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士們──重返黃春明半甲子前走訪的部落 -- 【文/劉克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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丘延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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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an 3, 2007, 11:58:46 PM1/3/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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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士們
──重返黃春明半甲子前走訪的部落
聯合文學 2007/01/03
 
當年遷村至新好茶後,更靠近平地了。結果,物質、交通大大改善,但人口卻流失的更快,精神、文化層面的內涵也失落了。好幾位從城市回到新好茶的族人,無法忍受這種文化凋零,為了維繫族群的生活傳統文化,毅然選擇重返部落,回到舊好茶生活。
【文/劉克襄】

小說家前往舊好茶的年代,已經是半甲子前的往事了。但「戰士,乾杯」(1973)裡精彩的邂逅,恐怕還是不少山友前往時,縈繞腦海最深刻的故事。

遊覽車過了排灣族和魯凱族混居的三地門後,在崇山峻嶺間,沿著隘寮南溪,又彎繞了好一段時間,才抵達魯凱族二十多年前建立的新家園,新好茶。

半甲子前,小說家走訪舊好茶時,不曾來過這裡。但《戰》書裡的男主角,熊,在小說家離去後,沒幾年,便跟著族人一起從山上的舊好茶遷移到此地。井步山山腳,隘寮南溪北岸的台地。

據說,這是原住民部落從山上集體搬遷到山下的最後一次,主要是考慮就業、醫療、交通和求學等問題,才接受了政府的安排。百餘戶新舊夾雜的水泥屋舍,方格子般整齊劃一地排列著,各式建築間,夾雜著濃厚的魯凱族文化元素和圖騰。除了民宅、衛生所、籃球場、活動中心辦公室,此地還擁有五間教堂。這是大抵初逛的印象,我大膽研判,教會在這個魯凱族部落扮演重要的宗教和政治勢力。提供遊客使用的公共廁所荒廢了,看來遊客深入此地的並不多。印象裡,颱風時日,我們進來的公路也常中斷,部落裡的人必須備妥長期食用的乾糧。

出發前,近三十名的登山隊團員集聚在熊的家裡享用中餐。只見他忙上忙下,熱情地招呼大夥。熊的長相果真名符其實,擁有魁梧的肥碩身材。小說家形容熊是屬於沉默而木訥的人,而且鮮活地比喻,像點了火,必須吹氣才會冒煙。但我看到的熊,儼然是另外一個人,若非其親口證實,還以為認錯人了。猜想,遷村下山後,這段漫長的歲月裡,熊想必和漢人接觸更多,知道如何打交道了。

熊仍記得小說家,記得那段半甲子前奇特的邂逅,還有那一晚喝醉酒的往事。一九七三年初夏,小說家為了籌拍「芬芳寶島」紀錄片,特別走訪山區。有回,在三地門搭鐵牛車前往霧台的途中,結識了熊。閒談中,他被熊老家的村名「好茶」迷住了,因而臨時改變原來的計畫,當天下午就貿然尾隨熊,走回部落。結果,在崎嶇的山路艱困行走,摸黑到晚上才抵達。

那時的舊好茶部落,石板屋群修築於台地,正處於興盛時期,約有一百五十餘住戶,人口數高達五百多人。除了小說家從霧台走進來的小徑,還有其他各部落間的聯絡通道。比如,南面橫越過隘寮南溪,接上隸屬排灣族的舊筏灣部落。西面繞經井步山西南稜線山腰處,可以經過現已消失於歷史的馬兒村,出舊達來部落。當然,還有我們將要行走的新舊好茶之間的古道。這條古道將引領我們前往小說家當年走訪的舊好茶。若繼續往東,還會橫越葉埔岩山鞍部,銜接到東部去。

熊晚近的一樁重要兼職便是當部落嚮導。他跟幾個村人合作,專門帶領喜愛登山的漢人前往舊好茶旅行,體驗魯凱族文化。除了遊覽車,接下來行程的食宿,都由他包辦了。抵達新好茶時,原本以為會吃到一頓隨便糊口的便當,或者是原住民的野菜。沒想到,領取的竟是一盒八十元,以雞腿為主的配菜,還熱騰騰的。可見其此一行程,熊帶領的經驗相當豐富,甚至獲得一定口碑了。

