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立報《新國際》專刊,2007年9月7日出刊
【另類農業專題】
回復土地生機,發展生態作物
── 訪「米之神基金會」負責人迪查
【編按】
迪查(Daycha Siripatra),泰國「米之神基金會」(Khao-Kwan Foundation,簡稱 KKF)負責人。
迪查於1948年生於泰國素攀武裏府(Suphanburi,位於曼谷西北120公里處)。他的祖父來自中國,祖母是泰國人。歷經兩代的經營積累,迪查的父親去世時,留下的土地計有5萬錸(1錸相當於台灣的一分六厘,5萬錸也就相當於8千公頃,也就是320個大安森林公園)。
迪查性好騎馬,馬術精湛,做為大地主的後代,他原可像一般富家子弟一樣,在駿馬、名車、豪宅的世界中過著安逸的生活。但是,1984年,迪查母親過世,他隱入山林,過了4個月的和尚生活。這段期間,他每天4點起床,靜坐沉思,竟日只進食一次。山林原野的簡靜生活讓他大澈大悟,決定去除貪念,看破權勢,以一個平凡人的身分,重新探尋大自然的力量。
迪查帶著懺悔的心靈回到他的故鄉。他說,「從我祖父開始,三代以來,我們已經拿了太多農民的血汗,現在,該是我去償還這筆負債了!」
迪查有感於自美國主導在第三世界推動所謂「綠色革命」以來,農民大量使用化肥、農藥,長期以來已對土地造成嚴重傷害,而跨國農企集團掌控透過對種子、化肥、農藥和農機等生產資材的掌控,使得農民養成一種依賴外來技術的習性,生產成本大幅增加,糧食的生產喪失了自主性,小農失去自我依存的能力,同時給消費者及作物的生產本身帶來高度的危險。
1989年,迪查成立了「米之神中心」,以故鄉素攀武裏府為基地,輔導農民找回先民的智慧,降低對化肥、農藥和外來雜交種子的依賴,回復土地的生機,發展生態作物。迪查透過米之神中心的推廣,實施可持續發展農業支援計畫,從理論到技術範疇,引入自然農業或生態上合理的農耕方法。幫助農民降低外在依賴,重建農業社區,讓農民免於農藥、化肥對健康的危害、提高生活質素、重視社會公義和環境保育,並且尋求和消費者之間建立另類市場及新型夥伴關係。
迪查也是一個相當有魅力的組織工作者,他深知農業改革若要成功,就必須發展全面性的合作網絡。於是,「米之神基金會」與泰國60多個非政府機構合作,成立「另類農耕網絡」,迪查被推為主席。
【訪談】 紀錄:黃志友
問:「另類農耕網絡」成立到現在,有沒有遇到什麼問題?
迪查:另類農耕網路的問題在於,他們在農耕技術的研究和農民思想觀念的改變方面做得太淺了。只是推動有機農業理念的傳播,爭取政府在政策上的支持,而缺少實際的作法。
政府解決問題的辦法也是錯誤的,它不是讓農民減少開支,而是鼓勵他們多生產、多收入。事實上,農民越投入生產,就越虧本!政府的辦法只是讓農民越來越倚賴外來的技術和資訊,農民變得越來越不自由。FTA(自由貿易協定)對泰國傳統農耕文化的衝擊和農民生計的影響,政府竟也置之不顧!但農民並不知道嚴重的問題已來到他們身邊。
農民自己也並非沒有問題,一些聰明的農民跟從我的做法,的確能掙到不少錢,但多數農民並沒有主動改變自己的思想,只是等待別人給他們做決定。給你們講兩個讓人哭笑不得的小故事:1995年,電視臺邀請一些普通稻農和經過KKF中心培訓、拿到泰國種稻冠軍(成本低,收穫高,有利於環境)的農民交流,主持人問這些稻農:他們的這種做法好不好?好!有沒有推廣的價值?有!那你們願意跟著做嗎?不!為什麼?稻農沈默許久,終於有一個聲音回答道:我自己不能決定!(笑)
另一個就發生在我們身邊,和我們稻田臨近的那塊地,主人從早上6點開始,一直在噴灑農藥,到中午才結束。我上去和他聊天,他說現在身體不好,而且收成欠佳,負債,並半開玩笑地說「這塊地遲早會是你的!」我說:「那你為什麼不和我學,像我這樣,什麼都不做」。他說,「不行,那除非要改變我的宗教。」因為,農作物一定要噴藥,這就是他的宗教!(笑)
目前,泰國有好幾家大公司出口有機農產品,每年正以20%~30%的需求量增加,或許這是一個新的發展方向和機會。但農民必須成熟,能自我組織,獨自與這些公司談判,開展這項業務,我們不能焦急,要問我們的農民準備好了沒有。
另外的一個問題也不容忽視。東北部有一些團體,組織當地的米農進行有機種植,他們有自己的磨坊,並將加工後的有機大米出口到歐洲。收入是增加了,但生活並沒有改變,因為所有產品(農業資材和日用品)買進來和賣出去(農產品),仍倚賴市場,原來的架構並沒有改變,僅僅是將一個化學的生產過程變成有機生產,使用從歐洲進口的有機肥和從日本進口的EM(編按:EM指有效微生物群),罷了,它早已偏離了有機生產的本質。
至於當前泰國所出現的嚴重的政治危機,我們不可能無動於衷。儘管我們是在農村做農業(技術上的)、農民(組織本土的農民學校)工作,但我們仍要參與到這項全國性的反抗運動中,因為全國的活動與本地的建設是密切相關聯的。但我們不能放棄本地的社區工作,這才是我們的重點。萬一全國性的反抗運動失敗,我們仍可以回到本地繼續工作。
KKF中心要做一種低投入、高質量的農耕,改變農民的思想,過一種自給自足的生活,並推動政府增加對農業的投入。
問:你們在技術上怎樣與外界合作交流?
