李冬君: 儒家革命与汉初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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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eb 3, 2008, 2:02:15 PM2/3/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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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yie (思无邪), 信区: GuoXue
标 题: 儒家革命与汉初统一
发信站: 一见如故 (Sun Feb 3 20:17:52 2008), 本站(yjrg.net)

儒家革命与汉初统一
李冬君

摘要:王道与霸道之争,是战国儒家政治文化的一个焦点。在“王霸并用”的荀学
中,两者合流,仁政与法治,可以并行不悖,而归于一个礼字。儒家王道,始终坚
持圣人革命的理想,以大一统为己任,而行之者,则以霸术。新的王霸之争,出现
于秦汉之际,以刘项之争为历史契机,而以霸王自刎告终。
关键词:统一 王道 霸道 圣人革命 王霸并用 博士儒 革命儒 民本 神本 楚汉相争
中国历史上,统一的愿望变成意识形态,是从春秋时期开始的。
春秋以前,有所谓三代,儒家认为,三代行王道,当然是统一的。但夏的统一,恐
怕也与我们今天理解的统一相去甚远,夏入主中原,可能拥有一些附属小邦;殷的
情况与夏相似,直到周邦封建,中国才有了一种统一的国家形式。
到了春秋时期,周室衰弱,内乱不止,外患亦起,各诸侯国内部篡弑、僭越等现象
时有发生,诸侯国之间攻城掠地之战,彼伏此起,无有宁日。杂处于中原的戎狄,
趁机骚扰诸夏,尤其蛮楚,不断挥戈北上,大有饮马黄河,问鼎中原之势。
在这种时局下,出现了以齐桓、晋文为代表的霸政时代。
霸主代行天子事,以国际仲裁者的身份,稳定中原局面,干预各国纷争和内乱,并
率诸夏“攘夷”,保护中原文化。不仅华夏文化传承与光大,要归功于这“霸政” 时
代的霸业,而且诸子百家兴起,也以这霸业为基础。尽管史称“春秋无义战”,但与
战国时期的兼并战争相比,却仍然显示出某种优雅的贵族气质。两国交兵,先循外
交之惯例,遣使往来,称引诗书,或诙谐幽默,或聪慧机敏,风流文雅竟至于“不
学诗,无以言”。
而战国时期的兼并战争,已全无文化品味,或是兵不言诈,或是滥施杀伐,必置对
手于死地而后已。春秋时期两国交兵,兵车常为几十乘,至多一、二百乘,武士多
为贵族。然而到了战国时期,形势就大不相同了。各国在变法之后,社会动员能力
日益增强,变法彻底如秦国者,竟至于全民皆兵,非耕即战。战争双方使用的兵
力,动辄数万、数十万,史载秦将白起,坑杀赵国败卒数十万,战争规模之大,胜
负之残酷,由此可略见一斑,同时也印证了孟子说的一句话:“争地以战,杀人盈
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
顾颉刚先生认为,《禹贡》中的“九州”,不是夏的制度,而是战国时势引起的区划土
地的一种设想,这种设想建立在统一的意志上,它说明战国人关于统一的意志,已
经超越了文化、宗族、家国的历史情感,而强烈地诉诸于大一统的国家形式,以及
与之相应的王权的出现。因此,王道与霸道的争辩,成为当时政治文化的一个焦点。
1、王道与霸道的串联
王道与霸道,作为两个不同的政治范畴,春秋时期就已出现。孔子和墨子都使用过
王、霸概念,不过,当时并非两个对立的概念,只是在政治身份和政治功能上有所
区分。王是统一的君主,霸指“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准君主,王与霸都被肯定,没有
政治路线的含义,而明确地把它们地划分为两条政治路线的是孟子。
自孔子发愿“吾从周”后,王道遂以儒家为代表。以王道统一天下,虽由孟子明确提
出,但确为儒家一贯思想。王道的核心,在周公是“德治”,在孔子为“仁政”,周公
以“德治”王天下,孔子以“仁政”王天下。霸道虽以法家为代表,但作为霸者的政治
实践,却始于齐桓、管仲,至吴起、商鞅发扬光大,直至秦以兼并得天下。以霸道
概括尚武精神和兼并行为的也是孟子,他称之为“以力假仁”,如齐桓、晋文之道,
就是所谓霸道。然而由于所处时代不同,儒家内部对王、霸的态度和说法也不尽相同。
(1)春秋霸业——“尊王攘夷”

孔子处在周天子式微之际,为复兴王道,奔车之上,衣宽不悔。然而春秋时代,王
道未必复兴,霸业却轰轰烈烈。孔子以“圣之时者”的通达,多次称赞管仲和齐桓公
的霸业。子路问孔子:管仲事公子纠而又相桓公,是谓“未仁乎”?孔子立刻回答:
“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子贡又以同一问题发
问,曰:“非仁者与”?子曰:“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