說到魯凱族的野菜,我希望吃到阿拜,一種像漢人粽子的特有食物。外表多半以月桃或血桐葉包裹,裡面還有一層假酸漿葉子,再包覆糯米和肥豬肉。我很好奇,位處東西部間二頭的魯凱族,在飲食上會有何差異。但知道有便當可領後,我便了然這個期待落空了。

熊的家是一棟二樓公寓,屋前種有山蘇和一棵假酸漿。好幾戶人家也有假酸漿。我特別問女主人阿拜之事。她說阿拜偶爾會吃,比如外頭有人指名,他們便會特別製作。現在來的客人,都是隨便點個炒麵或炒飯之類。

當年遷村至新好茶後,更靠近平地了。結果,物質、交通大大改善,但人口卻流失的更快,精神、文化層面的內涵也失落了。好幾位從城市回到新好茶的族人,無法忍受這種文化凋零,為了維繫族群的生活傳統文化,毅然選擇重返部落,回到舊好茶生活。

這一波返鄉運動,後來口耳相傳,受到各界的矚目。舊好茶古道、廢棄的石板屋聚落,以及魯凱族的狩獵等等相關的文化史蹟和遷移議題,轉而成為此地登山旅遊的重要元素。隨著這個風潮的形成,許多觀光商業的利益也轉之而來。說穿了,我們的走訪,無疑也是這一背景下的旅遊活動。

按「魯凱」二字,其原名在日據時代即稱為Rukai,乃「高山」、「寒冷」之意。而魯凱族自稱Tsaisenc,即住在高山的人。至於所謂好茶,這個名字和茶沒有直接關係。魯凱族人稱此地為「古茶布鞍」(Kochapongane),意思是「雲豹的傳人」。早年即有一傳說,好茶人的祖先翻越中央山脈,隨著雲豹的腳步來到這兒。雲豹徘徊不去,他們感受到祖靈有意讓這裡變成聚落,於是便回去把族人接過來,在此建立了舊好茶,日後再分支出霧台、阿禮、神山等部落。

前往舊好茶,大抵從村尾的產業道路出發,從村子肩負背包出發,走到山上的舊部落約三四小時。通往舊好茶的產業道路,正在拓寬,路旁邊種植著小米、山芋和玉米。小米田的面積並不小,看來仍是部落的重要食物。不少年輕的魯凱族人,被僱來當臨時工,在修築馬路。

前段的產業道路幾無林木遮陰,日正當中,荼毒的陽光下,走路頗辛苦。開闢中的產業道路旁邊,栽植了白雞油當做護坡植物,過個十來年,這山坡應會出現一小小的林子。遠方則有檳榔樹矗立著。果樹有芒果樹,也有鳳梨。

約莫二十來分,抵達登山口,不知產業道路是否只拓寬到此。或者下回來時,情況就會改變。那一年夏天,小說家由北邊的霧台下行。這條舊道前半段如今也成為單調的產業道路,很少山友選擇為健行的路線了。

當年魯凱族人遷村的古道,路跡依然明顯,也尚稱寬闊。過一溪,進入山區小徑,周遭繼續有芋田、鳳梨和芒果等產業,遠方依舊是稀疏的檳榔樹。遠方的霧頭山朦朧出現了。從產業道路看上去,隘寮南溪對岸,一座高大的山壁垂直壁立著,我們要走的古道緊貼著岩壁,逐漸上升,蜿蜒至嶺頂。

舊好茶部落,雲豹的故鄉,海拔約九百公尺。數百間石板屋便坐落在那嶺上的山坡,沿著平緩的山坡屯墾,戶戶遙對著北大武山。現在的新好茶深陷山谷間,離大都會近,交通方便,卻難以遙望這座聖山了。

遙望著,我不禁想像,半甲子前,整個舊好茶部落四五百人,各自拖家帶眷,扶老攜幼,浩浩蕩蕩地沿此一古道下山,接受政府安排的新家園。這樣壯闊而感傷的畫面,兼及背後的歷史糾結和無奈,難免教人動容。