迪查:技術是最重要的,當我們問農民所遇到的嚴重問題(比如債務)時,我們要對我們能拿出的技術很瞭解。對種稻米的農民來說,我們的技術全部是為了減少他們的開支。另類耕作法能降低生產成本,這是它能被農民廣泛接受的關鍵。
很多技術,首先要在中心研究試驗,證明它是簡單的、有用的、有效率的、方便農民學習和使用的。農民拿去後,自己也做試驗研究,進而改進,再反饋給中心,使每項技術日臻完善。這種辦法叫做「參與式技術發展」。譬如,選米的技術原本是農民自己的(但過去稻農選米是不去殼的),中心不過是發展了這項技術(我們發現稻米去殼後再選種更好。)
當然,重要的是要清楚我們具體要解決的問題到底是什麼,再去尋找應對的辦法,不要迷失在概念的遊戲之中。比如從化肥到生物肥,並不是說不用化肥了,用越多的生物肥就越好,而是還要從購買生物肥過渡到使用自製的堆肥(營養液/液態肥),逐步減少對外界的依賴。
我的農耕方法就是什麼都不做,這當然是可能的。由於自然界中空氣、水、陽光等的投入,自然生產的過程是增殖的。農產品70%~80%是從空中來的,而不是土壤。重要的是保持土壤的「本金」不變,我所收穫的農產品不過是土壤的「利息」而已。
問:你們有沒有給農民微生物肥的配方?
迪查:不!我們只是教他們原理,我們沒有給一個很準確的方案,要他們自己去試哪種方法更好。但我們會告訴他們,那種聞起來酸酸甜甜的(營養液)就比較好,如有大量泡沫和酒精味,那就不好了。不只是聞味道,關鍵是將這些營養液用到田地裏後,觀察植物的反應,他們自己摸索具體的、比較有效的方案,對不同植物、在不同生長時期使用不同的配方──農民本身就是一個優秀的研究員。
製作微生物肥,重要的是給微生物生長創造一個好的環境(竹葉、樹葉、稻殼),並給它吃的東西(紅糖、米皮),進行繁殖擴大。
問:有些企業會與農戶合作生產有機產品,你如何看這種合作關係?
迪查:這叫「合同農業」,即企業給農民提供種子、化肥、農藥等農資,使用農民自家的土地,按公司的技術標準進行生產,最後按標準統一收購。這是一個封閉的系統,整個過程完全為企業控制。即由企業控制了始端的農資和末端的農產品,農民不過是企業不付工資的勞動力(雇工)而已,即使農民因為自然災害和市場風險而破產,公司是不會管的,它將會去尋找新的合作農戶,這很不公平──用農民的土地卻不用付租金,農產品不合公司制定的標準可能就降價等等。這種合同農業源自美國,當時大量的中小型農場破產,被大農場吞併。
問:很多農民學校的學員家裏有很多車(汽車、拖拉機、插秧機、摩托),你是怎麼看的?
迪查:我本身並不反對科技。比如,我沒有車,但出門我會坐公共汽車或計程車;我沒有電腦,但偶爾會使用辦公室的電腦……對這些東西都要適度擁有和使用。農民都有一種攀比、競爭的心理,他們的價值觀是被主流控制的。其實他們根本用不著擁有兩輛汽車,一輛用於農運,另一輛不過是擺在吊腳樓下給別人看罷了。他們已經很難放棄不用這些機械產品,直到車子壞了、油價上漲到他們難以支付為止。不過,由於能源價格大幅上漲,現在他們也開始反省了。
問:你用心進行農民教育,但是農民學校的學員年紀一般都比較大,很少年輕人,你怎麼看待這個現象?
