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英文以回忆录形式撰写的自传体小说,A Single Tear (《一滴泪》),于1993年初在纽约出版。同年六月英国版在伦敦发行。
稍后,日、韩、瑞典文版相继在东京、汉城、斯德哥尔摩问世。多年来,众多亲友一再敦促我为世界各地的华人读者撰写一个中文本,盛情可感。但由于种种原
因,迟迟未能应命,深感歉疚。
1986年春,我在英国剑桥大学作客期间,应主人之嘱写了一篇自传性长文,《从半步桥到剑桥》,在《剑桥评论》上发表。在这篇文章里,我简略地
归纳了我的坎坷平生:"我归来,我受难,我幸存。" 但我是否徒然半生受难,又虚度短暂的余年?这是我不得不正视的问题。为了不辜负苦难余生,不辜负千
千万万同命运的死者和生者,我至少可以把我们一家三代人在中国大陆数十年的亲身经历忠实地记录下来,其中的悲欢离合和众多知识分子家庭大同小异,沧海一
泪而已,只不过我们的故事涵盖了整个新中国的历史时期。这样一部纪实作品,尽管有强烈的个人感情色彩,不仅可为当代中国生活提供独特的见证,而且对于以
悲悯情怀理解人和历史或有所裨益。
本书英文原版问世后,英、美、和其它英语国家的媒体发表了不少评论。日、韩、瑞典、法国、哥伦比亚等国和香港、台湾的报刊也有专文评介。在中国
大陆,北京的《英语世界》独家刊載了片段摘录,并发表了编者按,《读书》等书刊也有所评论。中外各家评论褒贬不一。 " 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这本
是健康的文学评论的的正常情况。无论是褒是贬,本书作者都受益匪浅。至于有人又祭起老祖宗 "焚书坑儒" 的法宝,那就超出文学评论的范畴,又当别
论。
全书由我一人执笔,其中有几章是根据怡楷多年来口述整理。英文原著于1991年在母校、印第安纳州曼彻斯特学院驻访时完成,写作过程中全凭记
忆,又不可能有日记之类资料可供查考,加以年堙日久,记忆日益衰退,不免会出现这样或那样的差错,在中文版中尽力加以修正。不足之处,请予海涵。
巫宁坤
2001年于美国维州猎人森林客中
先岳母李王慈荫的一生是爱和受难的化身
我从她的身教言教懂得了爱和受难的意蕴
谨以这部小书纪念这位平凡而伟大的母亲
1943年10月,在昆明度过二十三岁的生日后不久,我搭乘美国空军运输机,前往印度。下旬,在孟买登上美国陆军运输舰「乔治·华盛顿」号,取
道好望角,前往美国。一艘运兵船,没有武装,没有军舰护航,冒着随时会被德国潜艇击沉的风险,在海上航行四十二天之后,终于驶入纽约港。我从甲板上第一
次看到自由女神像。纷纷扬扬的大雪中,自由之神岿然高耸入云,俨然是亨利·帕特里克的呐喊「不自由,毋宁死!」的化身。十年前,国难当头,我在扬州中学
的英文课上第一次听到这个激动人心的呼号,不禁热血沸腾。在当前人类反抗法西斯的伟大斗争中,我又听到罗斯福总统激励世界人民为争取「四大自由」而奋
战。早在珍珠港事变之前,我就中断了在西南联合大学外文系的学习,志愿为飞虎队担任译员,现在又飘洋过海为一批来美受训的中国空军飞行人员担任译员。我
很高兴自己能在这场伟大斗争中略尽棉薄,可再也没料到争取「四大自由」的斗争竟然会决定我今后的生活历程。
这批飞行人员结业不久,战争就结束了。我辍学至今已四年,渴望重返大学继续攻读英美文学。1946年9月秋季学期开学时,我成为美国印第安纳州
小小的曼彻斯特学院唯一的外国学生。学校的生活几乎是清教徒式的,与军营生活大不相同,令我耳目一新;而《圣经》和莎士比亚则使我对人类的崇高理想感到
无限向往。言简意赅的校训,「信仰、学识、服务」,则成为我追求知识为祖国服务的指南。两年后,我进入芝加哥大学研究院,当时已有数十名中国研究生在那
里深造。校园里浓厚的学术气氛使我陶醉,而芝加哥学派文学理论又为我提供了文学研究的金钥匙。前后不到三年,我眼看就快从这所著名的学府获得博士学位
了。1950年秋天,我已开始写博士论文,《托·斯 艾略特的文艺批评传统 》。我的指导老师是杰出的罗斯·克莱恩教授。我在哥特式图书馆的书库里埋头
苦读,梦想着攀登学术高峰。
但是,早在我寒窗苦读之前,便传来国共内战烽火复燃的消息,使我的心境难以平静。灾难深重的祖国大地上正在进行一场殊死的大决战 。两年来,国
内亲友不断来信,对新中国的新生事物赞不绝口。和大多数中国同学一样,我是在国难和内战的阴影下成长的,渴望出现一个繁荣富强的中国。现在,一个新时
代、一个崭新的社会,似乎随着一个新政权的建立已经来到了。虽然我对国共斗争知之甚少,对共产主义或马克思主义更是一窍不通,我却从来没怀疑过我迟早要
回国,用我的专长为一个新中国服务。不过,我还有博士论文要写,大可不必着急。
哪里想到,1951年新年,忽然收到素昧平生的北京燕京大学校长陆志韦的急电,请我去接替一位由于朝鲜战事而回国的美籍教授。事情来得太突然
了,在随后的几天里,我翻来复去考虑其中得失,也和朋友们商量。有人祝贺我在新中国首都一所著名教会大学获得教职,前程似锦 ;我放弃在一个最富裕的资
本主义社会的事业,回去为社会主义新中国服务,一定会受到对一个爱国知识分子的热烈欢迎。也有人怀疑新政权是否会因为我曾在国民党政府空军工作过而找我
麻烦。我认为那不合乎情理,因为我是在国共联合抗日时期志愿参加抗战的,其实我心里也没把握。可是,一别七、八年,我对故土的怀念与日俱增。那倒不是因
为我有什么特别的个人牵挂才要回去。我的双亲早已过世,我没有结婚也没订婚,在同胞手足中也只有一个妹妹住在上海。我也没有幸福的童年生活的回忆可去追
寻。先母饱受封建婚姻的折磨,先是神经失常,后来在我八岁那年自缢身亡。先父两耳板聋,从来没亲近过我。后来,当我远在昆明上联大一年级时,他在家乡死
在日寇手里。可是,我总感到有一根割不断的纽带将我和古老的祖国连接在一起,虽然那是一个用贫困 、悲哀、孤独、屈辱、动荡和战乱充塞我的青少年时代的
祖国。投身于一个崭新的世界,去过一种富有意义的生活,这个诱惑力远胜过博士学位和在异国做学问的吸引力。
于是,我决定丢下写了一半的英国文学博士论文,回国任教。热情洋溢的欢迎信不仅来自燕京大学,而且来自人民共和国政务院。在上海的妹妹更是欣喜
不已。在台湾的哥哥和在香港的姐姐却把共产党比作「洪水猛兽」,但他们的迫切告诫并不能阻止我成行。在西南联大就读的两年里,我受到「进步」教授和左派
同学亲共思想的影响。事实上,我已成为「进步的」学生文艺团体「冬青文艺社」的积极分子,从而开始阅读高尔基的小说和共产党的秘密传单。眼下我如饥似渴
地阅读美共出版的《群众与主流》杂志,在书店里到处搜罗「进步」书刊。我的行李主要是几个装满了左派书刊的铁皮箱和纸板箱。
我订好了六月中旬的船票。哪知道,曾在国际公寓同房间的美国同学比尔·伯顿和安·赖特订在6月29日在亚利桑那州图森市举行婚礼,非要我当伴郎
不可,我只得推迟起程了。婚礼过后,我独自游览了大峡谷 ,然后前往旧金山,在伯顿的一位朋友家作客。伯顿夫妇和芝大同学李政道博士一起来帮我整顿行
装,政道还用端正的大字在我的行李上写上姓名地址。
1951年7月18日早晨,阳光灿烂,我登上驶往香港的克利夫兰总统号邮轮,伯顿夫妇和政道前来话别。照相留念之后,我愣头愣脑地问政道:「你
为什么不回去为新中国工作?」他笑笑说:「我不愿让人洗脑子。 」我不明白脑子怎么洗法,并不觉得有什么可怕,也就一笑了之,乘风破浪回归一别八年的故
土了。
八月中旬,从广州乘火车经上海抵达北京,西语系主任赵萝蕤博士亲自来前门火车站接我。她是英语界的前辈,两年多以前从芝大学成回国,回母校任
教。朝鲜战事爆发后,燕大美籍教授纷纷回国,她出任系主任。由于师资不足,她除了在国内延聘了俞大絪和胡稼胎两位前辈外,又不远万里约我来共事。别后不
过两年多,我不无好奇地看到,她的衣著起了很大变化。当年在芝大,她总爱穿一身朴实无华的西服,显得落落大方。眼前她身上套的却是褪了色的灰布毛服,皱
皱巴巴,不伦不类,猛一看人显得苍老多了。萝蕤为我雇了一辆古色古香的马车,车顶上堆放着我的七、八件行李,驶往青年会搭乘校车。
这是我初次来到北京,从车窗看出去,满目绛色的宫墙,阳光下金光闪闪的琉璃瓦,身穿草绿色制服的军人熙来攘往,我感到仿佛闯入了这座既是古城又是
新都的陌生世界,而不是回到久别的故国。上了年纪的校车,一路颠颠簸簸,足足走了个把小时,终于到达西北郊的燕大校园。燕园门口有两头石狮子守卫,两扇
朱红色大门敞开着,一眼望去只见园内树木成荫,掩映着一幢幢宫殿式的楼房,引人入胜,而我即将在这座洞天学府里开始我的教学生涯,私心不由得不感到庆
幸。
由于我新来乍到,住房尚未分配,便先在萝蕤家作客。萝蕤是燕大宗教学院院长赵紫宸博士的女儿,从小受到中西文化的熏陶,不但能诗能文,而且弹一
手好钢琴。燕大西语系毕业后不久,她就将当时以晦涩闻名的艾略特长诗《荒原》译成中文。在芝大攻读博士学位时,她研究的专题是亨利詹姆斯的小说。她的丈
夫陈梦家教授当年是著名的「新月派」诗人,后来又以考古学的成就蜚声中外,当时在邻近的清华大学任教。他俩住在朗润园内一幢中式平房。室外花木扶疏,荷
香扑鼻。室内一色明代家具,都是陈先生亲手搜集的精品,客厅里安放着萝蕤的「斯坦威」钢琴。陈先生不过四十多岁年纪,但又瘦又黑,经常皱着眉头,走起路
来弓着背,仿佛背负着什么无形的重载,看上去有点未老先衰了。有一天,从广播大喇叭里传来一个通知:要求全体师生参加集体工间操。陈先生一听就火了:
「这是『1984』来了,这么快!」
后来,他们搬到燕东园一座两层的西式小楼上层,楼下住的是另一位英语副教授吴兴华,也是个单身汉。兴华比我还小一岁,身材瘦长,面有病容,戴一
副深度近视眼镜,终日手不释卷。见面后不久,他就把过去发表的几首新诗拿给我看,和几十年来流传的中国新诗大不一样,真是相逢恨晚。兴华从不自我标榜。
秋末,老友周煦良教授从上海来北京开会,便道探亲访友,我才听他说起当年他在上海主编一个文学刊物,最先发表了兴华的诗作。当时诗人年方二八,而主编在
编者按里却说,这是中国新诗的转折点。后来他又发表了不少新作,我又找到一些读过,可惜「解放」后他就决定不写诗了。兴华为家传的肺结核所苦,在本校毕
业后错过了到美国深造的机会,而他在英美语言文学方面的造诣却是有口皆碑的。他还精通意大利文,当时已开始用诗体翻译但丁的《神曲》。
我们的客厅里有个壁炉,初冬寒夜,我俩常在炉火前席地而坐,喝杯咖啡,或呷杯本地产的「莲花白」酒。不论他背几首古诗,或读几首他的旧作,无不
让我感到满心的喜悦。周末,陆校长有时来串门儿,聊聊天,打打桥牌。陆先生是芝大三十年代的心理学博士,对语言学又很有研究,国学方面也有极深的造诣。
他们两位都是桥牌高手,谈吐更是出口成章,妙趣横生。怎料到,这样的日子不久就一去不复返了。
我利用上课前的几天时间忙里偷闲赶到市内去看望一些西南联大的老同学和老师。当年朝夕过从、谈诗论文的几个同学竟都在市内工作,赵全章在北大外
语系任教、诗人杜运燮在新华社搞英文翻译、散文家汪曾祺在北京市文联编《说说唱唱》,久别重逢自然不亦乐乎。他们显然心情舒畅,意气风发,让我感到欣
慰。在老师中,我最惦念的是沈从文先生。我虽然没上过他的课,但从和他的交往中得到难忘的教益。一到北京就听到他遭逢不幸的传说,我怀着不安的心情摸到
中老胡同三十二号去看望沈公和师母。他们住的几间小平房,和当年昆明文林街上的陋室相仿佛,不过当年的陋室四季如春,而这「长安居」虽在盛夏却萧瑟如三
秋。先生和师母依然谈笑自若,问长问短,言谈之中,没有流露出丝毫的怨艾。我从未忘过他那独特的声音,如今时隔十年,重新面对着他的童颜,倾听他那平静
如流水行云的声音,听他含笑说到「门可罗雀」,真感到「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一位门生故旧遍天下的大师,难道在新中国从此就只能这样尘封土埋了吗?
我对新环境的印象有好的,也有不怎么好的。八年前我去国时,全国战祸连年,政治腐败,民不聊生。如今,人民显然安居乐业。外国租界都收回了,乞丐、妓
女、大烟鬼都改造好了。土改运动解放了农民,从根本上改变了社会结构。(当时我还不知道成千上万的地主惨遭杀害。)无数志士仁人为之前赴后继的自由民主
的中国仿佛已经出现在地平线上了。另一方面,人人都要穿灰布的毛装,喊同样的口号,重复同样的套话,绝对服从组织,这和自由民主有什么相似之处呢?我开
始感到惶惑不安了。
我回国不到六个星期,周恩来总理,在中南海怀仁堂,给北京和天津各高等院校的三千名教师做报告。风度翩翩的总理滔滔不绝讲了七个小时,号召全国
知识分子,特别是高级知识分子,带头进行思想改造。他说,在座的的知识分子过去是为旧社会服务的,脑子里充满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的错误思想。现在无产
阶级是新社会的领导阶级,知识分子必须学习批判错误的旧思想,「建立工人阶级的正确立场、观点、方法」,才能为人民服务。总理告诫大家,思想改造是一个
艰巨的、甚至痛苦的过程,但却是势在必行的。我听了一个小时之后,思想就不断开小差,笔记也没认真记。散会出来,天色已晚,我疼痛的脑袋想起两三个月前
李政道在分手前笑着说的「洗脑袋」的前景,难道前景这么快就要成为现实吗?也许不会吧,我还心存侥幸。
「十一」国庆前,全校师生每天下午集中在体育场排练编队游行,准备参加全市在天安门广场举行的庆祝大会,接受毛主席检阅。地理系侯教授精神抖
擞,嗓音嘹亮,指挥若定。因为我们将有幸接受毛主席亲自从天安门城楼上检阅,我们一遍又一遍齐声练习高呼「毛主席万岁!万万岁!」我很反感,但是老教授
们的榜样给我上了一课。「十一」大庆正日,我们凌晨起床,到体育场按规定的队形排好。然后,八人一排,「雄赳赳、气昂昂」,列队徒步几十里向市中心进
发,等待在规定时刻进入天安门广场。我的两条腿和两只脚都酸痛不堪,真不知道那些老教授怎么吃得消。入场之后,满眼兴奋若狂的人群,满耳此起彼伏的口号
声:「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岁!」「光荣、伟大、正确的中国共产党万岁!」事隔多年,我才充分体会到天安门前这个狂热的群众大会的景象和这两条震耳欲聋的口
号的全部意义。谢天谢地,这是我唯一一次参加这种游行。
「十一」一过,思想改造就开始成为教师的中心任务。我们先分成小组学习周总理的报告,又听其它领导人做报告,然后开始用「批评与自我批评」的
「法宝」检讨各自过去的所作所为和资产阶级思想。我所在的小组有两位大名鼎鼎的「进步教授」,听了他们热烈拥护「思想改造」的高论,我只有自认落后。
时隔不久,全国开展反对贪污、浪费、和官僚主义的「三反运动」。书生气十足的教授们,大多以为学校是清水衙门,教书匠两袖清风,这个运动和我们
挂不上钩。哪知道,掌握「辩证法」的共产党却认为这三种罪行的思想根源都是资产阶级思想,而旧大学又是资产阶级思想的温床和堡垒,因此我们不但不能置身
事外,而且要大张旗鼓地批判资产阶级思想。在「美帝国主义文化侵略堡垒」的燕京大学,「三反」就变成了要大反特反「亲美、崇美、恐美思想,清算「美帝文
化侵略的罪行」。于是,校长成了「美帝的代理人」,教授们当上了「文化侵略的工具」。十二月,中共北京市委派一个「工作组」进驻燕园,领导运动。校长靠
边站,全校停课搞运动。
千把人的学生队伍中涌现出一批积极分子,追查美帝以及学校领导人和教授们在燕京犯下的罪行。校长办公室被查抄,全部档案被搬到图书馆大阅览室,
乱七八糟堆放在一张张大阅览桌上,听任积极分子搜集文化侵略、甚至特务活动的罪证。忙乱了几天,一无所获。终于有一名积极分子发现一位美国教授试用一种
新方法进行英语教学的报告,其中提到实验对象时他用的是「 」 豚鼠),如获至宝。美帝国主义分子竟敢拿中国学生当实验品,还辱骂
中国学生「 (猪)」!文化侵略,铁证如山!于是,又拿到全校大会上大张挞伐。我如坠五里雾中,更感到落后了。萝蕤经常出席各种会议,在工作组和
积极分子「帮助」下,检讨西语系的问题。兴华在积极分子带动下,在运动中活跃起来,「进步很快」。我四顾苍茫,仿佛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漂流的一叶孤
舟。
在一片「反美」的歇斯底里声中,陆志韦校长在一次又一次的小型、中型、大型会议上检讨交代,接受全校师生揭发批判,罪名是「忠实执行美帝国主义
文化侵略的罪恶政策」,本人也就是「美帝国主义分子」。我对这一套逐渐麻木不仁了,可是在最后一次全校批判大会上,吴兴华也登台作了「大义凛然」的发
言,却使我感到震动。兴华是陆校长最为器重的学贯中西的典范,又是他谈天说地、玩桥牌的忘年之交,这是燕园里的一段佳话。怎么也没料到,这位温文尔雅、
有知遇之恩的大才子竟然一反常态,在全校师生面前,满口批判八股,不仅痛诉自己如何长期为陆某学者面貌所欺骗,而且讥刺老人家在玩桥牌时好胜的童心。我
羞愧得抬不起头来。更加令我震动的是陆校长唯一的爱女随后也慷慨激昂作了「大义灭亲」的发言。曾几何时,享誉海内外的陆志韦校长成了「众叛亲离的美帝国
主义分子」!不过,事情也有出乎某些人意料之外的。陆家有一名多年相处、年近六旬的女佣,工作组也不放过,三番五次「动员教育」她站出来,控诉陆家对她
的「残酷剥削」。老人家被逼急了,在厨房操起一把菜刀来就抹脖子,差点儿闹出人命来。有人说,这也算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吧。
宗教学院院长赵紫宸也是重点批判对象。他的一大罪名是,他在不久以前当选为世界基督教理事会六主席之一,足以证明他和国际宗教界反动势力相勾
结。另一大罪名是,五年前他和艾森豪威尔同台接受普林斯顿大学的荣誉博士学位。批判者振振有词地问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谁不知道艾森豪威尔是一名
双手沾满人民鲜血的战争贩子,那么和他沆瀣一气的赵紫宸难道不是名副其实的美帝国主义分子吗?」另一位重点批判对象是哲学系系主任张东蓀教授。他的主要
罪名是在政治上为美帝效劳,尽管由于他在「北平和平解放」中斡旋有功当上了中央人民政府委员。这三位国内外知名的学者,当年都冒险公开支持过共产党,曾
几何时又都打入了另册,无异于阶下囚。谁会料到,「三反运动」竟开始敲响了燕京末日的丧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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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1951年11月初,我和母亲分乘两部三轮车,穿过这座工商业大城市肮脏杂乱的街道,前往坐落在南郊的南开大学。离开燕园前,负责人事调动的干部
告诉我南开会为我安排上好的住房。报到之后,我被分配到位于毗邻的天津大学校园内一溜新盖的平房,两间小屋,水泥地面,门牌是「南临八号」。我和母亲各
占一间,我的卧室兼作书房、客厅,她的卧室兼作餐厅。当天老人家就在新买的小煤球炉上做起饭来了。
我被分配教三门课:英国文学史、美国文学选读、中译英。教材供应成问题。我到图书馆尘封的书库里寻寻觅觅,找到十几本老掉了牙的美国出版的英国
文学史导论,勉强可供英四学生人手一册。至于英三的选读课,学生有二十多人,我只得先用美国「进步作家」法斯特的小说《自由之路》,因为图书馆恰好有几
十本苏联翻印的书。英四的翻译课作业,我只得用从当前报刊上选来的文章。我的工作量最大,但我并无怨言,因为我是唯一年纪在四十岁以下的教授。虽然不如
意的事很多,我却十分乐于满足青年学生求知的渴望,因为我也曾和他们一样如饥似渴地追求知识和真理。在文学史课上,我丢掉了一年前从考德威尔那里剽窃来
的马克思主义装潢,集中讲授英国文学从乔叟和莎士比亚到狄更斯和萨克利的人文主义传统,标榜密尔顿和拜伦作为普罗米修斯式的为争取自由献身的战士。看到
有些学生受到我的热情感染,我常感到欣慰 。在讲授《自由之路》时,我应用亚里斯多德学派的结构分析法,论证这本小说是一部宣传品,而不是艺术作
品,但并不对它作出价值判断。可是,我引述了鲁迅的名言:所有文学都是宣传,但并非所有宣传都是艺术,从而间接地对当年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钦
定的以政治思想正确与否决定文艺作品的优劣的教条提出质疑。我私心希望,我的分析方法可以教给学生至少一种客观地研读文学作品的途径,引导他们进行独立
思考。哪知道我已经进入新中国文艺理论的禁区了。
除了要面对无形又无所不在的政治上的压制日常生活也是枯燥无味的。物质条件差,我倒不太计较,苦的是缺少人情的温暖、性灵的交流。一群中老年同
事,人人谨小慎微,唯唯诺诺,紧紧地抱成一团,在他们中间我感到格格不入。他们每人教一门已经教过多年的课,悠哉游哉。高教授,耳聋,面容枯槁,一有机
会就要大唱党的赞歌,因为他根本不上课,而伟大的党却准许他保留「铁饭碗」。他们恪守古老的明训:明哲保身。而我既不「明哲」,又不知如何「保身」。
英语教授中唯一在国外学习过的是司徒小姐,五十多岁了,还是单身。她出生在美国,父母是广东移民,国内也没什么亲人。三十多年前,大学一毕业,
她就怀着满腔热情,飘洋过海,来为「祖国」效力了。尽管在中国生活了那么多年,她讲的汉语还是远不如她的英语。她的宿舍是一栋小小的平房,一室一厅,门
口有一堵半塌的围墙,仿佛把她和周围的同胞隔开。她喝咖啡,弹钢琴,爱上市内唯一的西餐馆,对表面客气的同事们的非议懵然不觉。每逢上午一连上两三节课
后,我就到她家去喝杯咖啡。一架竖钢琴,像主人一样久经风霜,占了小半间屋子。有时候,应我的请求,她会为我弹一两支诸如萧邦的《序曲》之类熟悉的乐
曲。我们俩用英语交谈,谈各自的生活经历、谈文学、谈音乐、谈那些跟她特别亲近的学生。可是我们从来不谈政治,因为司徒教授奇迹般地和周围发生的政治事
件绝缘,她也不看报纸。虽然我和她都同样被目为「异己」,她的处境可比我强,因为她超然置身事外,而我还无法超脱。
第二年,情况有所好转。当年我在芝加哥大学英文系的同学、诗人查良铮,和夫人周与良、芝大植物学博士,回到天津。在我的怂恿下,他们夫妇都接受
了南开的聘请,分别到外语系和生物系任教。同时,李天生、我在燕京教过的一个男生,也经我推荐被调来任英语助教。他们一来,我的孤独生活有了缓解。我们
住的宿舍靠得很近,随时可以互相串门儿聊天。为了调剂单调的生活,周末往往相聚小饮,放言无忌。良铮常领我们一道骑自行车去逛旧城的南市,欣赏与当前政
治宣传无关的民间艺人表演,那是他当年上南开中学时的旧游之地。
良铮在大学时代就以写新诗闻名,回国后却停止创作。教学之余,他集中精力从事文学翻译。他的专业是英语,但也精通俄罗斯语言文学。为了介绍苏联
的「先进」文艺理论,他首先赶译了一部苏联出版的《 文学概论》,出版之后立即风行全国,成为大学文艺理论课的基本教材 。然后,一本接一本翻译普希金
的诗作。
我自己翻译的第一本书是我从芝加哥带回来的《莎士比亚在苏联舞台上》,作者是一位苏联的莎士比亚专家。莎剧演出在苏联如此风行给我留下深刻的印
象。接着,我翻译了巴金推荐的《白求恩大夫的故事》 ,作者是两位加拿大人。这位国际友人舍身忘死、为中国人民抗日战争献身的精神令我感动不已,也鼓舞
我继续为新中国效力。
生活中最头痛的事是硬性规定的政治学习,每周两三个下午。规定的学习材料包括毛主席著作、党报社论、党中央文件等等。每次开小组会,首先洗耳恭
听一名积极分子朗读文件,仿佛我们都是目不识丁的大兵。接着进行讨论,人人都得发言,暴露思想,联系实际,说明学习文件如何帮助自己认识错误,提高觉
悟。沉默是不可思议的,因为沉默就被认为抵制思想改造。不久我就发现,你永远是错的,党永远是正确的 ,提高政治觉悟是永无止境的。大家发言都小心翼
翼,听上去都很真挚。小组长认真记录,散会后向负责政治学习的党员干部汇报。
除此之外,晚上全校教师还得上「马列主义夜大学」。一位年轻的男教师每周两次从北京来,朗读他在新建的人民大学听苏联专家讲授马列主义的笔记,
一字一句,照本宣科。我们得做笔记,因为期终还有考试。大多数人忙于记笔记,也有些人显得无聊,不停地抽烟,或是干脆打磕睡。我从不记笔记,烟又薰得我
无法入睡。有一次,我随便对年长的同事们说:「这简直是对教授先生们智能的侮辱!装模作样记笔记还不如打磕睡。」有人听了一笑了之,有人闷声不响,也有
人在背后甚至当面说我思想落后。我越来越公开地对缺少思想言论自由表示不满。只有良铮和天生与我有同感。我发觉有些教师跟我越来越疏远了。他们的冷淡我
并不太在乎,让我忧心的是他们在权势面前卑恭屈膝对学生的影响。「初生之犊不畏虎」, 我冒冒失失对系领导成员提了意见,不知道老虎是从来不怕初生之犊
的。
1954年春的一天下午,我又按时到系里去参加政治学习,以为无非是老一套的听文件,加上轮流发言。我并不晚,可没想到长会议桌两边已坐得满满
的。二十来名英、俄语老师全到了,会议室却鸦雀无声。长桌一端,系主任李教授坐在他专用的藤椅上,身后墙上高挂着无所不在的毛主席标准像。李主任身材矮
小,头发花白,小眼睛显得比平时更加冷漠。我在长桌另一端唯一的空椅上坐下,恰好和他正对面。我才坐下 ,他就宣布开会,会议的议程是 「帮助巫宁坤
同志认识他来外语系任教一年半以来在思想上和其它方面所犯的错误」。 受到突然袭击,我成了一头走投无路的「初生牛犊」。若是我有一点牛劲,我或许会挺
身而起 退出会场,他们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实际上我无能为力,只有呆呆地瘫在椅子上接受「帮助」。
杨教授带头「帮助」我。他是英语教研室主任,五十来岁,瘦削的面孔,光秃秃的脑袋。他平常说话斯文,颇有长者风度。此刻却一反常态,一开口就大
喊大叫:「巫宁坤先生是以爱国知识分子闻名的,因为他不到三年前从美国回来。但是,他的言论和行动证明他名不副实。所有爱国知识分子无不热切希望进行思
想改造,而他却说思想改造是' 洗脑 ,我们大家都知道那是美帝国主义捏造的反动谰言。他认为政治学习是'对教授们智能的侮辱。 他讥笑集体
朗读《人民日报》社论和其它党的文件只适用于目不识丁的大兵。他讽刺教师马列主义夜大学是一场'闹剧 他夸口说自己从不记笔记,又嘲笑记笔记的同
志是'装模作样 。他亲口对我说:'装模作样不如打瞌睡 。他经常埋怨他所谓的'缺乏言论自由 。我倒想知道他要什么样的言论自由。高教授由于耳
聋不能授课,党却准许他保留教授待遇,他表示对党由衷的感激。党的关怀备至和高教授的感恩戴德使我们大家都深受感动。而巫某却在背后诽谤他是'一个用灵
魂换取铁饭碗的马屁精 。他的政治观点和热爱共产党和社会主义的爱国知识分子的大不一样,这不是很明白吗?我不给他戴任何政治帽子。不过他确实影响很
坏,不仅在外语系,而且在全校。」
我感到很恼火。这位仁兄,我对他英国文学方面的素养很赞赏在和我交谈中他也经常表示认同我的政治观点,现在却摇身一变,干落井下石的勾当。有人
对我说过,他有怨气,因为我失言挑剔过他翻译的文稿,但我做梦也想不到一位堂堂的教授,为了一点琐碎的个人恩怨,竟会下流到不惜以他本人根本不信的共产
政治的名义大泄私愤。其它同事接着发言,揭出一些我这没遮拦的嘴巴随便说过的话作为罪证。四十来岁,开始秃顶的李秘书是李、杨二教授的门生,他首先批判
我对他的两位恩师有失尊敬,接着愤怒谴责我对斯大林大逆不道。「伟大的马克思主义者、社会主义阵营敬爱的领袖斯大林同志不幸逝世以后,南开大学全体师生
怀着十分悲痛的心情,整队前往苏联总领事馆,哀悼中国和世界人民的巨大损失。只有巫宁坤一个人非常勉强地参加了队伍,而且毫无悲痛的表现。」连我在教学
方面取得的的成功也被谴责为表现自己、损害同仁。有人说我:「狂妄自大,目中无人」!也有人说我:「个人英雄主义」。 只有司徒、良铮、和天生没有参加
大合唱。我没有权利为自己辩护。
最后,系主任做总结。他指出,我的思想受到美帝教育的毒害而我又不愿抛弃「资产阶级个人主义」,接受思想改造。他希望我虚心接受同志们的善意批
评,「悬崖勒马」。我不知道那些批评有多少出于善意,因为以后那些先生们就更加和我疏远了。连司徒教授也不再请我喝咖啡了。我也没去猜测悬崖那边是什
么。我对那些先生们落井下石感到气愤,我更气愤的是我本人在与他们交往中那么天真幼稚。良铮和天生非常同情我,也提醒我,我们不是生活在一个自由社会
里。
「我还是不明白你在讲甚么。」
「好吧,你知道 ABC 这名字吗?」
「甚么 ABC ?」
「别装蒜啦!你很清楚这是你们反革命集团的名字 。」
我猛然想起一件事。当年我教的四年级班上有一个叫大江的男生,积极分子认为他思想反动,说以他为首形成一个反动学生俱乐部。他笑着反唇相讥道:
「是啊,一个桥牌俱乐部,A Bridge Club, 简称ABC。要是落到克格勃手里,它一下就可以变成Anti Bolshevik Club、
反共俱乐部,哈,哈,哈!」这话传开了,大家一笑置之。
「现在我想起来了。那是开玩笑。」 「开玩笑?你说在社会主义中国搞反布尔什维克活动是开玩笑?」
「但是并没有这样的俱乐部。」 「事实俱在嘛。它有名字,名字是反革命集团头目起的,他是你的得意门生。他们经常开会,讨
论他们读过的反动作品,其中包括《1984》和《正午的黑暗》。你是他们的导师,你参加过他们的讨论。他们看的反动作品为他们反对共产主义和新中国提供
了理论基础。他们从事散布反革命言论。他们的最终目的是推翻我们党和政府。它是一个现行反革命集团,有名称、有头目、有导师、有理论、有不少成员。它的
名字本身就足以说明问题。公安部门早就注意它的活动了。你管这个叫开玩笑 ?」
我感到十分惊诧。我看到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在我眼前挥舞。
「我从来没有这样看问题。我得好好想一想,回顾一下我和燕京学生的交往,写一个详细材料。「
「我很高兴你开始醒悟了。我们等着瞧。」
我回到家里,心情沉重,主要因为我想到在北京的那些才华出众的学生必然受到更加残酷的审讯。写材料时,我重温了我们在一起度过的时光,以及一些
谈话的内容。但是我无论如何也看不出他们说的做的有什么罪过。他们认为思想言论自由是天经地义的,他们痛恨洗脑。如此而已。我本人的态度无疑地给了他们
道义的支持。于是在我的「坦白材料」里,我承认我自己没改造好的西方资产阶级思想必然对他们产生了恶劣的影响,并表示愿意为他们的错误承担我应负的责
任。可是我否认有这样一个俱乐部。
另一个晚上,我的「同仁们」又盘问我在美国的经历,东拉西扯,然后那位历史讲师意味深长地假笑着问道: 「你为什么在1951
年夏天回到中国?那正是抗美援朝进入高潮的时候。」
「因为这是我自己的的国家嘛 。」我觉得他的问题毫无意义。
「你是这么想的,呃?」他冷笑道。「你大概自命为爱国主义者吧。但是,爱国主义是有阶级基础的。你所爱的国家是美帝国主义支持
的封建资本主义的旧中国,不是我们所热爱的社会主义新中国。你老实告诉我们吧,你到底为什么在那个时候从美国回来?那时候,你的博士学位快到手了,在美
国大有前途嘛。」
「我是应燕京大学电聘回来的。」我想那是一个无可辩驳的历史事实,身为历史讲师也得尊重吧。 「不错,」他又冷笑
了。「我们给你提供了一个挺好的借口,对吧?」
「你这话什么意思?」我发火了。「你认为我是特务?CIA和国民党派来的特务?」
「我们没说。是你自己说的。」他得意洋洋地反驳道。
可是,突然间,我感到如释重负。如果这些年来他们就为这个折腾,我就没什么可烦心的了。我的一生是一本敞开的书。他们由于猜疑成性就会随意误
读,但是文本却是完好无损的。从那以后,我心平气和,对他们刻意的挑衅和侮辱无动于衷。
四
开学以后三周才开始上课。英语专业却开不了课,因为一位教授自杀身亡,三位教师仍遭软禁。审问会逐渐结束了,我呆在家里写自传。交上去几天之
后,我又被叫去,让我再写一份更详尽的。起初我觉得莫名其妙,后来我才明白,这显然是一个花招,其目的是侦查前后文本之间有无矛盾。我毫无顾虑,因为我
没什么要掩盖的。
软禁在家里,日子过得倒也清静。收到巴金夫人萧珊寄来的法文原版的司汤达小说《巴尔姆修道院》,我就着手翻译起来。埋头工作时,我可暂时忘却目
前所处的困境,司汤达笔下优美动人的世界和心灵高尚的人物,与包围着我的龌龊的政治和奴颜婢膝的小人形成绝妙的对比。为了进一步给我消遣,怡楷晚间陪我
玩「金罗美」 牌戏。身为一场政治游戏中听人摆布的小卒子,我们乐得享受一下囚笼中片刻的宽免。
1956年1月3日下午,怡楷正在和我打「金罗美」,她说感到产前阵痛。我扔下牌,跑到肃反办公室请假,送她去市内一家妇产医院。第二天一早,
我又请假去看她。一到医院,一位护士就恭喜我得了个大儿子,孩子是在凌晨出世的。我给他取名「一丁」,一个普普通通的男孩,与经常在「万岁」声中露面的
「真命天子」形成对比。「一丁」的来临大大鼓舞了受困扰的双亲,如同一股生力军的到来鼓舞了一枝被围困的军队。
两个星期之后,出乎意料的,党报刊登了周恩来总理关于知识分子政策的报告。他检讨了建国以来各级党组织和政府部门在知识分子工作中所犯的错误,
要求各级党政领导人和知识分子交朋友,提高他们的社会地位,给予更多的自由,改善生活待遇。我当然感到高兴,仔仔细细读了报告。但是我高兴得太早了。不
久,肃反办公室的一名年轻干部派人来叫我 。
「你这些日子干什么啦?享清福,是吗?」他含讥带讽地说。
「我在学习周总理的报告。」我想这总不会有问题吧,可我又错了。 「这样你手里又多一件武器了,对吗?」我大吃
一惊,答不上来。他接着说:「我认为你眼前的任务仍然是坦白交代你的反革命罪行。一个反革命就是反革命。周总理的报告保护不了反革命。」难道这个乳臭未
乾的极左分子竟敢公然对抗周总理吗?我搞糊涂了,但我很快就明白了,这一类人被这出乎意料的 180度大转弯搞得狼狈不堪,他们还指望体面地收拾南开的
肃反运动,不要太丢面子。
不久之后,中共天津市委员会派来南开的一位干部约我谈话。他向我表示歉意,他说我回国才几年,在这次运动中受到的冲击很大。他向我保证「这种急
风暴雨式的政治运动今后决不会再发生」。他的「保证」更加深了我对受人敬爱的周总理的报告所怀抱的盲目的信念。同时,学校宣布英语专业停办,学生转学,
教师听候分配。五月中,人事处通知我即将调往北京一所为党中央培养机要外语人材的学院任教,怡楷也到该校工作。有些同事羡慕我们,怡楷却并不喜欢在共产
党统治的政治中心生活的前景,更不愿离开一直相依为命的母亲和哥哥姐姐。六月中,我们出发去北京,她怀里抱着五个月的小丁丁,哭得像个大孩子。是否她本
能地预感到这是一次强加于她的冒险的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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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1956年夏初调回北京工作,我开始期盼重新投入学术生涯,同时与妻子和新生的小宝贝一起过幸福的家庭生活。怡楷分配在英语系资料室任资料员,
负责管理英文报刊。校园很小,无景色可言。好在颐和园近在咫尺,我俩一有空就推着坐在小推车里的一丁去那里遛达,在长廊上或花木扶疏的昆明湖畔流连忘
返。使我分外高兴的是,我妹妹宁慧和妹夫张韵轩也从上海调到北京工作。宁慧在市中心的二十八中任副校长,韵轩在黑色冶金设计院任副总工程师。他们的儿子
张纯比一丁大八十天,他有时来我们家小住,我们就带他一道去颐和园。两个小表兄弟,面对面坐在小车上,健康活泼,仿佛象征着我对万里回归为之效命的祖国
更新的信念。妹妹一家三口常来和我们一起度周末。天气好,我们就带着孩子们去颐和园,到各处照相留念,或是在湖上荡舟消闲。晚饭后一面打桥牌,一面聊
天,谈的往往是令人鼓舞的政治形势。宁慧夫妇都在申请入党。一年前肃反运动的无枉之灾似乎已经是陈年往事了。这里当然不是鸟语花香的人间乐土,但是中国
好像即将进入一个进步繁荣的时期,因为党中央不厌其烦地宣传毛泽东亲自提出的「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政策。思想言论自由过去被目为异端,现在却被认为
有利于社会主义建设。
这个学院简称「干校」,规模不大,有英语、日语、法语三个系,以英语为主。英语系的学生也不过一、两百人。我当然宁愿到一所正规大学任教,但是
既然没有选择职业的自由,我也祗有知足常乐了。
七月中,我就被调去参加中共第八次全国代表大会翻译处工作。出席会议的有世界各国共产党代表团,大会发言以汉语和英语为主,因此汉译英的任务很
大。翻译处罗致了北京各大学的著名英语教授,其中包括钱钟书、杨周翰、李赋宁、吴兴华、王佐良、周珏良、许国璋、吴景荣等人,还有南京大学副校长范存忠
教授。我们的工作繁重,翻来覆去翻译一稿又一稿的政治报告,字斟句酌,唯恐犯「政治性错误」,还有数以百计的代表发言。有时我们还加夜班。这么多的高级
知识分子,其中绝大多数是从英、美的著名学府或国内的教会大学毕业的,都心甘情愿为共产党的会议效劳,这足以显示共产党改造知识分子的工作取得的成功。
同时,这些年富力强的学者在当时相对宽松的政治气氛中感到自由自在,虽然大多数人仍然遵循「明哲保身」 的古训。有一次,我奉命翻译朱德元帅的一篇发言
稿,感到他辞不达义,一时恼火就脱口而出大声说:「这么笨拙的文字让人怎么办啊?」 钱钟书先生,素来以言辞锋利闻名的,狠狠地盯了我一眼,又把一个食
指放在他嘴唇上,轻轻地「嘘!」 了一声。看来我还是太天真。尽管如此,看到周总理在政治报告中强调经济发展,放松阶级斗争,我受到鼓舞。新党章提出防
止在中国出现斯大林式的个人崇拜,也使我感到宽慰。
大会闭幕后,适逢「十一」 国庆,北京举行盛大游行,我被邀参加观礼,站在天安门对面的观礼台上,遥望毛泽东从城楼上挥手,接受游行队伍高呼
「万岁!万万岁!」 这些震耳欲聋的口号不禁使我想到历代封建帝王的专制。眼前这个笑容可掬的「大救星」的形象,和那个一年前不择手段诬陷胡风,大搞文
字狱的暴君,我实在无法调和。可是面对这喊得声嘶力竭的游行人海,我感到十分无奈。学院为我有幸参加国庆观礼而感到自豪,有些同事也感到羡慕,不过一站
几个小时对我的两条腿和膀胱却是苦不堪言。
大会闭幕以后,我和钱钟书、王佐良一起留下来,参加大会文件英译的定稿,直到十一月中才返校任教。我担任两门阅读课和一门作文课,负担较重。但我
脱离教学已逾一年,渴望重登讲台为好学的学子授业,因此并不计较。三个班的学生都喜欢我的课,领导和同仁也时有好评。
在「百花齐放」的春天,北京出版的几家重要学术刊物向我约稿。王佐良主编的《西方语言文学》季刊于1957年4月创刊,其中登载了我写的一篇评论
诗人卞之琳教授的新译莎士比亚悲剧《哈姆雷特》的文章。五月,我又完成了一篇评论吴兴华精心翻译的莎士比亚历史剧《亨利四世》的长文,预定在夏季号刊
出。与此同时,已调入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的卞之琳老师,和原燕京西语系青年同事杨耀民,一道来访。耀民年青时患婴儿麻痹症致残,他不怕劳累拄着双拐来看望
我,令我感动。他秉性谦和,待人以诚,入党后还是老样子。在交谈中提到了两年前的肃反运动,他认为中国跳过了资产阶级革命,不懂自由和民主,才会犯肃反
这样的错误,现在要补课,大力开展「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因此研究和介绍西方文学也提到日程上来了。我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他担任文研所的学术刊物
《文学研究》季刊的执行编辑,特来约我写一篇万言长文,纪念美国诗人朗费罗诞生一百五十周年。国内唯一介绍外国文学作品的刊物《译文》月刊约我翻译美国
小说家斯坦贝克的著名中篇《珍珠》。我但愿有更多的时间用来读书钻研,认真做一点 学术研究工作。但我对目前的情况并无怨言。
1957年5月1日,放假一天,庆祝国际劳动节。当年我教过的十多个燕京毕业生相约在颐和园聚会,邀我和怡楷参加。那天风和日暖,游人如织。我
们在后山还碰见久违的陆志韦校长,大概「无官一身轻」吧,他显得更洒脱了。我们坐在包租的画舫上,沐浴着春风煦日,在座的在肃反中几乎都因莫须有的
「ABC」反革命集团受过冲击,此时此刻大家都感到心旷神怡,又放言无忌了。有人带来当天的《人民日报》,朗读了头版头条刊登的中共中央关于在全党开展
「整风运动」 的通知。党中央要求各级党组和党员积极投入运动,主动向各行各业,特别是知识分子和「民主党派」人士,征求意见。要做到「知无不言,言无
不尽,言者无罪,闻者足戒」。我们都受到鼓舞,赞赏共产党作出的这个勇敢决定。是中共诚心诚意从去年发生的匈牙利事件吸取教训吗?诚心诚意努力实现为新
中国带来自由民主、繁荣富强的许诺吗?我满怀希望,拭目以待。
在后来的几个星期,我几年来第一次热心看报。《人民日报》和北京的其它报纸,每天都连篇累牍地刊登对共产党干部和方针政策的批评文章,作者大多
是知名的高级知识分子。有的反对「党天下」主张各党派轮流执政;有的认为外行不能领导内行,主张「教授治校」;有的大声疾呼,共产党如一意孤行,人民将
起来革命。各大学、各政府部门、各「民主党派」,响应党中央号召,开展「大鸣大放」,畅所欲言,帮助各级党组织和党员干部整风。我妹妹宁慧,作为二十八
中的非党员副校长,被邀到区党委召开的会议上参加「鸣放」。她诚恳地指出目前中等教育存在的问题,提出一些如何改进的意见。她的发言登在第二天官方的
《北京日报》头版头条。在邻近的北京大学,「大鸣大放」如火如荼,大字报铺天盖地。当年我在燕京任教时的助教黄继忠积极「要求进步」,后来留在北大,现
在也热烈地参加大鸣大放。放眼全国,言论自由俨然「百花齐放」,岂知到头来却是昙花一现。
整风运动大张旗鼓地开场五个星期之后,「伟大领袖」再次亲自出马,扼杀了后来以「北京之春」闻名的思想解放运动。他为《人民日报》写了一篇又一
篇社论,谴责目前出现的批评有不少是「毒草」 冒充「 香花」。他宣称,这不是党所要的「建设性批评」,而是「资产阶级右派」 反党、反人民、反社会主
义的恶毒罪行。曾几何时,共产党堂而皇之发动的自身整风运动却变成了一场全面反击「资产阶级右派分子」的斗争。人们对肃反运动记忆犹新,又被投入一场更
残酷的「反右」运动。足智多谋的「伟大领袖」 事后透露,这场运动并不是什么阴谋,而是「引蛇出洞」的「阳谋」,让那些胆敢犯上的人自投罗网。
「我确实没什么可说的,」我推托道。「我来学校不久,不能 就任何重大问题提出批评。」
「不一定要跟学校有关系。你回国也有好几年了,必然有你自 己的经历和观感。」
「别提我个人的经历了!肃反期间我在南开大学挨整,大概和你在延安挨整也没什么两样 。」
「那是个错误,不过已经是过去的事了,不要计较。我向你保证,在这次运动中,不管你说什么,都不会有任何后果。」
有的朋友怂恿我接受他的意见到鸣放会上发言,也有人教我提防这是「放长线钓大鱼」。接着一连两个晚上,于副校长又亲自登门,讲的还是同一个意思。
同时,教师党支部书记老刘也来征求意见,敦促我大胆鸣放。我没有理由怀疑他们的诚意,于是我在下一次的教职员大会上就发言了。
首先我简单谈了一下,我六年前中断了博士论文的写作,回来为新中国工作,没想到回国后却碰上种种困难。然后我重点谈到肃反运动中我在南开的遭
遇。
「那是毫无道理,十分荒谬的。肆无忌惮的违犯民权,明目张胆的官方私刑。即便来我家搜查的人手里有所谓的搜查证,他们有什么权利对我怀孕的妻子
和老母进行搜身?伤害之外又加侮辱,真是欺人太甚。南开大学至少应当向我们道个歉吧。肃反运动本身是个错误,目的无非是压制思想和言论自由,而它所仿效
的斯大林式清党运动已经被赫鲁晓夫揭发谴责了。」
接着我赞扬党的「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政策,赞扬目前广泛征求知识分子的批评意见、鼓励言论自由。我引用了「防民之口胜于防川」的古训,加
以发挥:「防知识分子之口胜于防洪。在我们几亿人口中,知识分子少得可怜,十分宝贵,应当鼓励他们作为民族的良心, ' 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
而不应当让他们继续当封建王朝那种卑躬屈膝的士大夫。一个人民的政府,一个掌握真理的政党,给予知识分子言论自由,不会失去任何东西,而从无数开放的头
脑却可获得集体智慧的无价之宝。这次整风运动可以成为党和人民共和国历史上的一个转折点。」
在外交方面,我认为「一边倒」的亲苏政策未必最符合国家利益。我们和西方国家搞无条件的对抗,从中得到了什么?「老大哥」不是和他们保持正常外
交关系吗?我们向西方世界关上大门,从而失去了什么?谈到英语教学,我对中国大学聘请「苏联专家」来指导英语教学的做法提出疑问,因为这些专家无非是从
苏联师范院校毕业的,而我们有的是在英、美著名大学留过学的教授。难道有一天我们也要请苏联专家来中国大学指导中文教学吗?关于文艺理论和批评,我认为
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强调政治标准第一,那是由于战争年代宣传工作的需要,现在是否可以按照「百花齐放」的精神加以补充。
主持会议的于副校长对我的发言表示满意,接着就让怡楷发言。她说,肃反时她根本没参加南开的运动,而她的母校竟然对她进行非法的人身搜查。她虽感
到难堪的侮辱,但她更感到痛心的是对她无罪的丈夫的迫害,这使她联想到耶稣基督的受难。有些人露出惊愕的表情。但是 ,英语系同仁黄教授,也是美国留学
生,却立即对我这样的一个爱国知识分子受到迫害表示同情。他以开玩笑的口吻说:「公安部长罗瑞卿主持肃反,伤害了不计其数的好人,应当枪毙。」 英语语
音学讲师葆青也十分激动地谈到肃反时她和爱人在北京外国语学院平白挨整的遭遇。
在后来的一段日子里,受到全国各地大鸣大放形势的鼓舞,我们的情绪很高。有一天,黄教授约我和一位新来的晁先生到他家午餐。他是黄教授的大学同
学,也是留美学英语的,经黄引荐从外文出版社调来。我们海阔天空地闲聊,晁某是个胖子,动不动就放声大笑,有点「欢喜佛」的味道。又有一天晚上,我和
黄,还有另外两位同仁在兼任英语口语课的北京大学徐教授的屋子里聚会。三杯下肚,我就谈到罗斯福总统1941年提出的「四大自由」。我觉得那个文件是全
世界的独立宣言。「但是你不会认识到它们如何重要,直到你生活在一个威胁要剥夺你享受这些自由的环境,」我说。「正如一个人认为有空气是天经地义的,从
来不认识这个眼不能见的元素对他的生存本身如何重要。人不仅是生而平等的,而且是生来有言论自由的。但是,你怎能自由发表言论呢,除非你有免除恐惧的自
由?」 最后我激动地用英语高呼:「不自由,毋宁死!」 黄教授谴责了新近由赫鲁晓夫在秘密报告中揭露的斯大林的滔天罪行,最后高呼「赫鲁晓夫万
岁!」 我们觉得自己俨然是开始绽放的鲜花。
即便毛在六月发动反右派运动时,我从来没想到这运动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不就是响应党的号召知无不言吗?领导上不是一再庄严地保证我们决不会受到
任何打击报复吗?何况,我从来和资本家没有任何关系,我怎么可能是一个「资产阶级右派分子」呢?不管怎样,不久就放暑假了,我得着手翻译斯坦贝克的《珍
珠》。
暑假期间,学院相当平静,但北京绝大多数大学和政府部门已经刮起反右派运动的风暴了。我在燕大教过的学生小江来看我,告诉我他和他的堂兄大江在
整风期间参加过工作单位的鸣放,批评一党专政和思想控制,反右一开始就受到猛烈的谴责。现在他想躲一下避避风头。我让他住在我用作书房的屋子里。但愿这
场风暴赶快平息,就像肃反那样,但我很担心。他问我运动会闹到什么样子,我觉得我得让他为最坏的情况做好思想准备。「你看过《正午的黑暗》和
《1984》。情况如果不断恶化,就会抓人、关人、甚至杀人。历史常常是用殉道者的鲜血写的。人类社会今天的处境会更坏,若不是有那些殉道者奉献的牺
牲。」 过了几天,他就不得已回单位去了,我从此再也没见过他。
暑假还没结束,教职员就忙着参加政治学习了。首先是阅读和讨论党中央关于反右运动的文件,还有《人民日报》的社论,尤其是那些由「伟大领袖」亲
自执笔的。我们也看了报刊上连篇累牍的批判文章,矛头都是针对那些在报刊上和单位鸣放过的知名教授、作家、艺术家、各「 民主党派」领导人,也有一些人
为在鸣放中犯了错误写的检讨。接着学院党委就宣布我们不能停留在学习文件,而是要联系自己,联系学院阶级斗争的实际。
九月一号开学,却并不上课。这是1951年以来高等学府第三次停课搞政治运动。学生忙于揪斗「右派学生」。教师忙于检讨自己的错误思想和言论,
揭发检举其它教师。再一次,我又当上了头号政治罪人,在「政治学习」小组会和教职员全体大会上接受没完没了的讯问和批斗。把我打成一个「资产阶级右派分
子」,好像早在第一次开会以前就有定论了。会上会下都有人要求妻子揭发检举我。几个月前还对我友好的同仁和学生开始回避我了。开会中间休息时,没有人理
我,我觉得好像是一个等候判决的罪犯。我感到上当受骗的愤怒,但我也明白我毫无办法。我上了人家的钓钩固然蠢得可以,但是那么多老成持重的大知识分子和
久经考验的老党员不是也同样落难了?