赐。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1
顾颉刚先生说:一部《左传》,其中差不多有半部是“楚国北侵史”,那时大家但有种
族观念,没有世界观念,觉得最高功业是“尊王攘夷”,最不幸的是“蛮夷猾夏”。齐
桓公在管仲的辅佐下,以“尊王攘夷”为旗号,维持诸夏封建格局,使中原文化生生
不息。
傅斯年先生干脆说:“孔子的国际政治思想,只是一个霸道,全不是孟子所谓王
道,理想人物即是齐桓、管仲。” 在孔子及当时人的世界观里,国际政治主要指诸
夏与周围蛮邦之间的紧张关系,诸夏若没有一个具有集合力的霸主,是很难对付异
族入侵的。傅斯年先生认为孔子政治思想,“内谈正名”为“尊王”,“外谈伯道”为
“攘夷”,而齐桓、管仲的“霸政”路线,说到底也还是“尊王攘夷”四个字,孔子称管
仲以“仁”,予桓公以 “正”,也是基于这四个字。
而孟子是坚决反对霸道的。孟子生当战国时期,由于兼并战争使封建格局分崩离
析,杂处中原四围之地的蛮夷戎狄之人亦多被同化,人们渐渐以文化中国的概念取
代种族观念,“攘夷”已失去了现实意义;而统一战争中的周王朝,早已沦落为一个
连名义上都无足轻重的小国,“尊王” 也就成为过去的历史。
(2)革命——王道之绝唱

战国时期已无“共主”可尊,而且兼并战争使得各国在内政、外交上均用霸政,而此
时的霸政已全无“尊王攘夷”的作用,仅仅是争城夺地之战。孟子因此而痛斥霸道,
主张以王道统一天下,并对霸、王两道作了明确区分,所谓“以力假仁者霸”,而
“以德行仁者王”。“力”与“德”是两条对立的政治路线,他以此为据,指点江山,评
判战国时局。
出于对战国时局的考虑,他对春秋霸业进行了反省。在反省中,他不仅没有文化上
劫后余生的感激之情,而且还对霸业的缔造者们大加挞伐,以“春秋无义战”否定了
轰轰烈烈的霸政,并声明他耻于与管仲相比,甚至齐宣王问“齐桓、晋文”之事,他
亦以“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者”来回答,甚至宣判:“五霸者,三王之罪人。”
这已不是单纯的历史观,而是对战国时局的热切关照,是他对现实进行选择和评价
时采用的一种历史的表达方式。他选择“三代”作为永恒的王道范式,要现实向三代
看齐,要今王向先王看齐,就等于宣布他背离了现实的发展趋势。其实,今王并不
反对先王,也并非要与先王争高低,而是要求政治从实际出发,圣化以今王为前
提,法古应适可而止。
孟子无见于此,而以王道滔滔雄辩,使今王敬而远之,这是他的学说不见用于当时
各种政治势力的主要原因。他认为统一不难,而根本在于行仁政。“以德服人者,
中心悦而诚服也”,故“王不待大,汤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而“以力服人者”,
则必然穷兵黩武,其结果得不偿失。至少在孟子看来,他还没有见到以“力” 统一
天下者,而“三代之得天下也以仁,其失天下也以不仁”,却是很好的历史教训。
因此,他反复强调“仁者无敌”,并预言“诸侯有行文王之政者,七年之内,必为政
于天下。”1他还告诫梁惠王:王如施仁政於民,可使制梃以挞秦楚之坚甲利兵矣。
2行仁政,不在于占有土地之多寡,而在于得民之多少;而得民,就是要“得民
心”。他说“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民矣;
得其心有道:所欲与之聚之,所恶勿施尔也。”3在儒门后学竞以攀龙附凤为贵,以
高唱功利趋时为高时,孟子却独以民本主义为民请命,行侠天下,虽不为世所用,
亦算尽了一个思想者的责任。
他向国人大声疾呼:“今夫天下之人牧,未有不嗜杀人者也。如有不嗜杀人者,则
天下之民皆引领而望之矣。诚如是也,民归之,犹水之就下,沛然谁能御之?”因
此,他告诫诸侯王们,天下只有那“不嗜杀人者能一之”4。他诅咒兼并战争,“所谓
率土地而食人肉,罪不容於死。”并以民的名义宣判:“善战者服上刑,连诸侯者次
之,辟草莱、任土地者次之。” 对于穷兵黩武、视民命如草芥的暴君,他主张“诛
一夫”,以革命手段去之而后快。
所以,孟子绝不是偃兵主义者,他的用兵原则是民心向背,是以至仁伐至不仁。
“至仁”犹汤、武,“至不仁”犹桀、纣,“汤放桀,武王伐纣”,是“诛其君而吊其
民,若时雨降”,他说,若“今天下之君有好仁者”,民归之必“犹水之就下也”,“虽
欲无王,不可得已”。 “故君子有不战,战必胜矣。”
他的王道统一观,建立在以民为本的圣人革命的基础上,它有两个基本点,一是行
仁政以“一民心”,二是行天道以“诛一夫”,儒家理想中的圣王,便是从“一民心”和
“诛一夫”中产生的。圣王难求,为求圣王,他周游天下,即便滕、梁小国之君,他
亦不吝口舌,以王道说之。然而面对现实,他有时也不得不退而求其次,王道无
觅,只好去改造霸道。
于是,他发现“霸”能“以力假仁”,毕竟懂得“仁”的作用,先王境界太高,今王怎能
一蹴而就?王道也不妨循序渐进。由此他提出“仁政”的梯次,说:“尧舜,性之
也;汤武,身之也;五霸,假之也。久假而不归,恶知其非有也?”
“假之”的境界虽然最低,但它却是行仁政的有效途径,而“久假而不归,恶知其非
有也”的推论,使他相信在霸道中似乎也可以历练出圣王。
但这并不说明孟子在理论上已向现实妥协,恰恰相反,“当今之世,如欲平治天