從登山口起,外來種植物蔓澤蘭大量出現路邊,猜想許多南部的山路都有這種優勢植物。抵達第一條溪澗時,遇見一位垂頭喪氣的獵人和他的黑狗下山,恁誰都不搭理。後來才知道,他因為上山未狩獵到動物,心情低落。

一路上,美麗的山素英到處垂掛著,明亮的小白花,醒目地在路邊綻放。玉葉金花、鄧氏胡頹子也有一些,各自展現著南部山區的夏日風景。接近水潭附近的山路,我特別注意,咖啡樹出現不少,也蔚盛地開著白花。據說這是日本人過去栽植的,只是當作景觀樹。後來上到舊好茶時,咖啡樹更多了,儼然為一廢棄的農作。我因而對此一說法充滿懷疑。除了此,大概都是南部海拔常見的樹種。我特別關注的假酸漿,一路零星不斷出現,沿著山徑不斷往上到部落都會看到。

抵達一處飛瀑的小水潭。這兒是早年魯凱族人中途休息的地點,現今闢有一木亭,構樹密覆著。從這兒起,山路陡昇更為險峭,大抵是山崖棧道。羊腸小徑的路基,緊靠著堅固的山稜,頗有古時棧道之風味。此一路段濕氣凝重,凸起的岩塊,常有青苔密佈。

除了花朵,果實也不少。只見扛香藤結果了,紅仔珠的葉莖也有纍纍的紅色果實。優雅的黃連木則是一路上的優勢族群。從水潭起,一路較為乾旱,崖壁偶有水滴出現。

最後,上抵一處視野開闊的轉角高地。一棵樹皮粗硬、壯碩的紅櫸樹矗立著,周遭有石板圍繞,此地乃一般登山旅人休憩之地。對好茶的人來說,這兒卻是一個重要的地理界標,意味著部落近了。紅櫸樹下方草叢,過去設有頭骨架,此樹過去為懸掛敵人人頭的地方。

部落入口豎立著幾塊石碑。其中一塊介紹舊好茶,字數不到五十字。大約六百年前,魯凱族的祖先遷到此地居住。因世代繁衍,族人才陸續分散到目前霧臺、大武、阿禮等多個部落。日據時代,舊好茶還建有派出所、學校。
【文/劉克襄】

熊的表弟老虎下山來幫忙。高大而木訥的他,反而讓我想起小說家在書本裡對熊的形容。我們總要問三四句,他才會綜合起來,簡短地回答。大概是文化差異,感覺上又似乎實問虛答,言不及重點。

過了紅櫸樹,相思樹陸續出現,暗示著,接近嶺頂部位。寬闊的石板路也精彩地鋪陳在前。由此段起,假酸漿最為密集,魯凱族喜愛的野菜糯米團,滿地可見。

接近部落時,紅毛草也密集地出現。這是南部常見的外來種,沒想到竟能普遍地分佈到此一中海拔山區。但我更大的驚心,或許是滿佈於部落的假向日葵,冬天來時,舊部落恐怕黃花盛開,形成意想不到的壯麗風景。

部落入口豎立著幾塊石碑。其中一塊介紹舊好茶,字數不到五十字。大約六百年前,魯凱族的祖先遷到此地居住。因世代繁衍,族人才陸續分散到目前霧臺、大武、阿禮等多個部落。日據時代,舊好茶還建有派出所、學校。

入口有兩條岔路,左邊小徑上,一座石碑寫著「閒人請勿隨便進入」。熊曾交待,不要困惑。看到這塊石碑,循它進入便對了。果然,沒消幾分,抵達預定住宿的石板屋。傳統石板屋低矮而方整,進屋前必得先低頭。據說此乃尊敬祖先之儀式。反之,敵人也不易攻擊。

這間整修過的石板屋住處,係一位藝術創作者杜金士的宅第,他被稱為,「舊好茶最後一位史官」。屋內充滿藝術氣息,木雕柱子上懸掛著豹皮、山羌頭等,還放置了不少當代文史書籍。猜想是貴族階級的房子,才有雕柱。如此一間古老傳統石板屋,堆滿現代書籍,卻也無任何怪異。剎時間,反而有著現代書店某一美好角落的典雅感覺。杜金士最近在山下承接了一個計劃。石板屋特別騰出,提供山友住宿。