迪查:年輕人都走了,到城裏讀大學或進城務工,這是一個大的趨勢。我們要讓農民得到生存保障,證明在鄉村種地可以比城市擁有更好的生活(安全的、悠閒的),這樣就可以吸引年輕人重返鄉村,扭轉這種趨勢,這是將來我們工作的重心之一。
現在有一個新的趨勢,就是農村人嚮往到城裏生活,城裏人卻想盡辦法「逃跑」到鄉下來住。如果我們中心能發展這種不用噴藥(城裏人怕死得很)、不用施肥、不大勞累的簡單種地方法,可能就會吸引更多的人來鄉下居住,從事農業生產勞動了。
現在的世界改變太快了,它正處於混沌(混亂)狀態,我們面臨著重重危機。我們這種小小的努力,可能會給世界以大的改變──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問:請你進一步介紹「米之神基金會」(KKF)的組織和工作方法。
迪查:包括我在內,KKF的核心工作人員有10個(員工服務時間從2年到15年不等,中心劃地撥款,支助員工在中心蓋房安家)。我們的工作人員不是短期的,而是永久的。這個機構和這些工作人員永遠不能分開,因為人是最重要的。這個中心也是他們生命中的重要組成部分。
我常對工作人員說:你要看清你自己的身份。我們是有技術的農業專家,我們是搞有機稻米的技術人才,我們一定要在這個領域越做越精。我們比普通農民起碼先進10年,可能10年後,農民才會在他們的農地上使用這項技術。我們要有這個思想準備。
同時,我們要清楚我們的目標:稻米和種稻的農民!我們召集農民,和農民一起生活和工作,共同面對他們所面臨的問題。如果外部支援中斷,我們無論如何也要想辦法將這項工作繼續下去,因為我們的目標很清楚。
我們跟稻農的關係是互相依存的關係。我們在種稻技術上已足夠強大,如果稻農決心轉向有機耕作,我保證讓他明天就可以實現。我們希望農民可以種出更好的米,有更高的收入,但我擔心農民尚沒有準備,以更多地參與我們的工作。因為從長遠來講,如果稻農有很好的收入,就可以在資金上支持我們(利益分配,即取之於民間、用之於民間),以減少我們對外部基金會的依賴,以求共同可持續發展,這很重要。
問:你們機構就像是一個足球隊,您就是教練,工作人員就是足球隊的隊員。對,迪查:不!我不是主角,主角是這些員工。我花在員工身上的時間,遠比花在農民身上的多得多。對內的訓練遠比對外重要,對自己永遠要是最好的,這樣才能更好地服務我們的目標人群──農民!我們的團隊是很和諧的,很有效率和有力量的,如果有一天我們失敗了,那是因為我們的團隊沒有處於很好的狀態。員工是位於直接與農民(目標人群)打交道的前線,如果他們自身的團隊都不和諧,又怎麼期待並讓他們的工作對象──農民群體能友好相處、團結互助一起工作呢?
家庭是第一位的,因為每個人都來自家庭。如果在家裏不快樂,就會影響到個人的工作,甚至整個機構。我們首先要看到很多問題是從家庭裏出來的,而個人的問題就是機構的問題,我們好比同在一條船上,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
我多年來的經驗是,增加內部的和諧是非常艱難的,但從長遠來說,解決內部問題又極為重要,甚至是第一位的。許多NGO的內部,因為有些人非常自我,以致最終走向分裂。
現在,很多在NGO裏做事情的都是些年輕的、憤怒的男人,他們很難感覺到快樂,很難心態平和地去工作。如果每個成員皆是如此,那麼,整個隊伍就將混亂和崩潰!這的確是一種藝術,即人怎麼去控制自己,因為我們是一個團隊!
中心每半年就有一次批評別人的會議,對方只能聽,最後才作出解釋和道歉,但很多時候會傷害人,有些員工會哭,這是我的無知。
但很多問題,如果不公開當面講,往往會變成背後的閒話,這是派別形成和機構分裂的源起。
其實這種互相批評的做法,在世界上已有2000年的歷史,最早始於寺廟裏的和尚,後來的共產黨也是有這個傳統的。但事實上,在共產黨內部,已很難做到坦白地批評,因為他們的地位是不平等的。
不要擔心犯錯誤!平均來說,犯十次錯誤就會有一次成功,好像我買了這麼多古董,有九次是假的,可能就會有一次是真的,但我識別古董的水平會越來越高(笑)。
也就是說,允許我和工作人員有空間犯錯誤,這是彼此成長的必由之路,但要小心,我們不能犯大的錯誤,以致毀滅了整個機構!
所有的機構,頭一步都是最艱難的,既無系統,也不專業,外來的支援也不多,但這個艱難的階段一定是要經過的,以後就會好起來。
好像要做有機農業,因為要讓整個系統的成分都很和諧,開始比較難,以後就容易,不用管了(但化學農業恰恰相反,開始似乎很容易,很方便,以後麻煩就會越來越多)。一個機構的成長和做有機農業是極為相似的。
頭5到10年是一個機構最重要的時期,不能有鬥爭和吵架。我的機構開始時,也曾有關門的危機,有一半工作人員(5人)辭職,最後有兩個人離開了。多數人之所以重新回來,他們認為,問題已經存在,是不能回避、放棄不管的,而必須去勇敢地面對。
要開放腦袋,在任何地方學習任何知識,首先要學習自己土地上的智慧,再學習外來的經驗,以豐富本土的知識。
很多NGO存在的理由就是指責其他NGO的不對,我們不會。我們似乎很弱小,很極端,但這正是為了抗衡那個過度巨大而溫順的主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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