下,舍我其谁也”的豪言壮语,表明了他要用“王道”造就“新圣”的决心,他对自我
的旁若无人的评价,乃基于对王道的坚定不移的信念。历史的发展果然应验了他的
预言,秦虽以霸道得天下,可不久即为楚人所推翻。他手持光芒四射的王道,立于
天人之际,古今之交,不仅对于先王有发言权,而且对于今王也有否决权。然而,
他播下的是龙种,收获得却是跳蚤,在“诛一夫”的革命呼声中,顺天应人的新的革
命桂冠,却落在一个“市井小儿”的头上。
(3)“王霸并用”的荀学
梁启雄先生《荀子简释·自叙》云:“孟子专尚王道,荀子兼尚霸道;二子持义虽殊,
而同为儒家宗师。”荀子生卒年难以确考,但他生平活动大概贯穿于公元前三世纪
是确定无疑的;而孟子的活动大约始终于公元前四世纪(前385—304年)。孟子逝
后不久,荀子便接踵而至。历史翻开了新的一页,荀子所见所闻与孟子已大不相同。
在统一的问题上,荀子的主张更为切合实际。荀子主王道,兼尚霸道;孟子以力称
霸,荀子则认为霸不单恃力,还以信,单纯的恃力者称强,所谓王、霸、强、亡,
是荀子对当时的各种力量及其政治路线的外向型区分:“王夺之人,霸夺之与,强
夺之地。夺之人者臣诸侯,夺之与者友诸侯,夺之地者敌诸侯。臣诸侯者王,友诸
侯者霸,敌诸侯者威。”
王者“仁眇乎天下,故天下莫不亲也。义眇乎天下,故天下莫不贵也。威眇乎天
下,故天下莫敢敌也。故不战而胜,不攻而得,甲兵不劳而天下服,是知王道者也。”
霸者“存亡继绝,卫弱禁暴,而无兼并之心,则诸侯亲之矣。修友敌之道以敬接诸
侯,则诸侯说之矣。”“故明其不并之行,信其友敌之道,天下无王主,则常胜矣,
是知霸道者也。”
强者“以力胜之也,则伤人之民必甚矣,亦伤吾民必甚矣。”因此“地来而民去,累
多而功少,诸侯莫不怀交接怨而不忘其敌,是以大者之所以反削也。”“知强大者不
务强也,虑以王命,全其力,凝其德,”“天下无王霸主,则常胜矣”。1
在以利益分配为核心的内政方面,他提出“王者富民,霸者富士,仅存之国富大
夫,亡国富筐箧、实府库”2等四种分配原则,其对象分别为民、士、大夫、家族,
在利益分配上,重民者王,重士亦霸,以官僚集团为重心则国将不国,以家族利益
为中心则死到临头。
而“仁人在上,百姓贵之如帝,亲之如父母”3。“得百姓之力者富,得百姓之死者
强,得百姓之誉者荣”,“三得者具而天下归之”,“天下归之谓之王”。4
他依然坚持了儒家传统的以民为本的王道统一路线,但残酷的现实使他对通往理想
的王道之路作了补充与修正。统一毕竟是综合国力的较量,所以他并不排斥霸道,
他认为霸道是王道的补充,王、霸可以相通,“上可以王,下可以霸”5。不仅如
此,他还为“强者之道”辩护:“为人主者莫不欲强而恶弱,欲安而恶危,欲荣而恶
辱”6,在这一点上,尧、舜与桀、纣,并无不同,更何况在实际事务中,王、霸、
强之道都有可能用上。
因此,他不仅对王、霸、强作了详细的分析,而且他在《王制》、《王霸》等篇中还提
到了“王者之法”、“霸者之法”及“亡者之法”,指出“义立而王,信立而霸,权谋立
而亡”7。他反对以权术立国,其思想虽有趋于功利的一面,但还不至于不择手段,
在某种程度上,他依然还信守着自孔子以来的儒家道统的高贵和尊严。
对于霸道,他还是有遗憾的,如同他叹秦无儒,以为霸道虽信,但缺少礼和义的规
范,而难于持续。他说:“子产取民者也,未及为政也。管仲为政者也,未及修礼
也。故修礼者王,为政者强,取民者安,聚敛者亡。”8为政之极,是以礼义治国,
在《王霸》篇中,他谓仁人必“挈国以呼礼义”。“礼”即“分”,与法相似;义即是
“仁”,为政治道德准则,“行一不义,杀一无罪,而得天下,仁者不为也。”他认
为,有史以来,能以“义”而“一天下”者,唯汤、武二人:“汤以亳,武王以镐,皆
百里之地也,天下为一,诸侯为臣,通达之属,莫不从服,无他故焉,以济义矣,
是所谓义立而王也。”而春秋之霸业,“德虽未至也,义虽未济也,然而天下之理略
奏矣,刑赏已诺信乎天下矣,臣下晓然皆知其可要也。政令已陈,虽睹利败,不欺
其民;约结已定,虽睹利败,不欺其与;如是,则兵劲城固,敌国畏之;国一綦
明,与国信之;虽在僻陋之国,威动天下,五伯是也。”
看得出来,他对霸道充满信心,只要补上礼义这一课,霸道亦能统一天下。荀子对
“五霸”的历史认识,基于他对现实的乐观态度,而“性恶论”正是他敢于直面人类丑
恶而又乐观坚定的个性表达。他能以礼义“起伪化性”,以“礼义”感化士兵,当然就
能以礼义引导今王,再造王圣。当秦昭王询问荀子“儒之用”时,荀子即以“立仁与
义”说法,其言“儒之用”,就在于为像秦这样已具备“赏罚以信”的霸主申之以仁
义。当他叹惜秦无儒时,这悠悠之叹,说明他已从秦兼并中看到了统一的微曦,也
看到了无礼义的兼并必留遗憾。事实已然告诉我们,他那意味深长的遗憾确有先见
之明,秦的短命和汉的“霸王道杂之”,已为“荀子一叹”作了何等丰富的历史注释。
2、儒门演变——从博士儒到革命儒

荀子在齐稷下学宫三为“祭酒”,以博学、深思、明辨风靡稷下;入秦以后,荀学在
秦国传播,其后学韩非、李斯等,以异化之荀学为秦所用;秦统一后,受荀学影
响,齐儒纷纷入秦,竞为博士以媚秦,成为帝国初期“王圣运动”的始作俑者。
谭嗣同在《仁学》中说:“二千年来之政,秦政也,皆大盗也;二千年来之学,荀学
也,皆乡愿也。惟大盗利用乡愿,惟乡愿工媚大盗。”此乃博士儒之写真也!