接着召开一次又一次教职员大会,举行「大辩论」。所有我在会议上或私下说的话,以及别人无意中听到我说的话,都被谴责为对党的内政和外交政策、
对社会主义制度本身的全面攻击。我注意到「革命同志」人手一册,油印的《巫宁坤右派言论集,供批判用》。我在「大辩论」 中唯一的权利是承认任何提出的
罪名。任何解释或澄清事实的企图都被大声斥责为对革命群众的「反攻倒算」、坚持右派反革命立场的表现。南开的老同事杨教授声嘶力竭揭发我当年的罪行。一
位曾在哥伦比亚大学专攻戏剧的女教师揭发说,她曾亲耳听到我高呼「不自由,毋宁死!」 有没有这回事?我承认有过。「用反动美国口号进行煽动!」 她怒
吼道。革命群众也跟着怒吼。一名党员指控我提议在滚沸的大油锅里油炸党员。「发泄恶毒的阶级仇恨!」 又是一阵怒吼。晁先生揭发那次黄教授款待他的午餐
是一次右派论坛,他当时强压着满腔怒火听我胡言乱语。每提到我讲过又经他加工的话,他那赢人好感的呵呵笑声变成了似乎义愤填膺的怒吼。
又有一天,午休时间,我推着小推车里的儿子到校园里去转悠,好让我的脑子暂时抛开一上午闹哄哄的批斗,路上碰到了一位年长的女同事。她是多年前
从美国回来的,平常见面有说有笑。我和她打个招呼,她没理会。下午会议一开始,她就跳起来指控我满不在乎推着孩子在校园里乱转,故意表示对抗运动。更恶
劣的是,她说,她听到过我手里抱着孩子喊「小丁丁万岁!」,恶意糟蹋「毛主席万岁!」的神圣口号。甚至有人谴责我的婚姻是「右派反动派和反动天主教徒的
政治结合。」 怡楷不得不参加一场又一场的批斗会,「洗耳恭听」,如同中国悠久的国粹中陪同死刑犯押赴刑场的 「陪绑」。
黄教授是唯一站出来为我辩护的。他指出,我放弃在美国的舒适生活和学术前程,回来为新中国服务,是一个爱国主义的知识分子。他承认,我有一些话
也许讲过了头,但是应当考虑到我长期在国外对国情不免有隔膜。无论如何,我响应党的号召,热烈地直言不讳,而有些人却一言不发。他的老朋友晁先生,还有
别人,都告诫他注意自己的阶级立场,否则他本人也会滑进右派的泥淖。
晚上我接受小组讯问,「ABC」反革命集团的老问题又提出来了。它是什么时候成立的?一共有多少成员?他们在我指导下读过那哪些书?我的身份是
什么?它的政治目的是什么?由于「ABC」从来没存在过,这些问题无从回答。我为什么参加他们五一劳动节在颐和园的集会?小江犯有反革命罪行在工作单位
受到批斗,畏罪潜逃,我为什么收留庇护?他躲藏在我家几天,我和他谈了些什么?我简慢地答道:「他是在私人家里作客。」 他们警告我不得耍滑,更不得借
题发挥攻击社会主义制度。另一个老问题又提了出来:我到底为什么在1951年回国?我受到一个重复出现的恶梦的缠绕。
最后,国庆节前夕,我在教职员全体大会上被正式定为最毒的「毒草」-「极右分子、资产阶级右翼的骨干分子。」 我犯的是反党、反人民、反社会主
义的滔天罪行,因此我是一个「三反」 反革命分子、人民公敌。我的罪行累累:我出身于反动地主家庭;我曾在反动的国民党空军当翻译;我多年接受美帝国主
义教育;我和「ABC」反革命集团有关系 ;我参加过反革命集团最近的集会;我恶毒攻击伟大的肃反运动为私刑;我公开叫嚣要求给右派分子推翻社会主义中
国的言论自由;我嚣张地高呼美帝的反动口号「不自由,毋宁死!」;我恶毒攻击「老大哥」,反对毛主席的「一边倒」外交政策;我猖狂攻击毛主席伟大的马克
思主义文艺理论;我恨不得油炸共产党员;我在伟大的反右运动期间在家中窝藏现行反革命分子小江;如此等等。义愤填膺的革命同志们高呼口号,让我「低头认
罪」。面对张牙舞爪的革命同志们,我从椅子上站起来 ,声泪俱下地承认全部罪行。我觉得我在认罪时已经把自己糟蹋够了,他们还斥责我死不悔改。
散会后,黄教授留下了,走过来和我握手。开会时,我看到一个首长派头的女干部在会场后面来回走动,吞云吐雾。她也留下了,此刻我才模糊地认出原来是平日
深藏不露的毛校长,也是一名延安时代的老干部。
「你觉得怎么样?」 她嘴里叼着烟,满面鄙夷地问我。
「我不知道怎么说。」 我咕哝道。
「现在该是你反省反动历史、反动思想行为的时候了。你要痛下决心改造自己,重新做人,这是你唯一的出路。你应当感谢我们没有把你打成现行反革
命。 」 她冲着我脸上喷着烟。
「谢谢。」 我又咕哝了一声。
尽管批来斗去,我还是想不通,一个靠教书糊口的穷书生,怎么会一下子就被脱胎换骨成为资产阶级右翼的「骨干分子」?六年前我诚心诚意回国来,为
众人称道的人民革命效力,回来后尽力以我的专长和良知为人民服务。近年来历次运动中的政治迫害,我还认为是一个新政权一时的偏差,这个政权还是能够领导
全国人民走出千百年的黑暗的。面对残酷的现实,我无法再用一厢情愿的想法哄骗自己了。我为自己的天真幼稚付出了沉重的代价,现在只有听凭无产阶级专政的
铁拳摆布了。
第二天国庆节,天安门广场和全国各地都举行盛大的集会,庆祝反右斗争的伟大胜利,我是祭坛上数十万牺牲品中的一个。我成了「贱民」,只求清静一
下,闭门思过,等候发落。但是,办不到,我奉命参加教职员假日游览长城。我还没游过长城,但是我怎么能和前一天还围攻我的那帮人一道去寻欢作乐呢?我跟
那位来家里「邀请」我俩的青年干部说我没有心情去。「哎呀,老巫,」他轻松地说,「别闹别扭嘛。会上的批评都是为了帮助你呀,要正确对待嘛。」
「十一」 天高气爽,正是一年中最好的季节。若是我目前的处境不一样,这倒是一家人出游的好日子。我和怡楷坐在大客车的一张双人座上,准备闭目
养神,补一补近来所缺的觉。但是,无可奈何,车子刚上路,那位青年干部就走到我面前拉我去和冯副校长,还有其它两位干部,一起玩纸牌。「可是我不会打百
分啊,」 我推辞说。「没问题」,他大包大揽地说,「我给你当高参。」 我逃不了啦。牌玩得满热闹的,好像什么事儿也没发生过。我纳闷儿,是否因为党中
央还没宣布如何处理右派,富有政治运动经验的学校领导决定观望一下,察看政治风向。不过我却觉得活像一只被猫逮着在要吃下去以前耍弄一番的老鼠。
终于面对长城了,我实在看不出这座巨大可怕的灰砖建筑物如何值得人们赞叹。我感到十分难过,当我缅怀历朝历代无数的好男儿抛妻别子,在鞭子和刀
枪的驱赶下,来修筑这个吞噬青春和生命的庞然怪物。怡楷和我离开人群,单独登上长城。到了顶上,怡楷问我:「你喜欢这个世界第七奇迹吗?」 我说:「这
真是个'奇迹 !这是那个焚书坑儒的'千古一帝 用无数奴隶的白骨修建的专制暴政纪念碑。其实又何止他一个!一代接一代的昏君效法他,实行暴
政,奴役人民,又扩建这座壁垒,妄图巩固专制王朝。奥威尔真该把它放进《1984》的,在山海关的门楼上写下但丁写在地狱门口的名言:'放弃一切希望
吧,你们进入这里的人们 !」
两天假期过后,批斗会继续进行,对象是其它教师和学生。李天生是一年前才调来的,被划为「极右分子」。黄教授有一些右派言论,但他为党工作多
年,本可不戴右派帽子。无奈他不听告诫为我辩护,最后又在我正式定罪之后公然和我握手,就被戴上了「一般右派」的帽子。由我负责的教研窒副主任潘教授,
由于「盲从」我的教学思想,受到批判,划为「中右」,不戴帽子。葆青也受到批判,幸免于「右派」之难,因为她的爱人在外国语学院承担了全部罪状,已被划
为「极右」,送劳动教养 。
全体学生不过二,三百人,被划为右派的竟有二十几名,其中包括一名十八岁的女生。还有我教过的一名调干生,多年为党做机要工作,也被戴上帽子,
因为他认为领导干部不懂业务,学校应由我这样的内行领导。他的名字叫向前,于是有大字报挖苦他「'向前 不向前!」
这时候,怡楷第二次怀孕了。尽管每天受到的压力越来越大,我俩为一个新的希望来到一个四面楚歌的家庭感到鼓舞。一个在患难中孕育的孩子是我俩对
生活的信念的证言。
运动进入尾声,学校预定十一月上课。校方接受学生的要求,分配我教三年级全部三个班的英语精读课。看起来,在教学工作上,我还是站得住脚的。同
时,在新落成的专门为高级知识分子盖的小楼里,又给我分配了三大间的一套。也许党中央会回心转意,宣布这个运动又是一次错误,如同肃反一样?也许头脑清
醒的领导人开始认识这个运动对党和国家造成了极大的危害?一个有威信的执政党,怎么可能信誓旦旦征求意见在先,又背信弃义罗织成案在后?我翻来复去考
虑,对前景还抱着一线希望。我毕竟是一个有妻儿老小的凡人,我没有当殉道者的准备,我的血肉之躯是软弱的 。
十一月来到了,学校开始上课,但校方并没通知我去上课,却让我和其它右派一起到图书馆去为堆积如山的新旧书刊编目。我的任务是英文书刊。除此之
外,我们还要在校园里搞体力劳动。看来情况不妙。
同时,《珍珠》翻译的交稿期越来越近了。白天政治学习,强迫劳动之后,夜间我在没有生火的屋子里爬格子。我的手指冻僵了,但我却为小说主人公一
家人的故事感到心醉神迷。年青的印地安渔民奇诺以采珍珠为生,他采到了一颗"稀世宝珠",却因此受到当地贪婪成性的恶人的残害。我们几个月来的受难,不
是正像他一家三口,妈妈怀里抱着小宝贝,黑夜在丛山中逃避残暴的敌人的追踪?奇诺终于逃出丛山,把宝珠扔回大海,从而挫败了敌人的阴谋诡计。我却仍然在
暗黑的丛山中摸索,还不知道是否能出得去。不论结果如何,我决不会扔掉我精神自由的宝珠,它虽眼不能见,却是熠熠生辉的。
"很美,美极了!我起初感到情绪低落,后来看到漫山遍野真的都是百花齐放,我就高兴了。等我回来,咱们俩一定得去跑遍每一个山头。世界是一座美
丽的大花园,生活是值得我们为之受苦受难的。我们的孩子们一定会生活在一个更好的世界。但是目前你得为我、为全家人背十字架 ......"
"哪儿的话,我有什么权利不背十字架?"她平静地说。"我把一些换洗衣服 、盥洗用具,放在你那个旧洗衣袋里了。你到那儿之前不会知道你真正需
要什么。我以后随时把你需要的东西寄去。你想你会有时间看书吗?"
"劳动改造嘛,大概不会有很多时间看书的。你就把那本旧的英文原版《哈姆雷特》扔进去,还有那天新买的冯至编的《杜甫诗选》。我感觉好像是要去
作一次新的冒险。"
"上帝与你同在!"
(第三章 百花与毒草,1956-58 全文完博讯w
1958年4月17日,大院儿里几棵桃树鲜花怒放,给几座哭丧着脸的旧楼添了一点生意。下午二时整,一辆军用吉普车开到我们住的筒字楼门口。怡
楷一声不响地把半空的旧洗衣袋递给我,我盯着她平静的眼神,连一声再见也说不出口就爬上了车子的后座。那个钟点,大院儿里不见人影。眼前正在发生的事情
是我生命中的一个转折点,却连传统的有人被捕或行刑时围观的群众也没有。
一名身穿草绿色军服的年轻司机立刻开车,另外一名年轻的士兵坐在他旁边。一路上,这两名战士一面抽烟,一面闲扯,吵吵闹闹地互相取乐。开了一个
钟头以后,司机对他的同伴说:"咱们快到了。咱们交了活儿以后,回去的路上我领你去看我女朋友,你得放规矩点儿。昨儿晚上你跟那个小婊子闹得太离谱
了。"那一个兵流里流气地噗哧一笑:"我放规矩点儿?我等着瞧你跟你那个小婊子放规矩点儿哩,你这个假正经!"司机回敬道:"你他妈的开口就像个臭右
派,你这臭流氓!你敢再这样胡扯,瞧我不把你跟我的货一起甩在那鬼地方。" 他们俩都乐了,这时车子已经快到目的地。
我本以为车子是送我去一个农场参加体力劳动。谁知车子一停,我却发现眼前是一座大铁门,嵌在一圈顶上装有铁丝网的高墙中间。门口有两名士兵站
岗,手持装着明晃晃的刺刀的步枪。我看到墙上钉着"半步桥"的路牌。大门边上的大白漆牌子上有一行黑漆大字:北京市劳动教养所。后来我才知道这是北京市
第一监狱新开业的下属单位。我被领进去,交给一名面色灰黄的中年狱卒,他在"货单"上盖了验收的公章。他看了一下我被送劳教的的文书,没精打采地对我
说:
"噢,你是机要单位的。这你得保密。你在北京还有哪个单位最熟悉?" "北京大学吧。"
"好吧,那你就是北京大学的。记住,你不是保密单位的,你是北大的。你要不小心泄密,那你就更麻烦了。把你的东西都倒在桌子上。"我遵命。他把
我从美国带回的旧弹射式刮胡刀和几包刀片放在一边。"把手表和裤带解下来。"我遵命,把旧手表和裤带搁在刮胡刀和刀片旁边。
"这些东西等你离开这里时退还给你。我们不希望在这儿发生乌七八糟的事儿,明白吗 ?"
他们想得倒挺周到的,不过可苦了我提着裤子走路。办完手续,我被关进二楼一间监房。二十来个中青年男子,个个囚首垢面,坐在铺在水泥地上的草褥
子上,把屋子挤得满满的。墙角的尿桶发出刺鼻的臊味。二十多人中,右派只占两三名,其余大多是"历史反革命"、流氓、小偷等"坏分子"。大家感到惊讶,
竟会有一位大学教授来与他们为伍。这帮人算作一个班。班长郑方文一脸精通世故的皱纹,在旧社会当过警察局长,管教监犯得心应手,自然受到新同行的重用。
副班长王文当过解放军排长,在内战中受过伤,少了一个手指头。他生得英俊,又会唱青衣,和一个战友的妻子勾搭成奸,被判了三年徒刑。劳改释放后,在一个
砖厂就业,又在食堂偷饭票,因此被送劳教,这里叫做"二进宫"。我恍然大悟,这个"半步桥"给我带来了多大的变化:跨过这"半步",我就不再是教授、知
识分子,甚至不是一个人。我现在只是一个入了另册的"分子"、一个贱民,一点也不比睡在我左右两边的小偷或流氓高明。不,我比他们还坏,因为思想罪被认
为比各种小罪更危险。
夜晚躺在水泥地上,挤在两个陌生人中间,辗转反侧,我不禁琢磨起这个不祥之兆的街名。我想起两句旧诗:"一失足成千古恨,回首已是百年身。"
可是我万万没有料到,在通向苦难的道路上半步桥会引我走多远。一日两餐,吃的是同样的东西:一个用发霉的玉米面做的窝窝头、一碗玉米糊、一片咸得发苦的
腌箩卜。没有油、没有肉、没有蔬菜、没有糖,不用为胆固醇操心。头两天,我实在无法下咽,就把我那一份送给左右的难友。"不用过多久你就会吃不够
的,"难友们预言。他们说对了。关在监房里,闻着我们自己的尿的臊味,天天"交代罪行","认罪守法",我们也用当初人家批斗我们的方式相互展开批斗。
除了每天轮流下楼倒尿桶,我们不时到大院里打扫卫生。在那种场合,我一向认为不足为奇的新鲜空气和金色阳光成了无比珍贵的天恩。
暮春五月,有一天我们又出现在阳光明媚的大院里,任务是参与全民动的歼灭麻雀运动。这又是一次由"伟大领袖"亲自部署的伟大群众运动。苍蝇、蚊
子、老鼠,外加麻雀,统称为"四害"。领导传达上级文件,麻雀每年损耗千百万吨粮食,为害不下于老鼠,必须像老鼠一样坚决予以歼灭。因此,全国人民总动
员,在同一天从早到晚,向麻雀发动总攻击。我们一干人犯也有幸参与这一盛举。我们的武器是各人自己的洗脸盆,有搪瓷的,有铝制的,各人用一根木棒在盆底
上敲个不停,参加全国五花八门的打击乐器大合奏。中华大地上空杀气腾腾的噪音,吓得一只只的小麻雀不停地东飞西窜,直到累死坠落地面。罪恶的小鸟怎禁得
起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随后几天,北京几家官报都欢庆歼灭麻雀运动的伟大胜利,而且报道了北京人爱吃的"铁雀儿"货源如何充裕,物美价廉。我没尝到一口
铁雀儿的滋味,我的胜利果实只是我在脸盆底上敲出的一个大洞。我不得不请求批准给怡楷写一张明信片,请她另送一个盆来。
几天以后,星期天下午,我被叫到我第一天来被"交货"的那间屋子。同一个面色灰黄的狱卒指着他面前桌子上一个脸盆,还有一条草席等几样用品,对
我说:"你老婆给你送来的东西。"我焦急地问他:"她人呢?" 他冷笑道: "你应当放明白一些。在这个地方你没有权利见客。那天天气很热,怡楷已近临
产,在烈日之下从几十里外挤几趟公车来探监,却不得一见。我感到十分无奈,只能责备自己: "你应当放明白一些。"
据多年后的报道,消灭麻雀促成了其后两年的粮食大歉收,因为一旦天敌消灭,粮食作物的害虫就在免费供应的共产主义大食堂大摇大摆地吃起大锅饭来
了。
6月5日晚饭后,我正在翻看《杜甫诗选》,忽然接到妻子从海淀区医院寄来的明信片,恭喜我于三日凌晨得了一个美丽的女儿,并要我给孩子取个名
字。恰巧我刚读过老杜赞孔明的名句:"万古云霄一羽毛",我这个做父亲的身系罗网,连女儿出世都不得一见,好歹托诗圣的福给她取名"一毛",祝愿我家生
于忧患的女儿有朝一日翱翔云霄!
三
在我给怡楷寄出我给女儿的祝福后的第二天,全部监禁在教养所的人员聚集在大院儿里听动员报告,人数之多出乎我的意料。(我不禁想起爱略特的一行
诗,"我没想到死亡毁了这么多人"。)做报告的人是兴凯湖国营农场的一名领导干部。农场位于黑龙江省小兴凯湖上,毗邻西伯利亚,新近由北京市公安局开
发,用来安置成千上万的劳改和劳教分子。这位报告人声称,建立农场的目的是"通过强迫劳动改造犯罪分子,把他们从剥削阶级分子改造成自食其力的新
人。"那个地区统称北大荒,一年中有一半时间冰天雪地,人烟稀少。但是,他鼓舞人心地说"那儿有肥沃的处女地,等你们去开发。你们的任务就是把北大荒建
设成社会主义的北大仓。那儿吃的东西有的是。玉米、小米、大米、小麦,应有尽有。兴凯湖里有的是吃不完的鱼。我是专程来接你们的。"
在忍饥挨饿关押了两个月之后,人人都向往吃饱肚皮在阳光下劳动的生活,尽管心里明白无非是远离亲人到荒原上去从事奴隶劳动。可怕的流放竟然能变
成求之不得的好事,我再一次不得不佩服共产党运用辩证术的奥妙。
6月11日深夜,我们从教养所押解出来,登上停在路边的一溜公车。一眼看不到头的车队,缓缓地通过行人绝迹的街道,沿途都有荷枪的士兵站岗。我
无言地告别了这座历史悠久的、绝对专制权力的中心,我是在不到七年前满怀憧憬来到这里的。到达前门火车站后,我们登上"专列"。一连三天三夜,这个特殊
的"专列",满载八百名劳教分子,在武装人员押解下,驶往滨湖的密山小城。我们过境休息时,小城宣布戒严。几只大木船把我们运到目的地 -- 小兴凯湖
上沼泽遍布的劳改农场。
(据李怡楷口述)
宁坤被吉普车带走的那天,我站在宿舍门口,一直看着车子开出大院儿。猛然间,我眼前发黑,两腿软得快站不住了。一个路过的女同事轻轻推了我一下,
急促地说:"小李,怎么啦?快回去躺下。你的脸色太难看了。"回到屋子里,我瘫倒在床上,迷迷糊糊失去了知觉,直到感觉肚子里的小生命在蠢动。我吓了一
跳。我会早产吗?不过疼痛很快就过去了。突然间,我放声大哭起来,这是几个月来第一次。我也第一次感到十分孤单。一阵敲门声打断了我的啜泣,我听见邻居
一个妇女大声说:"打字室来电话,叫你马上去上班。他们说有紧急任务。"我好不容易从床上爬了起来,一路拖着两条腿走到打字室去。
我本来在教师阅览室工作,管理英文书刊。那里备有一些美国报刊,包括《生活》、《时代》、《读者文摘》、《纽约时报》。这些"反动报刊"是别的
大学所没有的,而这个学校这样做是为了帮助教师熟悉流行的美国英语和了解"敌方"的最新情况,提高教学质量。一旦宁坤被划为极右,我就没有资格接触这
些"危险品" 了。我被调进打字室,首先在一台古老的台式英文打字机上摸索自学,后来专打蜡纸。不过,打字常常给政治学习让路。
我一走进打字室,以积极闻名、人称"小左"的小组长,一个比我大几岁的女华侨,绷着面孔对我说:
"你为什么迟到这么久,李怡楷?"
"我得等宁坤离开。后来我人不舒服。"
"他是两点走的,对吧?现在三点过了。红肿的眼睛!你为什么哭?还为他难过吗?你的眼泪证明你从来没有和右派划清界限。多么顽固!马上来开会。
我们把这个会推迟到现在。你看,别的组的同志也来了。你跟着你爱人走,在错误和反动思想的泥淖里陷得很深。我们在这里是要通过严肃的批判帮助你。你先做
一个自我批评。"
"对不起,我没有准备。" 我平静地回答。
"你说什么?你犯了那么多严重错误,却连自我批评也不准备做。她的态度能容忍吗,同志们? "
"不行,当然不行,"时髦的法文女打字员应声道。"李怡楷,我们大家都是来帮助你,免得你跟着你爱人走上毁灭的道路。你必须做的第一件事,那就
是和他划清界限,你明白吗?" "
"我明白,可是我不知道怎么办。"
"你当然知道怎么办,"一位人事科的女干部插话了。"你只不过是不愿意,因为你坚持反动立场。整个运动期间,你从来没揭发过巫宁坤的反动言行。
这完全是你阶级立场的问题。你是资产阶级家庭出身,对吧?"
"我父亲是一位爱国民族资本家。他死于心脏病时我才四岁。"
"这我都知道," 她那权威的声音说。"问题是,你没有改变你的阶级立场。除此之外,你又坚持巫宁坤的反动阶级立场。那是非常危险的。你有没有
考虑过离婚?别误会,没有人强迫你离婚。我只是问,你有没有过这个想法?"
"没有,从来没有," 我答道。
"同志们,你们听听!为什么没有 ?"
"我们大家都知道,党的政策是治病救人。巫宁坤有病,党正在挽救他,我有什么权利抛弃病人。再说,我是天主教徒,教会严禁离婚。"
"大家听听!抬出党的政策和她的教会的规定来压我们。我要让你明白,我们党并不禁止离婚。老丁的爱人正在办离婚。党组织和同志们都赞许她坚定的
无产阶级立场。你的宗教信仰和我们不相干。但是,你忘了你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公民,享有离婚权,尤其是和右派离婚。我已经说过,没有人劝你离婚。你离
婚,我们得到什么好处?我们来是要帮助你认清你的错误和反动思想。"
其他人轮流表示同意人事干部的意见,告诫我尽快划请界限。最后,"小左"做总结,让我认真反省,正视现实,并宣布要继续开会帮助我。"今天我们
不再为你浪费时间了。你回家去继续思想斗争。下次开会,我们希望你讲清楚你打算怎样和你右派爱人划清界限。如果你顽固不化,你的问题可能不会停留在'人
民内部矛盾 '。那你怎么办呢?带着花岗岩脑袋和巫宁坤一起去见你的上帝?难道你对你小儿子和快出世的孩子没有任何感情吗?"
我回到家已经六点钟了,疲惫不堪。宁坤和丁丁在家时,两间小屋子总显得又吵又挤,此刻却冷清得像一个荒凉的墓地。为了逃避这突如其来的孤寂,我
走出门去遛达遛达。同事和邻居们,三三两两,正从食堂往回走。我正踌躇要不要跟他们打个招呼,有人假装没看见我,也有人掉过头去。这大概就是他们所说
的"完全孤立" 吧!又回到我的小屋子,我看到宁坤从香山带回来的两个茶鸡蛋和花生米。这时我才想起从早晨就没吃东西,肚子很饿了。我剥了一个蛋,正想
咬一口,可心思又回到宁坤身上。"他此刻在哪儿?有晚饭吃吗?会挨打吗?他还能忍受多少侮辱和伤害?一旦受不了,他会自杀吗?......"
我没有胃口了,但想起肚子里有个小生命要喂,才勉强就着一杯热水把鸡蛋吃了下去。那个鸡蛋和花生米就留给丁丁吃吧。我提醒自己别忘了给他买一个红
的大苹果,那是他爸爸被抓走以前最后留下的话。我躺到很晚才入睡。近年来发生的事,一桩桩,一件件,都来到心头。我倒想大哭一场,可就是哭不出来。到最
后,我对自己说,"你一定要勇敢地单独面对世界 ,不管今后发生什么事。"在以后的日子里,又有开不完的小组会"帮助我认识我的反动思想"。
"去年五月的教职员大会上,你把肃反运动中巫宁坤在南开受到批斗和耶稣受难比较,有没有?"
"有的。" "荒谬绝伦,反动透顶!你怎么可以把社会主义中国一个反动分子罪有应得的批斗和耶稣受难相提并论?你的反动阶级立场还不明显吗?"
"我承认那是个错误。巫宁坤不配和耶稣比较。我的意思是说他同样是无辜的。"
"你说什么?他是无辜的?"
"我当时是那样想的。"
"那你现在怎么想?"
"我现在怎么想,没有什么关系了吧。" "你像泥鳅一样滑,像石头一样顽固,像右派一样反动。我们本来以为你年纪还轻,大学毕业不久,也许我们还
可以挽救你。很明显,你的思想受巫宁坤毒害太深了。"
还有一次,他们盘问我一年前在颐和园参加五一节日游园的事。
"去年五一,你参加了ABC在颐和园的聚会,对吧 ?"
"那天放假,宁坤教过的几个学生邀请我们和他们一起游园野餐。"
"你又像泥鳅一样滑了。我们有足够的证据,证明那是一次精心策划的反革命集会。你参加了。你自己说说你的活动属于什么性质?"
"我们参加了一次野餐。我想不起有过任何违法活动。" "我们掌握你在会上的发言。你攻击南开的肃反运动,而且十分激烈,是不是?"
"我们交流了经验。当时人人都认为肃反是个错误。"
"你现在还这样认为吗?"
"我现在怎么想,那有什么关系吗?"
"你狡猾,很狡猾!""小左"总结道。"我们不会让你滑过去的。你等着瞧吧。"
大多数同事都不理我了。经常有冷冰冰的、鄙视的、甚至敌视的眼光向我投射过来,好像一枝枝毒箭。以前常来我们家和宁坤喝酒聊天、谈笑风生的几位
同事,现在路上碰到我就掉过头去。我过去很难想象一个贱民或麻疯病人的遭遇,也从未料到我自己会有这样的遭遇。"但是我到底犯了什么罪过呢?"我在自己
寂寞的心里大声呼号。
1958年5月1日,学院组织教职员去参观半步桥北京市模范监狱,"小左"通知我要参加。一名女同事主动告诉我:"巫宁坤就关在那儿。没准儿你
能见到他。"到达之后,我们二十多名"贵宾"被请进一间会客室,每人面前都有人端来一杯热茶。随即一位领导干部讲话。他对我们表示热烈欢迎后,便宣讲通
过强迫劳动将罪犯改造为新人的社会主义政策的无比优越性,然后介绍这座监狱从旧社会到新社会的历史、目前的规模、劳改的设施、以及在监的劳改犯类别。他
最后说: "从各位将亲眼看到的实际情况,大家可以证明我们的劳改政策如何体现革命人道主义的精神。大家可以用铁证驳斥右派对社会主义司法制度和劳改部
门的猖狂攻击。"听完报告,我们去参观一个生产尼龙袜的车间。男劳改犯身上戴着整洁的白围裙,胸口印着红色的大字:北京第一模范监狱新生尼龙袜车间。他
们紧张地照管着机器。我们的向导自豪地告诉我们:"我们生产的的葡萄牌尼龙袜质量是第一流的。各位老师也许有人脚上穿的就是我们的产品。优质产品专供出
口,为国家创汇。这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可以证明如何把社会渣滓改造成生产力。" 然后我们又参观了食堂,里面排列着大长桌和长板凳;文娱室,里面有犯人
在玩纸牌;阅览室,里面有犯人在看《人民日报》和《中国画报》;最后,一间间有几张双层床的监房,床上的内务很整洁。突然间,一名女同事大声说:"你们
看那儿!还给他们淋浴!咱们宿舍里还没装淋浴哩。我几乎觉得对这些人民的敌人未免太好了。但是这也足以证明,我们党将敌人改造成新人的政策是多么仁
慈!"我正在纳闷儿,不知宁坤是否也在享受党的仁慈,她转身对我说:"我们还没看到你爱人。噢,他还不算劳改犯。他的待遇肯定更好。难道你不感到对党由
衷的感激吗?"
几天后,我收到宁坤的一张明信片,要我给他送一个脸盆,因为他带去的那个在吓唬麻雀时敲通了。地址果真是"半步桥劳动教养所。"我从家里拿了一
个脸盆,加上一顶蚊帐、一张草席、一顶大草帽,他在太阳下劳动时用得上。我得先去宁慧姐家,因为她要陪我去。一来她不放心我怀着大肚子一个人去,二来她
也很想看看哥哥。那天下午很热,一路要换两次公车,足足走了两个钟头。下车后,我们开始问路。似乎谁都不知道这地方在哪儿,有一个男人还满脸鄙夷地瞪了
我们一眼。过了一会儿,我们看见一个满头白发的老者坐在一个门洞里乘凉。
"老大爷," 我客气地上前打招呼。"请问半步桥在哪儿?"
"这就是半步桥,大姐。你找几号?"
"我不知道号头。"
"那找的是监狱?" 我点点头。
"你去哪儿干啥?"
"我男人关在教养所。"
"太不幸了。他怎么会搞进去的?你们样子是好人嘛 !"
"右派。"
"哎呀!太不幸,太不幸了......顺着这路走到头,见到一堵高墙,就到了。太不幸了......"
我们向老人家道谢后,又走下去。教养所不是我去参观过的"模范"地方,而是庞大的监狱中一个寒伧的大院。我说明来意,一个哭丧着脸的中年男狱卒让
我把东西留下。我问他可不可以见我爱人一面,他冷笑道:"这不是家庭团聚的地方。这是无产阶级专政机构。"我明白跟他争论没用,但是我想知道宁坤在里面
受到怎样的待遇。于是我又试探道:"同志,前不久,我跟学院的老师们一道来参观过模范监狱。挺不错的。教养所也是那样吗?"他脸上露出觉得好笑的表
情。"有时候,我真搞不清你们知识分子是怎么回事儿。"他说。"要是所有的监狱都像那个样子,那么它还叫'模范'干啥?常有外宾来参观,一个劲儿地拍
照,哈哈哈!"
我搭公车回家,觉得路好像比来时更远,情绪低沉,肚子里的重量更沉。宁慧姐眼泪汪汪。
望着汤汤的流水,我心中好像澈悟了一点人生......
山头一抹淡的午后阳光感动我,水底各色圆如棋子
的石头也感动我,我心中似乎毫无渣滓,透明烛照,
对拉船人和小船只,一切都那么爱着,十分温暖地
爱着。
我终于明白了他那朴实的声音为什么那样动人。此时此刻,他那透明烛照的声音、温存的节奏和音乐,使两个家山万里的囚徒时而乐而忘忧,时而 "作横
海扬帆的美梦",时而也免不了 "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 "。我们从他那 "涓涓细流"的声音获得了存活的力量,那个声音"柔弱中有强韧",是千军万马也
无法扼杀的。
可是,绝大多数难友从来是和杜甫、哈姆雷特、沈从文不搭界的。有一次,我看到一个老弱班一个不识字的老人在夕阳中坐在监房外面的地上发呆,手里
拿着一张小相片。我走到他跟前,看了一眼相片,随口说:"多可爱的小男孩!你的孙子?"他眼睛一亮,笑着说:"我的小孙子,我在家时总偎在我怀里。我还
能再见到他吗,你说?"他的声音是含泪的。要是我能告诉他就好了。我也想知道我是否能见到我自己的儿子。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怡楷和一丁、一毛的近照,递
给他看。"多好的一家人!"他羡慕地说。"你一定想他们。你是右派?"我点了点头。他"唉"了一声。很久以后,我听李大夫说他是八分场最早饿死的难友之
一。
另一个不识字的难友是"二进宫"的小陈。六年前他在广东老家持刀杀伤了他老婆的奸夫,被押送到宁夏劳改农场服五年徒刑,刑满后留场就业。他请假
回家探亲,假满后北上回场,在北京换火车。这时候,他才发现身上剩下的钱不够买车票。于是,他决定在车站的长凳上睡一夜,等天亮后帮旅客扛行李挣点钱。
不料天还没亮,他就被一名巡逻的民警捉将官里去,作为劳改农场的逃犯关进劳动教养所,又押送到北大荒!
小陈,三十多岁了,还是想不通,他在上级批准的探亲假到期后返回农场的途中,怎么会被作为逃犯抓了起来。他常来找我,用他那咭倔抝牙的广东官话
翻来复去讲他的故事,然后,又激动又有点口吃,要求我解释:"你是大学教授。你一定能够给我讲清楚的。我求你。"听上去像对我责备,让我感到惭愧。或许
他过分单纯,不懂得社会主义法制的天罗地网是怎样运行的。过一段时间,他就来找我给他老婆写封信,责怪她是他一切不幸的祸根。为了报答我,他会把几块豆
饼做的饼干塞进我口袋里。他是养猪的,这是他用来喂猪的饲料。晚间我坐在炕上,喀嚓喀嚓嚼着猪食,津津有味,引得左右的炕友们羡慕 。
去爱"山头一抹午后淡淡的阳光",去爱这湖上的小船只和"老就",这都不难,但要去爱阳光下的"一切",却并不那么容易。那些肯定对我们并无爱
心的公安干警怎么样?可是,你不得不承认,至少李队长与众不同。一共有一名中队长和三名小队长负责管教全中队二百多名劳教人员,其中以李的级别为最低。
他是本地的复员军人,皮肤黝黑,身材短小。他一口农民的语言,没有一句马克思列宁主义的行话。他在战争中打瞎了一只眼,但我们不知道是在哪一场战争,因
为他从来不吹嘘自己为国家做出的牺牲。他没什么文化,但从不掩盖这个缺陷。每看到墙上贴的招贴上有他不认识的字,他就像一个好学的学童一样要我给他讲
解。另一方面,看见我用起铁锹来笨手笨脚,他就抢过去,教给我怎样又快又容易地挖土甩土。"我一辈子干这个的,没名堂;你从来没干过,一辈子读书写字,
那才叫难!"
李队长和劳教人员在一起时,从来不摆队长架子,跟大伙儿有说有笑,仿佛是和同志们在一起。有一天雪太大,我们没出工,李队长值日来检查监
房 。
"好大的雪,李队长!这儿常下这么大的雪吗?" 我问他。
"你以为这场雪好大,巫宁坤?你没看见两年前我女人生头胎孩子那天那场雪。我家屋顶上的雪三尺深,大门被积雪堵死了。屋子里零下十八度!她偏偏
就在那会儿生!我好不容易才用家里的一点乾草给她烧了一壶开水。我总算攒了六个鸡子儿给她做月子,多一个也没有。我说,那才叫一场大雪!"
"不过这雪够大的,要让我脚上生冻疮啦,李队长," 我说。
李队长有现成的答案。 "瞎扯!在你鞋子里塞进些乌拉草,脚就暖和了。这个地区有三宝:人参、貂皮、乌拉草,你没听说吗? "
他一面说,一面脱下一只棉鞋,放在炕上。随即抓住我一只手,捅进他鞋里,问我有啥感觉。我说:"好暖和!"他很高兴,又把一只光脚放在炕上。
"摸摸我的脚。你瞧瞧乌拉草把它保得多暖和!"
