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州街裡歲月長──記臺先生二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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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ed chi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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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ec 24, 2022, 11:12:06 AM12/24/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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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是 2 個人、大家站著和戶外的黑白圖像
〈溫州街裡歲月長──記臺先生二三事〉
彭毅
民國五十四年,我們家四個入住溫州街二三〇巷的大雜院(現有部分改建為「大院子」),一出門就是臺靜農先生所住的十八巷六號。我平日坐校車到校,上下車都在二三〇巷與和平東路的交叉口,走進巷子,大雜院在右邊,臺家在左邊,相距僅十數步。臺先生有時找張亨,便走來敲我們家的玻璃門,他總是這麼直接。六十六年,我們搬到現在住的十六巷,出門走幾步,就是臺先生後來遷居的溫州街二十五號,我們兩家始終是在溫州街上。
  在大雜院的時候,我偶爾會見到臺先生家的門開著,在玄關處總有一位女士,拄著拐杖,獨立無語,似乎在等待甚麼,對我來說,這是常見的一幕,但我一直不知她是何許人。直到問了廖蔚卿先生,才知道是臺先生的母親,大家都稱她「臺奶奶」。廖先生當時任教臺大中文系,是臺先生在四川白沙女子師院的學生,對臺先生家來說,她幾乎像是大女兒一樣,她告訴我,當年復員的情形很混亂,而且要到下江各地的船一票難求,機緣巧合之下,臺先生接到臺大聘書,於是帶著一家直接來到臺灣,臺奶奶也在其中。
  我有時到校或外出辦事,經過臺家,總能瞥見臺奶奶的身影,一如往常拄著拐杖,佇立玄關,彷彿忘記了時間,我猜想,她始終在等著人在大陸的臺爺爺。在臺先生數十年的生活中,這不是一件小事。我從來沒有和臺奶奶說過話,大多數人可能也是如此,但臺奶奶沉默的形象,一直留在我的心裡。我沒有向臺先生問過他的父母親,但我想,臺奶奶的心情肯定對臺先生有所影響,這種無奈與艱辛,其實也是當時許多家庭的縮影。
  無論臺家有甚麼事,臺先生一概如常以對,民國六十三年,有一次我去臺家,見到屈萬里先生正在書房,臺先生有要事,往往和屈先生商量,我才曉得臺奶奶此時已經彌留,這也是我第一次走進她的房間探望,她的房間和臺先生的書房只隔著玄關。她躺在一張矮床上,神色很寧靜。臺奶奶過世後,臺先生決定不發訃聞、不收奠儀,在十普寺做完佛事即火化,沒想到當天弔唁的人絡繹不絕,連靈柩都差點出不了佛堂,可見臺先生的人緣之廣,也可看出臺先生不願麻煩別人的性格。
  第二個影響他的女性則是臺師母,是撐著臺先生的無形力量。有一天中午,我搭校車回家,在龍安國小前下車,走過新生南路,見到臺師母提著一個大大的菜籃,我趕緊幫她把菜提到家裡去。臺師母的身材很瘦小,我和臺先生半開玩笑地說,菜籃簡直比師母還重。臺先生答道,師母向來比較晚出門,買人家挑剩的青菜。我想一方面是師母動作本來就比較慢,二來這樣的菜比較便宜。臺師母不僅要打理臺奶奶、臺先生的生活,照顧四個兒女,臺先生的外甥女也曾與他們同住,除此之外,還有其他人也在臺家住過。廖先生曾對我說,到臺先生家吃飯的人很多,白沙時期的一群學生有一次到臺家,臺師母燙了一大盤菠菜,其次是一盤切過加了醬油的豆干,廖先生形容他們像蝗蟲過境一樣,把這些一掃而空。臺師母總是這樣默默主持這個家,盡她所能,使所有人都不會餓著。現在的人或許難以想像,但對當時的平常人家來說,即使是一盤簡單的蛋炒飯,都是很珍貴的。生活的重擔,加上骨質疏鬆,臺師母不僅弓著身子走路,腰也越來越彎曲,在臺家的走廊見到師母,一定要讓路,因為她的頭永遠是低著的。