隔壁則是小獵人的住家,一樣嚴謹雅緻。小獵人和杜金士都是重返部落的指標人物。原先都住在新好茶,後來想要過單純的生活,重新回到山上定居。「閒人請勿隨便進入」據說是小獵人設置的。我和內人趨前拜訪。小獵人的老婆官桂英迎上前來,隨即認出我。原來,她過去是高雄鳥會的義工,曾積極參與許多南部環保團體的抗爭運動,也聽過我的講演。官姐在此已經住了七年。

初見面,聊不到幾分,劈頭便率直地問我,「為何跟尋常登山隊前來,而非跟少數心儀自然的朋友前來?」

我們有些尷尬,不知如何啟齒。邀我前來的山友叫黃福森,七八年前,我們在胡桶古道的踏查裡,意外邂逅。此後一直保持連繫,偶爾交換攀爬古道和登山的心得。從學生時代起,他就經常蒐集台灣登山的相關報導,對台灣山岳的人文歷史脈絡相當熟悉。

我還未回答,她又舉例了,「王家祥、沈振中,還有阿寶都來過,他們都是自己來的。」不少生態環保的友人來此旅行,都由她在此招待。

「哪個阿寶?」山下有十來位叫阿寶的朋友,我困窘地反問。

「梨山那個阿寶啊!她還會再來。」官姐繼續說,「下一回,你就帶老婆和家人來就好。不要再跟登山隊了。他們的成分最複雜了。」

我猜她嘴裡的複雜,大概就是充滿觀光行為吧。比如,上山會興奮地突然跟山谷大喊,或者坐在石板屋,開懷地啍唱流行歌曲那種。官姐的直接了當,讓我汗顏,不得不思考此行的莽撞,更加提醒自己,接下來行程的舉止。

我們抵達時,一隊東港溪社區營造的隊伍也前來見習,就在此下榻。官姐在接待時,毫不保留地把自己在都會的熱情和正義帶上山。一邊清楚地暗示著,不要跟隔壁的登山人一樣。我在旁邊可站得尷尬了。至於,熊招攬外人來此旅遊的經營方式是否允當了,官姐語帶保留,但明顯地感受到,她似乎相當憂心。未來整個聚落若觀光化,對重返部落生活的人,勢必帶來很大的干擾和傷害。

我還來不及陷入沉思,她又興奮地告訴我,有一回,在好茶古道上,看到水鹿。她猜想,我們這類研究哺乳類的人,對這個議題應該最有興趣。

石板屋若沒有人照顧居住,很容易就傾圯,毀壞。經過二十多年遷村後,多數屋石板屋已經毀棄、倒塌。除了杜金士和小獵人這兩戶較為完整,整個舊好茶還有三四戶整修、改建過。也有好幾間,被山下的漢人認養,頗為完整。

後來,我和其他隊友,再走個十來分,下抵獵人尤八里的石板屋過夜。尤八里的石板屋較大,分隔為兩間,一間設有廚房和臥室,另一間則充當臥房和倉庫,各有八九坪,顯見過去是個大家庭。尤八里最近才從山下回來,靠小獵人和其他朋友一起幫忙重蓋房子。尤八里的父親是小獵人的第二位啟蒙師父。魯凱族人視長輩如父親,小獵人和尤八里的父親感情自是親密。

尤八里住的石板屋,門號為「霧台鄉大石巷45號」。清晨時,正好可看到霧頭山、茶埔岩山和北大武山的影子。晚上躺在戶外的石板,涼快宜人。繁星滿空,山林靜謐,更浮昇心曠神怡之愉悅,任何五星級飯店都沒有這種原始風味的環境。我還注意到,石板屋旁邊,小小的菜畦栽植了台灣澤蘭。這是魯凱族的避邪植物,本身具有香氣,可用來防蚊蟲。

尤八里現身時,手上採了MAUWU的樹心準備當野菜,他說那樹不高,我猜應該是台灣沙欏的嫩芽,台東的魯凱族,不曾有這種食用習慣,他們偏愛瓦氏鳳尾蕨,但一路上來,卻未看到。