"确实真暖和!"我一只手摸着他的脚。 "可是我不会做乌拉草鞋垫子。"
他很麻利地从鞋子里抽出一只鞋垫递给我。"你瞧瞧这鞋垫多柔和。你只要拿一个硬东西,好比说一块砖,在上面捶捶捣捣,直到捶得像丝一样软。它保
你的脚一冬天暖和,不用穿袜子。反正我也买不起袜子。"他哈哈一笑。我按他说的去做,果真一冬没生冻疮。
李队长几乎啥也买不起。他的工资不够他一家三口吃饭穿衣的,他年青的妻子、同村的一个不识字的农民,不得不给教养人员拆洗被子,挣点钱贴补家
用。分场没有别的工作可干,因为所有的体力活儿都由教养人员去做。我们在歇"大礼拜"时洗衣服,但是我们的棉被自己没法拆洗。这正是李队长的妻子可以帮
忙干的。我第一次请她帮忙还有些迟疑。一个冬天的早晨,中队正整队准备出工,我走到李队长跟前吞吞吐吐地说:"李队长,我的被子该洗了,不
知......"没等我说完,他点点头,挥手让我入列。晚上回到监房,我发现被子有干净的香味,叠得整整齐齐。代价是八毛钱,并不多,但是我刚到时一天
劳动只挣三毛钱,最后才涨到八毛钱。生意好时,她一天可拆洗两三条被,但有时根本没有生意。
尽管生活艰苦,李队长总是高高兴兴的,而且有一种天然的尊严。我们大家都喜欢他,可是话传开了,说是其他几名队长认为他在教养人员面前有失队长
的身份。他对其他队长的非议似乎懵然无知。
早春,开始化冻,有一天,葛队长派我们一班人到附近山上的树林里去把一些原木运回来。山路迂回曲折,背着原木下山十分困难,我们奉命把原木推进
小溪,人在水里扶着原木顺流而下。溪水冰凉,等我们把原木运到分场,我们一个个都冻得浑身发抖。李队长一眼看到我们这副惨相,立即下令让大家上炕钻被窝
暖暖身子。他自己跑到伙房,叫老王给我们烧红糖生姜水。他还没回来,葛中队长驾到。他身高六尺,一副军人的威风。
"这是怎么回事儿?你们不是应当在运木料吗? "
"我们运了,葛队长," 班长坐起身来回答。
"你们运了几趟?"
"一趟," 班长怯生生地回答。
"一趟,你们就钻进热被窝了?这是谁的馊主意?"
"李队长的指示。" "他的指示,呃?好嘛,他来啦。是你让这些人大白天上床睡大觉,李队长 ?"
"不错,是我说的," 他用本地农民的口音平静地回答,他的独眼直对葛队长愤怒的双眼。"这些人从冰凉的小河里上来冻得浑身哆嗦。你不想让他们
冻死吧,葛队长?部队里可不是这样对待战士的。"
"恐怕你忘掉自己是干啥的,李队长。这些人是接受强迫劳动的教养分子,不是度假的战士。我们的责任是对他们严格要求,不是宠坏他们。得啦,咱们
今晚队长会议上再讨论。"接着,他掉过脸对我们大喊一声:"大家都起来,去把所有的木头都运回来!"
我可以看出两位队长都在尽忠职守,只不过各人是根据自己对职守的了解行事。第二天李队长没有露面,我也从此没再见过他。
我们是与世隔绝的。每两周可以寄一封家书。起初,来回信件都经过队长检查。在受检查的信件里,通信的人能说什么呢?我告诉妻子我情况很好,她不
用为我操心。她也说她和两个孩子都好,让我不用为他们操心。其实我们日子过得都不好,要操心的事很多,不过简短的信传送了让双方宽慰的信息:大人孩子还
都没有在磨难中垮掉。几个月后,上级宣布取消信件检查,因为我们属于"人民内部矛盾",享有公民权。我们开始在家书里多写一点生活细节,过了不久上级又
宣布恢复信检。没有人向我们解释为什么出尔反尔,也没有人说我们是否还属于"人民内部矛盾"。我们仍旧读《人民日报》,两三个星期以前的旧报,试图从连
篇累牍的关于大跃进和人民公社的辉煌成就的报道中挖出点滴的新闻。从这些报道中,我们看到的是祖国大地变成了红旗飞扬的海洋。除此之外,我们对国内外真
正的形势都一无所知。
1960年,农场种植的的玉米、水稻、小麦、大豆都获得大丰收,由于气候好,土壤肥,还有奴隶劳动。我们开始盼望提高粮食定量。没料到,国庆一
过,上级就突然宣布大减定量,因为我们自己生产的粮食必须运出去供应城市居民。《人民日报》没完没了地报道的那些全国各地的大丰收哪里去了?队长们从来
没有作任何解释,我们把问题留在自己心里。
十月底以前,上级又突然宣布,全农场右派,好几百人,一律转移到清河国营农场。清河农场是北京市公安局下辖的一个主要劳改农场,位于天津与唐山
之间。队长们对突然转移也没有作任何解释,但是我们一厢情愿地认为这肯定是好事,伙食会好一些、待遇会好一些、释放的希望也会大一些。
(据李怡楷口述)
1958年7月21日产假结束,第二天我就去上班,正好赶上"伟大领袖"发动大跃进。我们没有搞"深耕",也没有搞"小高炉"炼钢,却要延长上班
时间。对我来说,这意味着在那台我不久之前才学着用的大打字机上每天多敲打几个钟头。我打字不断出错,在蜡纸上错得更多。每次数过我的错误之后,
小"左"分配给我更多的蜡纸活儿,好让我"从自己的错误中吸取教训"。随着大跃进的不断升级,我们打字员也得不断加班加点。有一次,我在古老的打字机上
一直敲打到深夜,我的奶水渗透了我的衬衣。有一位女同事向小"左"建议,不让我上夜班,结果领导上却批评她 "立场不稳,同情右派 "。
国庆前夕,"小左"通知我整夜上班放卫星。我大胆想打动她的母性本能:"我在给女儿喂奶,这是你知道的。我怎么能整夜打字,忍心丢下孩子哭着要
妈妈,要吃奶?我觉得我工作一直很努力,我已经打出了那么些东西,好像也没人用。"
她的脸变了颜色,她提高了嗓门儿。"李怡楷,你忘了你的身份。你在这儿就得听我的,教你干什么就得干什么。别再摆出一副教授夫人的神气,你现在
是极右分子家属,不许乱说乱动。所有革命同志都在为大跃进力争上游。而你,一个极右分子的老婆,竟敢拒绝为革命工作牺牲几小时睡眠?"经过这半年多惨痛
的教训,我已经学会了忍气吞声,只得去通宵打字。"小左"本人却要去完成一个重要政治任务:参加庆祝国庆的舞会。国庆当天,"小左"被评为"劳动模
范",不久以后又光荣入党。
国庆过后不久,学校组织教职员去徐水县参观。徐水在北京西南方约三百里处,最近出了名,因为根据官方报道,那儿有一块试验田的棉花结的棉桃有水
蜜桃那么大,"伟大领袖"已经亲临视察过了,因此各单位都争先恐后派人前往朝圣。这次参观来回要三天,我想我也许可以不去吧,因为我有一个婴儿要喂奶。
小"左"却坚持我非去不行,证明我又错了。我问她是否可以带孩子去。
"当然不行!"她狠狠地说。"你认为我们是去干什么?旅游?我要告诉你这是非常重要的政治任务。你要记住毛主席亲自去视察过了!你应当感谢组织
上没有因为你的政治问题不让你参加。我问你,和这么重要的政治任务相比,喂孩子算得了什么?"
"但是我的孩子怎么办? " 我感到走投无路了。
"那是你的问题,李怡楷。"
带着"我的问题",我下班后跑到附近几家食品店,找到了两听炼乳,留给了我娘。圣地没多远,但是朝圣必须花整整三天,才能显出足够的政治上的重
要性。我们一路颠簸走了六个钟头,两部校车还没到达试验田,奶水就渗透了我的上衣。成百上千的人围着圣地转悠,观赏田里的棉桃。这些棉桃确实比一般的大
得多,可也远没有水蜜桃那么大。空气中弥漫着粪肥的味道;有一个本地农民自豪地告诉我们,除了大量的粪肥,还施了大量的化肥。晚上,又有人领我们去试验
田,观赏一大排探照灯通宵照射小小的试验田给棉花加温的奇景。我听见有人赞叹: "像国庆节夜晚天安门的焰火一样!"
回到一个农民家的小屋子,我和同来的五、六个女同志睡在一张炕上。我感到我的乳房涨得痛。别人睡着了,我不断用吸奶器把奶吸出来,减轻压力。第
二天上午,我们又去试验田观赏奇迹棉桃,并听生产队长和大队长做报告,介绍他们是如何受到对毛主席的热爱和大跃进精神的鼓舞,从而创造了特大棉桃的奇
迹。与此同时,我胸部的疼痛扩展到双臂。一位有两个孩子的女同事悄悄地跟我说:"我真不明白他们为什么非让你来,把好奶吸出扔掉,让孩子留在家里又哭又
饿。如果拖下去,你的奶就会有毒,孩子就得挨饿。完全不可思议!"直到第三天下午,朝圣团才回到校园。我刚在我屋子里一张椅子上坐下,我娘把孩子送到我
怀里,小东西就猛吸起奶来,我的泪水也止不住落在她的小脸上。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要搭学校派的一辆老卡车前往几十里外的前门火车站。一位老司机开车来接我们,他很不开心地嘟囔道:"这么冷的天儿这么早出车,真是
的! "我说真对不起,他的气消了一些,又说: "真没见过这么冷的天,在这儿住了快六十年啦。都是他妈的西伯利亚寒流搞的。当然怪不了你。可你男人干
么要当什么右派?我真不明白这些傻知识分子,白读了那么多书。现在你瞧这两个可怜的小东西!" 老司机和他的助手帮我们把行李装车,随后我们爬上了敞蓬
卡车,大家挤在一起。眼看两位小脚老人家好不容易才爬上车,我心里真难过。车开出几分钟之后,我猛然想起,这两天忙得晕头转向,我忘了把我娘送我们做结
婚礼物的两幅溥心畲的画从墙上卸下来了。
"娘啊,墙上挂的溥心畲的画忘了。这教我怎么办?"
"是你爹最心爱的两幅画。精品。留在墙上就等于永远不见了。快点,请司机开回去。"
我从来没见过我娘这么坚决。她帮我打定了主意。我转过头,大声朝司机座里喊道 : "老师傅,我有重要东西忘在在屋子里了。很对不起,可是劳驾
务必把车开回去......"老师傅一定听出我急得要命,他一面掉头往回开,一面喊道: "我答应你,不过你也许会误了火车!"
几分钟后,我回到卡车上,怀里抱着两幅红木镜框里的画。我看见我娘眼里含着泪水。我低头看着两幅画:一幅上面题着:"雁来云杳杳,叶落蒲萧
萧";另一幅上题着:"危嶂悬秋叶,遥峰入暮烟"。宁坤在家时常赞赏这两幅画和题诗的幽远境界,不知何年何月他才能重见天日和这两幅画?一路上北风呼
号,雪花纷纷扬扬落在我们一家三代五口老小身上,仿佛喜庆时抛撒的五彩碎纸,为我们送别,祝愿我们在前路茫茫的征途上逢凶化吉。我突然想到,既然西伯利
亚寒流把这里搞得冰天雪地,宁坤身在中国的西伯利亚不定冻成什么样子啦。
到了前门车站,离开车时间只剩十几分钟。我赶紧办了行李托运手续,又急急忙忙跑到一个有一列客车停靠的站台,怀里抱着毛毛,丁丁拽着我的棉猴,
到了跟前才知道那不是我要搭的车。我又飞奔到另一个站台,两位小脚老人家摇摇摆摆跟在后面。等我跟在丁丁和奶奶后面爬上一节硬席车厢,列车已经要开动
了。我站在车厢门口,从我娘手里接过大包小果,我还来不及抓住最后一个包袱,里面有毛毛的尿布,列车就开走了。我怀里抱着孩子,匆匆挥手向我娘告别,她
满面泪容立在站台上,手里提着尿布包袱。她孤零零搭下班火车回天津去。
车厢挤满了人,虽然离春节客运高潮还有一个月。起先我抱着毛毛站在通道里,近几天的忙乱搞得我疲惫不堪,后来迷迷糊糊就睡着了。等我夜半醒来,
发现自己坐在地上,丁丁靠在我身上,呼呼大睡。奶奶眼看找个座位没指望,后来就挤出去,站到两节车厢之间的连廊,虽然颠簸摇晃,至少离厕所近,方便了患
糖尿病的老人家。
我们得在蚌埠换乘慢车。车站候车室更像难民收容所,污秽的地面上挤满了人,有坐着的,也有躺着的。我让丁丁和奶奶在包袱上坐下,就抱着毛毛去排
长队买车票。花了两个钟头才一步一步挪到售票处窗口,买了两张去合肥的车票。等我们祖孙三代好不容易挤上一节硬席车厢,我发现这里更挤,通道里横七竖八
塞满了扁担和箩筐。我们后面还有人上来,把我们推到通道当中,动弹不得。这一下奶奶可急坏了。 "六个钟头!我怎么去上厕所呢?我犯了什么王法该受这个
罪?" 我掉转脸去,不忍看她泪痕斑斑、皱皱巴巴的脸。我无言告慰陪同我受难的老人 。
1960 年10 月26 日,我们一行三、四百名右派教养分子,由武装公安部队押送,搭乘 "专列"抵达茶淀,这是位于天津与唐山之间的一个
小站。下火车后,我们背上揹着铺盖卷儿,手里提着包裹,列队步行十八里坑坑洼洼的石子路,前往清河国营农场的三分场,又称宁河农场。虽然又饿又累,我们
却满怀希望。我们以为,在这个直辖首都的主要劳改农场,我们一定会得到稍微人道一些的待遇,稍微好一些的伙食。
迎接我们的是田野上一座城堡式的怪物,蜿蜒环绕的灰色墙顶上布满了铁丝网。一群绷着面孔的公安干警把我们领进门去,铁门两边有持枪的士兵把守,
枪口装着明晃晃的刺刀。高处岗楼上的士兵拿着手提机关枪。进去以后,我们一排排在地上坐好,听三分场场长做报告。他说这次移监的目的是加速我们的思想改
造。他强调严守监规的重要性,同时提出严重警告:"你们任何人胆敢企图逃跑,必定要受到严厉的刑事处分,虽然我们相信任何逃跑的企图都决不可能得逞。没
有管教干部带领,或书面批准,任何人不得外出。警卫人员随时随地可对任何企图逃跑的人犯开枪。你们进门时看到墙头的铁丝网了吧?那是通了电的。拿你的血
肉去和通电的铁丝网拼,那是找死。就算你万一溜了出去,外面有骑马的警卫每天二十四小时沿着大墙巡逻。他们一瞅见逃跑犯就立即开枪。你们是有文化的人,
我相信你们不会干这种蠢事。但是我得把丑话讲在前头。"
我决没有逃跑的念头,但是对于囚禁在这样一座禁卫森严的监狱里却感到不可思议。他们不是一再说我们不是犯人吗?这位场长不是也说我们是不可能企
图逃跑的有文化的人吗?而我们明明被关在一座令人望而生畏的大监狱的牢房里。我不禁怀念起兴凯湖的劳改营,那里见不到警卫人员,更不用说装了刺刀的来复
枪了。和这座灰墙环绕的大牢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那个平静开阔的大湖,每逢歇大礼拜我可在湖边自由自在地漫步。然而,我也认识到,那种没有警卫的自由无非是
一种假象。那里没有必要设置警卫,因为遍布营地的沼泽比持枪的士兵还致命。"既然你是一名事实上的犯人," 我跟自己说。"那你就不如充分享受无产
阶级专政下一个犯人的一切待遇,否则你就会被软化而忘掉严酷的现实。"监管越严峻,我的心灵就应更自由地翱翔。
每天早晨,我们排着队,经过虎视眈眈的警卫和他们的刺刀,离开分场大院,前往田野劳改。值日的队长把出工人数告诉警卫班长,班长一个一个点数人
头放行。傍晚收工返监,班长重新清点人数。政治学习,不如说是批判会,占用晚上的时间。队长们一个个都是铁板面孔,俨然无产阶级专政的化身。他们和李队
长毫无相似之处,李队长完全够不上这个制度的化身。名为"人民内部矛盾",现在我过的和感受的却完全是一个社会主义囚徒的生活。
在移监之前,我已经从《人民日报》报道的字里行间猜出国家形势并非大好,但是我无从知道情况坏到什么地步。我们到达三分场那天,曾经指望吃到一顿
一般给新来的人吃的好一点的伙食。不料我们吃到的却是萝卜片和山芋片的清汤。汤里没有一个油星子,饭后不用洗碗。有些人吃了山芋很高兴,因为东北太冷不
种山芋。还有些人说大伙房没空给我们做一顿好饭,但迟早会吃到的。当天晚饭吃的是同样的东西,随后两天也一样,而且一天三餐改成了一天两餐。第四天,清
汤里没有山芋,增加了萝卜叶子。我们觉得肚子总是饿,但是照样每天下地劳动。
有一天,我们的任务是收割大白菜,装上卡车运往北京。每一颗大白菜都装车之后,值日队长教我们把掉在菜田里的菜帮子都捡起来。我怯生生地问
他:"干什么用?"他答道:"你们明天的伙食。 " 于是我们把菜帮子都捡起,装进箩筐,准备送往伙房。队长喊道:"回来。你们为什么没把乾菜叶捡起
来?" 我感到莫名其妙,又问他:"干什么用? "队长胸有成竹地说: "你们春天吃。" 我的心往下一沉,我的双手按他说的去做。
食物,或者不如说,缺少食物,成为我们的心病。难友们无止无休地谈论他们吃过的好东西,把各色美味佳肴吹得天花乱坠,还煞有介事地交换食谱。他
们互相倾诉夜以继日的饥饿如何煎熬他们的肠胃,又把他们变成老皮厚脸的、沉迷精神会餐的饕餮。与此同时,伙食越来越坏。到后来,真正的粮食完全不见了,
给我们吃的是 "代食品 "。一般的主食是用代食做的粥或窝头,用的原料是乾白菜叶和一种用玉米杆的根部磨成的粉,据说其中含有10%的淀粉。我们无从
知道这些代食品含有多少养分,但是我们当中马上就出现了可怕的、鲜血淋漓的消化道问题。一名年轻的俄语教员,由于长期便秘,差点儿因肠梗阻送了命。
星期日午餐改善伙食,供应蒸山芋乾,每人一斤。我们一班二十多人同吃同住,班长开动脑筋,请一位过去制造精密仪器的行家,就地取材,做了一杆提
秤。他用这件精密仪器小心翼翼地把这宝贵食品分成均匀的份额,发给各人。在他运作的过程中,几十只眼睛都紧盯着他和他手里的秤杆,在运作完成以前任何人
不得开吃。山芋乾中往往有一些变质的,谁分到谁倒霉。
有一天,我分到的一份里有好几片实在无法入口。我一狠心把它们扔在门口一条大家夜间用作小便池的水沟里。一位难友、前共产党员,马上跳下去,把
它们捡了起来。正当他把它们一片一片往嘴里塞,一名队长走到他面前,呵斥他说:"快扔掉!你不要脸!你还当过党员哩!" 他回答说:"但是我饿啊!饿
啊!"他继续咬嚼,直到吃完为止。晚间政治学习,我和他都受到严厉批评,我的罪名是浪费社会主义的粮食,那位共产党员的罪名是丑化社会主义制度。他唯一
的回答是: "但是我饿啊!饿啊!"
其它一些饥饿难忍的难友开始搜索新的食品资源。有一位逮到一只田鼠,他趁队长不在眼前,捡到两块砖和一些乾树枝,点起火来把它烧熟,狼吞虎咽吃
下肚。还有一位逮到一条蛇,他送到伙房去,让一个伙夫做成一锅蛇羹,两人饱餐了一顿。
我既无想象力又无本领去开发非正统的食品资源,在全中队是第一个严重浮肿病号。我人很消瘦,下肢浮肿,两腿软弱无力,下地劳改时常在路上跌倒。
我不知道自己脸上是什么样子,因为周围没有镜子,但是从战友们枯槁的面容,我不难想象自己已经面目全非。不久之后,我上了严重浮肿病号名单,享受一
份"革命人道主义" 的食物补助。每天晚饭后,我去伙房领一个用旧报纸糊的口袋装的麦糠,和一碗猪骨汤,那是用农场养猪场饿死的小猪骨头做的。我成了
难友们羡慕的幸运儿。可惜我的好运为时不长,因为小病猪和麦糠的供应都断绝了。越来越多的难友的浮肿也越来越严重,但是他们来不及分享我短暂的好运
了 。
虽然党报和管教干部都避而不谈,即便在与外界隔绝的劳改农场,大家都知道全国正在经受一场空前的大饥荒。我们是从三分场场长的大报告中才领会到
情况是如何严重的。他首先大谈"三面红旗",即党的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如何无比正确,又罗列统计数字证明它们的光辉成就。然后,他把近年来的饥
荒完全归罪于气候反常、粮食歉收,和党的政策没有任何关系。最后,他宣布,根据上级指示,实行一项符合共产党一贯的 "革命人道主义" 精神的新措
施。过去,给劳教分子寄递食品是严格禁止的,因为食品包裹不利于思想改造。眼下,根据新的情况,准许家属和亲戚亲自递送食品,教养分子本人也可写信要求
家人送食品。了不起的新措施!一个政府无力供应人犯最低的口粮,把责任转嫁给他们的家属,却仍旧把他们关在监狱里从事强迫劳动!
我们班的第一批"革命人道主义" 果实是一名中学教师的妻子亲自送来的小麦面烙饼。他有滋有味地大吃起来,我们大家又饿又馋的眼睛死盯着他一
口一口地咬嚼这种不可思议的美味佳肴。我没有写信给怡楷传递"革命人道主义" 的新信息。她远在千里之外,度日如年,我不忍再让她为我的处境忧心。可
是眼看人家津津有味地吃着烙饼,我不止是眼馋了。我想到怡楷家里人就在天津,离我不远,也许我可以向他们求援吧。求还是不求,这是我在心里又盘算了一天
的问题。有一个政治贱民作为近亲已经够他们受的,我还能让他们冒政治风险送食品包裹到监狱来吗?我能忍心让我那慈爱的岳母为我的处境忧心忡忡吗?这时候
我想起怡楷在我被捕前夕讲的话:坚守对生活的信念,不管发生什么情况。现在我明白了,真正的问题是"活下去还是不活"。面临生死攸关的挣扎,我抛弃了重
重顾虑,向我那些好亲戚求救。
1961年元旦后不久,一天上午,我因浮肿恶化没有出工,队部通知我去接待室。一进屋子我就看见怡楷的四哥坐在一张椅子上,他旁边是一名值日的
接待员。四哥当初上的是北京辅仁大学生物系,1952年毕业后分配到兰州生物制品研究所。肃反运动中,他被诬为暗藏的天主教神父,受尽了身心摧残,以致
精神崩溃。 1956年冬病人被送回北京,住在我们家,到附近的医院接受治疗,后来还没痊愈就回天津家中去了。从那以后,我们一直没见过面。病还没完全
治好,他不能回去上班。谢天谢地,他还可以不辞辛苦来探望他病重的妹丈。接待员站在一边监视我们的行动。四哥打开他的小手提包,拿出一打煮鸡蛋、一块煮
羊肉、还有我岳母亲手为我做的十个花卷。他又掏出一些咸萝卜,接待员出面干涉了:"不许收咸菜。对浮肿有害。" 四哥立即把咸萝卜放回手提包,让我很
失望。他告诉我这些食品都是从黑市用高价买的,但是,只要" 革命人道主义" 继续实行,他们就一定想方设法再给我送吃的。这时候接待员心不在焉向外
面张望,我飞快地把手伸进他的小提包,一把抓住咸萝卜,塞进我的破棉袄口袋。四哥,身高六尺却胆小怕事,给我的胆大妄为吓呆了。
"你口袋里揣着什么?" 我又问他。
"只有两个窝头," 他说。
"交给我,快!" 我命令他。
"这是我的午饭," 他央求道。
"你回家再吃吧。马上交出来!"
我不容分说从他口袋里强夺了两个金黄的窝头。可怜的四哥,好心没得好报,辛苦了一天,他还得步行十几里崎岖的石子路走到茶淀车站,再空着肚皮搭
那趟慢车回家。我觉得自己活像希腊寓言里的那条蛇,在好心的农夫救活了它的命之后把他咬死。
我满载而归回到监房,成为少数"富有者" 中的新贵,受到周围"贫困户"的嫉羡。我把珍贵的黑市食品每天为自己限量配给,可是一周下来就吃得精
光了。我毫不踌躇又写信求援,"仿佛是越尝滋味越开了胃口," 如同哈姆雷特所说的那样 。
春节前夕,没想到老母也来探监。她从北京乘火车到天津,和怡楷教中学的二哥结伴同行。他们带着两个装满了黑市食品的大旅行包,走到三分场。我得
到批准和家人在一起过夜," 招待所" 是干部和留场职工子女上的幼儿园的一间大屋子。由于浮肿,我周身软弱无力,一位新来的队长、刚从部队复员的
年轻战士,主动帮我把铺盖卷儿扛到幼儿园。一路上,他很和气地说:"老人家来一趟不容易,你得留她多住两天。过春节嘛! "他主动为一个劳教犯扛行李,
我本来已很感动,此刻又听到他这种朴实无华的情意,我更感到惊异。看着他紫红的农民脸膛儿,我意识到他新来乍到,还没有"进入角色 "哩。也许是李队长
第二?我真心诚意向他道谢,并私心祝愿他永葆无邪的青春。
面对白发苍的老母,我欲哭无泪。老人家年已六十六岁,一双小脚,从火车站走十几里凹凸不平的石子路,一路又受糖尿病折磨,在没有树木的原野上找
隐蔽的处所方便一下。这是一个敬老的文明古国!
娘从一路提来的食品袋里先拿出个纸包,边打开边说"我记得你小时候最爱吃烤炉烧饼,萝卜丝的、豌豆苗的。豌豆苗,北京连影子也没有。白萝卜倒
有,不如扬州的好吃。现在好面粉也困难,春节一户才配给一斤。我切了一碗白萝卜丝,加了葱花,滴了几滴麻油,一个一个在煤球炉上烤出来的,自然没有烧饼
铺做的好吃。" 我忍不住哭了。
娘说:"哭什么,吃吧。"
我一边说着话一边吃起烧饼来,不知不觉就把十个都报销了。
娘问:"味道还可以吗?"
我说:"说不上,猪八戒吃人参果,食而不知其味。再来十个我就知味了。"
娘黯然一笑说:"听说你们这里饿死了不少人。看到你活着,我就放心了。"
我们和其他难友及家属都住在一起。很奇怪,人人都在轻松地交谈,仿佛他们是在进行正常的春节拜年活动。我没看到有人流过一滴泪。连一滴泪也没
有!也许这些人已经与眼泪和欢笑无缘了?当晚,在唯一的大炕上,娘挤在两位妇女中间躺下。二哥和我把两张方桌拼成一张 "双人床",我们俩躺在一起,悄
悄地谈了一夜。他告诉我大跃进造成的祸害,和老百姓遭受的苦难。我给他讲在北大荒的劳改生涯、在清河的饿以待毙。他一边摸我的四肢和胸背,一面轻轻
说:"皮包骨,没一点儿肉了。我们得赶快、赶快给你多送东西,要不然就会后悔莫及了。"
"五一" 劳动节,宁慧从北京来探监,大腹便便,路上当然很辛苦。她在接待室巧遇怡楷的大哥和他十五岁的儿子和平。我记得和平是个很坚强的孩
子,但他一眼看到老姑父面目全非就哭了,宁慧也忍不住泪如雨下。我强作欢颜安慰他们:"别这样,你们那么远来这儿不是来哭的!你们看到我还活着,应当高
兴啊。你们带来这么多好吃的,可以帮助我早日恢复健康。" 我们隔着一张长桌面对面站着,桌上搁着他们的旅行包。我们讲了一点家常,十五分钟的接见时
间就完了。
一旦拥有这些食品,我成了难友们嫉羡的对象,尤其是那些"贫困户"。有些人的家人在外省,即便能来"送牢饭",路上也要耗时费日。还有人本来是
养家活口的,他一走家里的人吃饭都有困难,哪有钱买黑市食品送来。中队里偶尔有人偷别人的食品。我把所有吃的东西锁在两个旅行包里,堆在我枕头后面。我
给自己实行严格的定量配给,好像一个吝啬鬼花每一分钱都心疼,因为我不知道在这里还要关多久,也不知道亲戚们什么时候能再来。有一天,从地里劳动回来,
我发现一个旅行包上的小挂锁被砸了,丢了几样吃的。我的第一个反应是立即向队部报告。抓住小偷不会太难,因为嫌犯肯定是一个因病留在家里的"贫困户"。
一转念,我又暗自思量,不管他是谁,我可怜的难友和我有同等求生的权利,他为什么不能采取唯一可以使用的手段呢?何况,在他硬着头皮下手干小偷小摸之
前,他不定经受过怎样痛苦的思想斗争?若是我像他一样走投无路,难道我就不会干出同样的事,或者更坏的事?再说,他并没动我大多数的宝贵财富。
"贫困户" 中有一个搞中国古典文学的青年学者,他在炕上睡在我右手。有一天,他递给我一张用他的优美的柳公权体写的条子:"教授:我恳求您
借给我一张烙饼。等内人从湖南来给我送食品,我保证一定加倍奉还。" 我踌躇起来,我觉得,这些食品是我的亲戚们作了重大牺牲买来救我命的,我无权拿
来做人情。第二张条子内容相同,加了一句话:"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看着他优美的柳体书法,我心软了。我上中学时练过柳字,始终没有入门,因
此我一向钦慕柳字写得好的人。这么优美的书法落得这么凄惨的下场!这个不厌其烦地吹嘘自己的古老文化的民族,今天堕落到什么地步!趁别人不注意的时候,
我递给老刘一张烙饼。
第二天,他就搬到重病号集中的屋子去了,因为队部认为重病号继续留在普通监房影响其他教养分子的士气。分手以前,他用他的湖南口音对我说:"老
巫,你不知道那张饼味道有多好。我内人一到我就加倍奉还。"
"别挂在心上,老刘,你多多保重。要是你不还,我把你的柳字借条裱起来作个纪念 。"
"那可不成。" 他无力地微笑着告饶。"要是你真喜欢我的字,等环境好转后我给你写个条辐。"
"老刘,你可要说了算。多保重!" 我无力地哈哈一笑。
(据李怡楷口述)
一
宁坤调到清河农场时,我曾希望情况会有好转。至少,他现在离我近了一些,邮件往返也会快一些了。按照监规,他每个月写两封简短的信,告诉我他好
着,教我别担心。我怎么能够不担心呢?我自己就得了浮肿病,连小丁丁也出现营养不良的症象。他在监狱里能靠什么活下来呢?我知道担心并没有用,然而我的
忧虑时常使我夜不能寐,而夜又很长。
新的一年来到了,但并没有给我带来什么新的东西,除了四哥来的一封信。他告诉我到监狱探视宁坤的情况:"他身体还可以,不是太好,但眼下有谁身
体好呢?你不必担忧。我们过些时再给他买些黑市食物送去。"
二月里,我和一丁又度过一个孤凄的农历除夕。在这举国欢庆的春节,我们母子俩分配到一斤白面粉、半斤肥猪肉、一小棵卷心菜。为了让孩子高兴高
兴,我把猪肉和卷心菜外叶剁成馅儿包饺子。我们把小小的菜心养在一碗水里,给冷清清的房间添一点生气。看着孩子津津有味地吃着饺子,我心里感到好受一
点。这时候,他突然问我:"妈妈,你知道爸爸今晚也在吃饺子吗?"我想这不大可能,但是我说:"我希望爸爸也在吃饺子。在天津家家户户都吃饺子,这是风
俗习惯。"天哪,他们既然已经养不活他,为什么不放他回家呢?我曾模糊地希望到寒假时去看他。可是,寒假快开始时,领导上宣布要大家留校过一个"革命化
的春节"。我毫无办法,唯有等放暑假再说了。
谁知五月下旬的一个下午,快到下班时间,在打字室接到宁坤的信。急忙打开一看,比往常更短:"怡楷:我病危。望即来见可能是最后的一面。"出了
什么事?三个哥哥来信一直教我放心。难道是我被蒙在鼓里?我惊慌失措,就不顾"小辣椒"的阻拦,直奔系主任办公室去向李主任请假。我一声不吭地把信递给
他,然后提出要请假去探视病危的丈夫。"你怎么知道他的病就像他说的那么严重?"
"李主任。"我尽可能平静地回答他。"我爱人走了三年多了。以前来信一直说他身体很好,让我放心。如果不是情况十分危急,他绝对不会让我忧虑
的。我太了解他啦。何况,您知道的,他的所有信件都经过检查。管教人员不会让他把信发出,如果他讲的不是实话。我请求您准许我请一次假,好让我去看看
他,也许是最后一面了。"
"别感情用事嘛,李怡楷。"他开始提高嗓门儿了。"我办不到。你是打字员。你要做的工作很多。系里的革命同志都在鼓足干劲,力争上
游,你却要请假去看望极右分子爱人。你现在还是他的爱人,但你也是国家干部。你必须站稳立场,和右派划清界限。这是个立场问题啊!不行,我不能批你的
假。就这样吧,李怡楷同志。"
在无产阶级专政的权威面前碰了一鼻子灰,我灰溜溜地离开办公室 ,拖着两条腿走回家去。一进家门,就听见一丁照例嚷嚷:"妈妈,我好饿!"心里
感到比平常更难受。我赶忙打开小煤球炉,做了一锅山芋面糊 。一丁大口大口地喝了下去。他看到我没吃就问我:"妈妈,你怎么不吃啊?你不饿吗?我一天到
晚都饿!"
"乖乖,那你就多吃点儿吧。妈吃不下。你爸爸病了,病很重。他们不让我去看他 "我说不下去了。
"妈妈,我们一定得去看他。大爸爸生大病,他一定特别想我们。他们为什么不让你去?你再去找他们嘛。我也要去看大爸爸哩。"
孩子说得对,我不能那么轻易地认输。长期在恐惧中生活,畏缩几乎成为第二天性了 。可这是生死攸关的时刻,我必须进行抗争。
看着一丁上床睡觉之后,我离开我们凄凉的小屋,走到校园那一头领导干部住宅区。一走进李主任家灯火通明的客厅,我就看到"小辣椒"的爱人、系总
支委员吴老师和那个与一丁同年的儿子小明在玩。他一会儿把小明抛到空中,一会儿又玩驮驮背。父子两个笑声不断。我看傻了,呆呆地站着不动,说不出话来。
李主任先点了一支烟,然后转身对着我。
"李怡楷,你又来干什么?"他不耐烦地开腔了。"我不是已经跟你说了吗?你不能去清河农场看你爱人。我不能让你在政治上犯错误。我们党一贯实行
革命人道主义。连日本和国民党俘虏都得到人道主义待遇 。你干什么要为你爱人担心呢?他这几年一直很好,是不是?他还没死,是不是?""但愿如此
吧。"
"那就得啦。这也足以说明他受到革命人道主义的待遇。要是他真的病了,农场领导会按党的政策给予他必要的医疗。你还能要求什么呢 ?你也不是医
生,你去有什么用,就算他是真的病了,嗯?"
"李主任,我来系里工作两年多了,从来没有请过一天假。现在我爱人垂危,我请求您准许我请一次假,好让我去看看他,也许是最后一面了。他身为右
派,罪有应得。但我们的孩子总归是无罪的吧。小丁丁和小明同岁,已经三年多没见到他爸爸了。我们的女儿一毛出生时,她爸爸已经关进劳动教养所了。我只向
您请几天假,好让我们都能见他一面。我一定尽快赶回来,弥补失去的时间。我希望我的要求是和革命人道主义并不矛盾的。"
"你这个人真顽固,李怡楷同志。"他厌烦地说。"我拿你有什么办法呢?得啦,我准你一星期的假。你一定要及时赶回来。再见 。"
黑夜里,孤零零地走在回家的路上,那个快乐的孩子的欢笑一直在我耳边回荡。"但愿宁坤能活着回家和咱们的孩子玩!"我默默地祷告。回到家,我看
到一丁睁眼躺着。我一把扑在他身上,搂了又搂。我先使劲忍住眼泪,然后才告诉他:"一丁乖乖!我们要去看大爸爸啦!妈妈得感谢你让我再去找他们 。也不
知怎么的,妈妈有时侯脑子就不管用啦。我们有整整一眼7个星期的假!"
我孩子从床上跳起来,搂着我的脖子。"妈妈,我太高兴啦!我这一下可见到大爸爸啦!咱们什么时候走?""明天,明天就走!"
"你们这些人来早啦。"那人粗声大气地说。"干么这么急?他们要到吃中午饭才收工回来。你们等着吧。""可我不用等。"和我一起进来的那个女人急忙对他
说,几乎带着点儿胜利的神情,同时举起了那把锹。"瞧见这个了吗?那个狠心的男人,他再也不会回来见我了,我可以去他那儿。这是他儿子,他也能去。"
"给我看死亡证,"那个人从里面走了出来,身上穿着制服。看过死亡证后,他喃喃地说:"呵,是的。你是他老婆?""要不是他老婆,我来这儿干
啥?他在哪儿?"
"嗯,你迟了一步,明白吗?这种天气,尸首不好放着的,明白吗?他昨儿个晚上已经给埋掉了。待会儿把他的东西交给你,你等着吧。""干什么要
等?我要离开这鬼地方,越快越好。"
"负责死者遗物的同志吃饭去了。他要到一点钟探视开始才回来,明白吗?说话就到啦,慌个啥?"
他转身回内屋后,死者的妻子嚎啕痛哭起来。"呵,呵,你这个狠心的男人啊!你怎能撇下我们不管啊?呵,你这个狠心的男人啊,你怎能把我们娘儿俩
撂在这样一个世界上啊?你这个狠心的冤家,呵,呵,呵 !"孩子不声不响地啜泣着。屋里的其他女人都耷拉下脑袋。
我轻轻拍着她的背,轻声说:"别哭啦,别哭啦,天儿这么热,你得保重,现在 ""现在他走啦,我可咋 "她又号哭起来。
这时候,另一个穿制服的男人从里面走出来,手里提着一个寒碜的包袱,随手扔在号哭着的女人脚边,以打发公事的口气对她说:"得啦,别哭啦。这样
哭下去有什么用?死的不是他一个。昨儿个一晚我们就埋了五个。没东西吃就没法儿活,很简单。现在回家去,另谋生活吧。"
"他埋在哪儿?我们能去看看吗?"
"有什么用?快带孩子回家去,别误了火车。"
"火车,是啊,火车,我们可连买车票的钱都不够。"
"这,这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啦,对不起。"他边说边转身回办公室去了。
我从妈妈给我的钱里掏出两张一元的人民币,塞进她手里。她抓住我的手,我赶忙说;"回家去吧,大姐,一天下来你够受的啦。孩子也太累了。走吧,
不用说啦。"我轻轻在她背上拍了一下。她喃喃地说:" 那就再见吧。但愿你的运气比我好。"
我隔着窗户目送娘儿俩上路。他们拖着疲惫的脚步,沿着刚才走过来的漫长而崎岖的碎石子路走去。她肩上扛着那把没用上的大锹,柄上挂着死者留下的
包袱,仿佛是他的生与死的见证,我默默地在心里为死者和生者祈祷,而且感到对我自己的命运几乎无可抱怨了。
突然间,我感到很累,累得睁不开眼。我坐在长凳上睡着了。一阵脚步声把我惊醒,我抬起头,看到十几个衣衫褴褛的男人站在门口。办公室里的那个家
伙从里面出来,走到门前,开始大模大样地向那些人训话:
"你们大伙儿听着。你们的家属来这儿探视,给你们带来了食物。我们允许这样做,因为实行革命人道主义是我们党的政策。他们这样做 ,并不是为了
满足你们腐朽的资产阶级胃口,而是为了帮助你们彻底改造自己。你们必须加倍努力,弃旧图新,以报答党和政府的宽大,并且也报答家人的帮助。现在我开始喊
名字。准许你们每人和家人谈十五分钟,可你们说话得注意。我一次叫一个。巫宁坤!"
听见报这个名字,我大吃一惊。我在门口那些不成模样的脸中找寻过,可无法认出哪个是宁坤。他们身上穿的是沾满泥巴的破衣服,脸容苍白得怕人,看
上去全都是一个样子。这时,我看见他步履不稳地走进探视室。没错,他确实是宁坤,但完全变了样。离家不过三年多,他怎么会变成眼前这个人了?他想对我笑
一笑,但又马上收敛了笑容。一名狱卒领着我们出去走进一间小屋子,我们俩相距大约五尺面对面站着,那家伙在我们中间靠边站着。
"你们可以谈十五分钟。别犯傻,否则今后不许探视。"
这时候,我才注意到宁坤手里拿着一个绿色搪瓷饭盆,里面盛着水,他的手在颤抖。这是我当初寄给他的,但已遍体鳞伤。他向前走了一步,向我伸出手
来。"你喝 " 他小声说,随即低下了头。看见水才使我感到口渴。整个上午我没喝过一口水。我丈夫给我带来了生命之水!在我大口喝水的当
儿,我看到他头上覆盖着一层寒碜的短发,稀稀拉拉 ,好像我在路上经过的那些坟堆上的枯草。我想起三年前他那一头油光雪亮的乌髪。他的两只耳朵瘠薄蜡
黄,就像只有压在一起的两层皮。他又抬起头来时,我看到他浮肿的脸是死灰色的,他那双过去炯炯有神的眼睛呆滞而凹陷。泪水涌上我的双眼,但我强忍着不让
眼泪掉下来,因为我不愿让狱卒看着我伤心而幸灾乐祸。我原以为我有多少话要向他诉说,我们分别那么长久了,而此刻却在浪费我们的几分钟。
宁坤先开了口。"真对不起,要你走了那么远的路过来。你还好吗?一丁、一毛好吗 ?"
"我们都好。两个孩子留在我娘那里。我们都想念你,希望你早日康复。"
"我现在好多了,感谢党的关心 "
"你病得很厉害,宁坤,我们必须 "我惊慌失措地开始讲了,可我心乱如麻。"我听说有个地方可让我们过夜。我得去向值班干部申请
。"
这时候,狱卒开腔了。"你们时间到了。下地去吧,巫宁坤!"我还没反应过来,宁坤已经走了。我手里拿着那只空搪瓷盆慢慢走了出来。
我得到许可和宁坤一起过夜。大墙外面有一所幼儿园,那是所有探视的妇女和他们的男人过夜的地方,男女合睡一张大炕。犯人们要到晚上政治学习之后
才能出来。周围的女人们有的唉声叹气,有的在小声交谈。我注意到她们全都穿着一色的灰布干部服。他们神情悲伤,让人以为她们都在居丧。不用说,我在她们
眼里也一样。
男人们终于来了,宁坤却不在其中。我丈夫呢?我接二连三地向他们打听,可是没有一个人能给我答案。一个上了年纪的右派不祥地说:"在这样一个地
方,什么事情都说不凖准的。"我身边的二、三十名男男女女发出一片嘈杂声,有的说话,有的叹息,有的哭泣。我多么羡慕他们啊!我再也无法忍受,就走出屋
子去等他,盼啊,盼啊。我在空场上转了一圈又一圈,活像一头关在笼子里的困兽。半夜光景,一个巡逻的卫兵走过,他问我一个人在那儿干什么。我告诉他我获
准探视爱人,我还在等他。他说:"现在太晚了。你进去休息吧。眼下在这儿什么事儿都可能发生,我没法儿说。明儿个早上你就会知道啦 。"
回到屋子里,我看到成双成对的男女脸朝着脸缩在炕上,挤得像罐头里的沙丁鱼一般。他们还在小声说着。我多么羡慕啊!天花板上一只光秃秃的电灯泡
发出眩目的光,使我想起在上午阳光里闪闪发光的刺刀 。炕上铺的破篾席老是隔着我的衬衫扎我,好像不让我忘记自己悲惨的处境。他究竟出了什么事?难道他
已经 ?我永远见不到他了?我竭力将这些让人发疯的念头从心里驱赶出去,可那把大铁锹总是幽灵似的在我眼前晃荡。
直到早上我才弄清楚他昨晚出了什么事。我找到那个批准我过夜的值班干部 。他说我爱人昨晚出来时,私自将晚餐的两个代食品花卷儿带出来,显然是
想带给我吃的。
"违犯监规。"他郑重其事地宣称。"当场被抓获!"
"但那是讲不通的。"我温和地和他讲道理。"我已经在探视家属食堂吃过晚饭。何况我做梦也不会去吃他的口粮。我自己给他带来了不少很好的食物
"
"他也那么说,可是证据确凿!所以就关一夜禁闭,不准吃晚饭。"
"只是因为带着自己的晚饭 ?"我惊诧地问他。
"犯更小的错误都会关禁闭的。这儿不是大学,更不是俱乐部。这儿是监狱,是劳改单位,一切从严。不过,考虑到你大老远从合肥赶来看他,你们还没
在一起呆过,这次我们对他宽大处理。过一、两个小时 ,他从禁闭室放出来,我批准他和你单独见面两个小时。这是革命人道主义,你明白。你别走开啦。"
两小时后,宁坤来到探视室前和我见面。我焦灼地问他:"你没什么事儿吧?"
"别害怕,这地方什么事都可能发生。昨天晚上我出来时被抓住了 。一晚上一人呆一间屋子,倒落个清静。我只为不能遵守和你的约会感到不安。你必
定会以为我不打个招呼就走人了,那未免太不礼貌啦。"他笑了一笑。"呵,这些把我们抓在手里的小暴君!""值班干部说,你私自将口粮带出来给我吃,所以
关禁闭。"
"他们知道那是瞎话。我只是想让你开开眼,见识一下他们给我们吃的是什么。不是食物的食物!"