荀学与秦政关系密切,但荀学亦非铁板一块。以地域言之,有三晋之荀学如韩非
者,有楚国之荀学如李斯者,亦有齐国稷下之荀学如博士儒者。以学术言之,则有
出于儒,入于法,本于黄老,如韩非者;有以“霸、王道杂之”,如稷下齐儒者。
秦时所谓儒法斗争,就其门派和学脉而言,实为荀学内部之争,而斗争之焦点则在
李斯。先是李斯与韩非争,使韩非死于非命;继而李斯又与齐儒争,同室操戈之惨
烈,竟甚于列国兼并。焚书以后,齐儒式微;继而坑儒,遂生演变。
(1)“神化”:皇帝与方士的故事

博士儒以齐儒居多,齐儒受城市文明及商业影响,有实用主义的倾向。当秦始皇兼
并六国,志在开创大一统时,他们一方面迎合,倡导“王圣”路线,另一方面又将机
会主义的小算盘,带到了秦朝的政治文化中,几番参政、议政后,他们发现自己打
错了政治算盘。
泰山封禅以后,秦始皇以为革命已经完成,圣王已受天命,圣化已然终结,故其政
治文化转而趋于神化。如果说他通过圣化革命成为了千古一帝,那么他还要通过神
化成为万世不死的神仙。因此,他将博士晾在一边,转而对方士宠幸有加。
《史记·封禅书》载:“邹衍以阴阳主运显于诸侯,而燕、齐海上之方士传其术不能
通,然则怪迂阿谀苟合之徒自此兴,不可胜数也。”司马迁以为,方士乃学邹子之
术,而误入歧途者,其怪迂、苟合或同邹子,但阿谀之心态,则为方士所自有。
阴阳五行之术,与儒家革命论相结合,因博士儒而用于政治,虽有怪迂、苟合之
处,但就大体而言,仍不失其思想之庄严;然而落入方士之手,又为始皇所矢信,
于是,等下之徒甚嚣尘上,趋炎附势者也蜂拥而至。身临其境的秦始皇,他的感受
与司马迁截然不同,怕死是人性的弱点,更是帝王的通病,神仙说则是对症下药。
他钟情于东方文化,主要基于两点,一是借助儒家革命论,实现政治大一统;二是
借助阴阳五行术,成为不死的神仙。
神仙说盛行于战国齐、燕之地,从《封禅书》里知道,燕国人宋毋忌、郑伯侨、羡门
子高等是修仙道的,齐威王、齐宣王、燕昭王都是他们的信徒,曾不断地“使人入
海求蓬莱、方丈、瀛洲”三神山,“及至秦始皇并天下,至海上,则方士言之不可胜
数”。
因此,在秦始皇身边,除了博士儒集团外,还有一个方士集团。博士是秦朝请来议
政的山东文人,帝国初期凡有国家大事必与之商议。对于方士,始皇则“尊赐甚
厚”,虽无政治待遇,亦倍受青睐。尤其在焚书以后,方士更是朝夕往来于“天地人
主”之间。
博士儒以五行说,或革命论,来证明秦的统序,却未能消除他对秦二世或三世乃至
万世的隐忧;而方士则告诉他,只要服用不死药,他本人就可以长生不死,可保万
世江山。博士儒喋喋不休要他做一个“垂拱”的新皇,而方士则可以让他做一个长生
不老的神仙。在博士儒的簇拥下,他刚刚品尝完做圣王的滋味,然而在他永不停息
的脚步下,在他无限超越的胸怀里,圣王不过是他得以稍息的小驿站,而非终极目
标。他以为古之五帝三王“假威鬼神,以欺远方。实不称名,故不久长”。1因此,
他真心诚意地相信神仙,以祈生命永恒。
燕人卢生为了开脱自己久寻仙药未果之罪,曾以“真人至”劝始皇,曰:“真人者,
入水不濡,入火不爇,陵云气,与天地久长”。始皇于是曰:“吾慕真人,自谓 ‘真
人’,不称‘朕’。”2其态度天真而又诚恳。对于寻仙求药,他不怕投资,也从不气
馁,更不曾怀疑过方士。始皇二十八年,齐人徐市上书,“言海中有三神山,名曰
蓬莱、方丈、瀛洲,仙人居之。”始皇“于是遣徐市发童男女数千人,入海求仙
人。”三十二年,“始皇之碣石,使燕人卢生求羡门、高誓。”同年,“因使韩终、侯
公、石生求仙人不死之药”,“燕人卢生使入海还,以鬼神事,因奏录图书,曰:
‘亡秦者胡也。’”始皇遂发兵三十万北击胡人。“焚书”后,他仍然相信卢生的“真
人”说。
然而“焚书”却使方士们坐立不安。卢生首先为自己开脱,他对始皇说,求药不得,
求仙不遇,是因为人主不能“微行以辟恶鬼”,“今上治天下,未能恬淡。愿上所居
宫毋令人知,然后不死之药殆可得也。”很明显,卢生是想让始皇淡出政事,深藏
不露,使臣下难以了解他的行踪,便于自己控制即将败露局面。从此,始皇行为诡
秘,因“中人”泄其不满“丞相斯”一事,他不动声色,尽捕杀之,使人人自危。方士
深知,久无仙药,难逃一劫。遂有侯生与卢生相谋,罗列始皇罪状,以此为“未可
为求仙药”的借口,“乃亡去”。
至此,始皇方悟被愚弄,不可一世的皇帝,被几个小方士捉弄,其震怒可想而知。
于是不由分说“使御史悉案问诸生”,“犯禁者四百六十余人,皆坑之咸阳”,与 “焚
书”仅一年之隔。“坑儒”事件举世震惊,长子扶苏为儒生请命,他一怒之下,遣子
戍边。
然而始皇本意,是要惩戒犯禁的方士,他说:“吾前收天下书不中用者尽去之。悉
召文学方术士甚重,欲以兴太平,方士欲炼以求奇药。今闻韩众去不报,徐市等费
以巨万计,终不得药,徒奸利相告日闻。卢生等吾尊赐之甚厚,今乃诽谤我,以重
吾不德也。诸生在咸阳者,吾使人廉问,或为妖言以乱黔首。”从坑杀的四百六十
多人来看,其中有不少是儒生。
在咸阳,儒生但为“自除”,“转相告引”连累了不少人;有秦一代,方士以燕、齐之
地为多,尤以齐地为盛,如徐市、安期生等均为齐人,而博士儒中也以齐人居多,
其中必有沾亲带故者,或有一身兼方士与博士二任者,他们同气相求,互相照应,
有史为证:“方士徐市等人入海求神药,数岁不得,费多,恐谴”,乃诈曰 “为大鲛
鱼所苦”,而始皇亦“梦与海神战”,博士为其释梦曰:“水神不可见,以大蛟龙为
