槍與火,是香港人2019年的集體回憶,最密集、最響亮、最殘酷,全都留在那個似寒還暖的11月,掩埋於中大二號橋的沙土裏,蝕刻於理大紅磚牆的隙縫間。歷史不容改寫,但有人偏試圖扭曲,來自倖存者與目擊者的聲音和文字,這時候便是最直接的證詞。
原本可以俯瞰繁忙吐露港公路的中大二號橋,今日已加上重重鐵絲網,沿途油漆已經翻新,路面多處重新鋪上水泥。但細望欄杆外一片斜坡,仍有數支生理鹽水、多個催淚彈殼殘留,越近天橋入口,泥土夾雜越多玻璃碎及不明彈殼。一輛被塗鴉過的校巴停泊在橋下空地內側,以白油抹去「反抗」等字句。一切源於去年的激戰。
去年11月11日網民發起「黎明行動」,呼籲全港「大三罷」,多條主要道路包括臨近中文大學的吐露港公路一度被堵塞。大批防暴警察隨後守住橫跨吐露港公路的二號橋,與抗爭者對峙。至12日下午3時,警方率先向抗爭者方向發射催淚彈,推進並制服5人。大批抗爭者往夏鼎基運動場等開闊地方走避,緊隨而至則是一枚又一枚催淚彈,硝煙敲開了校園的大門。
通訊社攝影師Deacon同日下午趕到中大,他回憶指接近天黑時校長段崇智等教員到達前線,有學生提出要釋放下午被拘捕同學等條件,其後校長來回橋底與警方談判,第二次時有學生跟在後面,「警方就話呢個唔係談判嘅時候,跟住好突發就有tg射咗入嚟,示威者有汽油彈回應,就開始咗當晚序幕。」根據當時現場片段,有防暴警察首先向段崇智身旁發射催淚彈。
勇武抗爭者A和B(化名)及一眾隊友,亦在傍晚6時許趕抵中大。A憶述當時由崇基門至二號橋,數以千計的人沿途組成長長物資鏈,未到二號橋四周空氣已充斥住刺鼻的催淚氣體味道,離遠已見到滿天的彈頭亂飛,「我哋一行到踏入二橋嗰刻,我同我另一個朋友仔已經俾人爆頭(被射中頭盔)」。
他們稱當時雙方武力絕不對等,對方使用槍械無間斷射擊,「橡膠子彈、海綿彈、布袋彈、催淚彈,我哋呢邊最多都係拎張圓枱、拎個床褥出嚟擋」,雖有汽油彈但射程所限只能用作防守,對有警員接受傳媒訪問時稱「無意攻入」更是大感荒謬,「仆街你唔X係想攻入嚟,你喺度係咁開(槍)?我有地形優勢,我點解要衝出去同你打先?」最危險一刻,是水炮車一邊發射藍色催淚水劑,一邊駛上二號橋推進,「但二橋嗰個位架車轉唔到彎,啲人發覺入唔到嚟就追上去掟(汽油彈)」。
Deacon在凌晨去到運動場旁的體育館內,形容猶如步入戰地醫院,「個慘況係見到好多人包住晒手腳,有人眼角、頭流晒血。」手持相機,最難捱是內心掙扎與無力感,「當見到好多傷者,應唔應該幫?會有道德上質疑自己。」
直至13日凌晨接近3時對抗始漸漸停歇,據警務處紀錄,兩日間共發射3,066發催淚彈、2,363發橡膠子彈、488發布袋彈、193發海綿彈。醫管局回覆,去年11月12至13日,涉參與公眾集會而受傷經急症室入院共有124人。
隨後兩天抗爭者依舊留守,自行協調輪班防警察再搶攻,但到15日凌晨,有3名留守者見記者稱要「釋出善意」,將以重開吐露港公路為條件,換取政府如期舉行區議會選舉。「打得咁X辛苦同你封X咗條路,你同我講釋出善意開條路?」包括A、B在內數以百計抗爭者不滿被代表,指做法等同放棄優勢投降,選擇即時離開中大;同日晚上,所有抗爭者撤出二號橋。
中大一役期間,網民發動多區堵路「圍魏救趙」,而多間大學均有人聚集,延續三罷行動之餘,亦自發保衞校園。其中交通方便、臨近紅隧的理工大學,最終成為反送中運動以來警民對峙最激烈的戰場。