"现在别生气啦。你究竟怎么样?这些年你是怎么过来的?我从你的短信里看不出来。"
"对不起啦,我在信里无法说实话。他们无权检查我们的信件,因为连他们自己也说我们属于'人民内部矛盾 '。可是我们的来往信件都得由他们检
查。是啊, 隐私权)毕竟是一个西方的概念,我到现在还找不出一个确切的译法。幸运的是,今天咱俩也许能享有一
点' '了。幼儿园看门的是个劳改释放的老头儿,他一个人住在那边的小屋里。他把屋子借给我们和家属单独见面。当然,得给点报酬。"
我们走到幼儿园附近的小屋前,宁坤敲敲门,一个长着山羊胡子的乾瘪老头开了门。
"老王,这是我爱人,我们想在你这儿呆两个小时,你方便吗?"
"没问题,反正我要去打扫幼儿园。你们自便吧。"
"给,老王,这是我爱人带来的柿饼,"宁坤说着从他的草编提包里拿出一个小包递给他。"我分些给你。甜得很。"
"我爱吃柿饼,不过,你知道,我更爱吃真正的食物,煎饼、糕点、花卷儿什么的 。"
"那就下次吧,再见。"
我很客气地感谢他让我们用他的屋子。
"要是你下次不给我些真正的食物,谢我也白搭。" 老人走后,宁坤出声一笑说:"老王是个实话实说的人。可怜他的生活一直很困苦。不知为什么事
坐了五年牢,刑满留场就业。没有家、没有朋友、没有人疼他,他也不关心别人。他借屋子给我们用,要我们用食物作为回报,直来直去。多年社会主义劳改的产
物!"
"我为他感到难受,下次我给他带点吃的。"我说。"可给我谈谈你自己吧。呵,这么多年了。"
"说来话长,一千零一夜也讲不完,而咱们只有两个小时。还是先谈谈你自己和孩子们吧。"
记忆的闸门打开了,过去三年里纠集成一团的记忆:别离的痛苦、凄凉的岁月、不眠的长夜。无止无休的屈辱、孤零零看着远离父亲的孩子一天天长大、
每天挣扎求生中一桩桩、一件件的小事。在如此孤寂的漫长岁月之后,我是多么渴望将这一切向他倾诉!可是,他受了那么多苦难,我怎么能给我心爱的人再增添
负担呢?于是,我告诉他我一直很好,白天打字,晚上和星期日跟丁丁玩。一丁是个五岁半的大孩子了 ,长得很好,很乖,能够一字不顿地背十几首唐诗了。宁
坤这时才听我说,一毛从上年春天起就住在姥姥家。她长得很漂亮,爱唱歌跳舞,再过几天就满三岁了。我说我答应过一丁,要带他过来看爸爸。
"我不知道你该不该带他来。也许他该学会忘记,你明白 "
为了改变话题,我要他给我说说他自己的情况。"比起以前那个地方来,这儿怎么样?"
"唉,"他叹了一口气。"我们本来天真地希望,这个在首都市政府直接管辖下的地方会实行比较人道的,或者说比较不那么不人道的政策,给我们较好
的伙食和较少的折磨。在沼泽遍布的荒原上,我们的生活是无休止的苦役和难熬的饥饿。夏天蚊蚋成群,咬人吸血,冬天漫天风雪,照样出工。然而,那里至少有
我们自己生产的粮食。可这儿,有的只是代食品和严管。北大荒有一点是我所喜欢的,那掩盖万物的白雪,它消弥一切,令人忘却。但愿我能忘却!"
"你必须耐心,宁坤,"我尽力安慰他。"妈妈要我捎话给你,让你耐心忍受一切。她说你没有做错事,不过好人往往要受苦受难的 。也
许,他们不久就会放你出来吧,既然政府已经无力养活犯人。这是谁也说不准的。""真是说不准的!可笑的是,他们总爱说,右派是什么' 人民内部矛
盾','通过强迫劳动彻底改造成为自食其力的劳动者'之后,就可解除劳教。那可能是明天,也可能是永远!全凭捉摸不定的党的政策!我的生命,咱们的生
命,全在他们手里。生死无定,朝不保夕!"稍停之后,他无力地微笑着说:"确实,我必须耐心,怡楷 "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我真找不到一句话来安慰我饱经忧患的丈夫。
"我很高兴来到这儿亲眼看到你的病情。"
"你来得太好了。我已经觉得好受些了。你是第七个来探视我的亲人。难友们当然羡慕我得到的食物,但他们更加羡慕的是,在我危难的时刻,我的亲人
们和我站在一起。正如你常说的:'人并不是单靠面包生活的。'千真万确,即便在面包意味着生死存亡的时候!在绝望的时刻,我曾在心里呼号:'同胞们,我
做了什么对不起你们的事,以至你们要把我扔给狼群啊?'荒原上真有饥饿的狼群,夜晚我听到过狼嗥。接着,我就想到我的磨难并不是人民造成的,我有什么权
利责怪人民呢?我对人民有过什么用处吗?后来,我就责备自己不该顾影自怜。我的亲人们都受我株连吃尽苦头,但是,他们一听说我快要饿死,不是就接二连三
赶来,用食物和爱心来救我的命吗?"
"你不该这么责备自己。你蒙受无枉之灾。只要你好生照顾自己,尽快恢复健康,你的亲人们都会打心眼儿里感到高兴的。"
"你说得对,我必须这么做,才不致使大家的关心和牺牲付诸东流 。你四哥有没有告诉过你,他来给我送救命粮时,我把他要当中饭的两个窝头抢了过
来?我那不知羞耻的行径必定使他感到震惊。我已经没有你过去赞赏的高尚情操了。"
"他看你饿成那样心里难过极了。"
"人的身体是何等脆弱啊!几年时间的营养不良,几个月天天捱饿 ,就会使一个人变得不成人形。然后就得花不知多长的时间才能将他
从死亡边缘拉回来。有些人连拉都拉不回来了。而更坏、更可悲的是饥饿会使人道德沦丧。一个忍饥捱饿的人肯定成不了'宇宙的精英,万物的灵长'!为了自己
存活,一个饿得要死的人就不惜抢夺他人的食物,就像我抢你哥哥的窝头一样。饥饿历来都是战争中的可怕武器,可现在我亲眼看到、亲身体验到,饥饿被用作和
平时期的一个致命的武器。"
"你想得太多了。你太累了。你的草包里有什么吃的没有?"
"呵,有的,我差一点儿忘了。大哥给我送来不少吃的,其中有几个大鸭蛋 。我只剩下一个了,好大的。咱们在老王的小炉子上煮煮吧 。"
宁坤从草包里拿出那个大鸭蛋,脸上露出孩子般的得意微笑。
"你瞧,还有我在地里捡的柴火。"
"你喜欢怎么吃?"我问他。"我好久、好久没给你做过吃的了。" "咱们煮煮吃得啦。我来生火。我在荒原上宿营时学会了生
火。"蛋煮好后,我递给他吃。
"不,不,咱俩一定要分而食之。你和我已经好久、好久没在一起吃过饭了。"说着,他便用老王那把生锈的菜刀把蛋切成两半。"给,一半儿给你,一半
儿给我,否极泰来!"
三年多以来,这是我俩第一次在一起进餐。这是否也会是最后一次共餐?我不敢往下想。
宁坤吃完蛋后开始说:"现在我要给你讲个滑稽的小故事,这种事只有在这种地方才会发生。我差不多成了放高利贷的人。"
"什么意思?你向难友放高利贷?你哪来的钱放债?"
"比那还坏。我借食物给一个捱饿的人,他答应加倍奉还。"
"他真的加倍还给你了?"
"他要是能还就好了,可怜的老刘!"
"你是说他 "
"我给他挖了坟,下了葬。他当初在炕上睡在我的右侧。在大学里他是运动员。是他的死把我吓得写告急信的。我不愿不见你一面就走掉。但是信一寄出
我又后悔,反而希望你来不了才好 "
"你独自承受痛苦的时间太长了,宁坤。你早就该写信教我来,老早就该写的。"我埋怨道。我的喉咙堵住了。"我回去一定和哥哥们商量 ,我们必
须 "我没说下去,因为我还一点主意也没有。"你必须自己保重,不要着急,不要担心。我只有一个星期的假,但我会尽一切可能再来的
。"
我沿着那条寂寞的崎岖小路走回车站,我的心沉重地负载着宁坤所身受的苦难和痛楚,负载着对我们前途茫茫的忧虑。但是,在那个昨天的劳改犯的小屋
里两小时的团聚也增强了我对生活的信念。宁坤在那小炉子里点燃的火焰一路上在我心头闪烁。
"是的,确实非常严重。他长期捱饿,得了恶性浮肿,有死亡危险。"
"这倒确实是个问题。可我不知道我们怎么帮得上忙。你很清楚,他被定为极右之后就从我们学校开除了。他已经和我们没有组织关
系。你也一样。你必须相信农场党的领导,相信党的正确政策。现在所有的革命同志都在鼓足干劲大跃进,你必须马上回到你的工作岗位上去。要是你乐意,你可
以请安徽大学的党领导给你指示。可是,大跃进时期,在首都转悠,那是要不得的,何况你还是右派家属。"
他还想给我来个下马威!但是我不吃这一套啦,现在是生死攸关的时刻。"于校长,我十分清楚我们两人都和学校没有组织关系了。所以离开之后,我从
来没有麻烦过您。现在他生命垂危,只有送他去劳教的单位才能救他一命,才能要求农场马上释放他。"
"听说他病了我也感到遗憾。我也能理解你此时的心情。我希望情况并没有你说的那么严重。我确信,农场一定会按照党的正确政策给予他一切必要的照
顾。你必须相信党和党的政策。你应该马上回去工作。我校实在无能为力,因为巫宁坤已经不是本校的教授了。"
"确实不是了。可是他在这儿工作过两年,您还在一次会议上公开表扬过他 "
"我必须纠正你。当时不知道他会堕落成为一个右派分子,我才说过他是个优秀教师的。他的问题非常严重,但是我们将它作为人民内部矛盾处理,以示
宽大。我们送他去了农场,给他一个通过体力劳动改造自己的机会。只要他彻底改造自己,重新做人,他最终就能回到人民队伍中来。他在自己的专业方面是个专
家,他年纪还轻。他只有四十岁,对吧?要是他彻底改造好了,他还能为人民服务,立功赎罪。所以,当务之急不是为他的健康操心,而是帮助 他如何改造自
己。"
我忍不下去了。"我感谢您对巫宁坤的关心,于校长。但事实是他快饿死了。我个人认为,当务之急是必须不让他死去,使他才有可能改造自己。两天前
我见过他,他已人命危浅了。他就亲手埋葬过一个同炕的右派。要是您拒绝采取行动去救他的命,你们给予他的宽大处理就会无异于判他死刑。巫宁坤有死罪
吗?"
"你怎么能这样说?"他略微提高了嗓子。"我们送他去农场改造时并不知道会发生饥荒。"
"当然不知道。"我豁出去了。"他满腔热情,放弃国外的事业,回来为新中国服务,当时他也不知道今天会在狱中奄奄待毙。当初,您和其他领导同志
一次又一次来我们家,鼓励他对党和党的政策提出直率的批评,他也不知道后来会打成右派 "
"谁教他说错了话。"他打断了我。"我们欢迎建设性的批评。""他太傻,他不知道说什么话才符合要求。他已经为自己的愚蠢错误受到严惩,但是,
他该在劳改农场悲惨地死去吗?我们的两个小家伙肯定是无辜的。您可能记得,一丁才五岁,一毛至今还没见过爸爸。他们这么小就该成为孤儿吗?"
"由于天灾和苏修背信弃义,我们国家正面临严重的困难。任何人都无权抱怨。人人都必须全心全意支持党的国内外政策。"
"当然必须支持。"我附和说。我看得出他正在找遁词。我已经身在虎穴,只有孤注一掷了。也许他只是一只纸老虎。我继续说下去:"我们还必须帮助
党和政府减轻供养这么多犯人的负担,想方设法让一些像我爱人那样的人犯获释。他生命垂危,而且本来就没审没判。我恳求您立即采取行动,以免为时太晚。让
一个教授饿死狱中,这对学校、对政府 ,有什么光彩?在能够救他的时候见死不救,这对学校有什么好处?我对您的全部请求只不过是给他一个活命的机会,使
他将来有可能为人民和党服务。要是您愿意,您不妨在他痊愈之后再将他送回农场劳改。我小时候常听妈妈说:'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我希望这与革命
人道主义并不矛盾。我恳求您立即采取行动,不然就来不及了。"
"巫宁坤目前的情况太糟糕了。我们当然不愿看到他死在农场。国家需要高级知识分子。我们学校缺乏称职的教授。可惜他以前说了那些话。我来想想办
法,看看能不能让他保外就医。我不作任何承诺。下次校党委开会,我把这件事列入议程。现在你该回合肥 工作去了。"
"下一次党委会什么时候开?"我紧钉着问。
"一两个星期之后吧。"
"我刚说过他快死了,他等不了那么久。您不答应迅速采取行动,我不会离开。您有权采取行动,于校长。我能在学校招待所过夜,等待您的决定
吗?" "不,不,这不行,影响不好。我先跟其它领导同志谈谈,然后学校再和农场党委联系。我可以答应你,用不了多久你就会得到回音。我只能帮你这么多
忙,你决不能再呆在北京了。"
我估计我已经把他逼得够呛了。他是推搪躲闪的,但是在我们交锋的过程中 ,他那僵硬的态度已经显然软化了下来。可怜的人,他是在延安培养出来的
冷漠无情的党员干部,但他终究是个人。也许我来闯虎穴的目的还没落空。我心里怀着一线希望之光跳上回市内的公车。
四
在从北京回天津的火车上,我突然想到我的一个星期假期只剩下两天了。我该在第二天就登上火车南下回合肥去的。但是,我怎能不让宁坤看到我在虎穴
中得到的这线希望之光就走呢?我怎能不带一丁去看看爸爸就走呢?这是我答应过孩子的。他们父子俩被拆散已经三年多了。谁知道要到何年何月父子才能再见面
呢?即使还能够再见到的话。假如我带他去农场看他爸爸,那末我就会超假,就得付出挨批挨罚的代价。
我整夜辗转反侧,饮泣吞声,眼前浮现着我丈夫枯槁的容颜。最后我下定决心:我必须带我们五岁的儿子去狱中看他爸爸。我一大早就起来了,可妈妈比
我起得还早。
"你晚上没睡好,怡楷。"我在她的声音里听出了柔和的责备。
"是的,娘,不过您也没睡好。"我柔和地回答。"您知道,我得把事情仔细想好。明儿个,我准备带小一丁去农场看他爸爸 。"
"呵,"她顿了一下。"我还以为你今天要回合肥哩。那你就要超假了。你肯定这样没有问题,怡楷?"我在她的目光里看到了忧虑。呵,我非得不断地
让我可怜的老母为我忧心忡忡吗?
"不是没问题,娘。"我实话实说。"可我必须做我非做不可的事。要是我现在不带一丁去看他爸爸,这孩子就有可能永远见不到他爸爸了 。因为超假
受处分,我认了。您别担心,娘。"
"那就去吧,孩子。做你非做不可的事吧。"妈妈柔和地说。我从她的声音里听出她含着泪。
过了一会儿,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卷票子放到我手里;"这钱是你哥哥姐姐给你的。拿去给宁坤买些好的食品。贵就贵点儿吧。救命要紧啊!孩子起床时我
帮他穿衣服。你这就去吧。"
我拿了上次给宁坤装食物的两只空旅行袋,匆匆出了家门。我钻进一条又一条小街,寻找半伪装的黑市食品贩。我哥哥姐姐的工资都很低 ,我把他们辛
辛苦苦挣来的钱送到黑市商人贪婪的手里,心里感到很难受。但是我却不顾一切地抢购我所能找到的食物:煮鸡蛋、熟肉、馒头 、煎饼等等。活命的食物,我祈
祷,我存着万一的希望。
一丁看见我提着沉甸甸的旅行袋回家,就张开两只小胳膊抱住我的脖子,激动地说:"妈妈,你现在真的要带我去看爸爸啦,嗯,妈妈?真的,真是现
在?"
"是的,是真的,乖孩子,你高兴吗?"
"太高兴啦,妈妈!该看看爸爸了,你知道。幼儿园每个小朋友都有爸爸。他们总是问我 :' 一丁,你爸爸在哪里?'走吧,咱这就去!"
"我们得等到明天早上,小乖乖。去那儿的火车每天只有一班。车开得很早,所以今天晚上你得乖乖地早早上床睡觉,要不然你到时候会起不来的。从火
车站到农场要走很远的路。你必须睡足,才有力气走路。""咱们为什么得走路?"他惊讶地望着我。"为什么不搭公共汽车呢?"
"乡下没有公共汽车,孩子。你能走吗,乖乖?"我怎能对孩子说,政府不愿为探监家属提供交通方便。
"能,我能走,妈妈!我能走很远的路去看爸爸!"他起劲地夸口说,就像要去作一次愉快的假日旅游。
我在黑暗中醒来,但我已经能听见我娘在厨房里轻手轻脚走动的声音。我身边的孩子还在睡着。我用手电筒照了照手表:四点钟。火车五点半开,现在我
必须把孩子叫醒,虽然小家伙还要睡。昨晚他上床很早 ,可翻来覆去折腾了好久。我给他穿上妈妈给他准备好的干净衬衫和短裤,他还只有半醒。
"这就去吧,孩子。"我们吃完妈妈给做的简单早餐后,妈妈轻声地说。"小一丁,乖宝贝,你得做个好孩子呵。你爸爸看见你会有多高兴。他多爱你
呵。"她停了一下,边用手给孩子捋捋头髪发,边对我说:"怡楷 ,再捎妈妈的话给他,让他耐心地忍受,赶快恢复健康。他没有做错事 。他只是说话太直
率。诚实的人是会受苦受难的. "
我们出门时天快亮了。我每只手各拎一只旅行包,小一丁在一边帮着。一辆破旧的公车在街角停下,小一丁急忙爬上车,又立刻转过身朝着我。"把包给
我,妈妈,快!"看着他伸出的小手臂我迟疑着,但司机不耐烦了。我赶紧将一只包递给孩子,他用两只手死劲儿拉进车里。我又拖着另一只包上了车。我对他微
微一笑,他也回头对我笑笑。在下一站换车时,我们又以同样的方式上了车。
在火车上,一丁很快就睡着了。一小时后,我们在茶淀下车,他拖着步子走出车站。然后他停了下来,一屁股坐到地上。我大吃一惊。
"怎么啦?一丁乖乖?你不想去看爸爸啦?"
"我要去,可我没力气走路了。"
我突然明白,可怜的孩子营养不良,身体很虚弱。他也有轻度浮肿病。也许我不该带他来长途跋涉?我向周围看看。在这里下车的旅客,都是女人,已经
匆匆向农场走去。我们母子俩在这荒凉的乡野怎么办呢 ?反正现在不能半途而废了。我把两只包搁在地上,蹲下来盯着孩子。
"来,乖乖,咱俩玩驮驮背吧。你好久好久没玩过了。是吗?"我听起来几乎是很开心的。"那两只包怎么办,妈妈 ?"
"别操心,小老爹。我先背你一段路,再回来拿包。一个来回,再一个来回,多好玩!"
我背着孩子,边走边唱《小肥猪进城》,他高兴得笑个不停。走了四、五十尺路后,我停下来把他放在地上,随即匆忙回去取包。这样往返了几次,太阳
升起了。我汗涔涔的,我浮肿的双腿跨不开步了。这样走下去,到农场的十几里路要走几个小时。我坐在路边上歇了一会儿,又仔细看看身边的一丁。孩子显然觉
得好多了,我狠了狠心。
"现在你能走了吗,乖孩子 ?"
"我试试,妈妈,我试试。"
"你是个非常勇敢的孩子。爸爸会为你感到十分骄傲的。"
于是我们母子俩慢慢朝监狱农场走去,带着两旅行包黑市食物。我不知道在路边休息了几回,不过孩子再也不要驼驼背了。我们到监狱时已近晌午。我们
走进探视室,跟我们同车来的妇女坐在那几条歪歪斜斜的白茬长板凳上,一声不响。一丁很快又睡着了,他的脑袋枕在我的胳膊肘上。半小时后,宁坤朝我们走
来,步子不稳。他跟上次一样穿着泥泞的衣服,瘦得只剩下皮包骨,脸色黄里泛灰。他带着微弱的笑意看着我,好像连笑的力气都没有。一名狱卒站在离我们不远
的地方,监视着我们这帮人。
宁坤站在我面前,轻声说 :"你又来了,走这么远的石子路。"
"我带一丁来看你。" 我把显而易见的事说了一下 。
他伸出一只手,轻轻放在熟睡着的孩子头上,嘴里喃喃地说:"现在是个大孩子了。三年多啦 "这时候一丁惊醒了。一眼看见他爸爸,孩子
吓得紧紧贴着我。
"这个可怕的人是谁,妈妈?我害怕,我怕死了。带我去看爸爸,我的大爸爸。""这就是你大爸爸啊,宝贝!"我焦急地哄他。"快叫吧,叫爸
爸!""爸--爸!"他大声哭了起来。
宁坤垂下了头。我紧紧搂着孩子,不知怎么办。不知不觉,我们的十五分钟已经到了。宁坤和其他犯人一起,急匆匆离开探视室,下地劳改去了。他没有
回过头来看我们一眼。
一丁眼泪汪汪地看着爸爸远去的身影,始终紧紧地搂着我。可怜的孩子显得疲惫不堪,很快又在我怀里睡着了,满面泪痕。这就是他盼星星、盼月亮的父
子团聚吗?这就是我所祈求的吗?不成,我决不能如此轻易地认输。我把睡着的孩子放在长凳上,走出探 视室。我走到值班室前,敲了门。
"谁?进来!"
我推门走进去,看见一个身穿草绿色短袖军衬衫和军裤的中年男子坐在办公桌前。
"你有什么事儿?"他点燃一枝烟,悻悻地问。
"我叫李怡楷,同志。我是来探视巫宁坤的。我需要您帮助 "
"我知道你是谁。教授夫人,对吗?"他含讥带讽地说。"这儿不是大学,你知道。这是国营农场,一座监狱,一个无产阶级专政机构。你两天前来过,
现在又来了。你没有正事儿可做吗?""我知道,可是 "
"可是你又看你爱人来了。巫宁坤是极右,你别忘记你是国家干部 ,尽管你还和他保持着夫妻关系。你必须跟他划清界限。你这么频繁地来看他,这对
你不利,对他也没好处。必须让他认识到他的右派罪行是多么严重,他对党、对人民、对社会主义事业,造成了多么巨大的损失 。还有对你本人和你们一家人。
划清界限,这对你是最最重要的。所以 ,赶快离开这儿,回你工作单位去吧。"这些话听来多么耳熟!
"感谢您对我的帮助,同志。" 我彬彬有礼地说。"可是,您很清楚 ,巫宁坤的病情很危险,他随时都有可能死去。他埋葬了睡在他身边的那个人。
我带了我们五岁的儿子来看看他病危的爸爸。"
"你怎么能把一个五岁的娃娃带到劳改农场来?这对孩子不好。"
"也许不好,肯定不好。可是我必须做我不得不做的事。孩子跟他爸爸分开已经三年多了。要是他不能得到允许和他爸爸一起呆些时间,
也许他就永远没有机会了。作为妻子和母亲,我请求您允许我和我孩子在这儿和他爸爸一起过夜。这不是过分的要求 再说小家伙也没力气走回火车站
去了。"
他扔了烟蒂,抬眼朝天花板看了一会儿,然后低下眼睛看着我 。
"小孩子已经很累,大概走不了那么远去车站吧。得啦,李怡楷,根据党的革命人道主义政策,我准许你在这儿和巫宁坤一起过夜,条件是你不能再到这
儿来。你答应吗?"
"我答应,我答应,"我急切地说。 "我们准许巫宁坤在晚上政治学习之后,到幼儿园的大房间,和你与你儿子一起过夜。他必须在明早五点钟归队,
准备出工。然后,你们就必须离开。"
"谢谢您,谢谢,"我几乎是感激涕零了。对我卑微的请求是批准还是不批,他毕竟大权在握啊。
"你记住,你答应再不到这儿来了。"我走出值班室时,听见他在我背后说。
一丁打了个盹后,精神好多了。我急于想摸清楚他对再次见到爸爸有什么反应。"乖宝贝,你刚才没跟爸爸说什么话啊。你不总是说想爸爸吗?"
"那不是我爸爸,家里照片上的大爸爸多好看啊,可那人样子太可怕了。妈妈,你快带我看我自己的爸爸吧!"
"可他就是你爸爸,一丁乖乖。他病得很厉害。他穿着劳动服在地里干活,身上沾满了泥巴。所以他刚才样子就不太好看了。你记得以前他是怎么跟你玩
的?他是怎样老是搂抱你的?看人不能光看外表,一丁乖乖。爸爸真好,他非常爱你。晚上他来看我们时,他就会穿得干干净净,很好看了。"
"他真的会来吗?呵,太好啦!我要跟他说话。我不会哭了,妈妈。"
我带一丁到肮脏的探视家属食堂吃晚饭。我们每人一个红高梁面窝头,两人合吃一碗淡而无味的熬大白菜。探视的家属都是中青年妇女。大家都站着吃,
因为没有桌椅。大家都吃得很慢,没有人说一句话。吃完饭,我们都到幼儿园那间大屋子去等自己的男人。一丁拉在后面,自个儿在幼儿园游戏场上玩。过了一会
儿,我们就听说我们的男人们要很晚才能出来。不知为什么,他们的生活检讨会要开很长时间。
我坐在炕沿上,和身旁一个知识分子模样的青年妇女说起话来。原来她是位大夫,来探望她的爱人,他也是大夫,被划为极右。
"他是燕京大学毕业的,在学校时和一个什么 有瓜葛。" "什么, !我爱人巫宁坤也和那个有牵连。还有他的一些好学生。"
"我姓江。我听我的两位堂哥讲起过巫教授。"
"哦,大江、小江!我认识他们。反右开始后,小江还在我家住过几天。他们俩怎么样?人在哪儿?"
她忍不住哭了起来。过了一会儿,她才小声说:"死了,两个都死了。他们拒绝承认被指控的罪名,被定为死不悔改的 头目,判了无期徒刑。他们
死在狱中。我们到现在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 "她又哭了,我轻轻地在她肩上拍拍,也止不住眼泪往下流。我亲爱的苦难的姐妹们,我为你们和你
们的亲人祈祷,为生者和死者祈祷。
突然间,我听到小一丁激动的叫喊:"爸爸来啦,妈妈!"他奔到我身边,宁坤和十来个难友慢慢地走在他后面。宁坤的脸洗干净了。他那打了补丁的衬
衫看上去也很清爽。
"一丁乖乖,你现在记得爸爸了吧?"宁坤迟疑地低声问道。
"我的大爸爸!"一丁扑进了爸爸张开的双臂。我的眼睛模糊了"你决不能犯傻,"我对自己说。"现在是高兴的时候。宁坤还活着,父
子团圆了。"宁坤想把孩子举起来,就像在家时常做的那样。我脑子里闪过吴老师举孩子的镜头。但是我看出他现在太虚弱,没法把孩子举起来。
"呵,乖乖,你现在成了大孩子啦。你不是小丁丁,你是大丁丁了 。大爸爸不能再把你抛到空中了。记得以前爸爸把你抛多高吗?"
"我记得,我记得,大爸爸!那你为什么不回家来呢?我不喜欢这地方。妈妈一天到晚忙,总也没空和我玩。你真差劲!"
"太对不起啦,我的宝贝。爸爸没法子。"他轻轻笑出了声。我不得不强忍住眼泪。但宁坤还是高高兴兴地说下去,虽然他的声音走了调。"咱们来弥补
一下吧 。"
"那你给我讲个故事。你已经好久、好久没给我讲故事了。"
"你先给爸爸背首唐诗吧,丁丁。"我插嘴说。"爸爸还没听你背过哩。"
"好的,我来背。我会背十多首了,爸爸,你爱听哪一首?"
"我不知道你会背哪些,大丁丁,你随便背哪一首爸爸都爱听。"
一丁一字不顿地背了一首七绝。宁坤搂住他亲了又亲。
"背得太好啦,真是太好啦!你长大也可以当个诗人。你给我说说这首诗讲的是什么,我好久没听人念过唐诗,听不大明白,脑子不灵了。"
"呵,你太笨啦,爸爸!这首诗很好懂的。一个人年青时候离家,等到他再回到家里,头髪发已经白了。家里的孩子都不认识他,问他是从哪儿来的?你
说好笑不好笑?"
我觉得这首诗太好了。"大丁丁,什么时候爸爸回家,你会不认识我吗?"
"当然认识罗,别说傻话,爸爸。你不会在外面呆那麽久的。现在轮到你给我讲故事啦。"
"好,孩子。来,坐在我腿上,就像在家时一样。"
孩子在他腿上坐好,宁坤就像往日在家里那样讲起故事来,声音很轻,一板一眼的,一边轻轻摇晃着孩子。
"从前,在一个很远的地方,住着一个幸福的人家。爸爸是个采珍珠的渔民,他本事很大,会钻到海底去寻找美丽的珍珠。妈妈又年青又美丽。他俩非常
相爱,也非常爱他们的小男孩。"
"小男孩叫什么名字?他几岁了?"
"他叫小狗子,大约四、五岁,跟你岁数差不多。他们很穷。有一天,小狗子的好爸爸采到一颗很大、很大的珍珠,那颗珠子值很多、很多钱。城里一些
坏人看到大珍珠就起了坏心,想把它抢走。后来,他们就假造了个罪名,把他关进大牢。后来 "
我看到孩子脑袋耷拉了下来,也像在家里一样。大炕对面的墙角上立着一张童床,摇摇晃晃的。我把孩子抱过去放在床上,宁坤在他脸上亲了又亲 。
我俩回到炕边。我这才注意到其它十来对夫妻全都已经和衣上了炕 ,脚上还穿着布鞋或凉鞋。他们一个挨一个整齐地排列着,仿佛是泡在有咸味的泪水
里的沙丁鱼。我对宁坤笑笑,他也对我笑笑。我们似乎已经失去哭的能力了。
"咱们也躺下吧,这么一天下来把你累坏了,怡楷。"
"你才真的累,在地里干了一天活儿。"
"是啊,大伙儿都累了。"他指指和我们同炕的同路人。"咱俩也随俗吧。"
我俩挤进留给我们的那点小小空间。我特为让他睡在我的左边,因为他的左耳是聋的。我俩脸朝脸躺下,我就对他那只好耳朵讲起话来,不过那只耳朵好
像也不太好了。想必饥饿也减弱了他的听力。
"丁丁刚一看见你就哭了,也认不出你,我希望你别介意。"
"我怎么会介意?这是很自然的。我倒是为整个事情感到难受。为什么一个小孩子该被带到这种鬼地方来?" "你是说我不该带他来这里看你吗?"
"不,不,不!你明白我的话是什么意思。我很高兴他来这里看到爸爸的悲惨处境。他会记得的。谁知道我是否能活着再见到他!"
"别那么说,宁坤。我有一点儿好消息。"于是,我简单地讲了一下北京之行的情况,以及于副校长怎样终于答应帮忙。"我觉得有希望。全国有千千万
万人饿死,但是让一位大学教授饿死在监狱里,那究竟不一样。他们可能乐得将你推给我,是死是活全由我们自理,正像他们迫使家属供应犯人一样。我们必须永
远保持求生的勇气,我们一定要永远不丧失希望。你一定要恢复健康,哪怕只是为了我,为了丁丁,为了还没见过你的小毛毛。"
"我很难受,怡楷。我决不能让你为我担忧,你的负担已经够沉重了。只是有时侯我觉得非常虚弱,非常消沉。 好,我一定要恢复健康,一
定。即便是要从孩子们嘴里抢食物 ""你最需要食物。食物便是你救命的药。孩子们有我管,你别担心 。"
"让我像国王般大吃大喝,而把忧虑和捱饿的孩子全都留给皇后,嗯?" "你老是逗我,宁坤。"
接着,为了改变话题,我告诉他我把他的书全都好好保存着。他那只完成了一半的《乌托邦》和《巴尔姆修道院》的译稿,我都仔细地包扎好了。他必须
赶快复原,回家完成这些工作。
"乌托邦,顾名思义,是永远无法实现,永远完成不了的。那位可怜的圣人,他为他的乌托邦付出了他的头颅。要是我能活着离开这个鬼地方,我宁可搞
出一个《哈姆雷特》的新译本。在北大荒的冰天雪地,莎翁的悲剧和丹麦王子铭心刻骨的受难和我同在。啊 ,' 丹麦是一座监狱 !' "
随后,他讲他在农场劳改的情况。只要有力气干活,下地劳动他并不在乎。他还讲了管教干部们的情况,有些恶劣,另一些也颇通人情。还有那些代食
品,吃了不当饱反而生病。还有那些已经饿死和命在旦夕的难友们。他讲得很平静,不带怨恨之情,仿佛只是在讲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情。我给他讲些孩子们的趣
闻,那些会使他感到不安的事情就不提了。我们讲着讲着,一会儿也没睡。我想起他早上又要去做苦工,就坚持要他睡一会儿。正在这时候,尖厉的哨子声刺破了
夜的宁静。男人们都一骨碌爬起来,急急忙忙走出去。我还没完全反应过来,宁坤已经走了。我跳下炕,走到门口。在半明半暗之中,我可以看出宁坤幽灵似的身
影消失。主啊,他还能熬多久?我们何时何地才能重见呢?
1961年6月29日,中午过后不久,我和几百名劳教、劳改犯一起在农场收割小麦。骄阳似火,汗如雨下。忽然,值日队长通知我去和一名总场来的
人事干部谈话。我心里有点打鼓:人事干部找你往往没好事。来人是一个中年男子,身穿短袖白衬衣和草绿色军裤,蹲在打谷场边上的树荫下。他用近乎正常的声
音招呼我:
"巫宁坤吧?你生病了,对吗?现在怎么样?"