候。……当除去,而善神可至。”3
“焚书”与“坑儒”性质不同,“焚书”的目的,是专制帝国为统一学术而采取的措施,
而“坑儒”则是秦始皇受方士愚弄后,基于个人私愤而痛下杀手,不涉及到秦朝的政
策问题。当然,李斯等人借此机会搞扩大化,故意将儒生牵连进去也是可能的。平
心而论,秦始皇确为“千古一帝”。车同轨、书同文的文化胸襟,纵游山川、刻石颂
德的历史气魄,均为史无前例的大手笔。立博士,议帝号,推五德,封禅仪,弹指
一挥,改元受命便告完成。
回首天下,他以为中国太小,他要开发大九州;纵横时空,他要做一个无生无死的
神仙。但在与方士打交道时,他输了。一个敢于与神斗法的英雄,输于荒诞无稽的
幻想,输在方士为他设计的圈套中。他耗费钱财与生命,回报他的却是暴君与死
亡。尽管他仍执著地使“博士为仙真人诗”,传令天下乐人“弦歌之”,但他还是在迷
惘、悲伤与愤怒中死了。
(2)民本主义的兴起:儒者革命与农民起义

“焚书坑儒”后,三十七年始皇死。二世以侏儒之材承英雄之业,秦亡指日可待。二
世虽未取消博士制,但博士已名存实亡。而民间之儒者,有的在“焚书坑儒”之际,
便隐姓埋名,抱残守缺,为儒脉延续香火,《论衡·佚文》云:“五经之儒,抱经隐
匿”。至此,博士儒的“王圣”梦,灰飞烟灭;然而儒家圣化革命并未停止。圣化的
中心,从朝廷转向民间;圣化的道路,从仕途转向江湖;圣化的主体,从官本位的
博士儒转向民本位的革命儒。
其实,早在秦兼并六国之际,儒者对秦的立场便截然不同,或如齐儒之参政、议政
以“王圣”,或如楚儒之制造革命舆论,或如鲁儒持不合作态度,或如晋燕之儒任侠
以栖身江湖。秦王朝不过二世,风声鹤唳,无有一日太平,先是幽燕之侠图穷匕首
现,继而楚人宣言三户亡秦,更有三晋义士椎击博浪沙,遑言戍卒揭竿而起了。天
下苦秦久矣,而其实仅有十余年,此物理之时间与心理之时间差别也,秦政之下,
人民惶惶不可终日,乃度日如年之谓也。
连博士儒也混不下去了,民间的儒者当然就更没法活了。他们在等待,等待着革命
的号角。一个胸怀大志的农民,发出了掀天揭地第一声。当他喟叹“燕雀安知鸿鹄
之志哉”,当他发出“天下苦秦久矣”的革命宣言时,儒者如闻天命,“耳顺”之极。
我们感谢司马迁留下了这宝贵的历史资料,但他对这位历史人物的评价却未达到应
有的高度,至少没有达到当年孔子评价荷藜丈人的高度。他也许就是农家许由一派
的传人,一个隐于农民中的革命者,他在起义中所表现的高度的文化素养,在后来
兴起的历代农民起义中也是罕见的。
一个能使“鲁诸儒持孔氏之礼器往归”的农民,一个能使孔子孙为其博士、卒与其俱
死的农民,是不能简单的以“其事至微贱”、“才能不及中人”来评价的,更不能以
“以秦灭其业,积怨而发愤於陈王也”来解释儒者“负孔子礼器往委质为臣”的行为
1,他们必定是在这位“陈王”身上,看到了他们心向往之的圣人品质。
孟子曰:人皆可以为尧舜。在圣化这一点上,众生平等,不分贵贱,农民也有圣人
气象。郭沫若云:陈涉在其仓促之间,还设置了博士,可见他并不是一位象楚霸王
那样的有勇无谋的贵族暴徒,也不象刘邦那样动辄谩骂儒者的流氓无赖,司马迁把
他写得太少了2。暴徒也好,流氓也罢,都可以另当别论,可他对陈涉的评价在我
们看来还是很中肯的。
“焚坑”之后,儒与秦势不两立,江湖革命儒兴起,与受秦迫害的儒余孽合流,形成
了历史上前所未有的儒者革命队伍,适值秦末农民起义爆发,两股革命洪流在民本
主义的旗帜下统一起来,这是儒家有史以来第一次用真刀真枪来印证“汤武革命”的
理论。
儒家主张人皆可以为尧舜,主张“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其主张皆与“陈王”
合。陈涉虽为“甕牖绳枢之子,甿隶之人,而迁徙之徒也”,然而他却以匹夫之身替
天行道,虽无“仲尼、墨翟之贤”,但其鸿鹄之志亦得圣人之一体;他“斩木为兵,
揭竿为旗”3,率先攻秦,义无反顾,乃“诛一夫”之革命也。此数者,皆圣人之品
质,英雄之本色也。
秦以兼并得天下,用传统眼光来看,秦还不能算是正统受天命者。以前天子受命,
一定要革去前朝天子所受之命,因此,革命就是受命。但是二者也有区别,以汤武
革命言之,殷汤革命所受之命为帝命,武王革命所受之命为天命。天命与帝命的区
别在于,帝命是人格化的,而天命是必然性的;帝命是神本位的,天命是民本位的。
秦朝虽是兼并战争的赢家,按传统革命理论,却无受命资格,秦统一,即非以神为
本的帝命,也非以民为本的天命,因此,有五德终始说应运而起,以五行相生相克
作为秦受命与革命的依据。秦始皇推五德终始,登泰山封禅,以证明他是真正的受
命者和革命者。但他所受之命,既非帝命,亦非天命,而是以王朝为依据自然循环
的五行之命。
其实,五行说是对天命观所作的结构——功能性阐释。五行相生相克之命,是天命的
程序化和模式化,它用虚拟的自然规律的相互作用代替民本主义的终极关怀,将天
命导入一个自然循环的王朝演算系统,以为天命可以用相生相克的辩证法演算和推
导出来,这便是源于《周易》而由荀子发展起来的“制天命而用之”的思想的工具化。
工具化的天命观扬弃了它所固有的本体——“民”,眈溺于此的秦始皇以为玩一次数学
游戏就完成了革命,他那还会去关注民生、了解民心所向呢?以规律性扼杀人性,
将民本主义弃之如敝屣,以此为前提,他不仅可以坚持其一贯的“轻民”、“弱民”的