圍城前夕,Deacon多次到理大採訪,形容11月16日的校園猶如一個小社區,有巿民送來物資,有不同年紀的人士留下幫忙;其間附近曾爆發衝突,但大致仍可自由出入。直到17號中午大批防暴警來到暢運道十字路口,情況開始緊張,後來亦演變成包圍戰,警方大規模封堵大學各個出入口,連記者亦被限制進出。
義務急救員陳先生(化名)亦在圍城前進入理大,與隊友將傷者抬離前線,形容是每10人就有8人受傷,「最低消費已經係淋咗藍色水、全身發冷或發痛;(較嚴重)俾橡膠子彈打爆兩隻牙,大概個鼻移位、面部有骨折咁樣。」他估計醫護傷者比例高達1比50至60,醫療物資極為缺乏,要靠人手「土法煉鋼」般盡力施救。
當日下午已流傳所有校內人士都可能被控暴動,身處現場的《米報》攝影記者、其後當選灣仔區議員的梁柏堅指,當時不少人神態依然如常,「好多人話佢唔通全部拉晒咩,你點樣證明我真係喺度暴動先 ?」真正由恐慌變成絕望,是晚上約8時知悉一批義務醫生與急救員在Y Core離開時被捕,以及翌日清晨5時,速龍小隊持槍攻入正門,「眼前見到嘅人,大極都係24、25歲,你睇到佢哋個眼神係真心地驚恐,佢哋覺得啲警察衝入嚟係會殺佢哋。」
當時Deacon正正身處正門,一踏上樓梯底就有人正由大門跑回來大叫「全部人返入去」,疲憊不堪的他還未為意,「再行落樓梯底,就望到對面歷史博物館頂樓有催淚彈射落嚟,好多人蜂擁跑返入嚟,幾秒後就見到速龍衝入嚟攞支胡椒球槍射。」去過多次抗爭現場,但這一刻是他感到生命最受到威脅一次,「樓上扔緊汽油彈,前面就有把槍指住我心口,叫我唔好郁。」走出理大後他發燒生病數天,亦經常發噩夢重現這一幕,夢中結局,往往是自己中槍倒地。
他深刻記得,抗爭者縱然傷勢嚴重亦不敢尋求外界支援,擔心走上救護車便會被拘捕,而且很多人確實恐懼會「被消失」,「驚出唔出到嚟都無人知,叫記者影低佢哋嘅樣,如果真係走唔到就公開啲相;身為一個攝影記者,有人問你可唔可以幫佢影張相,而嗰張相可能係佢遺照喺佢嘅角度……對自己好衝擊。」
有不願意現身的抗爭者C以文字回覆記者表示,他們當時已有最壞的打算,「大家都知敵人無人性,甚至想見到你死,所以最壞嘅打算係寧願自己了斷,都唔要落入佢哋手上。」
與此同時,大批市民在油尖旺一帶集結,試圖反攻理大,協助抗爭者突圍,18日晚上與防暴警察在街頭展開連場拉鋸戰。最大型的衝突發生在油麻地窩打老道與彌敦道交界,但最終警察增援,衝散反攻陣形。當時有警方小巴一度瘋狂駕駛衝向人群,市民走避時更釀成人踩人事故,自由身攝影師Kaiser就目擊至少30人在港鐵站出口旁的窄巷裏,叠至5、6層高,「驚真係會有生命危險」,惟消防及義務急救員忙於救人時,防暴警察竟向救人者噴椒驅趕。
眼見突圍無望,當時理大內關於如何逃生的消息滿天飛,只要有一絲希望就會有人去嘗試,陳先生就是在這時隨部份人游繩逃脫,但這些缺口往往在短時間內被堵塞;未能離開及決定留守者,則在大學裏尋找藏身之處。
最終警察在搜證過後,於11月29日解封理大,結束13日圍城。根據警務處資料,截至今年10月31日,理工大學事件共拘捕1,388人,包括33名16歲以下人士,涉及罪名包括暴動及藏有攻擊性武器等,當中347人已被起訴。
縱使圍城不再,但曾經自由的高等學府,今日已被牢籠封鎖,有形的關卡限制人身自由,無形的束縛限制思想自由。破碎的窗,又該如何修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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