  那時,偶爾晚上九點左右,我把孩子都安頓好了,會到臺家去看看,常見到臺先生熱了保久奶,倒在杯子裡,送到臺師母面前,一個遞,一個接,這是為了讓師母補充鈣質,臺先生完全清楚師母為了這個家的付出。每當我看著這一幕,總覺得他們兩個人的神情,只有「熨貼」二字可以形容,沒有一點隔閡或保留。他們不是自由戀愛,但這一幕讓我想著,自由戀愛是不是到老也能這樣呢?臺先生有很多新派的思想,但對於這段舊式婚姻並不敷衍,對妻子始終尊敬、疼惜,師母對臺先生也是如此。臺師母曾對我說,年輕時她服侍臺先生,現在換臺先生在扶持她。他們的二女兒純行告訴過我,在大陸時,臺先生和一些關心社會的朋友在隔壁房子開會,有警察來了,臺師母便架起梯子,翻過牆去通知他們,一點也不膽怯。
  另一個故事也是純行告訴我的,臺先生早年在北京時,和一名中學的女校長很談得來,不過後來仍和家鄉的臺師母結婚,並且接她到北京同住。這位女校長知道臺師母是裹腳的鄉下人,在他們剛落腳不久,便邀請他們吃西餐,可能多少想看師母的洋相。就在赴約的前一天,臺先生帶著新婚妻子到西餐廳,教她刀叉用法。我想這不只是臺先生保護髮妻,更是扶持弱者的表現,反映了臺先生對「人」的尊重。臺先生很早就有改革現實的抱負,對於弱勢的關懷,更是一生從未改變,他對師母的疼惜始終如一,也就不足為奇。
  師母對任何來客都是同樣的態度,也從來沒有要求學生為她做甚麼,但她身上的那種寧靜、淡泊,總讓我想到「原善」這個詞。後來家務有媳婦幫忙,臺師母的擔子輕了一些,在日式房屋的地板底下,有時住著流浪貓,臺師母經常餵養牠們,宛如流浪貓的救世主。她還有一項本領,臺家後院的花花草草,也都是她料理的,增添了不少情趣,報歲蘭是很嬌貴的花,有一年師母只是用泥巴糊住了蘭花盆,竟然開得茂盛無比,臺先生興致很高,把花盆移到飯廳,決定辦一個「蘭花會」,要廖先生、林文月和我們三家各出兩個菜,其餘的交給小媳婦惠敏,記得郭豫倫帶了佛跳牆,我做的是珍珠丸子。當天除了臺家人,還有我們三對夫婦,臺先生事先寫好了三幅字,飯後讓我們抽籤,張亨抽到了〈五柳先生傳〉,廖先生和林先生分別抽到〈登樓賦〉和〈哀江南賦〉。
  還有一次我去臺先生家,他指著杯子說「茶乏了」(沒有茶味),接著遞給我一杯白蘭地,我記得不是小杯子,而是圓口的玻璃杯。我平日並不喝酒,不免嚇了一跳,但還是接了過來,那天真不知是怎麼走回家的。我想臺先生慣於以酒代茶,並非偶然。臺先生的笑聲也是一絕,既嘹亮,又清雅,我想可以說是「明澈」,很多人的笑是很複雜的,用來掩飾尷尬或其他情緒,但臺先生的笑聲不帶任何雜質,沒有一絲罣礙或算計,完全把自己敞開,他對家事、對系務也都是如此。有人說他主持臺大中文系的風格是「無為而治」,在我看來,不如說是「透明」,遇事一定和幾位老先生商量。
  最後,還有一件我親歷的事,也可以看出臺先生基本的教育理念。民國五十年,我從碩士班畢業,臺先生通知我留校教書,我去見臺先生,提到研究室,他立即起身,領我到第八研究室。這裡原本是供研究生上課之用,放著一張大木桌,由四張桌子拼成,兩邊各排著四張椅子,他說:「你就在這裡找一個位子,這樣才能讓學生容易找到你。」後來我才了解,這對師生關係有多麼重要,不只是方便討論課業,學生在生活中遭遇各種問題,在這裡只要找把椅子,師生立刻可以坐下來談。經常來到第八室的,除了修課的學生、導生,還有來自各系的大一國文學生。在臺先生心中,教育不只是教師在臺上講課,更在於師生心靈的交流。我想至少在這一點上,我沒有辜負他的期待。
  這些都是臺先生住在十八巷六號時的往事。民國七十八年,師母辭世四年後,因為舊居即將拆除改建,臺先生必須搬到溫州街二十五號的新家,但他在心理上始終不願意離開,雖然兩間屋子的結構相當,距離也近,對他來說,十八巷才是真正的「家」。在搬家這件事上,我可能是第一個「發難」的。那天上午,中文系來了四名研究生幫忙,加上張亨,一共五個男生,午後我到臺家,發現東西居然原封不動,那時臺先生正在午睡,聽到我的聲音,便要我走進書房,抱起一件仿製的仰韶陶甕,先到新家去,放在同樣的位置,也就是書房一進去斜對角的窗臺上,並叮囑我務必小心,千萬別打破。接著大家動手,這才陸續搬完了家,但除了這個甕,臺先生沒有要我搬任何東西,我至今記得那咖啡色的甕身,上面畫了一條大蛇。當晚我送了他一塊滷牛腱,說要讓他下酒,他很高興。
  和臺先生來往的人很多,也留下許多關於他的回憶,但如果少了臺奶奶和臺師母,我想臺先生的後半生可能完全不同。忝為臺先生的「老學生」之一,這幾年我衰老愈甚,許多往事不復記憶,但上面的片段,包括臺先生身邊的這兩位女性,始終留在我的心裡。記下這些可能已鮮為人知的往事,除了用表追思之意,也希望能讓人多少認識臺先生生命中「尋常百姓家」的一面,以及那一輩人所走過的那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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