法家立场,而且还可以将这一立场提到新的天命观的高度,为其用民无度找到天命
的依据。
按儒家圣化革命的理念,受命于天者必受命于民,王是作为民的代表而受命于天
的。而秦始皇宁可受命于神,也不愿受命于民;在“神本”与“民本”之间,他选择了
“神本主义”的政治路线。然而他的神本政治所追求的并非形而上的超验的上帝,而
是经验的以生命可以感知的“五行”的神仙。如果说追求上帝还可以获得某种 “神王
合一”的虚幻的崇高感,那么追求神仙则注定了要受到物质方面的生理和精神方面
的生命的嘲弄,并以实证的方式来确认自己以失败而告终。
(3)楚汉相争——霸道与王道的演义

秦兼并天下,乃历史必然性的预演,而非必然性的终结;秦之亡于天下,亦是历史
必然性的选择,而非必然性的易辙。统一之路,不因秦二世而亡而不行,也不因群
雄并起沧海横流而阻塞。秦以兼并行统一之道,其并天下之日,即其失天下之时。
六国之复辟,楚王之霸业,乃拨乱反正之过渡,为历史必然性的小插曲。
统一当以革命行,以革命行则“顺乎天而应乎人”。秦汉之际发生了从兼并到革命的
历史变奏,这一变奏揭示了此后中国历史的一个特殊规律:凡以武力并天下、以阴
谋篡王权者其国早夭,秦与隋二世而亡,西晋亦一短命之侏儒;而以革命得天下
者,如汉、唐与明,皆有二、三百年国运。革命的模式,就其大体而言,为儒者革
命与农民起义相结合,其形成,则在秦汉之际,为革命儒首创。
1) 孔甲:革命之圣裔
最早响应陈涉起义的革命儒,为孔子八世孙孔甲。
孔甲,名鲋,《孔子世家》言其“年五十七,为陈王涉博士。死於陈下。”他是孔氏家
族为革命牺牲的第一人,真正实践了“有杀身以成仁”的革命精神。他带着礼器投奔
陈涉,并非走投无路时的机会主义的选择,而是受着儒家自孔子创宗以来便已形成
的民本主义的感召。那波澜壮阔的革命大洪流,不断的应验着儒者的“民贵君轻”的
预言,印证着那沛然无御的“载舟覆舟”的力量。革命是人民的盛大节日,新的圣王
要在革命的洪流中诞生。有着强烈的历史使命感的儒者,对此焉能无动于衷?革命
的先知理应成为革命的先导。
孔甲的行动具有警世与引导作用,它标志着儒者与秦王朝的决裂,它标志着儒学运
动的新方向,从故纸堆里走出来,从礼仪教条中走出来,到革命的实践中去,检验
圣贤之学,发扬圣王之道。孔甲的选择具有划时代的意义,不仅开了儒家革命与农
民起义相结合的先河,而且为此后历史的发展指明了方向。尤其他能以圣人之裔,
而与农民共患难,同生死,可谓孔孟之后,儒家革命第一人。在他的感召下,儒者
纷纷投入民本主义的革命洪流,去开创历史的新局面;连博士儒也洗心革面,面对
滚滚而来的革命洪流,跃跃欲试了。
2) 张良:儒之侠者与智者
张良,本是一位儒者,《史记·留侯世家》言其“尝学礼淮阳”。其祖其父世为韩相。
年少时,即遭父死弟丧之不幸;适秦灭韩,又逢国破家亡之恶运。从此,他仗剑江
湖,与暴秦为敌,为革命之侠者——“弟死不葬,悉以家财求客刺秦王”。
儒家传统中本有侠义精神在,孔言成仁,孟曰取义,皆为侠义之根柢。儒分为八,
“漆雕氏之儒”,即儒门中之任侠一派,其于秦汉之际,多为革命儒,是理所当然
的。但张良是否出于“漆雕氏”之门,我们尚难以断言,不过任侠而行,则如出一辙。
为刺秦王,张良“东见仓海君,得力士”,与之“击秦皇帝博浪沙中,误中副车”。此
一击,惊天动地,为革命之先声,非大智大勇不能为,非侠肝义胆不敢为。一击失
败,他便洒脱而去,其思想亦由革命之恐怖主义转向革命之民本主义。因此,当陈
涉起义时,“良亦聚少年百余人”,起而响应。后来,他佐刘邦定天下,“运筹帷
屋,决胜千里”,方针大计皆由其出。其学术,王霸并用,由霸道而进于王道,并
以王道为归依。起义初期,他以霸业说项梁,劝项梁立韩国公子成为韩王以掠韩
地;然而楚汉相争时,当郦食其劝刘邦封六国之后以“桡楚”时,他却以“八不可”谏
止了刘邦。
在“八不可”中,他指出,汤、武王业已成,能置桀、纣于死地,故分封诸侯以安天
下,而你(刘邦)王业未成就封六国之后,跟你起义的人能得到什么好处呢?得不
到好处,谁还来帮你取天下呢?况且立六国之后,乃行霸道,成霸业,项羽已有前
车之鉴,继之必然重蹈覆辙;行事要效法圣王,要象圣王那样,以民为本而非以诸
侯为本,行革命之王道,成统一之王业。在韩信封齐问题上,他支持刘邦,也是基
于同样的王道主张和立场。
3)“高阳酒徒”郦食其
郦食其可谓秦末风云人物,司马迁将他与陆贾并列一传。同为儒者,一个书生本
色,一个酒徒本色,相映成趣。传云:“郦生食其者,陈留高阳人也。好读书,家
贫落魄,无以为衣食业,为里监门吏。然县中贤豪不敢役,皆谓之狂生”。
刘邦过陈留时,他去谒见。人语其“状貌类大儒,衣儒衣,冠侧注”,使刘邦很不以
为然,想以“方以天下为事,未暇见儒人也”,将他打发走。他勃然大怒,瞋目案剑
曰:“吾高阳酒徒也!”刘邦吓了一跳,赶快将他请来,向他请教。他见了刘邦,劈
头就说,你“智不如吾,勇又不如吾”,还摆什么架子?其狂如此,刘邦反而恭敬有
加,问天下事,求天下计,而“敬闻命矣”。
于是,郦生为刘邦“口画天下便事”,为其“下陈留之城”。史书皆曰“沛公不好儒”,
而个中缘由却不求甚解。其麾下之人曰:“诸客冠儒冠来者,沛公则解其冠,溲溺
其中,与人言常大骂,未可以儒生说也。”如此侮辱斯文,可谓空前绝后。这不是
以绿林作风和江湖习气就能解释的,而是一个时代的风气使之然。