尤八里把房間空給我們使用。沒有電燈的石板屋內,壁爐升著柴火,窗戶始終開著。但煙火難免燻得空氣悶燭,呼吸不易舒暢。有人建議把壁火熄掉,但也有人警告,火代表神明的保護,刻意在室內點燃的。就著稀微的火光,我躺下去時,並未隨即入睡,而是仰望著漆黑的屋頂,回想小說家那一夜在熊的老家摸黑、宿醉的場景。

在兩天一夜的旅程裡,小說家在幽黯的石板屋中,意外地發現了熊的家族祕密。沒想到短短百年間,熊的兄長、祖父等若干人,竟在中國、台灣和日本的複雜歷史糾葛裡,扮演過不同的兵種,魯凱族戰士、日本兵、共匪、國民革軍、……死的死,亡的亡,卻不知為何而戰。

身為一個漢人知識分子,在難過和憤怒之餘,在小米酒的酒精作用下,在熊的母親半唱半誦的歌聲中,在複雜而無奈的歷史情愁裡,那一夜,小說家激動地爛醉如泥。

隔天早上,隊員自由活動。多數山友前往井步山和阿禮的古道。也有人好奇地沿古道繼續向東,試圖探訪更舊的家園,古好茶(Rumingane)。此一最早的老家園,大抵在霞迭爾山南稜一千五百公尺的緩稜處,目前只剩石板屋遺跡,連獵人都很少去了。

另外一個教人好奇的地點是聖地是巴魯古安,位於更東。兩千公尺左右的茶埔巖山一帶,經常為雲海所環繞。在好茶的超自然信仰中,這裡是靈魂最終安息之地。祖靈可以居高臨下,隨時監測對面好茶部落在世族人的一言一行。他們的行為必須遵循規範者,神靈會懲罰觸犯祖靈者。這個建立在大自然的律法,無形中約束了每一個族人的行為。晚近,不少生物調查隊進入此一山區,發生不幸的山難事件,魯凱族人咸信,一定是他們觸犯了祖靈。

有關舊好茶古代祖先如何從東部遷徙而來,迄今仍是個謎。魯凱族與好茶相關的古道中,舊好茶古道歷史最為悠久,也利用最久。我們前來的新好茶到舊好茶是其中最末段。真正的主要路段,從舊好茶到古好茶,再行經巴魯古安、卡理古腹安,越嶺再下抵比魯溫泉,銜接東魯凱族群。

這一條古道正是好茶人與東部族群的聯姻道路,更是早期好茶人與東部物質運輸與文化交流的主要道路。古道所穿越的這處大武山自然環境,也是好茶人的獵場,心靈的家園。對魯凱族而言,實質生活與精神信仰,兩個世界之間的聯絡路廊,便是舊好茶古道。我和內人留在村子遊蕩,再拜訪官姐和小獵人,參加他們帶領東港溪義工,導覽村子的解說活動。

我們先走到村子過去的舊道入口,小獵人隨即有段精彩地解說。過去的村落入口旁,放置有一座頭骨架,讓敵人害怕不敢進來。好茶人還刻意讓咬人貓恣意地環繞著村子生長,防止敵人偷襲。原來,好茶人發現死對頭,排灣族人沒有穿褲子,碰觸到咬人貓葉面的刺,一定難以忍受。

昨天經過的紅櫸樹是一座地標,這兒亦然。以前村人要送行,尤其是情侶,女孩會在這個位置燒狼煙,為男朋友送行。昨晚進來的部落入口是新位置,過去乃少年會所之地。魯凱族少年,十二、三歲以後就要到這兒嚴苛地訓練,十六、十七歲才允准離開。

我問小獵人,「過去有無不良少年?」

小獵人幽默而感傷的回答,「當然沒有,會所訓練很嚴格,不乖乖地學,會倒霉的。但現在的新好茶,不少青少年會吸安非他命,不學好的很多了。」

抵達一棵大樟樹前,據說這是雲豹最喜歡攀爬的樹種。我又開口,「你相信還有雲豹嗎?」

「雲豹是魯凱族的忠實獵狗。以前舊好茶有許多水鹿,雲豹特別喜愛此地。是牠帶我們來到這兒的。」停了幾秒,他又補充說,「雲豹還會回來。」

小獵人沒有直接回答我的回答,但似乎間接地告訴我答案了。

這十幾年,國內的哺乳類學者都宣稱,如果台灣還有最後一隻台灣雲豹,一定在大武山區。這個說法,當然是奠基於大武山的原始森林依然蓊鬱,但我認為,魯凱族人視其為神靈,恐怕也大有關係。再者,魯凱族有不少打獵禁忌,比如不打雲豹和獼猴,不吃白鼻心和飛鼠,只吃山豬和鹿。