"好一些了,"我含糊地回答,还不知他的来意。
"那就好。农场领导决定让你回家,保外就医。革命人道主义,你明白吗?"他用官腔宣布。"你现在就回队部去,先把帐结了,然后收拾行李。明天一
早,总场有大车送你,还有其他几名保外的,一起去火车站。明早八点整,你在分场大门口等着。人事科有人来发给你一张火车票。保外期间要好好表现,明白
吗?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我没什么话要说,只含糊地说了声"谢谢"。事情的变化来得突然,虽说不是完全出乎意料,却也简单得不可思议。复杂的感受让我不知言从何起。"你
回家,保外就医。" 那么简单,那么说一不二,正如当年不经审判一下就罚我无限期的劳教。一根会思想的芦苇,听任社会主义政治风云的摆布!自从那个四月
十七我被押上囚车之日,三年多的黄金岁月被糟蹋了。我无日无夜不梦想释放回家。现在我恨不得马上回到亲人身边,可是又觉得前途茫茫。会思想的芦苇连思想
也不会了。我疲惫不堪,连怨恨的力气也没有。我只想摆脱几个月来如影随身的死亡的威胁。
第二天早晨,我告别了同班的难友,爬上大车,从人事干部手里接过一张硬席火车票和保外的文书。我必须在天津换车,于是我下车后坐上一辆三轮车直
奔幸福里岳母家。熟悉的街道和熙熙攘攘的行人似乎不真实。我真的是在生者当中吗?在胡同口,我撞见了怡揩的一个侄儿,四年前最后一次见面他才六岁。他没
认出我,正如不久前一丁来探监时背给我听的那首唐诗里说的,"儿童相见不相识。"他一定给我的囚首垢面吓坏了,一认出我来就飞奔回家,用最大的嗓门儿喊
道:"老姑父回来啦!老姑父!"我的岳母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泪流满面,马上就去给我泡一杯热茶,老人家知道我爱喝茶。我告诉她我是被批准保外就医回家,
她又忍不住哭了起来。怡楷的众位兄姐看到我的惨状都流泪了,但庆幸我活了下来,又放了出来。我尽量控制自己的感情,只说大家给我送去的昂贵的黑市食品救
了我的命,想让老人家感到欣慰,反而又引她流泪。当时一毛住在大姨家,就在附近,三姨去领她回来。我女儿起初不认识我,过一会突然想了起来,一下扑到我
怀里:"你是爸爸,妈妈带我去那个好怪的地方看你。噢,爸爸!我不让你再回那个可怕的地方去!"我答应她我决不回去,姥姥听着又流泪了。
第二天一早,我先给怡楷发了个简短的电报,告诉她我四号到家,然后就先搭火车去北京看望老母和妹妹。那天正好是"七一"、中共的四十大寿。天安
门城楼上高悬着毛泽东巨幅画像,相形之下,下面的行人好像小人国的侏儒。我想起五年前我从观礼台上遥望他踌躇满志向广场上狂呼"万岁"的游行队伍挥手致
意,又想起一年后他用"阳谋"坑害了无数知识分子,两年后又搞"大跃进",不知又害死了多少人。一座座新建的高楼正面悬挂着红彤彤的条幅,上面写着"热
烈庆祝伟大、光荣、正确的中国共产党成立四十周年!",和公车上面有菜色的乘客、沿街食品店里空空如也的橱窗,形成鲜明的对比。我想起十年前初次来到这
座古城新都时犹如进入一个陌生的国土的感受。现在我觉得更像一个从死亡归来的游魂,我口袋里的保外文书把我和首都的芸芸众生划清界限。这些好人会怎么
想,若是他们看到我的身份证件?他们会不会,像雨果的小说《悲惨世界》中那个小城镇安分守己的居民看到新释放的犯人华尔让的黄护照时那样,吓得退避三
舍?或者,他们会不会,像小说中那位慈祥的主教那样,为一个"危险的犯人" 提供食宿?幸好我不需要到一个小旅店去求宿,而受到老母和妹妹泪如雨下的接
待。
我们之间没有多少话要说。有什么可说的呢?我活着来到她们面前,这就够了。其余的就意在不言中了。下午,他们陪我到附近的陶然亭公园去散步,离
半步桥也不远。我一点也不"陶然",只能和亲人一起欢庆我从死亡的阴影里归来,明媚的阳光闪耀着新生活的希望。
7月2日,我搭一班早车回天津,当天又搭夜车去合肥。那是我先母的故乡,我仿佛又要回到黑暗的子宫,从头开始生活。7月4日中午到达,我走进候
车室,拖着我的行李和两条浮肿的腿,汗流浃背,倒坐在一条肮脏的长凳上。等了几分钟,只见怡楷急匆匆跑进来,气喘吁吁地说:"对不起,我来晚了。但是你
终于回家了,我太高兴了。小丁丁着急等着再见大爸爸哩。" 我盼星星盼月亮等这个团圆的时刻,现在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多年离别,受苦受难,我们俩又
在一个新城市来到一起。我心潮起伏,如果我开口说出我的感受,我一定会放声痛哭的。我只轻轻地说:"终于回家啦!" 怡楷见我热得累得不行,又跑出去给
我买了两根冰棒。然后又跑出去雇了一部双座的三轮车。等我吃完冰棒,我俩就坐上三轮,在灼热的阳光下前往安大校园。一路上,她告诉我,她好不容易才请下
假来接我,部分原因是我的电报没有签名。我咕哝道:"省几分钱买根冰棒。" 她说:"我理解。但是他们看事情总不一样。我的顶头上司' 小辣椒 '质
问我:'你怎么知道电报是你爱人发来的?他在接受劳动教养,是不是?他怎么可能突如其来就来这里?逃跑还是什么?你不能借口有一份没签名的电报就请两个
小时的假。上个月你刚去看过他,超了假。上次小组批评会上,你答应弥补损失的时间。现在你却又要去逛荡了。 '我走投无路,只得硬着头皮去找一个党员干
部求情,答应他如果接不到你我晚上加班。他们处处给我颜色看。但是我真开心,我那次深入虎穴不是劳而无功。"
两间小屋子比"栗子壳"大不了多少,但是我自视为一个"拥有无限空间的君王",因为我又和妻子、儿子在一起了。不过,我高兴得太早了。第二天上
午,怡楷带着我的保外就医证件去保卫科给我报户口,却被复员军人史科长拒绝了,他说材料不够,必须有更正式的文件和我的人事档案才能申报户口。如果月底
以前收不到材料,我就得回劳改农场去,否则就作为逃犯送交本地公安部门。怡楷问他公家是否可以给农场发个电报索取有关材料,史科长驳斥道:"难道你认为
我们吃饱了饭没事干,专门发电报帮忙把一个罪犯留下来?"外语系领导的意见也一样。走投无路,我只得起草一份给农场人事科的电报,为了把事情讲清楚又不
得不写长一些,由怡楷自己掏腰包去发了,希望能让无产阶级专政的官僚主义挪动得快一些,不致误了史科长任意规定的期限。在等候发落的期间,我常做恶梦,
或是被当做逃跑犯五花大绑押解到一个边远的新劳改营,就像兴凯湖放猪的小陈那样,或是用华尔让的黄护照到了一个法国小城镇被赶进狗窝。这种提心吊胆的等
待毒化了我们团圆的喜悦,直到月底最后一天,保卫科科长才不经意地告诉怡楷我的材料都到齐了。后来我们才知道材料早在我到达后几天之内就寄到了。可是科
长大人故意把我们蒙在鼓里,作为对阶级敌人进行的无止无休的神经战的一部分。
每想到华尔让出狱后处处受到歧视的悲惨遭遇,我就很不愿意在安大校园里抛头露面,只得"深居简出"。后来,经不起怡楷再三再四催我尽快去看病,
一周之后我终于走出家门,到卫生科去求医。一路上,对面走过来的人瞪眼看我,满脸惊愕的神色。到了卫生科,一位医生轻而易举就诊断我患有严重浮肿和肝肿
大,随即开了处方:维生素乙1一瓶、白糖一斤、黄豆一斤。我向医生致谢,因为我知道这些正是我需要的,而到黑市去买要花很多钱。不料,等我拿着处方去药
房,女药剂师盯了我一眼,跟我要医疗证。她轻而易举就弄清我的身份,顺手把处方撕得粉碎,扔进字纸篓。
为了补充我配给的山芋乾、玉米面、高梁面,怡楷下班后骑着自行车到市内的食品黑市去找便宜货。当初关在农场,我还能靠自己劳改所得养活自己,每
月还能省下几块钱。现在说起来是"自由"了,其实只是挨饿的"自由"。我成了怡楷"养的汉子"。要养活一家三口,她不得不计算她每月五十九元收入的每一
分钱。平均每天合一百九十六分,除去房租、粮食定量、水电、家具租金、幼儿园学费、一丁医疗费、工会会费等等,就所剩无几了。靠宁慧每月支援我三十元,
我们可以从黑市补充一些植物油、鸡蛋、红糖、大米,和少量猪肉。鸡蛋一般要卖六毛钱一个。有一个星期日,怡楷从外面采购回来,用一条手绢包着四个小鸡
蛋。她高兴地说: "一块钱四个,真便宜!丁丁,今天中饭可以吃炒鸡蛋啦!" 一丁高兴极了。没想到,她把鸡蛋往碗里打的时候,一股臭气冒了出来。一
丁大叫:"好臭!好臭!" 他妈急忙走出去,把臭东西倒进垃圾桶。"你这坏蛋!你这坏蛋! "她咕哝道,仿佛在责备一个看不见的人影。
后来,我稍好一些,可以骑我们当年在天津买的那辆旧英国自行车出去,我也偶尔去逛食品黑市找便宜货。看到白面花卷和熟肉,我馋得口水直流,可是
我只买得起一毛钱一根的小豆冰棒,在寒风中解馋。还有一次,碰上一个小贩兜售一筐又大又红的苹果,我马上想起在北京动物园一丁被大象卷走的苹果。小贩叫
卖道:"大苹果一元一个,又脆又甜,真便宜!" 我对自己说:"你一定得给他买一个。别舍不得!"这价钱让我发憷,但我还是硬着头皮掏出了一张一元的票
子。一丁一拿到苹果就欢喜得直喊"大红苹果!好香啊!"他咬了一口,我急切地问他:"甜吗?" 他咕噜道:"甜倒还甜,就是味道好像棉花一样。"显而易
见,没有什么法子补偿他失去的金苹果了。
我的病体逐渐复原。为了减轻怡楷的负担,我也学着做一些家务事。最难的活儿是用旧报纸和劈柴生煤球炉,需要的时候把火搞得大大的,晚上把火封起
来过夜。我往往要搞两三次才能把炉子生着。做饭需要好火的时候却往往看不见火苗,不管我怎样用我们的破巴蕉扇拼命煽。有时,一早起来,发现炉子没有一点
热气,我的心也就凉了,如同在劳改营发现一个长期挨饿的难友在夜间熄灭了生命的火焰。碰上这种情况时,一丁就从他每月半斤的"儿童饼干"定量中带上几块
去上幼儿园。怡楷干脆"枵腹从公"。
合肥的溽暑是令人胆寒的。我们的两间小屋子,白天热得受不了,夜晚闷得喘不过气来,蚊子成群,一丝风也没有。我们尽力用配给的大巴蕉扇扇风,赶吸血鬼。
时间一长,汗流得更多,我们只得躲进蚊帐避难。人泡在汗水里,无法入睡,我就给怡楷讲一千零一夜北大荒和清河大狱生与死的故事,同时纳闷儿我们会有怎样
的未来。
有一次,怡楷问我,在受了十年的磨难之后,我有没有懊悔过回祖国来。我说:"其实没有。面临死亡的恐惧的折磨,我也有过短暂的痛苦的悔恨。但是
一瞬即逝,当我记起有多少人,比我更冤枉,已经饿死或正在饿死。在北大荒大雪封门的日子,我有空闲反思十年来我自己走过的人生道路。在我回国以前,看上
去好像有几种途径可供取舍,但我不可能作出其它选择。我的决定是我的一生、我的梦与幻想、我的长处和短处、以及因缘际会的自然结果。当然啦,最好能让我
免喝苦杯,但是喝苦杯肯定胜过与狗腿子们同流合污。不管怎么说,如果我不回来,我就决不会找到你的。"
"现在你又拿我开心了。"她轻轻地说。
"岂敢,岂敢。我实在感到难过,我让你为我的一些选择付出 沉重的代价。但是对我自己来说,我倒觉得近几年的经历激励我向上,而不是使我堕落沉
沦。我还讲不清它们对我的全面影响。但是我敢肯定我决不会徒然受难。毛泽东也为自己的严重错误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可是现在还看不出来他是否从中吸取教
训。我们唯有希望事情往好处发展。"
为了克服饥荒,党号召大学教师,像其它政府工作人员一样,发扬"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的光荣传统",用自己动手生产的食物补充口粮定量。报刊大力宣
扬"伟大领袖"的光辉榜样,他亲自动手,把中南海的御花园改成了菜园。校园周围没开恳的空地分给了全校教职工。我在分给怡楷的一小块地上种了大豆。夏末
秋初,我的体力进一步恢复,我常抱着一把锹寻找没人要的小块荒地,种上蚕豆或绿豆。不久以后,我的行动引起了怡楷一些同事的注意。其中有一位姓刘的英语
教师好打抱不平,他公开说:"巫宁坤抱着锹在校园里开荒,这是对党的知识分子政策活生生的讽刺。应当让他教书,不应当浪费他的才能种绿豆。"由于"大跃
进"彰明较著的失败,有些知识分子的嘴巴又放肆了。我有话也没处说,得庆更生就该知足了。怡楷的一些同事倒羡慕我活着回家,因为当时他们的亲人在乡下人
民公社饿死,他们在学校连黑袖章都不敢戴。
一
"山雨欲来风满楼。" 1965年,文化领域又出现了阶级斗争的苗头。一些著名的影片,诸如《早春二月》和《抓壮丁》,在官方报刊上被定性
为"毒草"。星期日,安大常组织全校师生前往市内一家电影院免费看这些"毒草",然后在政治学习小组会上进行批判,提高觉悟。我从没看过这些影片,今日
一见倒是"相逢恨晚",发现它们在艺术上远胜于那些歌颂伟大的党和共产主义英雄人物的公式化宣传品,实在看不出它们何毒之有。报刊上不仅对"资产阶
级" 电影和戏剧大张挞伐,连传统京剧也不放过,使人想起希特勒当年对"堕落的艺术" 的打击。年底以前,全国的报刊大张旗鼓批判历史剧《海瑞罢官》。
作者吴晗当年是我的母校西南联大的教授、明史专家。他也是中共的"同路人","解放"后入党,近年来官至北京市副市长,红极一时。他根据毛泽东授意写的
历史剧歌颂明代清官海瑞,而现在却被一口咬定是借题发挥,为被毛泽东罢官的彭德怀元帅翻案。
1966 年春,对吴晗的批判升级。他和《人民日报》主编邓拓、北京市宣传部长廖沫沙合作的报纸专栏《三家村》被定性为恶毒攻击"伟大领袖"的大
毒草。其结果,不但这三位享誉文坛的党员文人身败名裂,而且堂堂的北京市长和市党委也受株连被"一锅端"。5月16日,党中央发出通知,号召在全国展
开"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破除"四旧",即"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显而易见,对一部历史剧的批判不过是发动另一场政治运动的突破口,可
是谁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运动又将怎样进行。
6月1日清早,从附近的广播大喇叭中,我们听到中央人民广播电台6:30新闻播送当天的《人民日报》社论,号召全国革命群众"横扫一切牛鬼蛇
神",打倒 "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和"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社论的语调比1957年反右派的社论更加歇斯底里。我从怡楷的眼睛里看到不安的神
色。一丁问我: "爸爸,牛鬼蛇神是什么?"我答不上来,他妈给我解了围:"一丁,我们不知道。我们从来没见过。等着瞧吧。"
我急急忙忙去文科楼上八点钟的课,精神有点紧张。一进楼门,我就看到门厅两边的墙上贴满了大字报。我飞快地扫了一遍,发现都是针对冒教授、杨教
授、和姚主任的,感到松了一口气。也许作为临时工,我够不上"反动学术权威" 吧。走进教室,发现一个学生也没有,我便去系办公室了解情况,却看到我班
上几个学生正在旧报纸上写大字报。我想跟他们打招呼,可是谁也不理我。我不知怎么办,走出办公室,碰上杨主任皱着眉头在过道里走来走去。我焦急地问
他:"杨主任,我们从此停课了吗?"他结结巴巴地说:"没有,没、没有 。暂时停、停一下。长期停、停课怎么受、受得了?"他的口吃比平常更厉害了。他
是一个革命烈士的儿子,当过海军舰长,从南京一所军事学院调来接替李主任的。他有在莫斯科大学教过几年现代汉语的经历,比较重视业务工作 。
与杨主任的想法相反,课一停就是好几年,我也从此以后就没在安大教过书。学生吵吵嚷嚷要闹革命,校领导慌了阵脚。既然中央文件已将"资产阶级反
动学术权威"列为斗争对象,校党委就姑且先"抛出"三名老教授和中文系一名常在本地报刊发表文章的青年教师,作为"靶子"。几乎一夜之间,校园变成了一
座用竹杆和芦席搭起来的迷宫,芦席上贴满了大大小小的大字报,肆意攻击校党委抛出的四个靶子,也不放过其它中、老年教师。我在这些稀奇古怪的曲径中游
荡,东张西望,暗自希望这一次我或可幸免于难。不久,我就看到一张把我画成"笑面虎"的漫画,下面的说明是"死老虎没死!"我不免有点惊慌:难道这次他
们真的要把我整死吗?一张大字报罗列了我的极右罪行。另一张揭发了我的罪恶历史:我当过飞虎队和国民党空军的翻译官。还有一张谴责我在教学工作中用腐朽
的资产阶级文学和修正主义思想腐蚀社会主义青年。我的罪名包括:抵制教学改革,坚持用英文文学原著作教材,而不用中文政治性文章的英文翻译;在听能课上
散布敌台的反动宣传;选用欧·亨利的短篇小说《警察与赞美诗》,宣扬腐朽的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其中包括吃野鸭、喝法国白葡萄酒、呷小杯浓咖啡;抬高一名
英国资产阶级的中学教师,用来美化所有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利用《格列佛游记》含沙射影攻击新中国;如此等等。我本指望可以幸免,但我又错了。一名右派分
子,哪怕已经"摘帽",是理所当然的"牛鬼蛇神"。在家里孩子们也把"笑面虎" 当作我的绰号,他们哪里想到眼前可笑的胡闹可能会对我们全家带来怎样的
后果。
一连几天,各系学生写的揭发批判大字报铺天盖地,遍布全校的大喇叭不停转播《人民日报》一篇接一篇煽动性的社论,或者革命学生声讨四名"反动学
术权威"的文章。"革命造反" 精神一触即发。6月6日之夜是一个合肥特有的闷热的夏夜。我在蚊帐里好不容易熬到半夜才睡着。过了一会,我就觉得怡楷
不停地在用胳臂肘推我,小声说:"你听,多少人叫嚷,喊口号!"我听见校园中心人声鼎沸,迷迷糊糊地说:"学生吃饱了没事干。咱们睡吧。"又过了一会,
我还没完全睡着,又听见怡楷更紧急地小声说:"你听,他们在喊你名字,朝我们这边过来。"我还搞不清到底是怎么回事,只听外面有人用脚猛踢我们的大门,
嘴里喊着:"巫宁坤,开门!开门!"奶奶带两个大孙子睡在外屋,下了床,颤巍巍地打开门。一群我班上的学生冲了进来,叫嚷着"打倒极右分子巫宁坤!打倒
美帝国主义!"带头的男生叫汪崇德,英语学不好,但"出身好",杨主任教我给他个别辅导。他们把我拖下床,拉着我往外走,经过外屋我一眼看见一丁和一毛
在墙角蜷缩在一起,又抖又哭。我连忙说:"别害怕,乖孩子。这都是我班上的同学。你们认识他们的。"下楼到了门口,我定神一看,只见外语系几位教授直挺
挺跪在我门前小道上,我真有点"受宠若惊"。革命学生一路吆喝,连推带搡,把几名老"牛鬼"押解到人山人海的水泥篮球场。
到了球场,眼前的景象令我惊骇:几十位教授和老讲师跪在水泥地上,前前后后挤满了黑压压的学生,一名男生正站在前面一个小台上怒气冲天地控诉他
们用资产阶级思想毒害学生、阴谋搞资本主义复辟的罪行。押解我的学生从我背后对我拳打脚踢,我踉踉跄跄地跪倒了。
声讨结束,一个刺耳的男声从大喇叭里宣布:"革命的同学们!今晚我们在揪斗安徽大学的牛鬼蛇神的战斗中取得了伟大的胜利!这些人民的敌人一直在
梦想恢复他们的资本主义天堂!但是我们胜利了!现在让我们收兵,准备明天继续对阶级敌人的斗争!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岁!"等我慢吞吞地回到屋里,已经是凌
晨两点半钟,全身酸疼,头昏眼花。我纳闷这种流氓行为和所谓的文化革命有什么关系,我的脑子也无从理解这么不可理喻的行为。我倒是想到,在希特勒恐怖统
治早期,纳粹冲锋队员残害犹太人的暴行,不过社会主义大学生哺胍埂A不分青红皂白揪斗自己的老师等我慢吞吞地回到屋里,已经是凌晨两点半钟,全身酸
疼,头昏眼花。我纳闷这种流氓行为和所谓的文化革命有什么关系,我的脑子也无从理解这么不可理喻的行为。我倒是想到,在希特勒恐怖统治早期,纳粹冲锋队
员残害犹太人的暴行,不过社会主义大学生在深更半夜不分青红皂白揪斗自己的老师更加荒诞不经 。
第二天上午,全体"牛鬼蛇神"、各系教授和老讲师,连同我这名临时工,一共四十多人,在一间会议室听报告。统战部一名干部大讲,我们为资本主义
复辟,犯下的罪行如何严重。他强调,学生夜晚采取的是革命行动,完全是由"牛鬼蛇神"的可疑活动挑起的。他们正义行动的威力粉碎了我们的复辟梦。所以,
我们要回去深刻反省,书面汇报,学生的革命行动如何给予我们深刻教育、如何"触及我们的灵魂" 。简言之,我们要承认罪有应得,同时感谢党和革命群众竭
尽全力把我们 "从资本主义和修正主义的泥淖中挽救出来"。
从此我又成为"专政对象",离我"回到人民的队伍"还不到两年。我一直"夹着尾巴做人",有话放在心里,却仍然无所逃于天地之间。显而易见,并
不是因为我做了或没做什么,而是因为我已经被永久打上"阶级敌人"的烙印。1958年,我是原单位唯一被打成右派的教授,成为众矢之的。我是个例外,连
我自己都怀疑过我是否咎由自取。今日环顾左右,这么多前不久才戴上"工人阶级知识分子"桂冠的衮衮诸公和我"同流合污"了。我揣度,在"伟大领袖"亲自
领导下,"伟大的党"再一次把马克思主义辩证法推陈出新,以适应自己的政治需要,随心所欲给知识分子安上一连串罪名。对于知识分子来说,文革是反右运动
合乎逻辑的发展和升级。因此,我觉得没有理由怪罪自己,反倒感到轻松得多,虽然我又得重新开始"通过强迫劳动改造自己",一名临时工混杂在数十位教授和
讲师当中"鱼目混珠"。
全家又受到株连。妻子经常受到骚扰,被勒令揭发我的反革命言行,同时又要她提防我"一时糊涂干出什么自绝于人民的蠢事"。怡楷请他们放心:"感
谢同志们关心。但是巫宁坤不会糊涂到那个地步。何况,他小时候母亲就上吊死了。他早就免疫了。" 三个孩子经常听到同学骂他们是"小右派!""小反革
命!" 八岁的女儿在路上被我班上的一个男生骗到宿舍去,按照他写好的样子,用毛笔依样画葫芦在一张旧报纸上描了一条"打倒反革命分子巫宁坤!"的大标
语,又在下面写上自己的名字。标语被单独贴在十字路口一块牌子上,十分引人注目。小儿子文革开始时刚刚三岁,在幼儿园就没人理睬了,成天孤零零地坐在一
个墙角,两手搁在膝盖上,呆呆地看着别的孩子嘻嘻哈哈地玩乐,回家后仍然发呆,甚至被人怀疑是个哑巴。
九月中,有一天中午,一帮红卫兵又闯进我们家,高呼"打倒江钟杰!打倒地主!" 这是我继母的名字,"解放"后她受我早已过世的父亲株连被划为地主。
她正坐在她的小床边上喝茶,两个戴着红卫兵袖章的女生猛扑上去,一边一个抓住她,嘴里喊着"走!老地主!" 吓得老人家浑身哆嗦。
"让我先上一下厕所吧。"她哀求道。
"你是想耍什么花招吗,地主婆?" 怡楷插话了:"奶奶有糖尿病。她得常上厕所,尤其是精神紧张的时候。"
"你能保证她不企图逃跑吗,李怡楷?"
"没问题。你可以自己去看看,厕所只有一个门。"
"好吧,你去吧,江钟杰。我们在外面等你。"
两个钟头以后,老人家才颤巍巍地走进家门,白发散落在脸上。她倒坐在小床上,一丁急忙拿起热水瓶给奶奶掺了茶,一边端各起杯子递给她,一边轻轻
地说:"奶奶,先喝口茶吧。出了什么事儿?"。我突然觉得几个月来一丁长大了许多。他刚十岁,可是他的童年已经被扼杀了。
"完了,完了,丁丁乖乖!你快没奶奶了。"她边说边哭了起来。 "奶奶,您镇静一下。告诉我们出了什么事儿,"怡楷边说边坐到她身边。
过了一会,奶奶才接着说:"她们先把我押到篮球场,我一路走一路抖,她们还骂我走得太慢。我不知道一共搞去多少老人,男的女的都有。红卫兵先让
我们排好队,押着我们在校园里游街。他们一路喊口号:' 打倒地主阶级!打倒地主!打倒地主某某某!把地主统统赶出安徽大学!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岁!'还
有什么什么的。然后又把我们押回球场。一个男生红卫兵训话,大骂地主阶级犯了多少罪。最后他命令我们二十四小时之内离开安大和合肥市。如果我们不执行命
令,就要倒大霉。那我怎么办?我现在怎么办呢?"
我身为牛鬼,一筹莫展。一个以敬老闻名的社会,怎么能堕落到迫害风烛残年的老太太?大学生、民族的精英,怎么能这么快就堕落成毫无人性的暴政工
具?我的义愤自然也是白搭,到头来还是怡楷出面去想方设法。
"奶奶,您镇静一下,休息休息。我总说,天无绝人之路。我现在就去找红卫兵讲讲道理。"她去了快一个小时才回来,神情沮丧。
"我跟他们说,奶奶今年七十一岁了,糖尿病很重。她老人家只能跟我们住。她没别处可去。我看不出她呆在学校对任何人有什么害处。他们回答我:
很遗憾,不过那跟我们没关系。北京和上海已经带头把地主分子赶回原籍。你一定听说了他们是怎么干的。比较起来,我们太宽大了。我们怎么可能搞例外呢?这
是红色恐怖!执行命令,否则 他们现在是狂热分子。别指望他们发慈悲。"
我们跟奶奶商议了一下,决定她只能回扬州去,好歹家里还有堂弟妹可以照料她。也许等局势平静下来,她还可以和我们团聚。第二天上午,怡楷去派出
所办手续把奶奶的户口和粮油关系迁到扬州。下午,怡楷又去火车站排队买了一张去扬州的夜车票,回家后再急忙搞了几个小菜给奶奶送行。奶奶说没有胃口,我
们好说歹说劝她吃了半碗饭。我们让孩子们先上床睡觉,奶奶拉着一丁的手,泪痕满面。等事前约订的一部三轮车来到,我陪奶奶坐上去。她连一个小箱子也不敢
带,怕引人注意。我提着她的随身行李,送她上了火车。七十多岁的寡母,患难余生又遭此横祸,我除了叮嘱保重,竟说不出一句安慰她的话。目送她孤身走上回
乡的路,我心里比自己八年前爬上吉普车孤身去充军更难受。我什么时候才能重见我的老母呢?不过,比起怡楷家在天津的几位长辈,她能活下来已经算幸运了。
怡楷的舅父舅母在光天化日之下,在自己家里被红卫兵残酷斗争之后活活打死。她的继祖母和女儿不堪红卫兵的凌辱,双双自缢。四位老人的尸体被扔上卡车送到
火化场。谁能告诉我,为什么这些无辜的老人要被青年学生如此残暴地杀害,而这些爷爷奶奶本来会像自己的孙男孙女一样疼爱他们的?为什么以文化大革命的名
义肆无忌惮地犯下了这么多无可饶恕的罪行?两年前姥姥去世,怡楷悲痛无比,现在她反而觉得老人家至少逃过了这场劫难。在红色恐怖统治下的国土上,死亡成
了唯一的避难所。
不久之后,安大红卫兵开始到教授和老讲师宿舍抄家。在前往某户抄家时,他们一路上敲锣打鼓,高呼流行的革命口号,搞得人人自危。在里面有人家被抄
的宿舍楼门口,两名红卫兵手持红缨枪站岗,重现"伟大领袖"《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中当年农民造反的风采。
一天早晨,大喇叭播发了外语系"红卫兵司令部"的"一号通令",勒令外语系牛鬼蛇神于上午九时整到水泥球场报到,接受革命群众批斗,不得违误。
名单包括四名俄语老教师,五名英语老教师,外加鄙人。我到达时还不到九点,其它九名牛鬼已经整整齐齐排成一溜,耷拉着脑袋。他们面前堆放着乱七八糟的衣
服、鞋子、艺术品、收音机、各式各样的家用物品,显然是从他们家里抄来的。批斗现场围满了看热闹的"革命群众",胜过中华民族传统的"示众"场面。我赶
忙站到队末,小小临时工早已习惯于敬陪末座。主持批斗会的一个男生宣布开会,控诉我们大家执行"修正主义教育路线"的罪行。他又指着脚下的私人生活用品
作为我们的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的罪证,而我看着这些东西却想到美国人家的车库买卖。然后,他宣称,我们的工资待遇与工农群众相比高出太多,下令每人要当场
自愿提出减低工资。我本以为我的工资已经够低的,现在却被逼得吞吞吐吐地说我一个月有三十元就够了。于是我每月一下就少了四十元。然后我们就在校园里列
队游街,每人头上一顶纸糊的高帽子。也怪,我却连一顶帽子也没捞到。一路上押队的红卫兵高呼口号,无非是"万岁"或者"打倒"。游街后,我们被领进文科
楼一间教室,一位姓萧的党员俄语教师宣布牛鬼蛇神成立一个特别小组,进行政治学习和劳动改造。完全出乎意料,我竟官封小组长,真是莫大的嘲弄。
当天下午两点是规定我们第一次政治学习的时间。我提前了几分钟,还没到大楼门口就看见我的九位"牛朋",包括一位满头白发的女俄语讲师,都蹲在
楼前的空地上拔草,他们头上的高帽子上下跳动,俨然是《仲夏夜之梦》中的一景。我问哈佛人、花白头髪的姚主任:"你们在干什么?谁让你们干的?"他一本
正经地答道: "总比什么也不干好些。闲着站在这儿给群众印象不好。"我二话没说,领他们进了教室,各人面前有一张小课桌。作为小组长,我下的第一道命
令是把高帽子脱下来,各人就把自己的帽子立在自己面前。他们对红卫兵这般过分的卑躬屈膝,让我感到不是滋味。
我问大家: "谁让你们戴着高帽子来的?"
"红卫兵没说过我们可以把帽子拿下来。"哈佛人抢先回答,他是以不折不扣按党的指示办事闻名的。"我们都是罪人,既是资本主义,又是修正主义。
我认为我们应当放谦卑一些,表示低头认罪。"
"老王,"我转向一位1950年起义的国民政府外交官。作为起义人员,他在运动中是应当受保护的,我好奇想知道他是否感到党和政府背信弃义
了。"你在巴黎是戴惯大礼帽的。用当年的大礼帽换来了你面前的高帽子,你有什么想法?"
"小组长的问题触及了我的灵魂",前外交官严肃认真地答道。老王是一名老式的小文官,一向兢兢业业,我常纳闷他起义的勇气是哪来的。"大礼帽掩
盖了我丑恶的反动的过去。这高帽子更合适,因为它显示出我的真面目。我感谢红卫兵的革命行动帮助我正视自己过去和现在的罪行,帮助我触及自己的灵
魂。"接着,七十高龄的俄文翻译教师吴老发言,一口江西官话。
"我和老王有同感,不过我的情况比他的还坏,因为我一度是党员。我1922年入党,离建党还不到一年。不幸得很,不久以后我就和党组织失去了联
系。党组织还在地下,我无法重新取得联系。为了谋生,我给国民党反动派做事。但是我从来没出卖过党或者任何同志。因此,我一直认为自己不是叛徒。不管怎
样,难道我不是全党资格最老的党员之一吗?和党组织失去联系,难道是我一个人的责任吗?在与党分离的漫长岁月中,难道我不是始终对党忠心耿耿吗?解放把
我带回党的怀抱,我也从此献身给党的伟大事业。所以我就存在一个幻觉,认为自己是一个真正的革命者,虽然我还没有重新入党。突如其来,红卫兵小将声讨我
是叛徒。他们的革命行动触及了我的灵魂。我不能再欺骗自己了。我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叛徒,一个狗叛徒。"
吴老平日德高望重,不苟言笑,一转眼间摇身一变成为一个"狗叛徒"。我一时不知如何反应,正在踌躇,俄语组孔教授举手要求暴露思想。
"红卫兵今天上午的革命行动确实触及了我的灵魂。我家里有那么多的' 四旧 '。我和它们生活在一起那么多年,早已习以为常。一旦它们被暴露在
光天化日之下,我才感到震惊,感到羞耻,我竟然会长期迷恋这些封建主义和资本主义的残余。甚至有金戒指和其它腐朽的东西,感谢红卫兵天经地义把它们扫走
了。"
孔教授的妻子、白头发的俄语讲师,插话了。"从我的大箱子底下,红卫兵发现了许多我早已忘了的东西。有我的结婚礼服,绣花织锦的 ,实在太腐朽
了。我做梦也不会再穿它的,不过我想我大概是留着作为我们婚礼的纪念。多可怕的对四旧的留恋。"
起义外交官又补充说:"红卫兵根本没搜查我的家。他们走进来,很和气地要我交出我认为是四旧的东西。于是我交给他们我的小礼服和一副金钢钻袖
扣。地地道道的四旧!"
俄语组冒教授也当过国民政府外交官,他是外语系头号牛鬼,也是全校四大反动学术权威之一,一方面由于他历史复杂,另一方面也由于他怪话连篇。平
日他讲话俏皮,往往取笑同事或党员干部,此刻他发言却仿佛心情沉重。
"我姓冒,冒充的冒。我冒充是教授、诗人、学者,但我只是个骗子。实际上,我只不过是旧社会的残渣余孽。我做过国民党反动派的小官,我接受过日
寇占领时期汪伪政府一个名义。我一向过着腐朽的生活。今天早上堆在篮球场的东西,大多数是我家的。所有的国画、书法条幅、摺扇等等都是地地道道的四旧。
其中有一些是父母传下来的,我一向当作传家宝珍藏。我多年来饱受封建主义和资本主义思想和品味的腐蚀,现在我可以把这些四旧看作我肮脏的灵魂的罪证。红
卫兵的革命行动触及了我的灵魂胜过在座的任何人,因为我罪大恶极,一死不足以蔽其辜。我一向钦佩伟大领袖毛主席辉煌的诗词,相比之下我自己的诗只是垃
圾。但是现在我一定要认真学习这些宏伟诗篇,加速自己的思想改造。我已老态龙钟,但我仍然心甘情愿通过艰苦劳动改造自己。"
我觉得冒教授的检讨也算得上一篇冒充沉痛的杰作,差点儿忍不住以小组长之尊问他,既然"一死"不足以赎罪,他打算死几回?不过我倒真心希望红卫兵不会胡
闹到真的把他那些珍贵的艺术品一股脑儿扔进一堆篝火化为灰烬。前两天,红卫兵要放火烧图书馆,幸亏馆长急中生智,对他们说1958年夏"伟大领袖"驾临
新建的安大曾亲临图书馆视察,他们才悻悻而去。可是,在市中心,一帮中学生红卫兵闯进一位老年学者家中,把他毕生收集的三千册中国古典文学善本书统统扔
进他们在门前生起的一堆篝火,老人家痛不欲生,从二楼书房的窗口朝着篝火跳下,当场毙命。红卫兵见死不救,反而当众宣布:"死者顽固不化,自绝于党,自
绝于人民,死了活该,打成现行反革命。"虽然与京、津、沪等大城市相比,省会的红色恐怖是"小巫见大巫",无辜惨死的人也不在少数。
第二天中饭后,外语系红卫兵敲锣打鼓来我家查抄四旧和反革命罪证。四人小队由小包带领,他是我教过的男生,两年前毕业后留下当助教。他平常见我
总是未语先红,今天却绷着脸对我说:"巫宁坤,把你从国内外收到的信全部交给我"。我说:"我们没有保存旧信的习惯。"那是我们从1955年反胡风运动
吸取的教训。于是他下令让我开一个和我通讯的亲友名单。我照办。四名抄家客翻箱倒柜,仿佛十一年前肃反时在南开大学演过的旧戏又卷土重来。几小时后,抄
家小队收兵,带走几件可疑物品。一件是我的 手提打字机,盒盖上有十五年前我从旧金山上船回国前李政道用白漆写的"北京燕京大学
巫宁坤" 字样。还有两本相册,其中一本有我登上克利夫兰总统号邮轮后和李政道以及我的美国朋友伯顿夫妇的合影。另外还有我的柯达布朗尼儿童照相机、两
个从旧唱机拆下的电子管、一个一百瓦灯泡、和几条旧领带。连我们的英国自行车也不由分说被我班上一个男生强征去"闹革命"了。
红卫兵总部又勒令全校牛鬼主动交出属于四旧的书刊文件和其它物品,否则格斗勿论。我选出了一堆中、英文书刊,其中包括我在曼彻斯特学院1948
级纪念册《曙光》,这名字在当时倒有点反讽的意味,另外还有我在曼院和芝大的学位证书。我还得自己把它们送到一个新成立的四旧存放室。在去交四旧的路
上,我经过起义外交官老王夫妇住的公寓楼。王太太正在从三楼一个窗口大哭大喊:"我不是地主!我是老王的爱人!我要收回我们值钱的东西!"路上有几个人
抬头往上看,有人说:"这女人疯啦。"我走到四旧室,发现里面已经放满了图书、艺术品、衣服等等,便自我安慰我的损失和别人比起来实在微不足道。但是后
来听到怡楷三哥世瑜的损失,我却吓呆了。他是世界知名的中国民间宗教专家,几十年来好不容易收集了几千种稀有的"宝卷",却被街道上的红卫兵用三部板车
拉走了,下落不明。
随后几天,在外语系带动下,各系红卫兵纷纷对本系采取了类似的"革命行动"。全校牛鬼随时随地被揪斗,其余时间在校农场劳动,或干脏活,例如从
粪坑把大粪抬到农场。与此同时,大部分革命师生到全国各地进行革命大串联,免费旅游。旅游客从北京和其它大城市带回形形色色的大字报,贴满了校园。除了
那些神化"伟大领袖"、歌功颂德的文字,其中大多数都是对党政领导干部的疯狂抨击。国家主席刘少奇和党的总书记邓小平成了罪大恶极的走资派的总头目。红
卫兵深深卷入党内最高领导层内部你死我活的斗争,在全国分裂成两大"造反派"。时隔不久,派系之间在大字报上的唇枪舌剑发展成武装斗争。到了1967年
夏,全国实际上已处于内战状态。
校园和合肥市一样掌握在两个势不两立的武装造反派手里。男女小青年成群结队,胳膊上戴着红卫兵袖章,手里拿着大棒或匕首,在大街上游逛,搜索敌
对派别的成员。骇人听闻的传说不胫而走。市民没有必要就不出门,后来干脆到外地去避难。怡楷和我不知怎么办,就到火车站去了解一下情况。我们发现站台上
人山人海,眼前有一列火车升火待发,不但车厢里挤得水泄不通,就连车顶上也坐满了人。不难想象列车穿过第一个隧道时坐在上面的人就会摔死,后来听说果真
如此。这番景象让我想起,1937年抗日战争开始,我逃难时乘的火车,但哪怕在那时候也没有人冒着生命危险坐在火车顶上。我们当当机立断,我们只能就地
凑合着活下去,而不能拿孩子们的性命去冒这种危险。
一旦党的领导瘫痪,"革命小将"要么外出免费旅游,要么忙于打派仗,牛鬼也就没人管了。校园空荡荡的,夜晚一片死寂。有一天,怡楷找回了我们的
英国自行车,她是在一栋男生宿舍发现的,扔在墙角的垃圾堆旁,毁得面目全非,好像一个整得遍体鳞伤的老知识分子。我们在两个大缸里储满了饮水,用所有的
票证尽量储备食物。
燃料成了大问题。时值盛夏,煤球停止供应。煤球工人,和其它行业的工人一样,也停止生产,有的拿起武器保卫自己的一派,有的去周游全国闹革
命。走投无路,我和住在我楼上的一个年轻人在烈日下拉了一部平板车去十几里外的一个煤场,但愿能拉回一车煤球烧炉子。煤场挤满了人和平板车,我们一到
就听说我们得自己动手做煤球。排队等了一个钟头之后,我们终于付了钱,开了票,去领每户每月二百斤定量的煤。然后是抢一辆小铁板煤车,装满煤灰,沿着
一块跳板,推过去,倒进一台煤球机。直到下午四五点钟,我们二人才光着上身把四百斤宝贵的煤球拉回家。虽然全身黑汗淋漓,我感到一种反讽的满足,有气无
力地对一同拉煤回来的年轻人说:"艰苦奋斗,自力更生,遵照毛主席的教导!"怡楷和一丁帮我把两大筐煤球抬回家后,我蹲在小厨房里水池上面唯一的水龙头
下面,用水冲洗我满身的煤灰和汗水。
有什么睿智的先知能告诉我,这片国土上正在发生什么事情!是那些大权在握的领导者走火入魔,还是一个民族正在经历什么神秘的危机 ?
1968年2月下旬,我收到堂弟从扬州发来的电报,得知老母病逝。幸而两派的小将忙于打派仗,顾不上对牛鬼专政,我才能向系主任请假一周奔丧。
多年来,我常常惦着回故乡一行,怎么也没料到,"三十一年还旧国,"竟是在腥风血雨中来埋葬含恨死去的老母。经过一夜车船的折腾,我这个游子终于踏上了
阔别三十一年的故土,我多想喊一声:"故乡,你的游子回来啦!"可是故乡变化不小,乍一看,几乎面目全非。那熟悉的城墙不见了,那些青石板路也不见了,
我的脚下是一条板着干部面孔的水泥大街。两旁排列着千篇一律的两三层的水泥楼房,要多丑有多丑。而我呢,"尘满面,鬓如霜",形同陌路。我问了几次路才
找到家门,两扇黑漆大门变成了一扇寒碜的小门,进门后才知道经过"房改",原来巫姓一家住的房子已经住上好几家了。
听堂弟妹们说,老人家是因为缺医少药,糖尿病加剧致死。灵停在她度过最后一年多孤苦伶仃的日子的黑屋子里,棺材是用两扇旧门板打的。第二天,我
默默地跟在一辆平板车后面,把灵柩送往城郊去安葬。一路上,我回想她的一生。从小是个孤儿,在叔父家长到三十多岁,后来被嫁给我父亲作填房,接管六个未
成年的儿女。父亲赋闲,家里靠典当过日子,娘真是茹苦含辛把我们拉扯大了,还不让失学,谈何容易!后来一人寡居十年,直到我回国后把她接到北京同住,满
心以为从此可以欢度晚年了。无奈十七年来,老人家受我株连,没过上几年好日子,最后还赶上文革苦海无边,唯有一死才得到解脱。
安葬后第二天,弟妹们忙着闹革命,我独自到大街小巷走走,看看故乡似曾相识的面貌,听听久已生疏的乡音。三十一年前,敌军压境,我才十七岁,满
心的恐惧和梦想驱使我在腥风血雨中独自背井离乡,去追求一个美好的新世界。如今梦想早已破碎,恐惧却牢牢地织入生活的经纬,新世界还是镜花水月。死者
好歹安息了,活下来的,磨难还没尽头哩。
当晚,两名老革命、老党员又被押回校园接受批斗,水泥球场挤得水泄不通。我从远处观看。在全场高呼一连串少不了的口号之后,第一个跳上台的是姓马的俄语
教师,他是李主任1958年从南京军事学院带来的亲信之一。他还没开口先左右开弓刷了他的老首长几个嘴巴,然后大叫大喊控诉他多年来欺骗了他的部下。接
着造反派小将纷纷上台,斗争两名"苏修特务",拳脚交加,骂不绝口。革命群众发泄了革命义愤之后,两名"特务"又被押回市内拘留所。以后几年中,除了偶
然拉到大会上批斗,两位老共产党员苦尝共产党牢狱的铁窗风味,既不审,也不判。
炎夏,阶级斗争也随着升温。一天早晨出工前,红卫兵头目宣布所有牛鬼必须在右臂佩戴臂章,一律用四寸宽的新白布缝制,用毛笔黑墨写上本人姓名和
罪名,当天下午出工前检查。怡楷翻了所有的抽屉,也找不到一张布票,一片新白布。想不出别的办法,她就从我的一件旧白衬衣撕下一块,再用手把边缝好,然
后用她清秀的书法写上我的大名和"头衔"。她叹了一口气说:"我希望这个能对付。这些红卫兵好像忘掉他们' 红司令'经常挂在嘴上的' 节约闹革命
'。"下午,值班红卫兵检查,别人都没问题,一看我的臂章他就扯了下来,扔在地上。
"巫宁坤,这是什么玩意?你是在找麻烦吗?"他对我嚷嚷。"难道你不知道必须用新布吗?难道你不知道边必须用缝纫机缝吗?"
"我们家没布票了。我们从来没有缝纫机。再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要节约闹革命。""你不要嚣张,巫宁坤!" 他对我大吼。"明天你戴个新的来,
要不你等着瞧!"
收工回家,没戴臂章,怡楷一看就明白了。她硬着头皮向邻居借了五寸布票,急忙到学校商店花了她一分一分省下来的钱买了五寸白布,又在邻居的缝纫
机上缝了边。第二天一早离家去劳改,我亮出崭新的臂章,上面是怡楷手书的"极右分子"四个大字。出门前,我跟她说:"真对不起又给你找了那么多麻烦。不
过我真希望他们让我保存那个旧布做的就好了。可以进博物馆的。"党员领导干部的臂章上写的是"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副校长年青时入党以前被国民党逮捕
过,臂章上写着"狗叛徒",俄语教师吴老的臂章上有他用工整的颜体写的"狗叛徒"三个大字。归国留学生分别戴的是"美帝特务"、"日本特务"、"德国特
务",如此等等。
安大的牛鬼队伍迅速扩大到一百几十人,上自校长,下至掏粪工人,仿佛也有点"大联合"的味道。浩浩荡荡的"牛鬼大队"正式成立,由化学系摘帽右
派姓王的助教任大队长,"狗叛徒"吴老任副大队长。劳改队有这么一位1922年的老党员领导,我感到十分荣幸,又十分滑稽。由老教授、老党员、老干部组
成的劳改大军,每天清早八点整在水泥球场集合,按军事编制排列。值班红卫兵首先批判我们的种种罪行,再下达当天劳动任务,然后由王大队长给各小组分配具
体任务。
有一段时间,我被分配到大队长本人领导的"重体力劳动"小组。组内其它成员包括张校长、教工工会林主席、体育教研室蒋主任。我们在烈日之下拼命
踩水车,从附近的小河把河水车到校农场浇灌乾裂的农田。我们每天轮流把一条龙似的水车扛到河边,仿佛我们是一些原始部族的居民,在履行什么古老的仪式,
来驱除一个恶魔。我经过劳改的磨练,对干这苦活本身并不太介意。但是我真不忍看着全省的头号大学的校长被贬成一名苦力,扛着一架原始的水车穿过校园,而
不是领导全体教师教育青年学生学习文化和现代科学技术。
更糟糕的是,有时我们被派去干毫无意义的活儿。合肥的八月天气酷热,有一天我们的任务是开发校园一个偏僻角落的荒地。地硬得像石头,我用铁锹挖
了一上午才翻了几尺见方的一小块。我的右手磨出了血泡,我的嘴巴乾得冒烟。终于熬到午饭时间回家,我恨不得马上先吃一块西瓜。进门一听怡楷轻轻地
说:"跑了一早也没找到西瓜,真对不起,"我就像小孩一样哭开了。拖着脚步进了厨房,我打开水龙头,大口猛喝不干不净的生水,直到怡楷过来关上水龙头。
突然间我感到无地自容。即便在最好的时候,生活也从来不是一次有许多西瓜可吃的野餐。奥地利诗人里尔克不是写过:"生活比所有事物的沉重还要重"?那年
我在狱中饿以待毙时,我睿智的岳母不是给我带话教我耐心忍受吗?如果我乾渴得没有一块西瓜就受不了,那我怎么能锤炼自己去面对明天的不测风云?
在校农场,场长当了牛鬼,监督我们劳改的工人郑彪是一名复员大兵,彪形大汉,横眉怒目,活像招贴画上的"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他突然掌握了专
政大权,得意忘形,对一百多名高级知识分子任意嘲弄,任意惩罚,任意延长烈日下的劳改时间。酷暑劳改,固然是牛马不如。更加怵目惊心的却是没完没了的残
酷斗争。劳改工间休息时,郑彪经常在工地召开批斗会。他揪出一个牛鬼,再勒令其他牛鬼群起而攻之。这一天被揪斗的是中文系一位研究《红楼梦》的老讲师,
外号 "沈瞎子",因为他左眼失明,右眼也快瞎了,拄根拐杖走起路来也趔趔趄趄的。他被扣上国民党特务的帽子,大会小会批斗,挨骂挨打,却一直矢口否
认。一有时间,他就伏在书桌上,眼睛紧贴纸面,用他优美的书法反驳对他的诬赖。然后他就把写好的申诉贴在公共场所,并寄给本地法院。郑彪自告奋勇,扬言
非打垮他的反动气焰,整得他低头认罪不可。
"沈瞎子,你以为你装瞎就能蒙混过关吗?"郑彪声势汹汹地质问道。"没门儿,老狗!都写在你的自传里头,你还想抵赖?1937年,干了什么反革
命勾当?"
"当时我是个流亡中学生。为了生活,我在一个国民党部队的电台当了三个月的报务员。"
"你敢否认你干的不是军事情报吗?连我这个大老粗也明白你一定参加过特务组织。你想糊弄谁?"审问者得意洋洋地讥笑道。
"我从未参加过特务组织。" 沈瞎子斩钉截铁地回答。
"你从没参加过?你敢再说一遍?"
"我从未 "
没等他说完,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就把弱不禁风的《红楼梦》专家打翻在地了。紧接着又揪着他的头发把他提了起来。
"跪下,低头认罪,你这老疯狗!"
沈瞎子跪下了,一点也不像疯狗,倒像一座古墓旁有眼无珠的翁仲。 "我从未参加过任何特务组织,"他又说了一遍,声音微
弱,但毫不含糊。郑彪恼羞成怒,暴跳如雷,对瞎子拳打脚踢,倒活像一条疯狗。
"你马上坦白认罪,否则 "
瞎子默不作声。郑彪眼看威胁无效,大吼一声:"你这瞎狗,你是自找苦吃!"话音刚落,他那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猛然捅进沈瞎子还剩下一点视力的右
眼。鲜血沿着他的面颊淌下来。我自己的眼睛本能地闭上了,我的嗓子堵住了。我身上一阵颤栗,汗流浃背,我的眼睛疼痛。天哪,他还不如承认算了,好汉不吃
眼前亏嘛。尽管根据我自己当过流亡学生的经验,我相信他的话。等我再睁开眼时,只见两名红卫兵半拖半拉地把瞎子押走了。
"你们大家亲眼看见了,这狗特务多么顽固不化!但是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把他打垮了!"胜利者耀武扬威地挥动着铁拳对我们吼叫。"这是给你们大家
上一课。我们对你们牛鬼蛇神太宽大了。可是你们别忘了,无产阶级专政不是吃素的。流几滴血吓不住我们。老老实实交代你们的全部反革命罪行,胆敢顽抗,无
产阶级的铁拳就把你打得粉粉碎!现在回去劳动,多干一小时,补上给老瞎狗浪费的时间。"
最最敬爱的伟大领袖毛主席,我们心中的红太阳!我们
是十恶不赦的反革命分子,我们狗胆包天,竟敢反对伟
大领袖,反对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反对毛主席的光
辉革命路线,真是死有余辜。感谢您的英明伟大,您亲
自发动、亲自指挥的这场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
命已经触动了我们的灵魂。我们庄严地宣誓:我们一定
用毛泽东思想的显微镜深入检查个人的罪恶历史和反动
思想,尽一切努力弃旧图新,尽快回到您的光辉路线上
来。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岁!中国人民的大救星万岁!战
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万岁!毛主席的光辉革命路线万岁!
这篇集体智慧的结晶发给全体罪人死记硬背,然后每天清早头等大事就是在过道内集合,全体肃立,面向伟人石膏胸像,齐声朗诵,向毛主席请罪。
牛棚生活常规是白天劳改,晚间在小组会上交代问题,或大会上接受批斗。这时候,全校的青年学子都忙于闹革命,工人阶级忙于领导革命,一切脏
活、累活,从掏粪到车水,顺理成章统统成为这一百多名男女牛鬼的专业。我因为有北大荒三年苦役的熬炼,在一群老弱书生之中,当仁不让当上了主要劳动力。
合肥的夏天往往烈日当空,不但无雨,而且难得有风,气温经常在摄氏四十度上下。从早到晚,或是拉着满满的一板车红砖,奔来跑去,或是在校农场车水抗旱,
日复一日,才真正体会"度日如年"的滋味。
劳改队里千方百计逃避劳动的大有人在。吴老可总是身先士卒,手脚不停。这位皓首书生,他怎能顶得住这无止无休的苦役呢?眼看这老人衣裤褴褛,光
脚套一双支离破碎的黑塑料凉鞋,容颜枯槁,腿脚浮肿了。我在劳改营患过浮肿,差点儿送了性命,怎能袖手旁观呢?经我再三敦促,他才跑了一趟校医室,校医
给他开了一盒维生素乙1针剂。也不知费了我多少唇舌,他才断断续续勉强做完了规定的疗程。这位老布尔什维克,活像一名苦行僧,他的灵魂深处到底闹着什么
样的革命呢?
牛鬼一个接一个病了,只有发高烧才能豁免劳改。有一天正午,大家又热又累,正盼着收工。郑彪突然宣布,天儿太热,要保护耕畜,牛不能下地。为了
不误农时,派八名壮牛鬼拉一架大木耙来耙地,这自然少不了我。八个牛鬼一排,高头大马的张校长为首,每人肩上一条粗绳子,哼哼唷唷地拉了起来,姓郑的跟
在后面,手里挥舞着一根长鞭子,嘴里不停地吆喝着"加油!加油!"众牛鬼个个汗如雨下,声嘶力竭。姓郑的还一个劲儿地大叫大嚷:"大旱大干!哪个敢偷懒
耍滑就地批斗!"话音刚落,张校长扑通一声倒了下来,大家连忙扔下绳子围到他跟前,惊慌失措。姓郑的大大咧咧地说:"死不了,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去拉
一部板来,拉他去卫生科瞧瞧就是啦。"拉板车是我的专业,我忙不迭跑去农场场部拉来一部板车,大家七手八脚把巨人般的张校长抬上车,不禁使我想起《格列
佛游记》小人国中的一个场面。姓郑地已回家吃中饭去了。我拉起车,把病人送到卫生科,值班的校医看了一眼就说:"他的美尼尔氏症又犯了,这样搞下去有生
命危险。我给开三天病假,希望能让他休息。"回到牛棚,我把病假条交给红卫兵头目,又转述了校医的话,他教我不要"大惊小怪"。
每逢星期六晚间不开斗争大会,牛鬼家属可以来牛棚探监。怡楷从不错过这个机会,我们谈话时王大队长在旁监听。他总抱歉地说:"李怡楷,对不起,
规定如此。"其实我们毫不介意,因为我们没有什么要掩藏的。见面讲两句家常,知道彼此都还好,我们就放心了。有一次,经不起孩子纠缠,她把小一村也带来
了。他一见我就问:"爸爸,你呆在这儿干什么?你为什么不回家跟我玩儿?"怡楷替我解围说:"小村村,我不是跟你说了吗,爸爸和王叔叔,还有别的叔叔阿
姨,一起住在这里学习毛主席著作?"
九月中旬一个晚上,我女儿一毛送来一大碗饺子,来祝贺我四十八岁生日。面对一个个玲珑剔透的饺子,我看出怡楷的手艺和心意,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我还来不及吃,王大队长已经一个接一个把它们掰开了。
"王叔叔,你这是干什么?"一毛噘着嘴问他。"妈妈好费事把它们包得这么好看。今天是爸爸的生日!"
"很对不起,一毛。上面的命令!检查里面是不是不是夹有纸条什么的。"
"吃起来味道还是一样嘛,毛毛。别跟妈妈说," 我赶忙说。
"我永远不会忘记这个,永远不会," 一毛慢吞吞地说。
七年前,我唯一的女儿三岁生日那天,由她妈带着到清河农场来探监,那是她出世后第一次见到爸爸。现在,她是十岁的大孩子了,可以独自来探监,祝
愿爸爸生日快乐,我大概也算得上"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吧。
会场鸦雀无声,忽然听见杨博廉旁若无人地大声说:"这不可能是真的。"
自从工宣队进驻以来,"臭老九"一向唯命是从,对领导阶级不敢说半个"不"字,更别提公开唱反调了。如今小小杨博廉竟敢跳出来在"大是大非"的
问题上针锋相对,真是不可思议。好者大家对他不合时宜的言行早已见怪不怪,一笑了之。但是,领导阶级的代表对这样公然向他的权威挑衅的言行怎能放过。
"你说什么,姓杨的?"王师傅强忍着满腔怒火问道。"你胆敢死保最大的走资派,反对伟大领袖毛主席和他的亲密战友林副主席?你是现行反革
命!"
