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士們
──重返黃春明半甲子前走訪的部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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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聯合文學 2007/0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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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遷村至新好茶後,更靠近平地了。結果,物質、交通大大改善,但人口卻流失的更快,精神、文化層面的內涵也失落了。好幾位從城市回到新好茶的族人,無法忍受這種文化凋零,為了維繫族群的生活傳統文化,毅然選擇重返部落,回到舊好茶生活。 | |||||
【文/劉克襄】
小說家前往舊好茶的年代,已經是半甲子前的往事了。但「戰士,乾杯」(1973)裡精彩的邂逅,恐怕還是不少山友前往時,縈繞腦海最深刻的故事。 遊覽車過了排灣族和魯凱族混居的三地門後,在崇山峻嶺間,沿著隘寮南溪,又彎繞了好一段時間,才抵達魯凱族二十多年前建立的新家園,新好茶。 半甲子前,小說家走訪舊好茶時,不曾來過這裡。但《戰》書裡的男主角,熊,在小說家離去後,沒幾年,便跟著族人一起從山上的舊好茶遷移到此地。井步山山腳,隘寮南溪北岸的台地。 據說,這是原住民部落從山上集體搬遷到山下的最後一次,主要是考慮就業、醫療、交通和求學等問題,才接受了政府的安排。百餘戶新舊夾雜的水泥屋舍,方格子般整齊劃一地排列著,各式建築間,夾雜著濃厚的魯凱族文化元素和圖騰。除了民宅、衛生所、籃球場、活動中心辦公室,此地還擁有五間教堂。這是大抵初逛的印象,我大膽研判,教會在這個魯凱族部落扮演重要的宗教和政治勢力。提供遊客使用的公共廁所荒廢了,看來遊客深入此地的並不多。印象裡,颱風時日,我們進來的公路也常中斷,部落裡的人必須備妥長期食用的乾糧。 出發前,近三十名的登山隊團員集聚在熊的家裡享用中餐。只見他忙上忙下,熱情地招呼大夥。熊的長相果真名符其實,擁有魁梧的肥碩身材。小說家形容熊是屬於沉默而木訥的人,而且鮮活地比喻,像點了火,必須吹氣才會冒煙。但我看到的熊,儼然是另外一個人,若非其親口證實,還以為認錯人了。猜想,遷村下山後,這段漫長的歲月裡,熊想必和漢人接觸更多,知道如何打交道了。 熊仍記得小說家,記得那段半甲子前奇特的邂逅,還有那一晚喝醉酒的往事。一九七三年初夏,小說家為了籌拍「芬芳寶島」紀錄片,特別走訪山區。有回,在三地門搭鐵牛車前往霧台的途中,結識了熊。閒談中,他被熊老家的村名「好茶」迷住了,因而臨時改變原來的計畫,當天下午就貿然尾隨熊,走回部落。結果,在崎嶇的山路艱困行走,摸黑到晚上才抵達。 那時的舊好茶部落,石板屋群修築於台地,正處於興盛時期,約有一百五十餘住戶,人口數高達五百多人。除了小說家從霧台走進來的小徑,還有其他各部落間的聯絡通道。比如,南面橫越過隘寮南溪,接上隸屬排灣族的舊筏灣部落。西面繞經井步山西南稜線山腰處,可以經過現已消失於歷史的馬兒村,出舊達來部落。當然,還有我們將要行走的新舊好茶之間的古道。這條古道將引領我們前往小說家當年走訪的舊好茶。若繼續往東,還會橫越葉埔岩山鞍部,銜接到東部去。 熊晚近的一樁重要兼職便是當部落嚮導。他跟幾個村人合作,專門帶領喜愛登山的漢人前往舊好茶旅行,體驗魯凱族文化。除了遊覽車,接下來行程的食宿,都由他包辦了。抵達新好茶時,原本以為會吃到一頓隨便糊口的便當,或者是原住民的野菜。沒想到,領取的竟是一盒八十元,以雞腿為主的配菜,還熱騰騰的。可見其此一行程,熊帶領的經驗相當豐富,甚至獲得一定口碑了。 說到魯凱族的野菜,我希望吃到阿拜,一種像漢人粽子的特有食物。外表多半以月桃或血桐葉包裹,裡面還有一層假酸漿葉子,再包覆糯米和肥豬肉。我很好奇,位處東西部間二頭的魯凱族,在飲食上會有何差異。但知道有便當可領後,我便了然這個期待落空了。 熊的家是一棟二樓公寓,屋前種有山蘇和一棵假酸漿。好幾戶人家也有假酸漿。我特別問女主人阿拜之事。