我尾隨著小獵人,繼續專注地聆聽其解說時,一位東港溪的朋友過來打招呼,特別提起,大武山仍有雲豹。十年前走訪古樓,他聲稱,親眼看到一位排灣族老人和小孫女孤獨地居住在山裡。老人才殺了一頭雲豹,豹皮才割下來不久,脂肪層猶在。當地人咸信,雲豹還活著。

部落裡有一棵大榕樹。榕樹和雀榕都是魯凱族喜愛的好樹。小獵人小時常和童伴在榕樹下玩。有一回,一位童伴摔下,跌落咬人貓叢,痛得爬回家。每一個魯凱族的小孩都是父母親心疼的寶貝,結果他們都被嚴厲地處罰了。

小獵人特別帶我們參觀他出生時的石板小屋。這間小屋原本傾倒了,正在重新搭蓋。石板屋的石材,都以當地出產的黑灰板岩及頁岩為主,但現在的石材多半使用機器,先經簡易加工後,做成趨於規則片狀的石板,然後堆砌,不到三四星期就完成。觀光地區的尤其隨便,還敷以水泥,填補細縫。

小獵人謙虛地說,自己很幸運,遇到一位傳統石板師父,教他蓋房子。他便是第一位獵人師父。小獵人一路解說時,也一直喃唸著自己擁有兩個獵人父親。小獵人最近的工作便是用一台機器馬達,切石板,蓋房子。他很遺憾,無法像祖先一樣,用戀愛的心情切割石板。慢慢地,以堅硬的車桑子木幹切割,並以緩慢而長時的時間,搭蓋一間石板屋。

以前,蓋一間石板屋,往往要好幾代才能完成。如今為了趕時間,又怕後繼無人,小獵人只好使用機器,切割石板。但他仍選擇早年遵循的木頭法則,多半用油杉和香杉,除了新材,也包括了祖先留下來的木頭。將來他和官姐要回到這兒定居,目前居住的是第二位老獵人的,他們只是暫時居住。石板屋需要人常住,才可能存活,不然就會消失。

繼續走到第一位老獵人居住的小石板屋。老人家過世二年了,小獵人仍常到此憑弔。站在石板屋前的老樹,遠眺著大武山。小獵人比較靜默了。

經過大石巷68號時,小獵人又忍不住解說了。以前部落有七層巷,分別為大石巷、仁愛巷、中正巷等。這兒原本住有一對夫妻,他們後來下山工作,賀伯颱風時被土石流掩埋了。小獵人感歎說,「山上就不會有此一問題。六百多年的石板屋,不怕颱風,石頭可滲水,祖先會選定這兒,一定是這裡最安全。」

「新好茶呢?」我反問道。

「現在新好茶的房子,害怕山上土石流,又害怕溪水暴漲。颳風過境就斷橋斷路,完全依賴外面的世界在接濟。」接著,又轉回精神世界的價值,抖擻地回答,「舊好茶的任何一間石板,都可遠眺北大武山,房子在搭蓋時也都有一個微斜的角度,面向北大武山。」

在舊好茶,我也驚見教堂的存在。一經打探才知,過去,此地竟有四間。可見宗教勢力地進來,早在光復初期就進來了。

我們在前往水源地休憩中途,經過了廢棄的小學。這間小學校,日據時代就有了,教室都用檜木蓋的。小獵人在此讀書時,還有二百多人。那時的教室並無燈光,但沒有人近視。他們班上有六個女生,被老師當做寶貝看待。男生各個像猴子活潑,到處惹是生非。五年級以前,他都不認真讀書,上課也不帶課本。老師教課也不用粉筆,都到外頭大地上課、寫字。他也常蹺課,偷溜出去,帶著狗去捉野兔。有一回,校長逮到他們,正要處罰,看到他們拎著野兔,禁不住要了野兔肉吃。