焚坑以后,儒生成了过街老鼠。尤其在坑儒事件中,儒生互相告发,丑态百出;而
博士儒则笑骂任汝,好官我自为之,致使天下之人皆以儒者为卑贱、苟且之徒。刘
邦羡慕秦始皇,始皇东游,他于途中遥望,喟然而叹曰:“大丈夫当如是也!”于
是,始皇坑儒,他也就跟着往儒冠里撒尿。问题不在于侮辱者,而在于接受了侮辱
的儒生。儒冠本来是儒生的象征,当年子路曾以高贵的头颅维护着它的尊严,真正
的儒者会以生命来捍卫它。刘邦一泡尿,是检验真儒与假儒的试剂,多少假儒、贱
儒、小人儒,在这一泡尿下原形毕露。
当时诸将徇地过高阳者数十人,“皆握齱好苛礼自用”之人,在秦政权里混不下去的
假儒、贱儒、小人儒,当然要直奔诸将而去,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诸儒与诸
将,皆为革命的投机者,非真能行王道以成王业者。真正的革命儒是羞与此辈为伍
的,恰好刘邦的一泡尿使诸儒销声匿迹,真正的革命儒反而投他而去。
“高阳酒徒”来了,头戴儒冠,高视阔步而来。他气贯长虹,刘邦望之凛然而生敬
意,儒者的浩然之气,战胜了豪杰的生理本能。刘邦认定,能喝酒的儒者必定是革
命者,他当年就是因为喝醉了酒才走上革命之路的。刘邦求教若渴,郦生即以王道
说刘邦:“臣闻知天之天者,王事可成;不知天之天者,王事不可成。王者以民为
天,而民人以食为天。”其立论之高,直承孟子;而行事之明,又通荀学。在刘邦
麾下,他以一身兼二任,曾以杀手取陈留,又以说客下齐城,白发苍苍而不让后
生,不愧为一代革命之大儒。
4)“汉家儒宗”叔孙通。
叔孙通,“秦时以文学征,待召博士。”陈涉起义时,二世以此问博士,博士诸生三
十余人前曰:此乃造反,罪死无赦,请发兵击之。二世怒形于色,诸生乃喋喋不
休。独叔孙通知几,谀曰:明主在上,安敢有反者?不过几个鸡鸣狗盗之徒而已,
派人抓来就是了。二世尽问诸生,或言反,或言盗,言反者下吏问罪,言盗者安然
而归。独叔孙通以一言得宠,被拜为博士。诸生又妒又羡,他却反而不安。他此时
心态已与诸生完全不同,诸生还想在秦混饭吃,还要以秦为靠山,他却早有二心,
想乘机一走了之。
诸生于秦,受尽磨难,人格全无,忍辱偷生也就罢了,然而趋炎附势之心不死,冷
落了许久,被二世顾问一下,竟受宠若惊,竞相进言,结果反落圈套。二世顾问,
乃拷问诸生之心术也,言为心声,是以诸生言反者必有反心,此法家形名责实之
术,诸生那懂这一套。
他乘机逃走,投在项梁麾下,参与革命。楚汉相争时,他见项羽志于霸业,转而投
刘邦,他认定刘邦能行王道以成王业。在刘邦麾下,他先夹着尾巴做人,一来他是
声名狼藉的博士儒,二来儒家主张忠臣不事二主,他反秦革命倒情有可原,背楚降
汉则未免反复。
他见刘邦讨厌儒服,立即换上楚衣;降汉时,从儒生弟子百余人,他一个也不推
荐,专门推荐他熟悉的那些江湖中人。弟子对他有意见,他解释说:在刀光剑影中
打天下,你们行吗?等着吧,我不会忘了你们。刘邦见他乖巧可用,拜他为博士,
号稷嗣君,要他继承和发扬稷下学宫的传统。后来,他为汉朝制礼仪,诸生随之,
各得其所,各尽其用,皆大欢喜。史家谓其“大直若诎”,“进退与时变化,卒为汉
家儒宗。”此为博士儒向革命儒转化之一例。
5)革命的两条路线。
楚汉相争,留下许多脍炙人口的故事。
故事的主角项羽和刘邦,被历史作了一次又一次的诠释,被后人赋予了不同的“其
命维新”的时代意义。当秦末的历史完成了从兼并向革命的转变时,战国时代的霸
道与王道也从观念的争鸣走向实力的较量,从思想的交锋变成兵戎相见。真理是
恶,是必然性的恶,要用无量头颅来祭奠,要用无量鲜血来检验,这就是楚汉相争。
汉高祖刘邦,从起于沛县到称帝,纵横战火,九死一生。虽出于市井,却幸得楚风
熏染,个性中颇有老庄屈骚之质。楚文化,巫风甚炽,却无厉鬼自罹之习,其人多
耽于玄思幻想,行为则多浪漫自由。因此才演义出刘邦与项羽这种惊天地、泣鬼神
的楚汉之争。
项羽有“力拔山兮气盖世”之勇,却以妇人之仁落空鸿门宴;当破釜沉舟乘胜之时,
却为衣锦还乡所累;兵败不肯过江东,终致别姬自刎。唯楚人不能有此大起大落、
跌宕起伏之悲歌。刘邦正相反,屡挫屡起,屡败屡战,常以市井之谋,自如地行走
于江湖英杰之间,待机蓄势,进退有据。一朝得势,竟也有丈夫还乡,与父老把盏
饮乐的英雄气概,一曲“大风起兮云飞扬”,尽展其潇洒不羁的江湖儿女之情。此楚
风楚韵,与中原齐鲁缙绅之传统迥异。故项羽从不蓄儒养士,而刘邦对儒则或溲溺
儒冠,或嬉笑怒骂,极尽污“儒”之能事。
当项羽为霸业所累时,刘邦却在革命儒的引导下,高举王道旗帜为民请命。项羽灭
秦,意在报复,志在复辟,其历史之图景,为战国之雄主与春秋之霸业,而非三代
之治也。人语其败,曰:有一范增而不能用也。范增何人也?一江湖术士也。其教
项羽以霸术,乃一阴谋小人也。鸿门宴上,项羽不忍,犹有仁者之心;而范增翻云
覆雨,益见小人作态也。刘邦起自民间,没有历史包袱,其思想惟民心之所向,乃
所谓“以百姓之心为心”者也。其属下子房、郦生等教刘邦,不乏奇谋秘术,皆因势
利导以入王道。子房教兵法曰:沛公殆天受也;陆贾著《新语》,而高祖心悦诚服
矣。王道六字经:得人心,得天下。孟子说:惟不嗜杀人者能一天下。此非无当之
言,乃革命之真谛也。
此六字,范增无一字教项羽;项羽杀人,他从不劝谏。项羽坑秦降卒二十余万,他
身为亚父,却无一言劝谏,暴秦已灭而暴楚横行,以暴易暴而失天下人心;项羽火
