丧天真,灭绝情意,相率而趋于伪,而家庭之内,天伦之乐,几几乎绝,此真可为痛哭流涕长太息者也。今欲剔擢其弊,千条万端,不知从何说起,姑举一事以明之。
昔王阳明先生居父丧时,吊者至,或不哭,门人有言宾至宜哭者。先生曰:“哀至则哭。若以宾至而哭,则是非发乎哀慕之诚,自欺以欺人矣。”此真为光明纯洁之言,而一时多以先生为非礼者。今按之《礼经》,则先生诚为非礼矣。《礼经》之于丧礼也,其哭也有节,且往往有「哭声三」之规定焉。夫哭而有节,则其非哀至而哭也明甚;哭必规定以三,则其不必发于哀慕之情也明甚。然而所谓礼者固如是也。于是有汤金钊者,以为所谓哭声三,期于有哭而已,只以循礼,非以为哀也。噫!《水浒传》之言曰:“凡哭有泪的声谓之哭,有泪无声谓之泣,有声无泪谓之号。”干号者,潘金莲之丑态,乃以为尽礼乎?夫汤金钊者,以名儒居相位,又以纯孝名天下,而其言若此者,亦以此言为人人意中所有,而又为人人口中所不敢言,惟己以名儒孝子贤相之资格,不妨一言之,知人必不以为非焉尔。而世之人只知讥阳明为违礼,未闻有斥汤金钊为作伪者,且以为知礼者固如是也。呜呼!然则所谓礼者可思矣。
夫专制之组织,已足逼人为不孝不慈不友不悌之人;而礼教之维系,更是强人为假慈假孝假友假悌之人。坐是之故,家人父子之间,不讲心事,惟讲面子。无论其如何父不父,子不子,兄不兄,弟不弟,但使于面子演孝慈友悌之态,即怡然可以见人,而人亦群以知礼目之。相习成风,成为中国之家庭。今吾辈试就所见所闻者而平心论之,所见所闻诸人家中,姑媳相安者几何人?妯娌相安者几何人?姑嫂相安者又几何人?不过智者取巧,愚者吃亏,悍者发犷,驯者饮泣,或陵人以自喜,或郁抑以自戕,达者小事糊涂,得过且过,贤者委曲将就,苦心调和,大奸
者则博循礼之名,而因以为利而已。
唐末张公谨家五世同居,唐主旌其门,且问何以能此,公谨书百「忍」字以进,世多称之。吾则谓公谨此百「忍」字,盖抱无数委曲,受无数气苦,积无数牢骚,蕴无数感慨,郁深恨极,藉此一泄,故一而十,十而百,如龄官之画「蔷」,纍纍而不止也。吾意世人于此,已当惕然而悟,而反叹为美谈,然则中国人之家庭思想,亦可知矣。
今读《红楼梦》,见其父子叔姪兄弟姊妹之间,姑媳妯娌之间,宗族戚串之间,纷纷然相倾相轧,相攘相窃,加膝堕渊之态,袗臂夺食之技,极残忍,极阴鸷,极诡谲,极愁惨;鬼谷之捭阖,不足喻其险,孙、吴之兵法,不足擬其诈,战国之合纵连横,不足比其乱,使人伤心惨目,掩卷而不欲观。然其外则彬彬然诗礼之家也,周旋揖让,熙熙然光风霁月之象也。呜呼!吾不得不叹专制组织能逼人为不慈不孝不友不悌之人,如是其甚也;吾尤不得不叹礼教之维系能强人为假孝假慈假友假悌之人,更如是其甚也。今试举一端以明之:贾珍、贾蓉之居贾敬之丧也,寢苫枕块,俨然孝子,而聚麀之行,公然为之而不恤。此犹曰狗彘之徒不足齿也。贾赦夫妇之事贾母,于表面无甚失礼,然其心恨老厌物之不速死,昭然如见也。此犹曰彼二人者固非人望所归也。贾政夫妇宜若能尽孝矣,然其声音容貌之间,非有至情至性足以使人感动,不过循礼而已。其心以为吾惟循礼,乃可以为完全人,吾惟循礼,乃可以为子孙之法式,至其恋慕之心,固漠然也。此犹曰彼龌龊者不足语此也。若凤姐者,承欢色笑,宜若能尽妇道者矣,然其心但以能博老祖宗之欢喜,为一己颜面上之光荣,益得以遂其揽权专制之志云尔。
综观诸人,无一孝者,无一不假孝者。孝字为中国第一注重之美德,而实际如此。至于其他骨肉之间,眈眈逐逐之态,随事随处一一标而出之,足令人劌目怵心者,不一而足。是故诗礼之家,其面子之礼数弥周,其骨肉之情意弥薄,反不如田家茅舍食菽饮水者,真有天伦之乐也。此无他,阀阅之家,组织较密,专制之力较重,礼数之束缚较紧,故其所制造之人格亦较为污杂;田舍之家庭组织较单,且受毒亦较轻耳。使国人而长此不变则已,苟其欲变,则不可不于组织根本上着手。所谓根本者何?去专制,重人权而已矣。于一人也,当视为国家之一人,社会中之一人,而决不可视为家庭中之一物,以己意为处分也。如是,则买卖奴婢之制当废矣,纳妾之制当废矣。不宁惟是。于其子弟,当导之以自立,而不宜视为一己之附属品矣。导之以自立,使能不依赖于人以为生,于是以自立之故而得自由,于是家庭之间,所生关系,乃由爱情而生,非由强力而生。其大异之点,此则自然亲附,彼则硬作主张也。专制之组织既撤,则无须以礼教为之维系,而骨肉之间,一片烂熳天真,是所谓真慈真孝真友真悌者也。然则共时可无礼乎?曰:是又不然。礼所以行吾敬,犹乐所以宣吾和,盖至是礼之本旨乃为不失,非若叔孙制礼,专以便专制者之私耳。