"刘少奇是中华人民共和国主席。邓小平是中国共产党总书记。"姓杨的平声静气地答道,对周围的政治现实浑然不觉。"他们二位仍然在职,是不是?
我相信诽谤党和国家领导人是现行反革命罪行 "
王师傅怒吼道:"你放屁!现在我正式宣布你为现行反革命。打倒现行反革命杨博廉!"全场齐声响应:"打倒现行反革命杨博廉!"
"把他关进牛棚,单独禁闭!我们再来收拾他。"王师傅大声命令坐在他身后的红卫兵头目。
"唐吉柯德"束手就擒。三名红卫兵把他押送到牛棚,一路拳打脚踢。当天晚饭后,全体"棚友"奉命在过道集合,批斗现行反革命。两名红卫兵把罪犯
从禁闭室押解出来,喝令他在伟人胸像前下跪。
王师傅厉声说:"杨博廉,你听着,我们的政策一向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犯了死罪,只要你老老实实在毛主席面前低头认罪,还是可以争取宽大处
理。你坦白交代吧!"
满面伤痕的马列主义讲师有气无力地说:"伟大领袖毛主席!我不知道我犯了什么罪。"
"你不知道?你这狗反革命!"王师傅噼噼啪啪刷起他嘴巴来。"你跳出来公开保刘、保邓,犯下了死罪,你还敢撒谎抵赖!你再说一遍试试!"
"我是教马列主义的,我只能讲真话,不能睁着眼讲瞎话。我实在不明白怎么会有人公开诽谤人民共和国元首 "
没等他说完,王师傅就拳足交加批斗起来,大吼一声:"我给你点颜色看看!你这现行反革命!你这癞皮狗臭老九!"
这时候,保卫科长走到王师傅面前,低声下气地说:"王师傅,您请休息一下。我来给他尝尝我的手段。"他喝令罪犯站起来,面对观众,从身后抓住他
的手腕,狠狠一拧,只听马列讲师尖叫一声跪了下来。保卫科长得意洋洋地质问道:"现在你坦白不坦白,杨博廉?坦白!交代!"他对倒伏在他脚下的身体踢了
一脚,嚷道: "你别装死狗!爬起来交代!"那身体还是纹丝不动。打手朝王师傅看看,师傅立即命令两名红卫兵"把他带走,关进禁闭室严管。"罪犯退场
后,他又转身对我们训话:"你们大家都看见了一个现行反革命如何顽抗。你们也看见了,他是自找苦吃。他是你们的反面教员,他给你们上了一课。你们不要希
图侥幸,赶快坦白交代全部罪行,争取宽大处理!"
第二天一早就听说严管的罪犯趁夜晚上厕所时逃跑了。几位工人师傅带领多名红卫兵,兵分几路奔赴火车站、长途汽车站等处追捕危险的逃犯。当晚,我
们又奉命在过道里集合,只见两名身强力壮的小将连拖带拉把逃犯揪了出来,喝令他在伟人像前跪下。"唐吉柯德"双手带着手铐,满面血肉模糊,矮小的身材套
在破烂的毛服里显得更小了,活像一头牺牲的羔羊。
工人阶级代表又咆哮了:"昨天你公然猖狂反对伟大领袖毛主席,反对工人阶级领导,我宣布你为现行反革命,但我还指望你接受教训,回头是岸。而你
呢?你自作聪明,你以为你可以逃出我们的手掌心。现在你看到了,你们都看到了,任何阶级敌人都逃不出无产阶级专政的天罗地网!逃跑本身就是现行反革命。
你现在是双料现行反革命。你低头认罪吗?"
罪犯用微弱的声音回答:"我企图逃跑,我确确实实想逃跑,因为我实在受不了你们的刑罚了。我也不明白我犯了什么罪,才会受到这样的惩罚。我从来
没有反对过毛主席,我从来没有反对过刘主席 "
没等他说完,站在附近的保卫科长就过去刷起他嘴巴来。"你这死不悔改的现行反革命!你跟你的刘主席!我先给你点颜色看看,你这条癞皮狗逃跑
犯!"
王师傅狞笑道:"我看我们对他的宽大都白费了。老史,给他来点新花样。"
老史随即拎过一个旅行包,从里面取出一根粗绳子。两名小将和他一起动手,先把罪犯捆绑起来,再把他悬吊在半空中,然后三人一起,一面用军用皮带
猛抽悬在半空的逃跑犯,一面狂呼:"打倒现行反革命分子杨博廉!打倒逃跑犯杨博廉!""顽抗到底,死路一条!"全体在场的牛鬼当然也跟着齐声喊叫,我感
到胆战心惊,无地自容。我起先还听到受刑者痛苦的号叫,后来他的声音就逐渐消失了。工人阶级代表一面下令收兵,一面伸出铁拳指着仍吊在半空摇荡的躯体,
吊着嗓子号召我们"从这反面教员身上吸取教训,举手向人民投降。"
为了防止再发生夜半逃跑事件,每间"牛窝"夜晚从外面上锁,四十多名男女人犯若要方便只得委屈洗脸盆了。不久之后,刘少奇被彻底打倒,全校革命
师生在校内外游行庆祝,欢呼"毛主席革命路线的又一伟大胜利"。牛棚里自然别是一番景象。杨博廉被逮捕法办。张校长"执行刘少奇反革命修正主义黑路
线",在全校大会上"坐喷气式"斗了三个小时,最后倒在台上,被抬回牛棚。我这名小小临时工竟然也有幸当上了刘少奇的"黑爪牙",跟着上台陪斗。刘少奇
既倒,"伟大统帅" 自然又作出新的战略部署,"把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第十一章 牛棚内外, 1966-68 全文完博讯www.peacehall.com)
1968年11月,"伟大领袖"连续发表了两次"最新最高指示"。一曰:全国高等院校必须立即开展"斗、批、改"运动继续斗争资产阶级反动学术
权威、批判资本主义和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到工人和贫下中农中去进行教育改革。二曰:广大干部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安大全体革命师生照
例上街游行,敲锣打鼓,欢呼庆祝,散发小传单。工人、解放军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决定,响应 "伟大领袖"最新号召,全体师生员工三千人,老、弱、病、残在
内,徒步前往三百多里外的和县乌江公社,开展新运动。
出发前一天下午,"牛棚"放假半天,让"牛鬼"回家准备行装。我一进家门,看见家里凌乱不堪,仿佛又被抄过家了。一村一看见我就喜笑颜开地
说:"爸爸,我跟哥哥、姐姐一起住到幼儿园,妈妈说的。多好玩啊!你们要都来就好啦!"我把他搂在怀里,不知说什么是好。我们一走,三个孩子都得交给幼
儿园。怡楷正忙着给一丁、一毛收拾行李。她又给我看她已经把我需要的东西放在一个小手提包里了,好像十年前那个四月的下午我离家去充军一样。怡楷下了长
面条作晚餐,她苦笑说:"吉祥如意!"这是几个月来全家第一次在一起吃饭,也是我们分手前最后的晚餐,还不知哪年哪月才能重聚一堂呢。然后一丁自告奋勇
给我们蒸一锅馒头,让我们带在路上吃。等他打开大蒸锅盖子一看,他就傻了。"怎么会都是巧克力的颜色?"妈妈笑着说:"没什么,碱放多了。帮助消化,照
吃不误。丁丁,别难过。你想到给我们做就让爸爸妈妈开心了。"这时候,一丁、一毛就背上行李卷儿准备走了。一丁说:"我会照顾弟弟、妹妹,爸爸妈妈放
心。"一毛也说:"我也会照顾村村。孩子们都那么镇静懂事,好像一下子长大了,我感到既高兴又难过。
一丁、一毛走后,我问怡揩:"你给准备语录牌了吗?一人一块,糊上红纸,写一条毛主席语录?" 怡楷"哦"了一声:"我都忙忘了。我到学校木
工房捡了一块小木板。不知塞到哪儿了。红纸是从系办公室拿的,他们有的是,准备随时写最新最高指示用的。"一村到堆在床上的东西里翻,找到了埋在下面的
木板和红纸,又从书桌抽屉里拿来一枝毛笔和一瓶墨汁。怡楷搂着他说:"小村村,没有你帮忙我怎么办呢?干脆你告诉我,我们该用哪一条语录吧。妈妈忙得晕
头转向啦。"
"妈妈,我会老师教我们的一条容易的。"说着,他就用千篇一律的唱经的调子背了起来:"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创造人类历史的动力。"
"很好,说得对,村村。我们把这一条给妈妈用。现在你能给爸爸想一条吗 ?"
"我实在记不起别的了。来一首杜甫的诗怎么样?"
怡楷笑了起来。"那不行,村村。必须是一条毛主席语录。"
"那是为什么呢,妈妈?"
"因为规定人人都这么做,乖乖。让爸爸自己去想吧。他会背好多语录。"
我会背的语录确实不少,因为是规定的功课,但是我只能用一条反映我牛鬼身份的。怡楷建议用经常有人引用的关于人犯错误的一条:"任何政党或个人
都很难不犯错误,但是我们要尽量少犯错误。一旦犯错误,我们就应当改正,改得越快越彻底越好。"怡楷又说:"人们可以从中看出本人承认有罪并愿弃旧图
新。其实这只是一条常识,对任何人都适用,包括发这高论的伟人。"我俩都笑了,然后怡楷用毛笔把两条语录抄在红纸上,再贴在木板上面。
时候已不早,该送一村去幼儿园了。怡揩问一村要不要玩驮驮背。孩子悄悄地说:"我要跟爸爸玩驮驮背。我们好久没玩过了。"在即将长期分离的前
夕,这一点要求太微不足道了。怡楷轻轻地哄他说:"村村乖乖,爸爸得挑你的东西。让妈妈背你好吗?"我生怕孩子会哭闹,可是他一声不响就顺从了,我觉得
更难过。我用一根扁担,一头挑着孩子的铺盖卷儿,一头挑着一个装满他的衣服和鞋、还有零星用品的旅行包。我走在怡楷身旁,她背上背着我们的小儿子。夜晚
黑沉沉的,我们默默地走着。有一次我轻轻地喊了一声"村村!"他也轻轻地回答:"爸爸!"我们再也没开口。
我们到了幼儿园,值夜班的阿姨咕哝着怪我们来得太晚了。我们赶忙打开孩子的铺盖卷儿,铺在地板上两个小朋友中间,帮他钻进被窝。临走经过两个大
孩子睡的屋子,我们探头看到另外两间的地上,一丁、一毛分别睡在别的孩子中间。回家的路上,我们俩搀着手,默默地走着。回到屋里,怡楷说:"不早啦,你
该走啦。以后几天要走好多路哩。我多想知道我们有什么奔头儿。没关系,至少咱们走在一条路上 "她把几个巧克力色的馒头放进我的手提包里,又
递给我语录牌,我就走了,让她孤零零收拾凌乱的家。
第二天一早,我和"棚友"们背上挂着语录牌的背包列队走到球场,分别插入各单位的队伍,排在革命师生后面,成四路纵队。怡楷和外语系女教师在一
起,离我不远。大队走出校园,留守人员组织了家属在路边列队"热烈欢送",敲锣打鼓,呼口号。突然间,我在人群中看到我们的三个孩子站在一起,身上穿着
臃肿的棉大衣,在幼儿园老师们带领下,和其它孩子们一起,挥动着小胳膊,喊着口号。"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岁!毛主席的革命道路万岁!打倒叛徒、内奸、工贼
刘少奇!"我们从他们眼前走过时,一丁、一毛激动地喊着:"妈妈,再见!""爸爸,再见!"小一村光发呆,拖着鼻涕。怡楷快步走过去给他擦了鼻涕,又小
跑着回到队伍里。我们已经向前走了一截路,听见小一村使劲用他的小嗓子喊着:"妈妈,再见!爸爸,再见!"怡楷掉过头去向他挥手。我咬着牙只顾向前走,
眼睛盯着"狗叛徒"吴老背包上的语录:"所有反动派都是纸老虎。"
响应"四个伟大"金口玉言的号召,全省头号大学的师生员工,三千之众,浩浩荡荡走上新"长征"的道路,人人背包上都挂着毛主席语录牌。一路上,
红卫兵带领大家喊口号,唱革命歌曲。沿途居民奉命在马路两边列队欢送,用相同的口号欢呼他们"史无前例的革命行动"。有一个老大娘指着走在我前面的吴老
和姚主任,对身边的另一个老大娘大声说:"你瞧,白头发老头子!他们也跟着跑!哎呀呀!"一辆大板车,一般都是马拉的,却由张校长拉着,车上装的是辎重
和红卫兵头目的行李。一辆空荡荡的校车慢慢地跟在队伍后面,作为病号的"救济车"。
大队蜿蜒前进,像一条有几千双脚的巨龙。据说这条巨龙正在进行一次历史性的长征,但是没有人真的知道它是奔向何方。中午,又累又饿的长征队伍到
达肥东县,有大学食堂的厨师备好的午饭。饭后,红卫兵和革命教师为当地居民表演"忠字舞",唱《敬爱的毛主席,我们心中的红太阳》。"牛鬼蛇神"不配跳
忠字舞,由红卫兵押解到十字街头表演批斗,由高头大马的张校长扮演头号活靶子。小城的居民似乎欣赏"牛鬼戏"远胜过忠字舞。本省头号大学的校长做痛心疾
首的检讨,他们听了都纷纷鼓掌,而不喊"打倒"什么的。
当天下午又走了二、三十里,日落时分到达撮镇,在当地中学过夜。外语系十几名"牛鬼"以一间教室暂作"牛棚"。晚饭后第一件事,处理脚底上的血
泡。我不知怎么办,郭副书记说那是他的拿手好戏,他是当步兵时学会的。他用一根干净的缝纫针挑破我双脚上的血泡,再贴上小绷带,明天我就可以重上征途
了。这时候,两名红卫兵走进来,组织我们学习。其中一名指着吴老问道:"你从今天一天的新经验中学到了什么?""我真心相信这是一次伟大的创举,"白发
苍苍的老共产党人非常认真地答道。"在行军的路上,我边走边想那些参加长征的英雄。我从他们的革命英雄主义精神中汲取力量。他们不怕疲劳,不怕牺牲,克
服一切困难,去争取胜利。跟他们比起来,我的困难算得了什么?有一点儿疲劳,脚上打了几个泡,算不了什么。这趟长征一定会把革命带进我的灵魂深处
"
他充满革命激情的发言被红卫兵打断了:"很好,你们自己讨论吧。别出去。"他们急急忙忙出去和同伙们发掘小城的夜生活了。
第二天,行军路上的情况差不多,除了一个小插曲。早上走了十来里路之后,走在我身旁的老郭突然"哎唷、哎唷" 地呻吟起来。"哎唷 我肚子、肚
子疼。"
我大吃一惊,连忙问他:"老郭,怎么啦?我去找红卫兵联络员请校医来。我看见有随队的校医。"
"不用,不用,是我的胃溃疡。"他边说边用一只手按在胃部。"我需要吃一点硬东西把痛压下去。自从在部队里得了这毛病,每次犯病都是这么办的。
医生没用处。"
我突然想起我的手提包里还有一丁做的巧克力色的馒头。我掏了一个出来,递给他。我抱歉地说:"样子难看,老郭。丁丁做的,碱放多了。我不知道你
是否能吃下去。"
"啊,正是我需要的,谢谢,老巫,谢谢!"老郭痛苦的脸上露出了笑容。"碱能治我的胃痛。" 馒头梆硬,可是病人大口大口地吃了下去,又挺起腰
继续"长征"。
当晚,我们在巢县的一个中学一间教室宿营。老郭又动手处理了我脚上的血泡。晚饭后,两个红卫兵又来主持我们的政治学习。
"吴某人,你今天觉得怎么样?"
"长征确实对我、对我的思想改造,非常有好处,但是,我也得承认我累极了,脚上的血泡疼极了。我到底上年纪啦。"
"你觉得你明天还能走吗?"
"我想我可以试试看 "老吴吞吞吐吐地答道。
"你不用试试看,行就行,不行就不行。你当我们是什么人,嗯?别忘了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卫兵!对你们牛鬼,我们也是按革命人道主义办事的。明早再
看吧。"
早晨开拔之前,红卫兵通知老吴上救济车。当晚到含山县城过夜,同一个红卫兵又问他:"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好多啦。我衷心感谢毛主席和红卫兵小将们对我这样宽大。我一定加倍努力改造思想。"
"很好嘛。你明天能走吗?"
"噢,我很愿意走,不过我脚上的血泡 "
"那么你还想搭校车?"
"要是红卫兵小将批准的话 "老吴陪着笑脸说。
"原来是这样!你舒舒服服坐了一天的车,还想再享一天的福。什么' 感谢党的宽大 ',什么' 加强思想改造',说的比唱的还好听。你想糊弄谁
啊?你别倚老卖老,得寸进尺!好好反省一下,明早交一份检讨。"
当夜,在我们借宿的县立中学礼堂的讲台上,吴老戴上老花眼镜,在暗淡的灯光下写了检讨。早晨出发之前,他向红卫兵交上"家庭作业"。年逾七十的
老共产党人一瘸一拐地走完了最后两天的长征,这时候校车上,除了两个生病的女教师之外,空空如也,慢得像一辆灵车。
十二月二十五日,长征大队到达目的地、霸王别姬的乌江。革命师生按系别分别住在公社各生产队贫、下中农家。校管专政对象减为二十人,连我在内,
被关押在镇上一家老当铺的库房里,当上了名副其实的抵押给命运的人质。住定以后,放假一小时,上街采购生活用品。我走进百货公司去找牙膏、香皂,碰上怡
楷,在没人注意时小声说:"圣诞节快乐!"她听了两眼发亮。很多天以后,我才有机会再见到她。
第二天,十二月二十六日是"四个伟大"七十五岁生日。当典"牛棚"里四名小组长开会研究决定,为了庆祝伟人寿辰,我们除了吃长寿面,别无良策。
采购员还是我。我上街买了十斤水面、十斤酱肉、二十个鸡蛋、四斤新鲜菠菜。棚友中有两位烹调能手。他们把酱肉切成薄片,在两个洗脸盆里排成向日葵花瓣,
当中放一个煮熟的鸡蛋黄,构成一幅群众心向"红太阳"的画面。大家饱餐了一顿,准备好好睡一觉,恢复疲劳。不料,值班的红卫兵晚饭后回来,把我们狠狠训
斥了一通,骂我们以庆祝毛主席寿辰为借口,满足我们腐朽的口腹之欲。他大骂时,唾沫四溅,酒臭薰人。
第二天早饭后,我们二十人分成四组,由红卫兵押解到小镇的大街上,为本镇居民搞批斗演出。校长、副校长、校工会林主席、和我为第一组,站在镇中
心的百货公司门口。这是镇上一天最热闹的时候,街上挤满了附近地区赶集的农民,为我们提供了不少观众。演出还没开始,站在前面的两个男小伙子拉瓜了起
来。
"嘿,搞啥名堂?"
"安徽大学红卫兵演出批斗牛鬼蛇神 。"
"牛鬼在大学都干了些什么?"
"干反革命!干修正主义!"
"他们搞那个干啥?"
"别犯傻。是刘少奇让他们干的。"
"那毛主席怎么不管呢?"
"别讲蠢话。"
"他们到底干了什么呢?"
"别问我。红卫兵会让你明白的。你好好看,好好听。"
主持批斗的红卫兵首先宣讲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伟大意义、毛泽东思想战无不胜的威力、毛主席各项最高指示的绝对权威。接着他解释安大三千师生长
征到农村来,是为了贯彻毛主席关于"斗、批、改"的最新最高指示。第一步就是斗争隐藏在大学里的"牛鬼蛇神"。然后,他从张校长开始,一一痛斥我们四人
的罪行。他不时停下来,责令被批的低头承认自己所犯的罪行,包括借口庆祝毛主席生日大吃一顿。演出结束时,观众和革命小将、"牛鬼蛇神"一起高呼口号,
不外"打倒" 和"万岁",如此等等。后来的几个月里,类似的演出成为标准的保留节目。
过了几个星期,校管的大牛鬼奉命回本单位接受管制。冒教授、孔教授、和我走到离镇四、五里路的南庄生产队,住进外语系的"牛棚"。这所砖瓦房的
女主人金大妈的前夫是富农成份,虽然早已去世,而且她也改嫁了一个老贫农,她却仍算富农。革命师生,主要是十几名俄语一年级学生,都住在贫农家里,"牛
鬼"就都住在全村唯一的富农家里。凑巧也只有这一家有一间大屋子容得下十二名牛鬼。"牛鬼"组长是一位俄语教师,本来是个积极分子,由于历史问题也被圈
了起来。铺着稻草的土地上已经有九名"牛鬼"的铺位,组长把我们新来的三个插在他们中间,每人铺位不到一米宽。两名红卫兵睡在厨房里一张竹床上,正对着
无门的"牛棚",就近看管。我们每天清早首先列队走到村子中心的"忠字墙",墙上绘有"四个伟大"的巨幅肖像。十二人在墙前站成一排,大声背诵集体认罪
书,恳求"大救星" 宽恕,并保证彻底改造思想,重新做人。
"牛鬼"和革命师生在同一个伙房用餐。做饭的是学校学生食堂的一位中年男厨师,胖得流油,烟不离口,每天有两名"牛鬼"帮厨。他用一个长柄大勺
从大铁锅里把菜舀到我们碗里。可是,每餐前,人人都得先向毛主席"请示",对挂在墙上的毛主席像鞠躬,背一条毛主席语录。吃完饭后,再回到像前" 汇
报",高呼"毛主席万岁!"
南庄有二十多户人家。由于地理位置好,水稻旱涝保收。小山上还有一座桃园,每年可以收几百斤大甜桃。另外,每年养几百只鸭子,中秋节前后就沿江
而下赶到九十里外的南京去销售。全村绝大多数人家都是贫农,只有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大家笑称"地主",因为他父亲当年是个地主,"解放"后被镇压时他
还是个小孩。正是这名"地主"被共产党员生产队长委以统率鸭子大军的重任。娄队长四十来岁,身材短粗,话不多,受到全体社员的敬爱,因为他有能耐保证他
们有较好的收入。他尊重打着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旗帜下来的工人师傅,常和他们一起喝酒。有一次,三杯下肚,工人师傅老李,念念不忘阶级斗争,问他怎么能
把这么重大的责任交给一个"地主分子"。队长直截了当地答复了他:"他在行,干得好。" 他对大学来的人都很客气,不管是革命的还是不革命的。每逢红卫
兵为生产队举行 "牛鬼"批斗演出,他应邀发言,就批评挨斗的"牛鬼"不重视农民的艰苦劳动。"你能吃你在一张纸上圈圈画画的字吗?" 他总这么问,挨
斗的也总回答说"不能吃" 。但是,尽管他的儿子如果上工可以和其它小青年一样挣钱,他却坚持让他继续上学,好学会"在一张纸上圈圈画画",因为他自己
由于不识字上过当、受过骗。
社员们不明白大学的师生所为何来,因为他们好像啥也不"干",尽管工人师傅和红卫兵一再宣称他们是来进行教育革命,同时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每
次大会上都高呼"向贫下中农学习!"和"贫下中农万岁!"的口号,但是一个三十来岁的男贫农,以讲老实话闻名的,却对红卫兵说:"万岁" 得好!谁能让
一朝又一朝皇帝坐金龙宝座,又让你们小少爷们闹革命,若是没有世世代代的农民"万岁"?有些红卫兵在背后骂他"思想反动",但是他们拿他没办法,因为他
们下来是向贫农学习的。
农历新年快到了,社员们忙着准备过年。本村的裁缝挨家挨户给孩子们做花花绿绿的新衣服,屠户给每家杀一口猪,石磨日夜不停地磨黄豆做豆腐。孩子
们欢天喜地地玩闹,嘴里嚼着新做好的花生糖、芝麻糖、炒米糖。家家户户大门上贴上了写在红纸上的春联。文革以前,人家往往选用吉祥如意的对联。现在报纸
上推荐了符合时代精神的新春联。我们的女主人不识字,又不放心自己的阶级成份,找我给她选一副无人可以挑错的。为了让她放心,我选了万无一失的口号"共
产党万岁"和 "毛主席万岁",又请冒教授用他那精湛的书法写在红纸上,再贴在大门上,也许可以辟邪吧。
与此同时,据说为了严防阶级敌人在节日期间捣乱,红卫兵不时举行批斗"牛鬼"大会,打乱了社员们准备过年的热闹活动,也更加衬托出我们贱民的处
境。春节前几天,怡楷来看我。她住在邻近的生产队刘庄,每月一次来送生活费,这时候已减到十五元。她告诉我,有规定,节日期间,每系可以放一名有孩子留
在学校的女教师回家过节。我们的三个孩子都留在学校,举目无亲,她认为她最有资格回去一下。但是,这个机会却给了"小辣椒",她的两个孩子有她母亲住在
一起照料。她叹了一口气:"政治挂帅,连这件事也不例外!"
然后,她给我看一丁写来的信,是用铅笔写在一张从笔记本撕下来的纸上的。他的字体比蝇头还小,密密麻麻,我仔细琢磨了一会儿才看明白。原来他等
我们走了一周之后才有机会回家。不料学校已经派人用一根大钉子把大门钉死,据说是怕小偷撬门。幸好邻居有人在家,他们家的凉台和我们家的相接,他就从邻
居家翻凉台过去。一进门,他就发现妈妈特地从市内长江饭店为他们买的小蛋糕都坏掉了,他只好忍痛扔进垃圾箱。又过了三天,他再回家,哪知道更坏的事情在
等着他。屋子里满地是水,是从楼上人家流下来的,他们白天外出忘了关水龙头。他好不容易才把水扫到楼梯上。然后,他一个人,使出吃奶的力气,从床底下把
几个泡在水里的重箱子搬到了床上。他又用洋灰在大门口外面筑了一道小小的防洪"堤坝"。一丁这时刚十三岁,身材矮小,不过是个大孩子,却被时代"逼上梁
山"为父母分忧了。
他又讲了幼儿园里的情况。厨师刘叔叔让他帮厨,给他一些额外的东西吃。妹妹和弟弟都很好,只出过一个小事故。也不知是吃的东西不合适,还是夜里
着了凉,一村夜里拉肚子,把床单和褥子搞得一塌糊涂。阿姨骂了他一顿,吓得他直哭,又让一毛把床单和褥子抱到废弃的游泳池去洗。褥子在水里变得很沉,一
毛被拽下水,幸亏有一个过路的人把她救出。不过,现在都好了,妈妈不用烦心。怡楷被这小事故吓了一大跳,就把信拿去给工宣队师傅看,满心以为她有充分的
理由在节日回家一趟。"你能想象那家伙看过信说什么吗?"她激动了。"他说:' 李怡楷,你听我说。你儿子确实把家庭琐事给你写得很详细,但是没有一个
字讲他怎么学习毛主席著作。最要紧的事,不是和他们一起过年,而是在他们脑袋里装满毛泽东思想。 ' 第二天,他自己就带着几只活鸡过江,回马钢和家人
一起欢度春节去了。"
一丁的另一封信也使我们捏了一把汗。"楼下邻居吴阿姨也和你们一道去乌江了,留下两个男孩让老人带。老人不识字,所以吴阿姨有信来由我念给他们
听,回信也由我写。后来有一个同学对我说,'吴阿姨已在乌江被揪出来了,是历史反革命,而你还为他们家通风报信,家属委员会已经提出你的问题了。后来我
就没再去过吴家念信写信。妈妈放心吧。'"天哪,一个十三岁的孩子差点儿也会掉进"无产阶级群众专政 "的虎口!
春节过后,社员们开始准备春耕生产。我们上午下地,和社员们一起劳动。下午政治学习,为"落实政策"做准备。红卫兵和工宣队师傅们不时找我们单
独谈话,或是在会上告诫我们要"竹筒倒豆子,彻底交代问题"。"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口号重复到让人作呕的程度。
四月的一个雨天,我们被领到镇上的旧戏院参加全校大会。一个破败污秽的场所给安大的师生员工挤得水泄不通。舞台上方挂着一条大红布的横幅,上面有用墨笔
写在八张正方形白纸上的特大号大字:安徽大学宽严大会。军宣队头目、校革命委员会主任主持会议,首先宣讲 "在当前政治运动中已经取得的胜利果实。"其
中最突出的就是"一百多名牛鬼蛇神已经被用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武装的革命群众揪了出来。"他宣称,举行宽严大会将把运动推向一个新的高潮,证明党的政
策无比英明正确,最后号召罪犯走坦白从宽的生路,不要走抗拒从严的死路。
接着,工宣队头目宣布四个从宽和从严处理的名单。从宽处理的第一人是化学系助教、牛鬼大队王大队长。反右运动中,他在复旦受过批判,但并未划为
右派,后来由于人事工作中的错误,他被误认为右派,应予平反。据称这是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的光辉胜利。从宽处理的第二人是老党员、副校长。他在学生时
代被国民党警方逮捕,曾供认自己的共青团员身份。这是个早已处理过的陈年旧案,本人也从未否认过。他的宽大处理包括:从行政九级降至十八级,重新分配到
数学系当行政助理。从严处理的第一人是老党员、孙教务处长,和我有"同棚"之谊。他早年参加革命也有被捕的遭遇,现在人家拿出一张国民党时期的旧报,上
面有一份被捕的共产党员退党的声明,名单中有一个名字和他的一样。他一直矢口否认他当过叛徒。他的处分是撤消原职务和行政级别,每月发生活费三十元。
这时候,工宣队头目大声吼叫:"把反革命敌特带出来!"全场骚动,大会进入高潮。两个武装的彪形大汉把一个剃光了头的小老头子推到舞台中央,老
人低着头。一个大汉喊道:"抬起头来,沈瞎子!"我一眼看出,从上次在校园里的批斗会以来他衰老了许多,我的心往下一沉。随即我听见工宣队头目宣读他的
罪行和对他的判决书。他的罪状包括: 1 1937年为国民党情报机关工作; 2 文革期间疯狂反扑,多次张贴小字报抵赖自己的罪行。由于反革命敌特顽
固不化,判处劳动改造五年。工宣队头目问他:"你认罪吗?"沈讲师摇摇头说:"不,我没有犯 "没等他把话说完,观众发出了雷鸣般的怒
吼:"打倒沈瞎子反革命!"武装的彪形大汉一面往他手里塞一枝钢笔,一面说:"不管你认罪不认罪,你在逮捕证上签字。"瞎子尖声喊叫:"我不签字。反正
我也看不见。"武装大汉一把抓住他的右手,把食指按进一盒印泥,然后捺在逮捕证上。沈瞎子成了阿 的接班人!革命师生员工又喊了一阵口号。宣判后的罪犯
被武装大汉拖下舞台。
我跟着拥挤的人群慢慢走出了会场,看见沈瞎子在雨中孤零零地站在外面一辆卡车上,等待被押回合肥和任人摆布的厄运,俨然是对那些把他推入这个深
渊的力量的无言的谴责。革命师生、工宣队、军宣队熙熙攘攘从他身旁走过,有说有笑,仿佛刚看完了一场轻松的演出,现在该去小馆子饱餐本地风味了。
批斗牛鬼蛇神进入尾声,斗争矛头指向青年教师,几乎是要人人"过关"。我看到几张给我的政治"告解神父"小冯贴的大字报,抨击他"拜倒在极右分
子脚下,丧失阶级立场。"后来就轮到学生了。一个英语专业一年级的男生、贫农出身,被押到各生产队轮流批斗,只因为他提了一个问题:"如果说中国的乒乓
球运动员获得冠军是由于他们学习了毛泽东思想,那么我们怎么解释日本和其它国家运动员所取得的胜利呢?"他胆敢反对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被扣上现行反
革命的帽子。幸好他的阶级出身好,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住在南庄的好几个俄语一年级学生都受到批判,不过小陈被整得最凶,因为他经常和林麻子顶撞。该他上场的那天,老冒和我奉命参加。秋末的一个下
午,批斗会在生产队工具房举行。十几个同班同学、两三位教师,各人自带小凳子,在许多铁锹、锄头、柳条筐、扁担当中找个地方坐下。林师傅坐在一张大藤椅
上。墙上贴满了 "打倒陈宇!"之类的标语。空中挂着一条白布的横幅,宣告"陈宇不投降就教他灭亡!"
会议由小陈的同班同学小裴主持,他是班长,又是林麻子的宠信。"小陈的阶级根子好,出身经济落后的淮北贫农家庭,和我一样。"他用老一套的阶级
分析开了头。"然而由于他狂妄自大,又放松思想改造,他不虚心向工人师傅和贫下中农学习,反而接受资产阶级文学和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罪恶影响。事实上,
他正在很快地陷入反动的资产阶级思想的泥淖。我要求他今天暴露他的灵魂,做一个触及灵魂的检讨。"
小陈情绪低沉,以他平常硬梆梆的口气说道:"毛主席教导我们说:' 人无完人,金无足赤。 ' 我当然也不例外。但是我二十一岁的生命是一本
敞开的书。我从来不想掩盖自己的缺点和毛病。我欢迎我的同班同学、工人师傅、贫下中农对我的批评。"说到这里,他的两只大眼睛怒气冲冲。"但是,我绝对
不是一个敌人,也不能当作敌人来对待。"
没等他说下去,小裴插话了。"我警告你,陈宇,这不是你虚张声势、美化自己的时候。你目无工人师傅,反对毛泽东思想,走得够远了。该是你坦白罪
行,挽救自己的时候了。"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小裴。"小陈又提高了声音。"我听到过这些罪名加在'牛鬼蛇神'身上。我自己也干过。而你现在跟我这样说!你难道
不是把你的阶级弟兄和敌人混为一谈吗?"
"正是你自己敌我不分,"另一男同学、积极分子绰号"小尼姑"发言支持小裴。"党交给你监管两个'牛鬼'的政治任务。而你干了什么呢?你变成了
他们的朋友,他们的俘虏。你一次也没有汇报过他们的反动言行。你不但不让他们劳动,反而陪他们去游逛散心。你不但不监督他们改造思想,反而迷恋他们的资
产阶级思想和品味!是不是这样?"
"打倒陈宇!陈宇必须坦白交代,低头认罪!"
冒老和我身为"罪证",如坐针毡。这时候,另一名阶级弟兄拍案而起,指控小陈流传一首他和"二牛"合写的反诗。会场顿时变得鸦雀无声,众目睽
睽,无所逃于天地之间。只听小裴勒令老冒坦白交代。
冒老毫不含糊地高声回答:"有一个星期日,小陈陪老巫和我到附近的霸王庙去散步。我步履蹒跚,滑倒在楚霸王项羽的塑像前面。感谢小陈把老朽扶了
起来。我随口说出两行打油诗自嘲:'霸王庙前出洋相,教授原来是草包'。是老巫续了后两句。""是我,"我坦白道。"后两句是'牛鬼蛇神我不要,滚回人
间去改造。' 与小陈无关。"
小陈发言了。"也许我对老冒、老巫宽大了一些。但是我认为我只是根据党的政策规定给他们以人道主义的待遇。我和他们一起读的文学作品都是毛主席
推崇的经典著作。"
"陈宇在打马虎眼,"另一阶级弟兄插话。"他不但包庇二牛的反诗,而且背给我们听,散布他们恶毒的不满情绪。他对这一切都没表示任何的悔恨,反
而胆敢盗用我们伟大领袖的名字为自己开脱。陈宇亵渎毛主席!陈宇罪该万死!"
"陈宇不仅和牛鬼友好,而且跟他们的家属亲热,"一名阶级姐妹揭发。"巫宁坤的儿子未经批准和他们住在一起,陈宇领他去驻马河,教他游泳。我听
那孩子叫他:' 陈大哥 ',有没有,陈宇?"
"他确实叫了,怎么的啦?"
"这样一来你就成了一个阶级敌人的儿子的兄弟!"
"那你说他该怎么叫我?"
"没得叫的。首先你根本不应该和他打交道!"
对陈宇"不分敌我"的抨击原来只是一场前哨战,更严重的罪名是反对以林麻子为代表的工人毛泽东思想宣传队。
"陈宇经常顶撞林师傅,每逢师傅用毛择东思想帮助他。"小裴宣称。"不仅如此,他还散布流言蜚语中伤我们大家十分敬佩的好师傅。林师傅是工人阶
级代表,是毛主席派来领导我们进行文化大革命的。陈宇反对林师傅就等于反对工人阶级,等于反对毛主席。打倒陈宇!陈宇必须低头认罪!"
全场高呼:"打倒陈宇!陈宇必须低头认罪!"
"我小时候,我爹妈总教我当个诚实的孩子,不要对他们隐瞒什么。"陈宇好像在顾左右而言它 。"后来毛主席教导我要' 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正因为林师傅代表工人阶级,是毛主席派来的,我觉得我对他也得像对我的爹妈、对我的老师、对我的同学一样。如果由于无知或傲慢,我出于无心地冒犯
了林师傅,我现在当众向他请罪。"
"陈宇狡猾抵赖!陈宇必须承认反对工人阶级、反对毛主席的罪行!"小裴带头喊起了口号。
出乎意料地,林麻子发言,收拾僵局。
"同学们,我们大家在这里开会是为了帮助陈宇,不是把他一棍子打死。我是工人宣传队的一名队员;我的任务是帮助大家在革命的道路上向前进,而不
是计较对我个人尊严的冒犯。陈宇让我操心,因为他浪费时间读什么梦啊、楼啊,什么郭沫若、阿 ,什么鲁迅和猴子,乱七八糟,全都是古人、死人。为什么
不好好读毛主席著作呢?天下没有比毛选四卷更好的书。我一贯跟他讲的,现在我在这里向你们大家讲。小陈,回屋去,好好想一想,写一篇自我批评。"
我猜想,林麻子自以为得胜了,大可摆出一副宽宏大度的胜利者的姿态。第二天话传开了,林麻子和其他工人阶级代表一起庆祝他征服小将的胜利,喝了
半瓶白乾。
至于陈宇,当晚他一回到屋里就放声大笑;"想治我!门儿也没有!不过你们俩得格外小心。我不信他们能拿我怎么样,但是他们随时可以跟你们过不
去。我必须多读鲁迅的杂文。他对那个时代和他同代人那些锋利的批评在今天也同样适用。若是他活到今天,他也会被打成极右的,没错儿!"两天以后,小陈被
分配到另外一家,和一个阶级弟兄同住。老冒也搬到另一家去了。屋里只剩下我"孤家寡人",这家的小主人、小金把他的四柱卧床搬进来和我同住。
外语系"牛鬼"一半已在"解放"后下放农村,剩下的五人归一名英语毕业班男生小孙监管。他受到工人师傅信任,因为一来他出身贫农家庭,二来天生
羞怯,不会跟师傅们顶嘴。他住在系领导所在的一个村子,不时把我们五人从各村集中到一起学习或劳动。他从来不教训我们,不咋呼,不大声说话,而且动不动
就脸红。晚饭后他往往来找我,陪我去散步。他说,他对我的事一清二楚,因为他听过我的检讨,看过我的自传和其它材料,他看不出我有什么问题。时间一长,
他就把自己的情况讲给我听。他从小父母双亡,他和弟弟就由一个嫁在附近一个村子的姐姐抚养。过了几年,姐夫再也容不下两个孤儿了,姐姐二话没有,带着两
个弟弟和自己的一儿一女回到父母的茅屋。公社以产梨闻名,叫做良梨公社。姐姐多干多得,不仅养活四个孩子,而且送两个弟弟上学。1965年小孙高中毕
业,考上安大,全村欢庆。不久,小孙要搭火车去省城入学。车站离家十里。小孙身材矮小,姐姐二话没说,背起弟弟的行李,一路走到车站。
"你有这么一个有爱心的好姐姐,真是太幸福啦,"我说。"你姐姐一定为你感到骄傲 。"
"我知道,"小孙说。"姐姐从来没有上过学,不识字。她决心送两个弟弟上学。她希望我们刻苦学习,可是从不责备我们,从不教训我们该做什么,不
该做什么 。"
"所以你从来不教训我们,不提高嗓子跟我们说话?"
"我不知道,"他说着脸就红了。"姐姐说话总那么柔和,她从来不伤害任何人。我会羞愧死了,如果我教训你们,提高嗓门说话,伤害谁。同学们批评
我性格软弱,不像个革命小将。但是每逢我看到他们盛气凌人,欺侮老师,我的脸就发烧。我知道我们正在进行一场大革命,有许多事我也不理解,可是那并不等
于我们有权任意伤害人。无论如何,我会对不起我姐姐和过世的父母,如果我干了其他红卫兵干的一些事。"
他还没读完大学一年级,文化大革命就爆发了。眼看他就要毕 业,拿到一张"合格完成四年英语专业课程"的文凭。
"我毕业后能干什么?"他一脸无奈的神情。"大学一年级,我很用功,但是学的东西现在都忘光了。我当然愿意为人民服务,可是我拿什么去为人民服
务?"
"这不能怪你,小孙。"我想安慰他一下。"二战时期,我自己中途退学去当了五年空军翻译,荒废了学业。仗一打完,我就回大学弥补失去的时间。目
前你们也不忙,你何不马上就复习旧功课,学点新课?"
"你能帮我吗?我不聪明,可是我愿意学 "
"现在我等着做结论,有的是时间。"
于是我开始帮他复习旧课,然后进入大二的英语课本。我警告他不能靠背单词、抠语法的机械的办法学英语,试着教给他一种明智而敏感的读书方法。有
一天,他带来一本初级法语课本,我们就开始攻第二外语,虽然我的法语也早就上锈了。他十分好学,接受能力也不错,我便鼓励他多读中国古典文学,尤其是诗
词,这都是毛主席最熟悉的。这个年青人天生一颗好心,经历了三年的红色恐怖而居然一尘不染。我希望优美文学作品可以陶冶情操,扩大他对人生的视野。我还
能给一个窝工的鬼找到更好的消磨时间的办法吗?当然我们得十分小心,否则他就会重蹈陈宇的覆辙,犯"敌我不分"的错误。
秋去冬来,飞舞的雪花意味着社员和他们的水牛、红卫兵和"黑五类",都将开始冬眠。66、67、68级毕业生早就远走高飞了。剩下 69级学生
作为革命的主力。但是他们也只是在耗时间,争取毕业分配出人头地。关于首都和别处的政治斗争的报道和新闻在师生当中只有轻微的回声。照样有老一套的政治
学习、敷衍了事的讨论、谣言和闲话,但是没有多少激情和兴趣。毛主席像章和忠字舞已经退出文革舞台。有一天,几名红卫兵走进伙房去吃午饭,按规矩先向毛
像鞠躬,背语录,喊口号,不料林麻子厉声问道:"你们这是在干什么?不许搞腐朽的封建主义东西!"小将们恍然大悟,他们又落后于变幻莫测的政治风云
了。
冬去春来,生产队小山上的桃树开花了,小孙常带领他放牧的一小群牛鬼到果园去学习。我们坐在繁花似锦的树下,呼吸花香醉人的新鲜空气。一天下午,春光明
媚,我们正准备在那儿聚会,却看见好几个社员正在队长指挥下砍伐桃树。小孙大惊失色,急忙问道:"娄队长,你们这是在干什么?我不能相信我自己的眼
睛!" 满面愠色的队长回答:"小孙,上级命令!挖资本主义根子!水果是资产阶级的奢侈品,从卖桃子得到的额外收入会腐蚀我们的灵魂,他们说的。明白
吗?"小孙说不出话来,但是我看见他眼里有泪水。
晚饭后,小孙来和我去散步。他情绪低沉,含泪说:"这场革命有许多事我没法理解,我也许永远不会理解。我是在果树当中长大的。它们是跟我玩耍的
朋友,它们的果实养活了我。粗暴无理地砍倒一棵鲜花怒放的桃树,这就如同杀害一个欢笑的青年!我恐怕当不了一个好的革命者 "不久以后,小孙
被分配回他自己的公社中学当英语教师,而他那些更革命的同学就分配在安大或城市政府机关工作 。
四月底,岳副书记向我宣布对我审查的结论。(1)没有发现新问题,过去和现在都没有;(2)解除临时工合同,5月1日起生效;(3)下放和县高
庄生产队,与家人一起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他又补充说:"你明白这是一个很好的政治结论,虽然你没有固定的工资收入了。反正李怡楷每月还有工资。我希望
你能体会我们为你做的这一切,在会上表达你对党的感激。"听上去仿佛我获得了什么浩荡的皇恩。我写了几个字把"好消息"告诉怡楷。两天以后,4月30
日,在全系师生大会上,岳副书记宣读了《中国共产党安徽大学委员会关于巫宁坤问题的决定》,然后由我向党、向安大和外语系领导、向全系革命师生对我如此
慷慨宽大的处理表示由衷感激。回到金家,社员接二连三来跟我说,他们对于我的处理感到十分愤慨。"他们指望你靠什么生活?特别是他们自己承认并没有发现
任何新问题!"村子里那个爱说实话的社员说:"毛主席不是最近刚讲过' 不给出路的政策不是无产阶级的政策 '?说了也白说,老巫,' 留得青山在,不
愁没柴烧!' 你还不到五十,好好保重身体。"陈宇前来话别。"看上去,你和李老师从此以后没有机会在大学教书啦。注意自己的健康,让孩子们健康成长!