後來,小學校要蓋成水泥房子,他們都要下山去搬水泥。他還記得那段搭蓋學校的辛苦日子。他們也有游泳池。但山上哪來這種建築?原來,學校後面的瀑布水源地就是。好茶小孩的游泳技術,都是從那兒學來的。等上了國中時,他和其他小朋友都得遠離家園,到瑪家讀書,天天住校,生活就辛苦了。

舊好茶座落的位置,易守難攻。以前,日本人採懷柔政策,對他們非常的照顧。他們對日本人也充滿好感。學校後方立有一石碑,主要是紀念一位自殺的小學老師,八幡重助。他是當時的駐在所所長。有人說,他因為魯凱族人犯錯遭到處罰,自責不已,選擇了這個方式結束生命。但也有一說,可能是辦學太認真,或者是施行政策不為上司認同,被迫切腹自殺。族人很感念,遂立石紀念。以前立的石碑,光復時重新粉刷,寫成「毋忘在莒」,但時間一久,日本老師的名字又出現了。

水源地乃魯凱族稱為「拉喀拉勒」的溪流,相傳為雲豹喝水休息之地,也是小學童跳水游泳的美麗潭水。但目前所見,已經比過去小了許多。早些年,此地幾乎被賀伯颱風帶來的豪雨,以及挾帶的巨石細砂填平。對岸明顯有一條寬闊的山道。以前通往達來,山路寬敞,還鋪有石階,可通馬車,這條路也在颱風中消失。

熊和尤八里在此等候我們,我終於有機會再問及小說家。

「啊,我還記得,他的嘴頰有顆痣,長了好幾根毛。」熊爽朗地笑道。

沒想到他的記憶如此清晰。

「那天不知為何,他真的喝了很多。」熊似乎還是不解小說家的激動,只認定他是熱情的朋友。

我急切地再問他,「當時你們住的是哪一間房子?」

熊聽了笑笑,「就在部落啊!其中一間,啊,都消失了,哈哈……」大概是我的問題很難回答,還是不需要明確的回答。或者是,他們認為這樣已經明確回答。在我感覺有些不清楚,還有疑問中,熊把這個問題敷衍過去了。

緊接著,我有些嚴肅地探問,「你覺得這樣帶平地的朋友上來感覺如何?」

「當然,好啊!認識我們的文化。更清楚知道我們是何種生活,才會尊敬我們。你們來這兒,我們才有飯吃啊!」才說完,他和尤八里又相視大笑。

他脫掉上衣,快樂地沖水,接著滿足地點燃一根菸,還問我要不要也來一根。

我覺得,若以漢人的觀點繼續追問,好像很難問到想問的,乾脆不說話了。就什麼事都不做地,觀望著水瀑,享受自然的清靜。

又過一陣,熊叨著菸,看我胸口掛著相機,喊道,「要不要幫拍我一張相片,讓老黃看看!」他似乎還記得小說家在《戰》書一文裡的稱呼。

他隨即蹲坐在大石上,拍出略帶憂鬱的笑容。好像回到那一年,小說家初次遇到他時的形容。他這一幽默的表現,我反而有一絲感傷。透過鏡頭,在按下快門那一剎,不禁好奇,到底熊如何回顧,認識小說家到現在的這一生,從那時的沉默寡言到現在的開朗自信。

那是我最後一次和他接觸,後來,想再找他時,他已先行下山,聽說忙著為下一攤的登山隊做準備了。

石碑旁邊有一條山路,那是通往阿禮、霧台的古道。宿醉一夜後,小說家回程時便經由石碑旁,走向阿禮和井步山。此路如今仍常有山友來去。

小說家抵達的阿禮,那時只有一條產業道路通往霧台,現在交通方便,連遊覽車都能抵達了。我也在那裡吃到另一種阿拜,他們叫奇那步,包裹的食材,跟東邊的魯凱族果然有些不同。

作者介紹:
劉克襄,詩人、小說家、自然觀察解說員,野外觀察和古道舊路踏查十餘年,足跡遍及台灣各地,著有詩、散文、繪圖和自然攝影作品二十餘部。

【詳見267期《聯合文學》一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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