一笑。
或问:“子之斥礼也至矣,而又言礼所以行吾敬,犹乐所以宣吾和,何也?”曰:吾固言礼之本旨在是也。敬存于心,礼现于外。有一分之敬,即表一分之礼;有十分之敬,即表十分之礼。若无敬而饰礼,是伪也;有一分之敬,而表十分之礼,亦伪也。或曰:“子之所恶者,伪礼耳。”曰:与其谓之伪礼,毋宁谓之专制者之礼也。彼专制者之以力服人,知人之非中心悦而诚服也,虑力之有时而穷,乃不得不以礼为之辅。力之为用,能使人之肢体失其自由;礼之为用,能使人之良心失其自由。举其喜怒哀乐,不惟良心之是从,而惟礼之是从。礼所谓喜,则从而喜之;礼所谓哀,则从而哀之;驯至礼所谓可,则从而可之;礼所谓否,则从而否之;是不啻去人之良心,而代之以礼也。宗教之能使人迷信,专制之能使人盲从,其妙用皆在乎此。萧何为汉高祖治宫室,甚壮丽,高帝怒。何曰:”非壮丽无以示天下。“王船山推论其意,至为精详。(见《读通鉴论》)叔孙通制朝仪,高帝曰:“吾今而后知天子之尊。”秦汉以来,所谓礼者,其精神全在于拥护专制,章章如此矣。抑非独秦汉以来为然,即古先王之制礼,其意亦未尝不在于是;考之《礼经》,不可掩也,特未如秦汉以来之甚耳。
或又曰:“礼岂无与良心相合者?子何言之过也!”余曰,欲问礼之合于良心与否,当先问专制之合于良心与否。专制既不合于良心,则专制者之礼,其不合于良心明矣。既不合于良心,而又不得不如是以行,则必须相率而为伪,所谓无敬而有礼,与有一分之敬而行十分之礼者也。人人皆以假面目相向,而中国于是乎不可救矣。或曰:“专制者之礼,不免率天下而为伪,然如子之所言,以视野蛮时代之恣睢犷戾,则有问矣。今子欲去周末之文胜,而返于太古之鄙野,是亦老庄之余论,不足以经世也。”曰,胡为其然也?野蛮时代之恣睢犷戾,谓之质直的野蛮;专制者之礼,谓之虚伪的文明。按人群进化之礼以言,此后当质直的文明而已。夫专制者之文明所以至于虚伪者,以专制者先自处于野蛮之地,而日以文明责天下。夫已自处于野蛮,则所以为文明者已不免于虚伪矣;而人之应之者必不以诚,徒以文明相搪塞。是故举天下之人皆窃文明之名而行野蛮之实,与所谓质直的野蛮者面目虽异,心术不异也。今欲进于质直的文明,在不于矫揉造作之面目求文明,而于本原之地求文明。博爱也,自由也,平等也,使人与人之关系无复有倾轧攘夺之可生,则野蛮时代恣睢犷戾之情自然内绝于心,于是则又何须以矫揉造作之面目为之维持?此所谓本原的改革也,与老庄之说相去若天渊矣。质直的文明时代固不废礼,然敬生于心,则礼形于外,有一分敬,即一分之礼,有十分之敬,即行十分之礼,无复有矫揉造作之行,强良心之所不安以为礼;而礼以行敬,不过与乐以宜和同其效用,无须恃为治国之大经大本,则有所谓自由平等博爱之公理,较之以礼治国为孰愈乎?(此时礼只为公理中之一事,故言公理,即可括礼字也。)
中国儒者之重言礼教,由来旧矣。吾今之反对之,固有所大大不得已,而其得人之同情亦至难,然终不敢不言。今试举一最易知者而言之。魏、晋、宋、齐、梁、陈,皆以篡弑得国,而以忠教天下自若也。辽、金、元、清,皆以篡夺得国,而以攘夷教天下自若也。吾所谓自处于野蛮而责人以文明者,诬乎否乎?使彼悍然以弱肉强食自命,吾犹服其质直;乃彼亦知如此则乱无已时,故欲胥天下之人皆为息夫人。一辱之后,不可再辱。而天下之人,其始屈于力,而不得不从;其后习于礼,则靡然以从之矣。中国之礼教,其价值不过如此。然则以公理易之,宁为得已?愿世之有心人,一深长思之也。或又曰:“如子之言,有以公理便其私者,将如之何?”曰:惑乎子之言!礼为专制者所定,专制者谓之非礼则非礼矣;夫如是,故便其私。公理者非强者所指定,而乃人人心所同然者也,孰得而便其私乎?不宁唯是,且将循进化之例,日进而不已,是非不泥于古矣,此其所以能应人群进化之需而无所滞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