她說阿拜偶爾會吃,比如外頭有人指名,他們便會特別製作。現在來的客人,都是隨便點個炒麵或炒飯之類。 ● 當年遷村至新好茶後,更靠近平地了。結果,物質、交通大大改善,但人口卻流失的更快,精神、文化層面的內涵也失落了。好幾位從城市回到新好茶的族人,無法忍受這種文化凋零,為了維繫族群的生活傳統文化,毅然選擇重返部落,回到舊好茶生活。 這一波返鄉運動,後來口耳相傳,受到各界的矚目。舊好茶古道、廢棄的石板屋聚落,以及魯凱族的狩獵等等相關的文化史蹟和遷移議題,轉而成為此地登山旅遊的重要元素。隨著這個風潮的形成,許多觀光商業的利益也轉之而來。說穿了,我們的走訪,無疑也是這一背景下的旅遊活動。 按「魯凱」二字,其原名在日據時代即稱為Rukai,乃「高山」、「寒冷」之意。而魯凱族自稱Tsaisenc,即住在高山的人。至於所謂好茶,這個名字和茶沒有直接關係。魯凱族人稱此地為「古茶布鞍」(Kochapongane),意思是「雲豹的傳人」。早年即有一傳說,好茶人的祖先翻越中央山脈,隨著雲豹的腳步來到這兒。雲豹徘徊不去,他們感受到祖靈有意讓這裡變成聚落,於是便回去把族人接過來,在此建立了舊好茶,日後再分支出霧台、阿禮、神山等部落。 前往舊好茶,大抵從村尾的產業道路出發,從村子肩負背包出發,走到山上的舊部落約三四小時。通往舊好茶的產業道路,正在拓寬,路旁邊種植著小米、山芋和玉米。小米田的面積並不小,看來仍是部落的重要食物。不少年輕的魯凱族人,被僱來當臨時工,在修築馬路。 前段的產業道路幾無林木遮陰,日正當中,荼毒的陽光下,走路頗辛苦。開闢中的產業道路旁邊,栽植了白雞油當做護坡植物,過個十來年,這山坡應會出現一小小的林子。遠方則有檳榔樹矗立著。果樹有芒果樹,也有鳳梨。 約莫二十來分,抵達登山口,不知產業道路是否只拓寬到此。或者下回來時,情況就會改變。那一年夏天,小說家由北邊的霧台下行。這條舊道前半段如今也成為單調的產業道路,很少山友選擇為健行的路線了。 當年魯凱族人遷村的古道,路跡依然明顯,也尚稱寬闊。過一溪,進入山區小徑,周遭繼續有芋田、鳳梨和芒果等產業,遠方依舊是稀疏的檳榔樹。遠方的霧頭山朦朧出現了。從產業道路看上去,隘寮南溪對岸,一座高大的山壁垂直壁立著,我們要走的古道緊貼著岩壁,逐漸上升,蜿蜒至嶺頂。 舊好茶部落,雲豹的故鄉,海拔約九百公尺。數百間石板屋便坐落在那嶺上的山坡,沿著平緩的山坡屯墾,戶戶遙對著北大武山。現在的新好茶深陷山谷間,離大都會近,交通方便,卻難以遙望這座聖山了。 遙望著,我不禁想像,半甲子前,整個舊好茶部落四五百人,各自拖家帶眷,扶老攜幼,浩浩蕩蕩地沿此一古道下山,接受政府安排的新家園。這樣壯闊而感傷的畫面,兼及背後的歷史糾結和無奈,難免教人動容。 從登山口起,外來種植物蔓澤蘭大量出現路邊,猜想許多南部的山路都有這種優勢植物。抵達第一條溪澗時,遇見一位垂頭喪氣的獵人和他的黑狗下山,恁誰都不搭理。後來才知道,他因為上山未狩獵到動物,心情低落。 一路上,美麗的山素英到處垂掛著,明亮的小白花,醒目地在路邊綻放。玉葉金花、鄧氏胡頹子也有一些,各自展現著南部山區的夏日風景。接近水潭附近的山路,我特別注意,咖啡樹出現不少,也蔚盛地開著白花。據說這是日本人過去栽植的,只是當作景觀樹。後來上到舊好茶時,咖啡樹更多了,儼然為一廢棄的農作。我因而對此一說法充滿懷疑。除了此,大概都是南部海拔常見的樹種。我特別關注的假酸漿,一路零星不斷出現,沿著山徑不斷往上到部落都會看到。 抵達一處飛瀑的小水潭。這兒是早年魯凱族人中途休息的地點,現今闢有一木亭,構樹密覆著。從這兒起,山路陡昇更為險峭,大抵是山崖棧道。羊腸小徑的路基,緊靠著堅固的山稜,頗有古時棧道之風味。此一路段濕氣凝重,凸起的岩塊,常有青苔密佈。 除了花朵,果實也不少。只見扛香藤結果了,紅仔珠的葉莖也有纍纍的紅色果實。優雅的黃連木則是一路上的優勢族群。從水潭起,一路較為乾旱,崖壁偶有水滴出現。 最後,上抵一處視野開闊的轉角高地。一棵樹皮粗硬、壯碩的紅櫸樹矗立著,周遭有石板圍繞,此地乃一般登山旅人休憩之地。對好茶的人來說,這兒卻是一個重要的地理界標,意味著部落近了。紅櫸樹下方草叢,過去設有頭骨架,此樹過去為懸掛敵人人頭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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