我跟一丁玩得很好。告诉他陈大哥想念他。"我听得出他有些感伤了,就跟他说:"别这样,小陈。我并不那么悲观。如果中国连我这样一个人的容身之地也没
有,我不知道这个国家将会伊于胡底。咱们走着瞧吧。我个人的命运并不让我忧心忡忡,更不应当成为你思想上的沉重负担。当心你那张大嘴巴!"我们俩都哈哈
大笑。
(第十二章 红与黑,1968-70 全文完)
(据李怡楷口述)
一
又搬家了!1966年文革开始时,我做梦也不会想到我全家会因此再一次流放!我简单的头脑再也想不通:我们到底犯了什么罪?这种做法到底对国家有
什么好处?一想到搬家自然就会唤起十年前仓皇离京不堪回首的记忆。而这一次又要孤零零带着三个小孩下放到一个陌生的村子。一听说我将第一批下放,我就跑
去找外语系工宣队头目沈师傅,问他是否可以给我男人几天假回家帮他女人搬家。
"你说什么,李怡楷同志?你很清楚这是办不到的。"沈师傅答道,他嘴里叼着的香烟呛得我咳嗽。"你爱人现在还是群众专政对象,而且还是校管一级
的。这样一个人,怎么能让他出来乱跑?何况,不就是搬个家吗?打行李、搬东西,还可以帮助你锻炼身体,准备到农村参加劳动,你说对不对?"
"但是我是个有三个小孩子要照顾的女同志。"我回答他,希望他也许能看到一个明显的事实。
"那又该怎么样?毛主席不是教导过你们,' 妇女能顶半边天'吗?还有' 男同志能做到的女同志也能做到! '孩子们,对啦,搬家对他们也是很
好的锻炼,对不对?还有,李怡楷同志,你别忘了,你是生活在一个社会主义大家庭里。你需要帮忙的时候,哪个同志不会出来帮助你?你放心吧。"
这样一来我又得"自力更生"了。回到家,三个孩子同时扑进我怀里,我在心里啼笑皆非地对自己说:"李怡楷同志,你顶的不止是半边天啊!你放心
吧。"孩子们帮助我做的第一件事是,打开霉臭的屋子的窗户,然后擦洗长了毛的家具,晾晒被褥,这样才能让我们在自己家里团聚几天。
"可惜爸爸不能回家来看你们,帮忙搬家。"我无奈地说。
"妈妈,别着急!我现在是家里的男子汉啦!"一丁自豪地说。
"我也是男子汉!"小一村抢着附和道。
"别忘了妇女能顶半边天,男孩子们!"一毛不甘示弱。也许对孩子们真是很好的锻炼吧。
我只剩下四天功夫,其中一半时间要花在大大小小的欢送会上,听那些不下放的人翻来覆去地讲当下放干部如何是史无前例的光荣,还要跑遍校园里和街
道上的有关部门,办理转人事关系、迁户口、转粮油关系等等手续。我的同事没有一个来和我分享下放干部的"光荣",更别提帮我的忙啦。
头一天晚上,一毛突然发烧,我想等早晨再带她去卫生科。到半夜,她全身烧得滚烫,我慌了,背起她去看急诊。到了卫生科,两扇大门紧闭。我使劲敲
了半天,才有人答应,我说孩子发高烧要看急诊,里面的男声边打哈欠边说:"我是药剂师,不管看病。今天是刘医生值夜班,你去她家找她吧。"我又背着烧得
滚烫的孩子,按着他给我的宿舍号码去找。快到刘医生住的红楼时,路对面平房窜出一条大黑狗,一路狂吠着冲过来,吓得病孩子直叫。天哪,这不是祸不单行
吗!我想起娘说过,碰到狗追,千万别跑。我就地站住不动,教孩子"别怕",其实我很怕。幸亏狗主人把狗唤了回去。我背着一毛,爬上四楼,敲刘医生的门。
我隔着门大声说: "我在准备下放,孩子发起高烧,请你给看一看。"起初无人应声,等了半天才听见刘医生隔着门没好气地说:"我家里也没药,看了也白
看。明天带她来卫生科瞧瞧就是啦。用不着深更半夜大惊小怪。明天我们还要上班哩。"我无言地背着孩子下了四楼,回到家里,用湿毛巾给她冷敷。早晨又背她
去卫生科,值班的医生给她挂了盐水,又开了些退烧的药片。谢天谢地,在我出发那天,她的烧已退了。
一毛躺在床上,脸又瘦了一圈,还说可惜不能和哥哥一起收拾行李。我猛然注意到一丁已经不是我心目中无忧无虑的孩子,俗话说"时势造英雄",我十
三岁的大儿子已经身不由己长成一个"男子汉"了。我惊奇地看着他如何仔细地包装爸爸的书刊稿件,又巧妙地把两幅溥心畲的画夹在他自己的一堆画当中,免得
会被当作四旧扫走。
5月15日上午,我还得去听有关下放部署的最后一次报告,地点是三年来开过无数次批斗会的水泥球场。工人、解放军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头目们再一
次表扬第一批"光荣下放"的教职员,然后庄严宣告:
"下放干部是毛主席派到贫下中农中去落户,并向他们学习的。你们一定会受到公社领导干部和贫下中农最热烈的欢迎。明天一到落户的生产队,保证就
会 ' 四有 ',这就是:有干净的屋子住,有大米白面吃,有一缸清水喝,有生产工具用。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胜利万岁!"
听了他的"四有"保证,我觉得稍微放心了一些。可是,在散会回家的路上,一位女同事悄悄地警告我说:"听上去不错。不过,我要是你,我就一个人
先下去,看看那里情况怎样,而不是一下把三个孩子都弄下去。这几个月,你不是看到一点农村的生活了吗?"我猛然认识到,尽管吃了那么多年的苦头,我还是
多么天真幼稚。还没回到家,我已经决定先带一丁下去,暂时把两个小的留在幼儿园。我实在不忍在短暂的团聚之后又和他们分离,进退都为难,但也想不出别的
办法。晚饭每人一碗面条,然后我就搀着他们,一边一个,走回幼儿园。我答应我在新家住定之后就来接他们,其实我对明天的事也毫无把握。
回到家时间不早了,我和一丁一起动手,把一张大床和两张小床拆散,捆扎成几捆,再把棉被和褥子打成几个行李卷。然后把锅盆碗勺、台灯、尿盆以及
零七八碎的生活用品,装进纸板箱子和箩筐。半夜前,一丁和我来来回回一趟又一趟把所有东西,包括两筐煤球和两捆劈柴,从我们二搂的屋子搬上停在路边的一
部破旧的卡车上。最后,紧挨着一丁,在铺在水泥地上的一条棉褥子上躺下,希望能睡几个小时。孩子疲惫不堪,很快就呼呼大睡。我还没睡着,忽然听见大雨点
打在玻璃窗上的声音。"天哪!这教我怎么办呢?我们的铺盖卷儿要湿透了,煤球要化成煤水了。"我不知怎么办,起身下楼出去看一下。我发现别的下放干部都
在忙着用大油布复盖车上的东西。
"老孙,你从哪儿搞来的大油布?"我问住在我楼下的一个外语系职员。
"原来就在车上。"他不耐烦地回答我。
"可我车上没有啊!"我着急地说。
"那我可没办法,"他说。"也许你可以去找孙师傅试试,是负责这次下放工作的。"
我冒着雨穿过校园找到孙师傅的宿舍,把他叫醒。他连门也不开,隔着门打着哈欠说:"你去找你的司机老黄。"我又摸到老黄家,很高兴看见他还没
睡,正在和另外几个司机喝酒。可是,他只说了一句话:"不巧送你的车是唯一没有大油布的,你倒霉。"我又回到屋里,狠着心把一丁叫醒,让他帮我把几个铺
盖卷儿和两筐煤球从卡车上卸下来,抬回我们宿舍楼下门口。我知道楼下老孙家行李已经装车,就问他是否可让我们把这些放在他家空屋子过夜,被他一口回绝。
划清界限,好吧。我只得又和一丁一起把它们一件一件地搬回楼上。
我们母子二人在地上躺了一会儿,迷迷糊糊刚要入睡,广播大喇叭响起了"东方红,太阳升"。我们"闻鸡起舞",赶忙把褥子和毯子打成铺盖卷儿,就
着暖壶里倒出来的一杯热水吃了两个凉馒头。等我们把铺盖和煤球又装上卡车,就得赶到水泥球场去参加最后一次欢送大会了。广播大喇叭一个劲儿地播送着《毛
主席语录》歌,水泥球场四围悬挂的红旗迎风招展。一毛和一村已经站在人群中等我们,一丁走到弟弟、妹妹身边去,我马上加入一百多名排成军事队形的下放干
部的队伍。工宣队头目们从队伍面前走过,摆出首长的架势微笑着点头、握手,在每人胸前别上一朵纸做的大红花,下面挂着"光荣下放"的红纸条,祝大家"在
毛主席的革命道路上取得胜利!"接着,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原来是本省最高领导人、李德生将军大驾光临,前呼后拥。大首长作了简短的讲话,表扬我们是全省
第一批"走上与贫下中农相结合的光荣道路"的干部。然后,他从我们队伍前面走过,和每一个人握手,似笑非笑地说声"再见"!
现在我们准备好被运走了。孩子们跑到我跟前。我一遍又一遍地搂抱一村和一毛,强忍住眼泪。我把口袋中仅有的几块钱和指甲剪交给一毛,嘱咐她"别
忘记给弟弟剪指甲。"我们在车队中找到了自己那部破卡车,一丁先爬进了驾驶室。我紧紧把一毛抱在怀里,看着她瘦削的小脸再也忍不住眼泪了。司机不耐烦地
按喇叭。我放下一毛,又抱一村。我上车在一丁身旁坐下,司机就开车了。我含着眼泪回头看见我的两个小东西哭着朝我挥手。我高兴的是一村没有拖着鼻涕,像
五个月前我们出发"长征"时那样。"这条毛主席的革命道路要把我领到哪里去 ?"我的心在呻吟。
"我是安徽大学的李怡楷。"我边说边向他伸出手去。"我下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这是我大孩子一丁。我把他弟弟和妹妹留在学校,以后去接他们。
从现在起我在你的领导下生活和劳动。"
"我的妈啊,三个孩子吃口粮!生产队咋养得起?可你已经来了,我怎么也得让你住下。一个奶们子带这么些东西,有钱的城里人!都过来,大家动手,
把她东西搬到公房去。老李,公房就是你的新家,等给你盖好房子再搬。"说着,他就领着我走进村子去看我的新家。这位队长身材短粗,眼有血色,走起路来横
七竖八,真有点像只大得可怕的螃蟹。
公房是一间用土墼盖的小茅屋,屋顶上竖着一根斜塔似的烟筒。老螃蟹一脚踢开了门,我跟着迈进黑屋子。苍蝇蚊子扑面。一股尿、牛粪、发霉的粮食、
和耗子屎的臭气扑鼻。老螃蟹点了一枝烟。我咳嗽起来。过了一会儿,我可以看出屋子里一半堆满了犁、耙、大掼桶、尿桶、耙子、种子、化肥。一座烧草的大灶
占了屋子一角。队长指着这堆东西对我说:"你得忘掉城里的舒服生活,跟它们在一起住下来。我喊两个小青年把这些农具堆在一边,再帮你把屋子搞干净。你给
他们带香烟来了吧?"我说没有,他显得很失望。"带酒了吗?"他又失望了。
两个小青年,一个叫小黑子,一个叫小水子,要帮我把半间公房变成一座私宅。我很快就懂得村子里几乎人人都有个外号。小黑子得了这个名字,因为他
生得比别的男孩都黑。小水子出世那年村子里闹过一次小水灾,他的姑表哥、队长的儿子,就叫大水子。他们两个都是体魄健壮的小青年。他们不抽烟,称呼我李
大妈,一开口就脸红。他们马上就跟一丁交上了朋友,三人一起把农具、种子、化肥推到屋子的一边,清除了成堆的垃圾。只放得下学校减价卖给我的木架双人
床。我们新婚时买的一对单人床,拆散了打成捆的,就靠在墙上。木箱、皮箱、纸箱也靠墙堆着。小书桌靠另一面墙放着,还有一条长凳、两张方凳,这是学校减
价卖给我和三个孩子坐的。椅子是不许买的,工人师傅问道:"贫农坐椅子吗?"等到半间公房收拾得差不多,老螃蟹闯进来了。"好得很嘛。你瞧,我们照顾你
们下放干部。"他说。 "你还需要什么?尽管开口,老李。你跟我都姓李。我俩是兄妹。"
"谢谢你啦,李队长,你很帮忙。我确实需要一点东西。我们离开安大以前,领导上说一到生产队保证'四有'。有干净房子住,有大米白面吃,有干净
水喝。所以我没带大米、面粉。我能跟你或者生产队借点儿米吗?"
"老李,你跟你哥讲笑话!新米还没收割,陈米早就吃光。我是借了米给我家奶们子和两个小子吃。明儿个你可以去西埠一趟,拿粮票到粮站买米。今儿
个嘛,你只能克服啦。水嘛,这前塘的水尽你喝。小黑子,去给老李挑一担水来。"
说完站起来要走,他看到了两捆拆散的单人床,眼睛一亮。"这是什么?单人床!太好啦!老李,你用不了这么多床。借一张给你哥。我儿子大水子正需
要这个。小水子,把床扛到我家去给你表哥睡。他一定爱睡的。你需要什么东西,直管跟我说。毛主席在中国有绝对权威。我李庭海在高庄有绝对权威。我是生产
队的唯一的党员。我就是党。你和我可以合得来,李大妹子,只要我们两个互相了解,互相支持。"
太阳快落山了。我又累又渴,比饿还难受,但是我一定得找点东西喂我挨饿的儿子。我想起了我两天前买了配给的一斤绿豆。我翻纸箱找绿豆,一丁就动
手升煤球炉子。炉子上热气腾腾的水壶不仅引来了邻居家的小孩们,连他们家的大人也拎着破篾壳暖瓶来灌开水了。邻居们都羡慕我。他们一年分到的稻草勉强够
烧一天的三顿饭,开水就成了奢侈品!一丁和我喝完绿豆粥,又把所有排队的暖瓶灌满。然后我用一点热水在我带来的大木盆里洗了个澡,一丁就跟着小黑子和小
水子到后塘去洗澡了。
邻居们一吃完晚饭,洗过凉水澡(男的在后塘,女的用木盆),就陆续到公房前面的小块空地来看看新来的下放户,各人自带小竹椅或小板凳。他们的问
题可不少。第一个是:"你怎么会是一个人下来?你男人呢?"
我哪能告诉他们我男人还关在牛棚里,那样一来我在这些新邻居当中马上就会成为准敌人。他们又怀疑我是否离了婚的,或是根本没结过婚,或是男人在
劳改。"我们结婚十五年了。我还有两个小孩留在合肥。等我安好了家就去接他们。我爱人还在乌江公社劳动,安大还有不少人在那儿。领导上会决定什么时候让
他下来。"
"你一个月挣多少钱?"
"我的工资不高。过去我的工资是每月五十九元。到了乡下,我每月少拿两块钱。" "我的妈!一个奶们子
一个月挣这么多钱!我们农民可真穷。我们一年要等到年底才能见到现钱,还得挣够了公分。一半人家,辛苦一年下来到秋后算帐,倒欠生产队口粮柴草钱。你,
一个奶们子,每个月拿五十七块现钱!"
我从来没有想到有人会羡慕我的低工资,而现在这些善良的农 民让我觉得自己是个可恨的剥削者。
"我得养活三个孩子啊。"
"那你的男人呢?他挣多少?"
"他过去挣的比我多,可是文革当中调整过工资。"
"你要不想告诉我们就别讲。你为什么被下放?"
"响应毛主席号召嘛。"
"别糊弄我们。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错不了。可是孙堡街上的明白人说:' 好人不下放,下放没好人。'大多数人都能留在大
学和城里,对吧?我们就是不懂 "
他们的问题都是直截了当,意料之中的。一个妇女带着孩子突然从天上掉了下来,好像一个石子被一个顽皮的孩子扔进村子的水塘,打扰了他们生活的平
静。他们声音里毫无敌意,只有无邪的好奇。他们令人松心的坦率几乎使我感到"宾至如归"。
第二天一早,我饿醒了,面对我们的新生活,百感交集。"难道这就是我和一家人被注定要在其中度过余生的世界?"一切似乎还是不可思议的,但是却
无从逃避老螃蟹和他安插我们住的这个家这一离奇的现实。不管怎么样,我现在的命运就是顶住半边天,和这个新世界的日常生活中的实际困难打交道。我到十里
外的西埠区市镇去了几趟,买粮食和在乡下的生活必需品,包括葫芦瓢、扁担、拨火棍、大扫把、和两只水桶。我能从革命之火的洗礼中拯救了我们那辆英国自行
车,真是天大的幸运,否则我现在就寸步难行了。一丁很快就学会从前塘挑一担水倒进大水缸。我也学会了用大灶的大铁锅烧饭,虽然眼睛给烟熏得流泪。我得尽
量节约用煤,因为以后没处买啦,但是还不时烧开水给邻居家灌暖瓶。有一天,我在煤球炉上用一个大钢精锅蒸馒头,给他们看见了,当然后来我也得给他们一家
一家的做。
全村十八户人家平均分住前高庄和后高庄,两个小村相隔几百尺。晚饭后,我轮流到各家串门儿,逐渐认识了各家各户的大人孩子。老螃蟹一家住在后高
庄一座破烂小茅屋。邻居说,如果他没有把钱都花在酒和烟上,他完全可以给家里人盖一座好房子住。一座孤零零的极小的茅屋里住着一个十八岁的小青年,大家
叫他"小五保",因为在1960年那场饿死了全村一半人口的大饥荒中,他父母双亡,他的衣食等等五种基本需求就由生产队保证供给了。
我住在前、后高庄的交界处。我的紧隔壁邻居是孙奶奶,她寡居多年,生产队的三条水牛有一条归老人喂养。她的儿子基升,外号黄鳝篓子,壮得像条小
牛,偶尔发脾气就动手打他那非常温顺的妻子。他们有一个病态的三岁的女儿,叫小兔子,还有一个还没起名字的男婴。全村年纪最大还下地的是孙开道,他是孙
氏家族的族长,人人尊称"三老爹"。他不但是三名犁田手之一,而且担负"看水"的重任,因此大家又戏称他"水利部长"。他有两个儿子,大的叫基贵,小的
叫"小蛋"。基贵十六岁,在农村几乎算成年人了,却比六岁的弟弟更天真幼稚。我还没见过他的面就听到他的丑名了。他也许是全村长得最漂亮的小伙子,可是
女孩子们都躲着他,因为他时常从她们身后拽她们的大辫子。也许也是全村最壮的小伙子,他挣的工分却比别的小青年少得多,因为他什么农活也干不好。他是家
里的败家子,全村的笑柄。全村的大人孩子,连他父母和小蛋也在内,都当面叫他"孬基贵",或者干脆就叫"孬子"。每逢邻居有人告他拽了谁家大姑娘的辫
子,到谁家屋里偷了吃的,摘了谁家菜地里半熟的西红柿、黄瓜,他爹唯一的对策就是把他痛打一顿,或是用粗绳子把他五花大绑关在屋里。他每次作案都是被当
场抓住,因为他从不躲躲藏藏。
孙开道家隔壁住的是小黑子和他妈、继父犁田手王学贵、和同母异父的妹妹。他们家紧邻是小水子和他爹妈,他姑妈"老棉胎子"嫁给了老螃蟹。再过来
住的是小水子叔叔、副队长陈安友一家,他八岁的儿子"尖嘴猪"以擅长小偷小摸闻名全大队。村子入口处有孙家另一户住着一栋新盖的砖瓦大屋。
有些邻居把鸡蛋卖给我,有时他们也拿到大队的小店去换盐、碱、针、线之类的日用品。我接受老螃蟹的提示,买一些中等价钱的香烟放在家里,于是男
社员们就来串门儿抽枝烟。老螃蟹,不用说,是常客,一天几次来抽烟。而且,没过多久就开口向我借几块钱,答应"明儿个就还"。我并不感到太意外,但是仍
然很气恼。虽然我也很拮据,几块浅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是,这就像讹诈。然而我也不敢拒绝他,因为我不知道他会怎样用他的"绝对权威"来对付我。不成,
我得罪他不起。我把几张一元票子搁在小书桌上,他急不可待地伸手抓起,他两只血红的眼睛发亮。我很快就明白,"明儿个就还"只是借钱不还的一种说法。
一丁好像喜欢他的新朋友和新环境。他和其它小青年一道在后塘游泳,在暗淡的小油灯下和成年的男社员下象棋。他教大家唱革命歌曲,给他们讲孙悟空
的故事。按照村子的风俗,他们也给他起了个外号,"金猴"。每晚讲完孙猴子历险的故事,他就领着我去作另一种冒险:在水田之间的田埂上捉萤火虫。一丁是
在城市长大的孩子,这些长翅膀的小生物,用牠们身上闪闪发光的魔灯照亮黑夜,使他心醉神迷。他把萤火虫装在一个小玻璃瓶里,带进蚊帐,然后藉助它们闪烁
的光捉蚊子。那些魔幻的小灯给他照亮了什么喜悦与惊奇的幻想?听到我儿子发出无忧无虑的孩子的欢笑,我感到满心温馨,但也更让我感到他爸爸和弟妹不在我
们身边的凄凉。
我们又走了五里路才到西埠,眼睁睁看着人家拼死拼活挤上开往县城的公车,望车兴叹。从西埠到县城还有二十里路,天气又很热。但是我别无选择,脑
子里总在想一毛快死了或者已经死了。一村勇敢地和我朝着县城走去,脚上穿着黑塑料小凉鞋。我们走一段路就坐在路边上树荫里歇息,好不容易走到十里铺,离
县城还有十里。一村实在累得不行了,我拦住一个农民拉着一部空板车朝县城方向走。他听我说了我的困境之后,就让我把孩子和旅行包都搁在车上,我跟着车
走。等我们走到和县汽车站,已经是下午,所有去含山的车票都卖光了。我硬着头皮向一个售票员苦苦哀求,他终于卖给我一张站票。等我们到了含山,天已经黑
了,赶紧走到火车站。九点钟我们才上了去合肥的慢车。一村马上就睡着了。十一点多钟火车才到合肥。我是最后一个出站的,背上背着瞌睡的孩子,手里提着旅
行包。公共汽车早已没有了,眼前也看不到一部三轮车。
我坐在路边,又不知怎么办了。附近没有旅馆,即便有我也住不起。正当一村在我怀里入睡,我看见一部三轮车朝我蹬过来。我急忙向蹬车的打招
呼。"同志,请你帮忙。"我喊道,心里明白没有一个蹬三轮儿的会愿意在这个钟点老远地去郊区。"请你帮忙送我和我小家伙去安徽大学。有紧急情
况。""哦,不行,我不去。"他摇摇头。"太远,太晚了!"
"请你帮忙,我求求你。我女儿病危,一个人呆着。所以我才从含山坐夜车赶来。如果我坐在路边上过夜,这小家伙也要冻病啦。我在争取时间,请你帮
帮忙。毛主席教导我们说:' 一切革命队伍里的人都要互相关心,互相帮助。 '我现在需要你帮助。"
"毛主席话当然不错,可是你出多少钱?"
"两倍,三倍,你觉得辛苦一趟该付多少就是多少。"
我坐上车,怀里抱着一村,脚下放着旅行包。光着上身的三轮车工人飞快地蹬着车穿过空荡荡的街道,只有行人道上有人睡在凉床上。午夜以后,我们穿
过一条近路去大学,过去我在白天也回避的地方,因为那儿有安徽医学院附属医院的太平间和医学院的解剖室。周围有死亡的阴影;我紧紧地搂着一村,几乎喘不
过气来。我为我可怜的女儿祈祷。等我们终于到达安大,大铁门已经锁上了。我放大了嗓子才把门卫叫醒。蹬车的不肯蹬进去,我只得又背上一村走到幼儿园。
值夜班的阿姨被我叫醒,懒得多话。她让一村睡到地板上他的老地方,让我跟他睡在一起。在一毛睡的褥子上,我看到她的一只红布鞋和她喜欢的洋娃
娃,从这里可以看出她被送走时一定很慌张。也许她再也不需要它们了。我来得太晚了吗?我再也止不住我的眼泪。我又累又,可是我一会儿也没睡着。我只愿天
早一点亮。
一村还在熟睡,我已经走到三里路外解放军105医院了。问讯处的女护士吃惊地问我:"你来这么早干什么?我们八点钟才上班。"听我说明情况后,
她就到住院登记册上找一毛的名字,找了几遍也没找到。我着急了,难道她已经不在了吗?一名护士领着我从一个病房找到另一个病房,还是找不到。我更急了。
最后,她说既然当初诊断为大脑炎,或许我应当到隔离病房去看一看。那儿的病人登记册上也没她的名字。护士长允许我自己挨着病房去找。快走到最后一间时,
我看到安大幼儿园的一个阿姨站在门外。
"你为什么到现在才来,李老师?"她绷着脸问我。"你女儿多少天来高烧不退。他们还没查出来她害的什么病。幼儿园派我来照顾她,等你来。我还得
假装是她母亲,要不然医院就不收她。现在你自己进去看看吧。"
一看见我女儿,我就忍不住泪如雨下。一毛已经不是本来那个漂亮的小姑娘,而是瘦得皮包骨,憔悴的小脸烧得通红。我拼命控制自己的感情,轻声
说:"毛毛,妈妈来啦。你觉得怎么样?"他惨淡地一笑。"妈妈,我一天一天数着日子盼你来。我想有九天或者十天了。我真开心你来了。哥哥弟弟怎么
样?"她没烧到讲胡话,还那么镇定,我稍微感到宽慰。一个性格坚强的小姑娘,我女儿。"村村跟我一起来了,回到幼儿园。哥哥在香泉上初中。你放心
吧。"她又问我:"你想爸爸能来看我吗?"我的心一揪,我自己发高烧他不是也不许回家看我吗?我只能说我试试吧。接着又问:"妈妈,我托王祖鑫叔叔带给
村村的麻饼和桃片,你收到了吗?" 她的头脑这么清醒!"收到了,早就收到了,我没能写信告诉你,因为邮政被洪水切断了。"
这时候,一位军医来查病房。他一看见我就问:"你是谁?你在这儿干什么?"没等我回答,一毛就说:"王大夫,这是我妈。她下放在和县,刚从那儿
来的。"王大夫露出困惑的表情。"又出来一个妈?另外那位女同志是谁呢?"我接着说明情况,澄清了混乱。王大夫从头到尾给我讲了一遍一毛的病史。安医怀
疑她患大脑炎,但后来在这里做的检验结果是阴性的。他们又根据几种假设,做了一系列检查和化验,先后排除了疟疾、肝炎、流感、肺炎。目前的意见是伤寒。
她对最近的滴注的反应好像好一些。王大夫并不悲观,但是他拒绝提出愈后。
一毛入睡以后,我急忙回到幼儿园,安排一村的食宿。我又抢时间跑去找工宣队领导,请求他们准许宁坤来医院和我共同看护女儿。我的请求遭到断然拒
绝。我回医院之前,先去市区给一毛买了半个西瓜,她说过很想吃。可是她尝了一口就推开了,我看了很着急。幸好从我来到之日起,一毛的体温开始下降。同
时,多天来第一次大便。我端着便盆去处理传染病人粪便的小屋子倒大便,在低矮的过道里一头撞在房顶。头顶隐隐作痛,我也顾不上去理会。过了两天,实在痛
得厉害,我就跑去找一位护士。她以为是头痛,让我看内科。我说是头顶上痛,她扒开头髪一看大吃一惊,原来黑铁丝做的发卡嵌进我头皮去了。她拔了一下拔不
出来,因为卡子和头发、血块纠缠在一起。她用水浸湿,然后才慢慢把卡子拔了出来。她说伤口已发炎,再晚一点就会出大问题啦,她奇怪我怎么会那么麻木。
一毛先开始吃一点流体食物。一周之内,她的体温恢复正常。她又能吃固体食物了。发烧的红晕一退,她的小脸苍白乾枯。为了让她早日复原,我知道必
须给她吃一些滋补的食物,这在医院是办不到的。她身体又太弱,暂时还不能跟我到高庄去住。她必须出院在合肥住一段时间,补一补身子,逐渐复原。
安大招待所答应给我一间客房,住到一毛能和我回家。她出院之前,出院表上"最后诊断"一项空着没填写。我问王大夫怎么回事,他说实在无法确诊。
由于他们诊断的手段有限,我觉得这可以理解。我想,要给文化大革命的狂热作一个确诊,那就会更难啦。可是我说总不能什么也不写。踌躇了一会儿之后,他写
下"病毒感染"。
我借了一部板车把一毛拉到招待所,路上碰到的一个熟人看见她满面病容就问我是否送她去住院。到了招待所,发现对门住的是俄语老师吴老夫妇。他
的"狗叛徒" 罪名早已清除,但作为退休后返聘的"临时工",他也被解除合同,等着办手续回九江老家。他们十分热情地让我们用他们的煤球炉和炊具,甚至
粮食。多年来,我第一次感到同志间的温暖。大概牛棚里患难与共的经历加深了他对宁坤的友情。住在我们隔壁的是沈瞎子,他从乌江押解回来后就住在这里。原
来那次"宽严大会" 上的宣判只不过是一场"逼供信"的演出,无奈顽强的老人实在无罪可认,而那些生杀予夺的头目又死不认错。于是,他也在等着办手续回
安庆老家。他是个孤苦伶仃的老人,还得等一个侄女千里迢迢从贵州赶来,送贫困潦倒、双目失明的伯父还乡。因为公用厕所是在过道的尽头,双眼瞎的老人上厕
所必须经过我的门口。不只一次,他摸进了我的屋子。有一次,他的拐杖捣翻了我在对面吴老家的煤球炉上给一毛热的牛奶。他知道我是谁之后,就说宁坤在牛棚
里对他很好,他祝愿宁坤比他幸运一些。我说:"沈老师,您的情况也会好的。"他说:"我?我不值得再活下去啦。我现在要叶落归根,一死了之。好了好了。
我再也不用挨打挨骂,受苦受难啦。"我不忍再看他零乱的白发下绝望的眼眶了。我心里想,"贫归故里生无计,病卧他乡死亦难",他一定会想到这两行诗的。
很久以后,我才听说,他还乡以后不久就因严重内伤死去了。
六
我在招待所住下不久,一天半夜一丁突然敲门来了。听他讲他怎样一个人在大热天从高庄走到乌江去找爸爸,我感到惊奇。一丁干巴巴地说:"一毛这场大
病当然是件大坏事,可是它却让我们一家人从5月16号以来第一次聚到一起。这叫做' 坏事变成好事' ,妈妈,正如毛主席教导的。"
九月初,中、小学已经上课,一丁和一毛都要迟到了。等到下一次安大有卡车去孙堡公社,我们一家母子四人就搭车回家了。我们坐在卡车上,挤在一
起,面前放着三筐煤球,是用吴奶奶和一位女同事送的煤票买的。我们顶风坐着,等到家时已经被煤灰染黑了,活像一家大小"牛鬼蛇神"。
回到我的公房住家,我大吃一惊,发现自行车不见了。它是我们唯一的交通工具。"这事情严重,"我大声说。正在这时候,老螃蟹闯进来了。我递给他
一包在合肥买的香烟。
"' 奔月 ',好牌子,三毛五一包!"他边说边刮了一根火柴点了一枝烟,把那包烟放进口袋。"味道比九分钱一包的'大铁桥'好多啦!这就是你
女儿,好漂亮。我们把你东西保管得很好,老李。你不少什么吧?"
"我的自行车不见了。我把它靠墙放着的。"
"哦,自行车,对啦,自行车。老冯借去了。他看你在街上骑过,恨不得骑一下你的外国货过过瘾。他来找我,说借用一天。反正车
也闲着。"
"可是我把车锁上的。"
"不错,车是锁上的。我们砸了锁,容易得很。"他吃吃地笑。"老冯是公社下放干部管理小组的贫农代表。你不想得罪他吧,老
李?"
"可现在我的车在哪儿呢 ?"
"那你得去问他。"
第二天一早,我走到孙堡去找我的自行车。大胖子老冯正忙着卖鱼。 "老李,你回来啦。欢迎欢迎。哦,你的自行车在家闲着,我用了一下。我想你不
会在意的。" "你怎么会想起去搞我的车?"
"嘿,还不是老螃蟹的主意嘛。他说老李上合肥了,车子靠在公房,你想尝尝外国车的味道吗?我说咋不想,车子锁上了吧。他说那怕啥,榔头一砸不就
开了嘛。你请我喝两次酒,买鱼虾少要点钱,车子就归你骑。我想好在你也不用 "
"我现在要用啦。车子呢 ?"
"就靠在那边墙上。老李,真是好车 。"
我走到他身后。我的自行车被砸得面目全非。我气极了,掉转身来质问他:"老冯,你怎么把我的自行车毁成这个样子?"
"我带着我奶们子骑到小堡,上坡时车子坏了,把我们摔了下来。老李,你真运气,我们俩都没受伤,要不你有责任啊,因为车子是你的。我看车子没什
么大毛病。你可以把它放在我这里,等我慢慢找人修修。他妈的外国货,街上修车的都没办法。你可以等,你也可以推回家,找人修。也许你需要它。"
我咽下满腔怒火,把我残废的自行车推回家。这是它第二次为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做贡献。
响应"复课闹革命"的最新最高指示,中学和大学停课三年之后又上起课来了。与此同时,千百万初、高中毕业生都到边远地区"插队落户" ,接受贫
下中农再教育。大学毕业生被分配到公社和工厂。知识分子被贬为"臭老九",子女升学和就业都受歧视,有路子的父母把子女送去参军、加入体操队或杂技团。
这些都是我做不到也不理解的,我决心让孩子继续上学,尽管当时学校非常混乱。一丁在香泉中学上了几个星期之后,转学到新成立的孙堡初中,离家只有三里
路。现在他放学后可以帮我干点家务活,特别是从前塘挑水。一毛上公社的小学。一村上本大队的初级小学。这个小学只有一间屋子,老师的讲台后面的一个角上
有一个烧草的大灶,在讲课休息时老师在灶上烧午饭,满屋子都是烟。陆老师是一个回族中年人,本来是挑货郎担的,他教给学生的东西少得可怜,一村后来需要
抛弃的不多。后来他干脆不干了,因为付给他的钱少得可怜,他又重新挑起货郎担走村串户去了。这时候,一村也跟着姐姐上孙堡小学了。
我们的临时住处只放得下一张双人床,我们母子四个都睡在这张床上。"人多热气大,"一丁绷着脸引了一句毛主席语录。一村只说:"人越多越热
闹!"没料到小孩子的话竟然是未卜先知。一个下雪天的下午,邻村的下放干部老陈突然光临。老陈是省血吸虫病防治所的技师,她的爱人是和县医院的药剂师,
像宁坤一样是"摘帽右派",也还没解除专政。我们经常在规定的政治学习时见面。除了我们的处境大同小异,我们俩都是天津人,确确实实有"共同语言"。我
的三个孩子也爱陈阿姨,因为她心直口快,跟孩子们也说得上话。
一村看到陈阿姨突然从纷纷扬扬的雪花中来临,兴奋地说:"陈阿姨,雪这么大,你回不去。你得和我们住一起。""我没准儿真住下,小村村。"
"你怎么在这大雪中跑出来,老陈?"我焦急地问她,已经意识到出了什么事。
"我真的无家可归了。你知道我是借人家一间屋子住的。今天上午房东来找我,说要收回屋子,因为春节期间她儿子要结婚。我去找队长,他说他唯一能
提供给我的是生产队的牛棚。他可以把它收拾一下给我住。等我配给的木料来到,他可以盖一个新牛棚。"
"这真是岂有此理!"一丁几乎大叫了。
"但这是现实,孩子们。不光这样,他还说我连牛棚也不能住,除非我先同意他的安排。我说他尽可以留住他的牛棚,从他家走了出
来。我又去找大队书记,他正忙着准备过节,等过完春节再研究。我要坚持用配给我的木料盖一间小茅屋。但是,目前我无家可归。"
"老陈,我们这屋子只放得下这张双人床。不过床相当大,又是冬天。我们挤一挤没问题。孩子们太高兴了。"三个孩子同声唱道:"欢迎!欢迎陈阿
姨!"陈阿姨感动得要流眼泪。"陈阿姨给你们包饺子吃好不好?"
她是包饺子的能手。当晚我们就吃上了饺子。晚饭后,大人孩子都开动脑筋,研究五个人睡一张床的最佳方案。最后决定,老陈和我各把一边,两个小的
夹在我们俩当中。一丁横卧在我们脚下。这个安排一直维持到过完春节,孩子们欢送陈阿姨去另一位女下放干部处投宿。
皖南春来早。该是给下放干部盖房子的时候了,按人口每人配给0.30立方米木料。老螃蟹亲自出马,带了两名亲信,前往县城木材场领取我们四口人
的1.20 立方米的木料。他在县城吃饱喝足之后,押着由两个小伙子拉着装木料的平板车,把十几根又粗又长的木料拉到后高庄,整齐地堆在自家的屋檐
下。
"老李,有这么多好木料,我给你盖一座大房子。你放心,交给我办好啦。"反正我也不懂怎么盖房子,他既愿意包办,也只有让他办了。他决定给我盖
一座四架间的房子,木架、土墼墙、茅草顶,我说听上去不错。新房子要盖在工房附近的地基上,可是打房架的主要工程却不在这里进行,而是由木匠带着徒弟和
打下手的社员在老螃蟹家门口干。等梁、椽、柱、门等等都加工好了,再运到前高庄在新房址装配。后来才明白他的心计。全村的劳动力都参加盖墙和上房顶。全
部费用由政府拨给我盖房用的专款开支,公社把钱交给队长掌握。老螃蟹让我买一条好烟,两瓶白酒,表示对他和其它生产队干部的谢意。
盖好的房子一头有一间屋子,各用一堵竹子和泥巴的墙隔开,中间留下一片空地,一个角上有一个烧草的大灶。两间屋子都没有门。"你要门干啥?浪费
好木料。" 老螃蟹回答我提出的问题。也没有窗户。为了迁就我,他让瓦工在我屋子正面墙上留下一个洞,那就是我的窗户。大门关不上。"那又该怎么样?哪
家也不关门的。"他一挥手就抹杀了我的意见。
"老李,你真该感谢共产党和毛主席给你这座多好的新房子。你比旧社会的地主老财还阔。你还拿五十七块一个月,五十七块!"我说,我当然感谢党和
毛主席,我也感谢他领导下的高庄贫下中农。
总的说来,这次搬家,从老鼠窝到一座干净的新茅屋,几乎是一桩喜事。一村跟我睡一间屋子,一毛睡在另一间屋子,一丁睡在中间"堂屋"。一丁发表
意见,他认为大门关不紧在设计上有一个技术性的理由:他和煤球炉睡在一起,这么样的一扇门可免他煤气中毒。他又说:"我相信爸爸一定会支持我的理
论。"一毛说:"有其父必有其子!我多希望爸爸现在回家和我们一起享受新房子!我在合肥病得快死了,他都不能来看我一下。"
我们搬进新家的欢乐很快就被人破坏了。一天半夜,我们早就睡觉了,一帮穷凶极恶的家伙突然间冲了进来。起初我以为是一场恶梦,但很快我就面对着
十来个真人,有男有女,手里都挥动着晃眼的大电棒。
"我们是大队民兵营突击队。全国在凌晨两点开始统一行动,进行政治大清查,深挖暗藏的反革命分子。这是一场新的政治运动。"一个为首的年轻人郑
重宣称。"你是李怡楷吗?"
"我是啊,安徽大学下放干部。"
"你家几口人?"
"五个人。不过这里只有四个,我和三个孩子。我爱人还在乌 江。"
"他为什么不和你在一起?"
"安大没派他下来。"
"你敢保证你家里没有藏坏人吗?"
"我敢肯定。"
我被带队的讯问时,其余的人用大电棒到处探照。随后一个女民兵来向他报告:"在一个屋里找到一个小男孩,另一个屋里有一个小姑娘,堂屋里有个大
男孩。"
"你们在床底下照了吗?"
"我们照了。有个大箱子。"
"拉出来,打开检查。"
他们打开箱子,打开一看,里面放着宁坤的手提打字机,盒盖上是李政道用白漆写的 "北京燕京大学巫宁坤"几个大字。
"啊,这是什么东西?"带队的睁大了眼睛。
"英文打字机。我是打字员。"
"你现在不打字了,留着它干啥?"
"给孩子当玩具吧。"
"你敢保证这不是发报机 ?"
"别开玩笑!"
"李怡楷,你能保证你家里没有暗藏的反革命吗?"
"当然没有。"
不速之客鱼贯而出。我知道孩子们都醒了,吓得不敢出声。我赶快先去看一毛,再去看一丁,最后看一村,对每人说:"别害怕。快睡觉。天快亮
了。" 什么时候在夜晚我的孩子才能安然入睡?我再也睡不着了,天刚亮就起床,想出去吸点新鲜空气。一开门,吓我一跳,那帮男女都坐在门前地上和水沟
边上,身旁还乱七八糟放着棍棒。我"哦"了一声,他们抬起头看看。过了一会儿,带队的下令收兵。我说了一声:" 辛苦啦!"
第二天早晨,我把一村送到大队小学上课之后,就去大队部,希望能为夜间发生的怪事找个解释。这时候碰到另一个下放干部、俄语老师老张。他劈口就
问我:"昨天夜里有人到你家来吗?"我告诉他昨夜的情况。他透露道:"这个行动是两天以前在这间办公室策划的,我也在场。两家被选作主要对象:一家是
你,另一家是地主李善柱。大队民兵在李善柱家挖地三尺,据说是找暗藏的田契和金银珠宝。当然什么也没找到。"我恍然大悟,原来我在政治上和大队唯一活着
的地主平等。只是他们没有挖我新房子的土地。
但愿我知道这场恶梦什么时候完结!
(第十三章 再教育, 1969-70 全文完博讯www.peacehall.com)
作者:李世华(执笔) ... 文章来源:民主中国 更新时间:9/3/2007
巫宁坤教授
李世华(执笔)邢凌初 任予怀为 巫老师贺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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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9月24日(阴历8月14日)是我们的老师巫宁坤先生的生日。特撰此文为巫老师贺寿!
1964年8月毛泽东与在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读书的侄子毛远新谈话时说:"阶级斗争是你们的一门主课......,阶级斗争也不知道,怎么能算毕业生
呢?"随后高教部提出:"要把阶级斗争锻炼作为一门主课"。为了让我们进一步上好阶级斗争这门主课,1965年秋季开学后,我们和本省内其他院校的大三
以上的学生被派去参加了四清运动或曰社会主义教育运动。
四清后回校时,已是1966年的3月份。那时,我们已是安徽大学外语系英语专业大三下学期的的学生。谁将教我们的专业课呢?这是大家十分关切的
问题,人人在心中都有诸多期盼。后来听说是巫宁坤老师担任,大家无不感到欢欣鼓舞。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在低年级学习期间,我们早就听说过这位巫宁坤老师:说他抗战期间赴美担任中国在美受训空军翻译,芝加哥大学的博士,三十岁时
就被聘为副教授,是系里教学水平最高的,深受同学们的欢迎;说他年轻时就声名远播,翻译了《白求恩大夫》一书。有的同学还到图书馆借来了这本大部头的译
作拜读,对这位没见面的老师油然而生敬意。还听说他的夫人李怡楷老师是我们系的英文打字员,可以一边听英语广播,一边用打字机打下来......