烧阿房宫,他不劝。秦虽无文,犹向往之;暴楚无文,竟毁灭之,始皇焚书,犹留
余地,项羽焚书,竟付之一炬;杀秦子婴,弑楚怀王,他不劝,致使项羽先失秦民
之心,又失楚人之心,先不敢据关中,而终不敢回江东也。
陈涉首义而败,他斥之曰:不立楚后而自立,其势不长。他劝项梁立楚之后为“楚
怀王”,争取楚人支持以成霸业。陈涉与项梁,分别代表着秦末革命的两条路线,
陈涉代表着农民起义与儒者革命相结合的王道路线,而项梁则代表着贵族造反与六
国复辟相结合的霸道路线。项梁初起事时,亦尊陈王,经范增开导,仍立楚后,以
霸道号召六国贵族之裔。项梁之时,两条路线结成统一战线,共诛暴秦;项梁死
后,刘邦、项羽虽分道扬镳,仍合力攻秦。入秦之后,两条路线始背道而驰:刘邦
入秦,与秦民约法三章——杀人者死,而项羽入秦,坑秦卒,屠咸阳,杀子婴;刘邦
入秦,秋毫无犯,而项羽入秦,“烧秦宫室,火三月不灭,收其货宝妇女而东。”
即以霸道言之,项羽之霸业也入末流。不仅与春秋霸业相去甚远,就连与战国时代
秦国之霸业也难相提并论。霸而有道,其道在信,五霸挟天子服诸侯以信,秦用耕
战之士并天下以信。而项羽自命西楚霸王,其分封诸侯却乏信可言,其分封之原
则,或用阴谋,或任亲信,迁刘邦于汉中,徙义帝于长沙,封降将于三秦,霸无信
不立,天下从此纷纷矣。先是田荣以齐地反,继而陈余又说赵王以击张耳,刘邦也
乘机兵发汉中,还定三秦。项羽腹背受敌,东征西讨,虽然所向披靡,却也疲于奔
命。项羽每战必胜,然而越胜越弱,刘邦屡战屡败,却越败越强。何也?形势使之
然也。霸亦有势,其势在地利也。秦以地利而成霸业,从缪公到始皇,二十余君皆
为霸主,正如汉初贾谊所言:岂世世贤哉?其势居然也。
项羽入秦,非不知秦地利也,然而却不据关中之地势东向以制天下,何也?孟子
曰:地利不如人和也。项羽嗜杀秦人,焚秦宫室,掠秦财富,秦人恨之入骨也,项
羽据秦地,如坐针毡,如临火山,又安然稳居也?其欲东归之深意在此,却以衣锦
还乡为寄托,乃自欺欺人尔。其弑义帝,又失楚人之心,遂有英布、彭越之徒起而
效之,于是干戈起于肺腑,而祸患生于肘腋。
然而项羽亦非常之人也,其失势如此,以一人而敌天下,犹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且有美人、宝马形影不离,可谓孤独之英雄,遇千古之知己也。故其虽败,却极具
审美之价值,可供后人缅怀而凭吊也。项羽嗜杀人,出于真性情,其嫉恶如仇,所
恨必杀,却不以阴谋杀人。得一范增以为亚父,不以仁义教之,而以阴谋教之,乱
其性情而助其残暴,致使天下得而复失,一代英雄,终于乌江自刎。
英雄之死,乃个人之不幸,亦民族之不幸。如以英雄行王道,则文、武、周公之
治,必复兴于秦楚之际,中国历史也将因之而开新局面;如革命之王道以英雄主义
为根柢,则我华夏之民族必为一天行建自强不息之民族,何至于作茧自缚,渐渐退
化而积贫积弱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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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儒家革命与汉初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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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家革命与汉初统一
李冬君

摘要:王道与霸道之争,是战国儒家政治文化的一个焦点。在“王霸并用”的荀学
中,两者合流,仁政与法治,可以并行不悖,而归于一个礼字。儒家王道,始终坚
持圣人革命的理想,以大一统为己任,而行之者,则以霸术。新的王霸之争,出现
于秦汉之际,以刘项之争为历史契机,而以霸王自刎告终。
关键词:统一 王道 霸道 圣人革命 王霸并用 博士儒 革命儒 民本 神本 楚汉相争
中国历史上,统一的愿望变成意识形态,是从春秋时期开始的。
春秋以前,有所谓三代,儒家认为,三代行王道,当然是统一的。但夏的统一,恐
怕也与我们今天理解的统一相去甚远,夏入主中原,可能拥有一些附属小邦;殷的
情况与夏相似,直到周邦封建,中国才有了一种统一的国家形式。
到了春秋时期,周室衰弱,内乱不止,外患亦起,各诸侯国内部篡弑、僭越等现象
时有发生,诸侯国之间攻城掠地之战,彼伏此起,无有宁日。杂处于中原的戎狄,
趁机骚扰诸夏,尤其蛮楚,不断挥戈北上,大有饮马黄河,问鼎中原之势。
在这种时局下,出现了以齐桓、晋文为代表的霸政时代。
霸主代行天子事,以国际仲裁者的身份,稳定中原局面,干预各国纷争和内乱,并

率诸夏“攘夷”,保护中原文化。不仅华夏文化传承与光大,要归功于这“霸政”时代

齐桓公在管仲的辅佐下,以“尊王攘夷”为旗号,维持诸夏封建格局,使中原文化生

则必然穷兵黩武,其结果得不偿失。至少在孟子看来,他还没有见到以“力”统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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