巫老师来给我们上第一堂课了。他走进教室,我们忙不迭起身致敬。然而,面前的巫老师却让我们感到惊讶--他既不像系主任李东光那样高大魁梧,也
没有姚企文副主任那样容光焕发,连杨巩祚那样的西装革履教授风度也没有,简直有点土气、寒酸。巫老师中等偏上的身材,带着近视眼镜,穿着褪了色的但干净
整齐的蓝色中山装,由于身体瘦弱而显得衣服肥大。听说巫老师才四十多岁,然而皱纹却过早地爬上了他的额头,脸上还有菜色。但因为事先对他有所了解,我们
确信这位和善、不张扬的老师一定有他睿智的一面。
精读教材是巫老师根据政治形势自选的。巫老师教我们的第一课是Reminiscences of an Interview With
Chairman Mao Tse-tung On the Paper Tiger,是美国记者安娜·路易斯·斯特朗对毛泽东的采访回忆。巫老师讲课
语速不快,用词平易,但他富于磁性的、极具感染力的优美语言,犹如润物细无声的丝丝春雨,点点滴滴流入我们的心田,让我们进入毛泽东和斯特朗谈话的那种
平静、祥和的氛围和语境:夕阳西下,延安窑洞前的一蹲土台边,一棵苹果树下,两位大人物--一位世界名记者,一位中国革命的领导人--在聊天,在促膝谈
心,在进行着和谐融洽的对话。然而,就在这样的时候,毛泽东提出了一个惊世骇俗的观点:帝国主义和一切反对派都是纸老虎。
此前我们所听的英语课都是语音、词汇、语法,我们课后所做的工作也是记忆和背诵。巫老师的教学使我们耳目一新,我们都被他的讲课深深吸引了。巫
老师衣着朴素,貌不惊人,但一进入课堂便神采飞扬,忘却了自我,带着我们一起陶醉在文学的圣殿。在课堂上他最喜欢用vivid(生动的,栩栩如生的)来
评价他所讲的文章、文章里的人物对话和精彩的句子,实际上,真正vivid的是他的教学。他的每句话、每一个面部表情和每一个手势等形体动作都在引领我
们与作品中人物和作者进行心灵的勾通,把我们带入一个vivid的意境,使我们融入作品。直至今天,毛泽东和安娜·路易斯·斯特朗会谈的情景,他们各自
的神态连同作者描写他们告别时的那个优美的句子"Bright,very bright were the stars over the
wild,dark Yenan hills."都记忆犹新。
是巫老师的讲课让我们感到英语不再仅仅是枯燥的字母、单词、语音和语法,它有着美仑美奂的东西,那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美。作为"英国语言文学
专业"高年级的学生,我们第一次体会并感受到英国语言文学的美。我们的学习从此发生了质的变化,进入了一个新的高度,从单纯的知识记忆上升到对美的感
悟,从简单的模仿升华到对文学的欣赏。正是巫老师带领我们完成了这样一个飞跃。
巫老师表扬学生常用的字眼是:very good、perfectly right、wonderful idea等,赞扬得很充分。在课堂上
他从不批评学生,对于学生出现的语言问题,总是用一种轻松的方式来说事,不给学生难看,站在学生的立场上分析问题,既指出了问题又提供了解决办法。
为了提高提高我们的听力水平,巫老师想了许多办法,除了在课堂上用英语授课之外,还自办简易语音室。他亲自参与制作幻灯片,自己录音,想方设法
为我们提供一个理想的语言环境。我们终于坐在简易语音室里上课了,我们一边看着生动的画面,听着这熟悉的声音,感到十分新奇。在各种技术条件十分落后的
六十年代,巫老师课后所花的时间和精力是可想而知的。
我们常向巫老师请教学习中的疑惑,他总是给予热心指导。有一次邢凌初问巫老师:"我在一、二年级时总觉得进步很大,怎么到了高年级反而觉得进步
缓慢了?"巫老师微笑说,"你以前是近距离视物,觉得什么事情都看得清楚,你现在视野宽了,"他指着远处的大蜀山说,"你看那大蜀出,你现在看到的是它
的轮廓,而不是一草一木。"他的这段话使邢凌初茅塞顿开。
一天,我冒昧去拜访了巫老师。巫老师住在三楼的一小套住房里,房间里摆放着几张旧桌椅,桌子上堆满了书籍。孩子们在地板上玩耍。巫老师和师母并
没有嫌弃我这个农家孩子的唐突,巫老师端了个方凳让我坐下,师母给我端了一杯白开水。然后,巫老师笑着慢声细语地与我交谈,回答我感兴趣的问题。巫老师
和我谈话的时候,不是居高临下,像是与一个朋友在交心,说到高兴处他会放声大笑。后来,我又借送作业的机会几次拜访了巫老师。
想到我们从此将能巫老师相处一两年,我们内心都充满了欢喜与企望。然而,我们的愿望却被一场大革命给无情地打碎了。
1966年6月1日,《人民日报》发表了《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社论。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全校,不,准确地说是全国,都停课了。这一停就意味着
我们大学学习课程的终结,我们四年大学片片断断读了不到两年半书,巫老师的课才听了两三个月。
大家都投入到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一夜之间,大字报铺天盖地,覆盖了校园。一批批的教授、学者和出身不好的老师顷刻间变成了"牛鬼蛇神",遭
到"横扫"、"炮轰",巫老师当然不能幸免。
没两天,批判巫老师的大字报出现了,揭发他这个"资产阶级极右分子"的罪恶历史:当过飞虎队和国民党空军的翻译官,谴责他抵制教学改革,坚持用
英文文学原著作教材,用腐朽的资产阶级文学和修正主义思想腐蚀社会主义青年。还有一张漫画,把巫老师画成一个笑面虎,下面写着"死老虎还没死!"几个大
字。更有一张大字报的大标题使用了惊人之语:"强烈抗议巫宁坤诬蔑伟大领袖毛主席!"大字报以质问的口气说:"巫宁坤为什么给自己的女儿起名字叫'一
毛'?这不是对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恶毒诬蔑吗?坚决捍卫伟大领袖毛主席!毛主席万岁!"
这个问题严重了。我们几个同学面面相觑:是啊,巫老师给女儿起什么名字不好,为什么叫"一毛"呢?虽然我们认为写大字报的人肯定是"上纲上
线",但我们担心着问题的升级。那时候什么样的事都会发生。
近来,在互联网上读到了巫一毛写的散文《我的奇名怪姓》,始知她的名字来于杜甫赞颂诸葛孔明的诗句:三分割据纡筹策,万古云霄一羽毛。但巫一毛
在文革中确实为了这个奇名怪姓而饱受其苦。
有一天,我们突然发现我们的大名赫然出现在大字报上:"呼吁邢凌初、李世华、任予怀站出来揭发巫宁坤的问题! "
那张大字报就贴在冲着我们外语系男生宿舍208楼出口的一张芦席上。其作者独具匠心:这张大字报不仅是写给我们三人看的,也是写给整个外语系的
人看的,要给我们施加压力。在有些人看来,我们这几个班干部与巫老师接触密切,一定知道他的很多"反革命罪行"。
当晚我们三人在宿舍楼西边的草地上进行了紧急约会。经过商量,我们决定以沉默相对。
对方见我们没有反应,第二天又贴出了一张大字报,这次在前面加了个副词,最后又加了两个感叹号,变成了:"强烈呼吁邢凌初、李世华、任予怀站出
来揭发巫宁坤的问题!!! " 两张大字报摆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声势。
我们依然保持着沉默。
他们也是纸老虎,吓吓人而已--他们确实也没有证据。之后,没有再出现第三张大字报。我们相信了那句谚语:沉默是金。
6月6日晚上,紧急集合哨声宿舍楼里突然响起,在那筒子楼狭窄的走道里,哨声和着回声震耳欲聋,令人心惊胆战。紧接着68级姓X的一位小头目用
粗哑的声音逐个房间地通知:"集合、集合、集......集......集合了!抓......抓......抓巫......巫宁坤!"他因过于激动而变得结巴。
那个时候,谁也不敢不去--在这"咸与维新"的时候,谁敢不"积极"呢?一个小队列迅速在楼下集合起来,然后有人带着往教师宿舍方向跑去。到了
巫老师楼下,几个人窜上楼,那个小头目带着其余的人在楼下呼口号:"打倒巫宁坤!""打倒极右分子巫宁坤!"
不大会,巫老师被两个大个子学生从楼上"揪"了出来:一个大个子男同学抓住巫老师的一个肩膀,居高临下往楼下推。巫老师低着头躬着腰,原本瘦削
的身材显得更加弱小。"打倒巫宁坤!"的口号声喊得更响了。那几个大个子男生拖着巫老师往篮球场走,一路又推又搡,拳脚相加。队伍紧跟在后面喊口号。
在微弱的路灯灯光下,我一下子认出了那个大个子男同学!"那不是大四的汪XX吗?"我用胳膊捣了一下旁边的任予怀说。
任予怀仔细瞅了瞅,然后说:"不错,就是他!"
篮球场已被围得水泄不通,里面已跪着一片"牛鬼蛇神",巫老师也在挨了番拳打脚踢后被按着跪倒在他们中间。接着,那个X姓小头目站在一张课桌上
讲话,大意说:我们的革命行动狠狠打击了这些反动学术权威的嚣张气焰,灭了资产阶级的威风,长了无产阶级的革命意志,云云。我没有注意听他的讲话,眼睛
一直盯着操场上低头跪着的那些教授。天气暑热难耐,他们很多人却在瑟瑟发抖。不知为什么,我的腿也随之颤栗着。是的,这些教授们昔日的尊严、威风确实荡
然无存了。但,这就是文化大革命吗?我在心里问自己。
接着,在"扫四旧"的狂潮中, 我们见到巫老师随着一群 "牛鬼蛇神"戴高帽子游校示众。在球场上陈列的查抄物品中,我们见到了师母李怡楷老师
经常使用的自行车和一台用白漆写着"北京燕京大学巫宁坤"的手提打字机。事后知道,那白漆字是1951年在巫老师怀着报效祖国的满腔热血动身回国前李政
道博士帮他收拾行李时写的。
此后,我们在安徽大学没有再见过巫老师。巫老师到哪里去了呢?他们会把他搞到什么地方去呢?我和邢凌初、任予怀不断地互相打问着,但始终没有谁
说见到了他。1968年8月,我们被"发配"到全椒县的荒草圩军垦农场接受"再教育",以后再未得到巫老师的任何音讯。
一晃二十多年过去,文革结束,"右派"得到平反。我们辗转打听到巫老师的下落:他先被调到安徽师范大学,1981年回到国际关系学院。
巫老师在安师大任教期间,邢凌初曾去拜访过他。巫老师看到他十分高兴,"啊呀,我们的班长来了!"(邢凌初曾任我们班的班长)谈话间,邢表示了
进一步提高的愿望。巫老师建议他找些英语原文读读,不管什么都可以,并让他把阅读过程中能理解的和不理解的通通记录下来寄给他。邢凌初回去后按巫老师的
话去做,有一次把十多页的阅读笔记寄给了巫老师,巫老师详细批阅后寄了回来。反复阅读了巫老师的批语,邢凌初受益良多。
1982年,获悉巫老师回到国际关系学院后,我便写信去,巫老师很快回了信;随后,我又把自己翻译的本杰明·弗兰克林的一篇散文《Too
Dear for the Whistle》寄去,请他雅正。巫老师旋即寄来了他的修改稿,并提出了改正意见。这给了我很大鼓励。我随后翻译了十几篇小
说和散文名篇,如:萨缪尔·约翰逊《给切斯特菲尔德公爵的信》等等。
不久,任予怀告诉我他去国际关系学院拜访了巫老师。任予怀一见面就问巫老师:"您还记得我吗?""我怎么能忘记你呢?人家贴大字报呼吁你和李世
华、邢凌初揭发我的问题,你们三个不吭气。"说完,巫老师爽朗地大笑。
待我1990年冬天去京拜访他时,巫老师已移居美国,从此断了联系。
近年来在互联网上时常读到巫老师的文章和有关他的消息,于是到处发帖打听巫老师的下落:"我叫李世华,是巫宁坤先生的学生。......如蒙好心知情者
告诉巫老师的联系方式,本人将不胜感激!"然而,我却始终未收到任何回应。2006年9月29日,我求助于在美读书的学生时雪蓓。当日深夜,时雪蓓电话
告诉我她帮我联系到了巫老师,并已与巫老师通过了电话。第二天上午打开电子信箱,便读到巫老师热情洋溢的信:
"Dear Shihua:
I am deeply touched by your solicitude for an unworthy former
teacher. A lot has happened to me since I was thrown out of Anhui
daxue in 1970. I will tell you more when we start corresponding in
cyberspace. Do tell me about your own experiences since we were forced
to part some 40 years ago.......
Love from a very OLD teacher......."
正在读信,电话铃响。我拿起电话,话筒里传来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你是世华吗?我是巫宁坤......"
"哪位?"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巫--宁--坤,"他一字一板地说。
"你好,巫老师!"是,是我寻觅了40年的巫老师,还是那爽朗的笑声,还是那样富有磁性的声音,昔日巫老师的音容笑貌立时浮现在我面前。
我们都很兴奋,一直谈了四十多分钟。我几次说:"时间不早了,您该休息了。"而巫老师却说:"相隔了四十年,我们有太多的话要说。没关系,再聊
聊吧。"当我们双方最后挂断电话的时候,已近北京时间中午十二点,巫老师所在的弗吉尼亚州的午夜。
当日,我按照巫老师的建议在电脑上安装了Skype软件,晚上便又借助于Skype与巫老师通了话,并在视频上见了面。岁月的沧桑把巫老师脸上
的皱纹雕刻得更深了,但那慈祥的面容和爽朗的笑声告诉我:面前正是我寻找了四十年的巫老师!
我在网上读到很多对巫老师的回忆录《一滴泪》的介绍和评论,遂写信给巫老师希望拜读。第二天,巫老师便把全书通过电子邮件逐章发给了我。这时我
才知道巫老师在文化大革命的炼狱中饱受摧残蹂躏。1968年秋至1970年初,我在全椒县内乌江边的荒草圩军垦农场"接受再教育"时,巫老师就在与我们
一江之隔的和县的一个村子里,在那里他和他的全家被贬成了人民公社的"贱民",在政治上享受着"和大队唯一活着的地主平等"的待遇,接受着精神与肉体
的"洗礼"。巫老师从1962年9月开始享受的"合同工"待遇也被取消,全家五口人靠师母李怡楷老师57元的工资艰难度日。虽然巫老师在《一滴泪》的前
言中说"其中的悲欢离合和众多知识分子家庭大同小異,沧海一泪而已",但我却每每为之动容,不忍卒读。巫老师在该书的的前言中以从凱撒的名言脫化而出的
雋語归结自己的一生说:"我归来,我受难,我幸存。"我为巫老师得以幸存于那场浩劫深深感到庆幸--千千万万的知识分子却没有活过来。我们在1970年
元月被重新分配工作,离开了荒草圩农场,而巫老师一家却在那里一直呆到1974年。
此后,我们保持着频繁的E-mail来往。一次,巫老师来信说:"我从互联网上看到你多年来在英语教学领域取得的成就,为你感到骄傲。说来惭
愧,在安大我们教给你们的东西少得可怜,我们也是有心无力。你的成就是你自己奋发向上的成果。"
我把与巫老师取得联系的事告诉了邢凌初和任予怀。邢凌初给巫老师发了Email,巫老师很快回了信:
Dear Lingchu:
Most delighted to hear from you after so many, many years!
Hope to see you again when I return to China again in the near
future.
后来,邢凌初写了一篇回忆巫老师的文章寄给我,题为《和巫宁坤老师相处的日子》,我把它转发给了巫老师。巫老师看过后给我回了电话,深沉而略带
内疚地说:"你发来的邢凌初的文章我看到了。他把我说得那么好,回忆起来,我那时候给你们上课简直是误人子弟,无论是教材的选择还是教法都不能由着自
己。" 我赶紧说:"我们都有一种感觉:我们为是您的学生而感到骄傲,但又为我们相处的时间太短、后来又亲眼目睹了您的不幸而感到遗憾。"
2007年4月的一天,任予怀来访,我事先与巫老师约定时间让他们通过Skype见面通话。那天晚上,巫老师先出去参加一个活动,准时回来主动
呼叫了我们。电话接通后,从视频里可以看到巫老师显得特别激动。任予怀问候他的身体时,巫老师说:"我没心没肺的,什么事都不往心里去,所以什么病也没
有。听说有一种饥饿疗法,也许是我的病那些年在中国都给饿好了!"我们三个人同时大笑了起来。任予怀说:"很遗憾,在安大的时候,我们都没能够很好地关
怀你、保护你......"巫老师打断了他的话:"那时候你们是保护不了我的,那么一个大运动,你们有哪个力量吗?"不巧得很,我这边视频出了问题,巫老师看不
到任予怀,便催促说:"叫世华赶紧找人把视频修理好,我要看看你变了没有?"
那次谈话持续了将近两个小时。其间,看到此地的时间已是上午十一点,巫老师那边已经接近午夜了,我们数次请求中断通话,但巫老师一直很兴奋,坚
持说:"不要紧,多聊一会吧!"当我们双方最后挂断电话的时候,已是北京时间十二点多、弗吉尼亚州的次日凌晨。
后来,我告诉他我想写一本回忆录时,巫老师给予了热情的支持。我随即发去了一个写作提纲,巫老师马上回信说:"A very good
outline! "接着他又给我提出了具体的建议:"My advice: Give convincing concrete details.
Avoid abstractions and sentimentality. Make facts speak for
themselves."
2006年11月,我完成了部分章节后,我多么想请巫老师先看看以得到他的指导啊,但我不忍打扰这位八十六岁的老人,我以惴惴不安的心情冒昧写
信给他:"I'd like you to read it, but I'm afraid it'll be too much
trouble...",当日我就收到了巫老师"命令式"的回信:"I'd be very happy to read it. Do e-mail
it to me."我发去了三万多字的几个小节,第二天上午,我就收到了巫老师打来的越洋电话:"世华,你写得太好了!你做的是一件非常有意义的工
作,比你以前写的任何书都有意义。坚持写下去,写完一部分发来一部分,把其他事情统统丢掉,专心致志把这本书写好。出版等其他事情你都不用管,我帮你联
系......现在最要紧的是要把东西写出来!"巫老师一口气讲了半个多小时。我听得出,巫老师的语气里洋溢着年轻人的激动。
在我写作的过程中,巫老师给了我很多具体的帮助:给我提供许多细节,帮我回忆起大学期间的许多人和事,提出修改的建议,指出我的文稿中的错误。
比如,他在电话里告诉我:"你引用的'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那句名言,是英国诗人雪莱说的,不是裴多菲说的,要改过来。"衷心感谢巫老师的热情鼓
励和耐心指导,使我最终给这本书画上了句号。
我们取得联系后不久,巫老师发了一封E-mail给我,说:
"有件小事想请你帮助一下。
1974 年秋,我在芜湖安师大外语系任教,带领工农兵学员开门办学, 到繁昌郊外一个仓库兵军营学军,结识了一个来自如皋的小兵,名叫尤身
良。他十分淳朴,对我这个 "牛鬼" 毫不歧视,和我成了忘年交。......后来到徐州旗山煤矿打工。
1979年,我两次从芜湖上北京办理 "改正", 每次从北京回芜湖途中都下车去煤矿看望他。后来我经常出国, 90年后又在美国定居,和他失
去了联系。如方便,请你打听一下他是否还在煤矿。如已还乡,打听一下地址。"
几经转折,我终于找到了尤身良。他早已离开徐州而回到如皋老家,如今开一家小饭店谋生。我把有关尤身良的消息、生活状况和电话号码告诉巫老师后
不久,他就给尤打了电话。不久,巫老师又要我打听尤身良的通讯地址和邮政编码。显然,巫老师是要寄东西给这位当年"不歧视"他的"小兵"。
在《一滴泪》中,巫老师写道他在和县乌江公社被贬为"贱民"时,有一位负责"监管"他的学生小孙,这个年青人有一颗"经历了三年的红色恐怖而居
然一尘不染"的"好心",巫老师跟他成了推心置腹的朋友。小孙是大一的学生,大学的课程还没读一年,文化大革命就爆发了。面临毕业,小孙为自己"没有为
人民服务的本领"感到茫然。巫老师很一边用自己的经历鼓励他,一边帮他补习功课,"警告他不能靠背单词、抠语法的机械的办法学英语",并同时"试着教给
他一种明智而敏感的读书方法"。 巫老师还鼓励他多读中国古典文学,"希望优美文学作品扩大他对人生的视野。"
书中说这位小孙家住良梨公社。我以为巫老师早与他断了联系,便写信问巫老师这位小孙叫什么名字,并告诉他良梨公社与我家所在的唐寨公社比邻,我
可以打听到他的下落。不料巫老师回信告诉我:"他叫孙绍如,退休后住在李庄﹐一直有联系。"接着便告诉了我孙的通信地址、家庭电话和手机的号码。这时我
才知道,巫老师之后虽几经辗转飘零,直到定居国外,一直没有忘记这位"从来不教训我们,不提高嗓子跟我们说话" 的小孙!
2007年5月19日,正当我在巫老师指导下集中精力修改回忆录的时候,我妻子被查出身患重病。6月11日,我写信告诉了巫老师,说:"我不得
不每天在医院陪护着她,再没有时间和心情写一个字。"
当晚,我接到了巫老师的电话。巫老师用低沉的语调向我详细询问了妻子的病情,然后问我在哪里就诊的,大约需要多少钱,医药费能不能报销,有没有
足够的钱来支付医药费,需不需要他从国外帮我买药,要不要他帮我从北京请专家;还问我孩子们回来没有,请了保姆没有,等等,等等,巫老师问得很细很细。
最后,巫老师语重心长地说:"世华,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一定告诉我,千万不要客气。我和李老师会每天为你的爱妻祷告。你要保重身体。再说一遍,务必记
住:注意自己的身体,不要把自己拖垮了。"挂断电话,我热泪盈眶:在我身心交瘁的时候,一个大洋彼岸的八十七岁的老人这样慈父般事无巨细地关心着我,怎
能不让我感动?
一次,在电话中,孙绍如高兴地告诉我:"巫老师明年会回国来。到时候我们会见面的。"我在Email里转达了孙绍如的期盼,并说我们也有这种愿
望。巫老师回信说:"Hopefully we will return to China sometime next year, either
in spring or in summer. I'll try to meet you all."
我们和巫老师相处的时间虽然不长,但他的学识和人格魅力对我们的影响是巨大的。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们在大学里的日子记忆渐渐模糊了,唯独和他相
处的日子常忆常新。我们都企盼着早日见到分别了四十多年的巫老师,那位智慧的长者,诲人不倦的老师,充满大爱、感恩之心的仁者,善解人意并与我们推心置
腹的大朋友。
一
在牛棚羁押了两年之后,1970年5月1日下午,我终于拿到一张从乌江到孙堡的长途汽车票,前往另一个村子,和家人一起"接受贫下中农再教
育"。突然之间,我获得了自由,一种令人啼笑皆非的自由。在解除"群众专政" 的同时,也解除了临时工合同。我没有任何身份证,成了不折不扣的"非
人"。为了捍卫言论自由,我赢得了挨饿的自由。下车的地方离高庄不远,我在公路上碰上怡楷,她正从大队小学领着一村回家。路上她问我是以什么身份下来
的,我只能笑着说:"荒村牛鬼,老婆要养活的第四个家属。"
两年来全家人第一次大团圆。家人落难,我问心有愧。但看到三个孩子相当健康快乐,我也感到宽慰。一丁晒黑了,和村里别的小青年一样。一毛瘦一些,
不过面有血色。一村笑声不断。但是我们今后怎么办呢?一家五口靠怡楷每月五十七元工资过活。我再次成为她的负担,心里很难过。却说,我没有被遣送回乡只
身流亡,如今一家人同甘共苦,她感到心满意足。她还不到四十岁,已经早生华髪,而且经常腰痛。她从无怨言,认为天意莫测,祸福都可坦然面对,我们的日
子 "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村民们,官称"光荣的人民公社社员",把我看作一个怪物。美国留学生、首都的大学教授,如今靠奶们子才有碗饭吃!他们认为,要么我是无可救药,
就像附近麻疯院里那些病人;要么是上面掌权的人神经错乱,就像本村那个孬子。老螃蟹听说我是不带工资下放,大失所望。他说:"老巫,我在经济上帮不了你
的忙,但在政治上能帮忙。"我一听就明白他话里有话:你在经济上不给我点好处,我可就要让你在政治上吃苦头。看来我怎么也跳不出"群众专政"的罗网。我
也成了"不给出路"的典型。因为我不是"光荣的人民公社社员",我没资格和社员们一起劳动,到年终分享他们的劳动果实。一个自由的牛鬼,可是没有在任何
一个牧场吃草的自由!
一到高庄,我就听到社员抱怨,记录他们每天劳动报酬的工分表搞得乱七八糟。每个成年男女,劳动一天记十分工。生产队没有记工员,队长每天抓一个
上过一、二年小学的小青年来记工,记多记少队长说了算。可是,大多数社员不识字,不知道一天辛苦下来自己到底记了几分工。社员们认为我可以当一个信得过
的大公无私的记工员。老螃蟹"顺应民情",让我每天收工前去记工。于是我又当上了生产队的"临时工",我的报酬是每次一分工,约值人民币三、四分钱。年
成好的话,一年下来我或许能挣十块钱。每天傍晚,我手持工分表,前往当天上工的田头。老螃蟹口授每个社员应得的工分,如果他认为某个小青年工作疲蹋或是
和他顶嘴,就扣工分,结果就会发生争吵。他一向给自己记十分工,不管他干了或者没干什么。上工时,他常到田头分配任务,然后人就不见了。到该收工的时
候,他从外面回来,经过我家,醉醺醺地喊一声:
"老巫,记工去!"
"李队长,你哪儿去啦?"我在路上问他。 "哦,在孙堡饭馆子里和冯胖子,还有别的干部喝酒吃饭。要跟他们办事,就得搞好
关系,这你还不懂吗?" 他总这样回答我。
等我在田埂或小道上找到一小块平地坐下,我就会问他:"李队长,你记几分工?"
"十分,还用问吗!"
"你的工种呢?"
"外交,还用问吗!" 我佩服得五体投地。此人真不愧为名副其实的老螃蟹。他目不识丁,粗野无赖,却毫无顾忌地滥用文字为自己效劳。他是绝对地
毫无顾忌,因为作为生产队独一无二的共产党员,他拥有绝对的权力。有时侯,个别小青年冒失地质问,他有时啥也不干,或者花生产队的钱大吃大喝,还要记全
工,这样做是否公平?他就会用他经典的论证把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家伙镇得哑口无言:"党给了我一切。解放前我家是五辈老贫农,今天翻了身,我不享福让谁享
福呢?现在我是共产党员。我要让你明白,是党,是共产党,给了我吃足喝足的权利。明白吗,你这害红眼病的王八蛋?你放老实点,要不就给你套上《公安六
条》!"他随身携带一份《公安六条》,早已弄得皱皱巴巴,像废纸一样了。
有时也分配给我一些别的零活,我就可多挣几个工分。在全国农业学大寨的高潮中,队长让我爬到村口孙家的瓦屋顶上用白漆刷"农业学大寨"五个斗大
的字。在另一个政治运动中,大队宋书记下令,教我到他所在的大宋生产队,花一整天工夫,在那些较好的茅屋的土墼墙上,用白漆刷上鼓舞人心的大标语。除了
学大寨之外,号召社员们"山山水水重安排,建立共产主义天堂",如此等等。英雄气概的标语好像没有给社员们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可能因为大多数人不认识
这些字。我的报酬是在一个社员家里吃一顿米饭加煮白菜的免费午餐。白头髪的老大爷感谢我用我的书法美化了他们各家的茅屋。他又指着贴在墙上一个显著位置
的他孙子的成绩单。爷爷得意地说:"他才十岁,可比大队书记识的字还多。"我仔细一看,五门课中有三门的成绩是用红笔写的"不及格";可是,对老人家来
说,红色当然永远意味着"双喜临门"。
我也奉命在晚间参加社员不定期的政治学习。我的任务是朗读党报社论等等文件,并作一些讲解。人人都参加,因为每人可记两分工。在地里辛苦一天之
后,他们正好放松一下。小青年们互相逗闹取乐,年轻妇女有的给怀里的孩子喂奶,有的忙着纳鞋底。谁也不理会我读的是什么。有一天,小黑子说:"巫大伯,
你多读一点。"我吃惊地问:"黑子,你要我读什么?" 他说:"随你读什么。反正这些都不是为我们农民写的。我就是爱听你读,爱听你的调子。"听他这
么说,我既高兴,又感到不安。难道我在不自觉地用我的声音破坏党的宣传吗?我会在下一轮政治运动中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吗?尽管如此,我很高兴看到农民的头
脑并不像党所设想的那么简单。
(据李怡楷口述)
一
一年复一年,下放生活好像是又一次没来由的无期徒刑,重演我们不堪回首的旧事。除了那难以忍受的悬虑,日常生活也越来越艰难。我每月五十七元的工
资很难应付五口人吃饭、三个孩子上学、全家轮流生病、各种零七八碎的费用、外加老螃蟹不断的小额"贷款"。我们没钱添置衣服,于是我开动脑筋把用五颜六
色的碎布打补钉变成了一门艺术。夏天一村常一丝不挂和其他孩子一起在村子里玩乐。除了孩子们的课本 ,我们从来不买一本书。老螃蟹消耗我们少得可怜的资
源固然恼人,他的明偷暗抢,借钱不还,我们还能宽容。但是,要对付他不择手段的讹诈,却威胁我们的心灵平静。
林彪折戟沉沙之后,邓小平重新上台收拾乱局。1973年春,落实知识分子政策再一次提上日程。无奈宁坤连身份证也没有,寸步难行,无法去政府机
构提出申诉。他只得将一份份申诉书分别寄往安徽大学、省领导部门、中央领导部门,要求落实政策、分配工作,全如石沉大海 。我们觉得"守株待兔"无济于
事,只得由我再次上阵,进入一个又一个"虎穴",重演1961年从清河农场将宁坤从死亡边缘抢救回家的战斗。
我先到安大,找到外语系工宣队头目沈师傅,要求给宁坤落实政策,分配工作。他一口就回绝了:"如果我们连一个巫宁坤也不能从外语系清除,那么安
大的文化大革命就应该算作彻底失败了。何况,你干什么要给他找工作呢?你每月还有五十七元,在农村生活那可不少啊。你还想要什么?你们两个最需要的是再
教育。"
在安大碰了钉子,我决定远征北京。找到原单位,发现整个学院已经下迁了,于校长本人正在等候重新分配工作,呆在家里读《资治通鉴 》。于是又到
教育部和国务院上访,得到的答复是宁坤的问题归安徽省领导部门处理。我北上前,听宁坤说他有个姓吴的亲表姐在北京,是他二舅的女儿,多年没见了。她的爱
人在中南海当 "御医",应当消息灵通。我如有空不妨去看看他们,请他们指点一下他的问题该怎么办。在北京的最后一天下午,我按着他新近打听到的地址找
到了他表姐家在中央组织部的宿舍。不料表姐一口否认有这么个表弟,也不承认有宁慧这个表妹。我又提到不久前来高庄看望过我们的李家表姐,她说:"不记
得。我离家很多年了,亲戚早就不来往啦。"天气很热,我渴极了,主人却连一杯凉水也没给倒。我回家后,问宁坤是否真有这么个表姐,他答不上来。北京之行
劳民伤财,无济于事,倒是亲身体味到"六亲不认"的滋味。
走投无路,但我们并不死心。我在合肥时听说杨效椿当上了省革命委员会文教副主任。他是老党员干部,1957年在省委宣传部长任上被打成右派,摘
帽后官复原职,文革中再遭批斗,现在又"结合"了。听说他重视知识分子,于是宁坤又给他写一份申诉,准备我尽快再去合肥,设法把申诉送到他手中。不料回
家后第二天,毛毛又发起高烧,住进孙堡卫生院,由我陪她住院,六天后才回家。毛毛住院期间,宁坤认为事不宜迟,已将申诉寄给他的棚友安大张校长转交杨主
任,这时候张本人已被结合当上安大革命委员会副主任。六月下旬,毛毛基本复原后,我又去安大。当时杨主任在安大蹲点,有一个办公室,专门处理落实政策方
面的问题。我找上门去,办公室负责人杨伯川告诉我,杨主任已收到宁坤给他的报告,并作了批示,责成安大尽快落实政策,他建议我去找张校长了解情况。当时
张校长因病正住在安徽省医院。我又跑到市内省医院,一口气爬到五楼的高干病房。
张校长坐在病床上,一看到我就说:"你怎么喘成这样?是接到通知后来给老巫办手续的吧?杨主任早就有批示了。你怎么到今天才来呢?"
我感到莫名其妙,问道:"张校长,您说什么?我们没接到任何通知。上月我曾来安大,向外语系工宣队沈师傅汇报情况,请求给宁坤分配工作,被他一
口回绝。我又去北京到高教部上访,他们不予受理,让我回合肥反映。"
张校长一骨碌跳下地来,激动地说:"我亲眼看见,杨主任一看完老巫的报告就说:' 真没想到在我们安徽省还有像巫宁坤这样的人被埋没在农村,没
有工作,没有收入。现在国家多么需要人材啊!这个问题一定要尽快解决。 '他随即提笔在报告上的空白处作了批示,写不下,他又在信封背面接着写完他代表
省委所作的批示。安徽大学应尽快为老巫恢复工作,如安大有困难,可调到另一所大学任教。每月工资不低于一百元。我以为早就解决了。我知道有来自极左方面
对落实知识分子政策的抵制,但我没料到他们竟敢不执行杨主任的批示。太不像话啦!这群人根本不懂什么是党的政策,什么是办教育,整天胡搞,想把安大搞
垮。老巫在农村几年的情况我都知道,他受了很多委屈,农村干部对他不了解 继续迫害他。我听了很气愤。他的业务水平很高,我相信他将来一定不会留在安
徽的,安徽容不下他,他一定要回到北京才能发挥他的作用。你这趟来得太好啦。一定要尽力争取彻底解决问题。时候不早了,你马上到省委大院直接去见杨主任
本人好啦。他很平易近人,你就说是我让你去见他的。你如实告诉他,他的批示至今安大仍未落实,请他过问一下。你和他谈话后,先来我这里把情况讲一下,再
回安大。"
我听了这好消息自然十分兴奋,马上跑到省委大院,要求见杨主任 。不料磨了四个多小时,说得舌敝唇焦,传达室说什么也不理会,因为我没有特别通
行证。我又回到省医院,向张校长汇报情况。他听后又激动地拍着桌子说:"真不像话!这群不学无术的人专门搞官僚主义,怎么有得了!这样吧,效椿同志每星
期五下午都来看病,他看病后必来看我。下次他来时,我一定把这些新情况都告诉他,请他再次过问此事。你下星期六再来一下吧。"我正起身准备告别,他又
说:"我又想起另一个办法,你去找安大的赵书记,他是个好人 。"
第二天早晨,我到安大人事部门去追查杨主任批示的下落。得到的回答是:"我们从不知道有什么批示。既然是代表省委批的,那你就到省教育革命委员
会去问吧。"当天下午我又跑到教革委,居然见到了一位分工管安大的副主任,他说杨主任的批示几个星期以前就发给安大了。于是又回到安大,找到人事部门负
责人。他爱搭不理地说:"省委是有批示的,批文原来由某某同志保管,后来他调动工作去了山东,走前也没办移交,可能批文还在他抽屉里锁着哩。你在合肥跑
这跑那也没用,还是赶紧回农村接受再教育吧。"踢皮球的老一套!极左分子们显然在拖延时间,等待下一次政治风向改变就推翻杨主任的决定。"
我再次去省医院向张校长汇报。他听后大怒说:"我早知道那群人不可靠,为了怕他们抵赖,特意在一次校党委扩大会议上宣读了老巫的报告和效椿同志
的批示全文。读后,我又把全件交给全体与会同志传阅。谁也赖不了。你还回安大继续和他们进行斗争吧。"
回到安大,我又跑了几个有关部门,得到的答复仍然是"不知道批示现在哪里。" 最后,又找到人事部门负责人,我直截了当地问他:"听说杨主任批
示在党委扩大会议上宣读过。读后还传阅过,会上决定执行省委指示。怎么现在连批示的下落都不明呢?"
人事大员不回答我的问题,反而质问我:"你怎么会知道党委扩大会议的情况?"我说:"这又不是国家机密,全校的人都知道 。"
他又强词夺理地说:"知道又该怎么样?会上是讨论过的。但扩大会议的决定也不一定就是正确的。我们还要按照实事求是的原则,根据巫宁坤的具体情
况,来决定如何处理。你来合肥日子不少啦,还是赶快回去吧!"
碰壁之后,又按张校长指示去找校党委赵副书记。他和我素不相识,却热情接待了我,我和他谈了三个小时,详细介绍了宁坤的历史情况和多年来受迫害的
经过。他一再表示同情我们全家的不幸遭遇,最后说:"安徽现在还有像巫老师这样的人埋没在农村,而学校现在每天都在叫嚷' 教师奇缺,尤其缺高年级教
师,要想办法从外地调教师。 '这是多么令人气愤的怪现象!你每月只有五十七元收入,要养活五口人,呆在合肥每天要住招待所、吃食堂,怎么受得了?你明
天就回家吧,这事由我负责处理,落实后尽快通知你们。"
为了等杨主任的消息,我在合肥又住了三天。盼到星期六,又去省医院。张校长一见我就兴冲冲地说:"杨主任昨天来了。他听到他的批示遭到某些人抵
制,非常生气。他要立即追查是谁们在捣鬼,并要求尽快落实。你可以回家啦,等好消息。"
有了三位领导干部的支持,我满以为宁坤的问题很快就可解决。星期日清晨,我心情舒畅地登上长途汽车,颠簸了四个半小时后到达和县,又步行三十里
才回到高庄,但并不感到太疲倦。宁坤和孩子们听到我的历险记后,既感到荒诞不经,又为取得的成果感到兴奋。从那时起,我们全家天天盼望着安大来信。每天
下午,都要有人到大队办公室去看信,去前都抱着很大的希望,却天天都失望而归。几次写信去探问,总是石沉大海。不知不觉,两个月过去了,全家人都感到不
可思议。我生怕夜长梦多,便决定再上合肥,而且下定决心,不把事情搞个水落石出决不回来。
到了安大,先去张校长家中了解情况。张校长的爱人热情接待我,她说:"张校长因患美尼尔氏症经常昏迷,仍住在医院,医生不让他多见客,但你是
可以去见他的。他很关心你们,前几天还说起:' 如李怡楷再来合肥,让她来见我。老巫连个身份证也没有,不能出头露面办任何事,全靠她一个人跑北京,跑
合肥。他们又那样穷,她从农村来一次真不容易,路上多辛苦啊! ' "
我又到省医院,张校长一见到我就满面笑容问我:"是给老巫办手续来的吗?这次可好啦!"我说:"两个多月来,什么消息也没有。等得急死啦,不得
已又来合肥。"
张校长脱口而出骂了一声"他妈的!他们还在捣鬼。"我吓了一跳,生怕影响他的病情。他休息了一会儿,接着说:"上次你走后,效椿同志亲自到安大
去解决老巫的问题。在党委扩大会议上,他指着军宣队负责人问他,为什么老巫的问题拖延至今不予解决?他说:' 我几个月前所作的批示不是代表我个人,我
也根本不认识巫宁坤是谁。我是代表安徽省委文教部作的。你们为什么当面说照办,背后却拒绝执行。你们过去对他的处理是完全错误的。他是1951年由美国
回国的爱国知识分子,如今被埋没在农村,没有工作,生活非常困难。这不符合党的知识分子政策,你们知道吗?现在我要马上解决他的工作问题。你表个态吧:
安大到底还要不要他?若是要,马上请人家回来。若是不要。我负责安排,保证有地方要他。 ' 军宣队负责人声言,巫某在安大复职就无异于'承认安徽大学
文化大革命彻底失败 ' 。杨主任不再和他们纠缠,随即安排调老巫到芜湖安徽师范大学任教,同时恢复公职。老巫的调动由赵书记负责处理,怎么又拖了下
来,肯定又有人在捣鬼。你去见赵书记,请他抓紧办吧。"
回到安大,我就去见赵书记。他叹了一口气说:"我干革命四十多年了,还没见过这么难办的事,明明上级有批示,下面就硬是层层顶着不办,表面上还
装着 服从组织 的样子。我和他们缠了两个月了,还没结果。你来得很好,你去找他们据理力争,你不要怕。"
我又找到那位掌握人事大权的干部。他阴阳怪气地说:"这个老大难的问题,经过省委、校党委、和人事部门的努力,基本上解决了,但还要上报省革委
会,请发正式调令。快过年啦,你回去等着吧。"
我以为大功告成,就回到高庄,全家人自然又都欢天喜地。不料等了半个多月,还是杳无音信。我沉不住气了,不顾天寒地冻,又从和县爬上长途汽车。
一路颠簸,晕车呕吐,疲惫不堪,回想起来其实是青光眼的症状。多少年来忙着活命,哪里顾得上小小眼球。到合肥后,挤上公车,好不容易走到安大。先到招待
所落脚,倒头就睡,顾不上吃饭,反正也没胃口。第二天,又去人事部门。那位官员一见我就问:"你怎么又来啦?"
我说:"上次你让我回去等调令。我们等了半个多月,也没收什么调令。我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只得又坐几百里地的长途汽车来向你请示。"
他没好气地说:"我们忙得很,问题要一个一个处理,你瞎催也是白搭。跟你说过了,你爱人的工作问题原则上已解决,但还有些具体细节要研究。你还
是回去等着吧。"
我说:"我们好不容易才等到如今。你这次不彻底解决,我就不回去。从明天起,我每天来听你的回音。"
从此以后,我每天一早就去人事部门"上班",坐在门口一张长凳上,用从我一件旧毛衣拆下来的毛线给一村织毛衣,没有人理我。见到那位官员,我就
问他什么时候发调令。他总是说:"还有一些具体细节要研究。你回去等着吧。"我一连"静坐"了三天,毛衣也打好了,决定再去向赵书记求援。我问他,他们
说的"具体细节要研究"是怎么回事。
赵书记说:"什么' 具体细节 '!他们又在搞鬼。杨主任给你爱人批的每月工资待遇不低于一百元,被他们擅自改为文革前的临时工工资七十元,并
已写入给安师大的调干公函,我很生气,但再拖下去,又怕夜长梦多。你还是见好就收,不要再跟他们纠缠,尽快让你爱人去报到吧。"
我说:"这真是欺人太甚,违法乱纪!我们感谢您和张校长的大力支持,抓紧时间去报到,等宁坤取得教师身份再向省委反映吧。"
三入"虎穴",精疲力竭,但是,谢天谢地,终于在"两条路线斗争"的夹缝里取得了全家人渴望的成果,一村也美滋滋地穿上了用旧毛线织的新毛衣。
来美国六年了,什么都适应了,就是还不穿高跟鞋,只穿平底鞋,或是球鞋。我这双脚,不太长却特别宽厚,根本买不到合适的高跟鞋。
"你这对猪蹄儿,都是那些年光脚光出来的。"妈妈老爱说。也是呢,那年爸爸、妈妈挨整,被赶出大学,我们全家下放到农村时,我才十岁。
一天清晨,我学着村子里别的孩子的样子,背了个粪筐去"钩屎"搜集狗、猪的粪,作肥料。每交给队里十斤粪,就可以换得一分工(合人民币三、四分
钱)。
"哈哈!城里来的丫头子,钩屎还穿鞋。"小狗子笑我。
"她还不晓得鞋子不好做嘛。"邻家的英姐护着我说。
从那天起,我就不穿鞋了。从那时起,妈妈也没钱给我们三个孩子买鞋了。我的脚皮渐渐地磨厚了。大夏天走在沙石铺的大路上,既不觉得烫,又不觉得
疼。雨天里走在泥泞的羊肠小道上,我也会用脚趾深深地嵌入烂泥而不跌倒。下雪的时候,要么就整天呆在家里,要么就在妈妈的旧胶鞋里塞上一大把棉花,踢踢
拖拖地穿了出去。春节到了。村里的孩子们都穿上了新衣服、新鞋子。"妈妈,我也要新衣服、新鞋子嘛。我吵着,不肯穿那件烂得一条条的棉袄去拜年。"
"一毛,农村人讲迷信,过年一定要穿新的。咱们不兴这一套。马上就是春天了,还要什么鞋。"妈妈哄着我和她一起去了。
春天来的时候,我已经会放牛了。十四岁的英姐也讲了婆家,学着绣花,做鞋子。英姐家里穷,她哥哥说不到媳妇。她爸爸就给他们"换亲"-英姐的哥
哥娶英姐的男人的妹妹。
爸爸不许我学做鞋,说有那个工夫,不如多看些书。牛儿吃着草,我就和英姐坐在草地上,一个看书,一个纳鞋底。
"你怎么看得懂呢?"英姐羡慕地问。 "你要上学的话,也看得懂的。"大队小学里,只有我一个女生。 "家里
不教念书,有什么法子呢?"她把针在头皮上刮刮,用劲在厚厚的鞋底上扎下去。"你把书上的故事讲把我听,我给你做双鞋。"一天英姐突然说。
"真的?英姐,真的?我给你讲故事,还给你唱歌。"我是宣传队的队员,每次去工地慰劳挑河的民工,我都带头呼口号,还来段独唱样板戏。
一部《西游记》讲完了,八个样板戏唱光了,我的新鞋也做好了。厚厚实实的白布鞋底。深蓝色的鞋帮,鞋头上还绣了几朵小花。我那份乐啊!英姐说鞋
是逢年过节走亲戚的时候才穿的。既不过年,又不是 节,我就每天晚上洗了脚,睡觉前穿着新鞋在床上走一圈。泥巴地的房子,新鞋走上去会弄脏的。
"妈妈,我们什么时候走亲戚?"我老问。 "明年,一毛,明年妈妈带你去天津,看舅舅、姨妈,表哥、表姐。"
"为什么今年不去呢?"我并不肯就此罢休。
"天津在几千里路以外哩。"
"我可以走嘛。" "走,走,走。走远点。别在这儿让我心烦了。"妈妈把我轰开了。鞋小到不能穿的时候,我们也没走过一趟亲
戚。英姐倒是出了,再也没人给我做鞋了。
婚后,英姐连着生了二个女儿。她生第三胎时,正好是春节。听说她生了双胞胎女儿,年初三我就赶了去看她。
"英姐,快让我看你的双胞女儿们。"我一进屋就喳喳开了。
屋里暗暗的,她躺在床上。我走近了一些,看到她在哭。
"月子里的人,让她歇着吧。"他婆婆进来了。 "英姐,我走了。"我把带给她的一把天津寄来的糖果放在床头,跟着她婆婆出去
了。
"她为什么哭?"一进堂屋,我迫不及待地问。 "咳,命苦啊。"她的眼圈红了。"已经养了二个给把人家的东西,又来了二个吃饭
的。大年初一,图个吉利。初二才把二个讨债的丢到河里去了。"
不记得怎么离开她家的。这两个可怜的女孩子,倒是随着河水,清清爽爽的去了。不像其它同命运的女孩子们,一生下来就给倒提着,往尿桶里一丢了
事。这以后不久,我们全家就因爸爸、妈妈的平反而离开农村,我也没再见过英姐了。
爸爸、妈妈到另一所大学里任教,我也到附近的一所中学去上学。第一天上学,我兴高采烈地把两条大辫子梳得光光的。刚走到教室门口,班主任老师就把
我拦住了。 "老师早! "我恭恭敬敬地说,笑着。教室里有那么多女生,我想赶快进去。
"你的鞋呢?"老师问,并没回答我的问候。
"我 "我嚅嚅地不知说什么好。不是年节,又不走亲戚,为什么要穿鞋。
"回家去,穿了鞋再来上课。"
当我哭着跟妈妈说完老师没让我上课的理由后,妈妈反而笑了。"咳,搬家一乱,加上在农村住了那么多年,我倒忘了这个。别哭,妈妈带你去买双新
鞋。"
在我的学期小结上,班主任除了千篇一律的"能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之类的评语外,写下了这么一句话:"一个学会了穿鞋的、纯朴的乡村姑
娘 。"
(第十五章 再入虎穴, 1973 全文完
一
直到1974年1月底,极左分子被迫放弃阻挠拖延的策略之后,我们才终于收到调令。久经变幻无常的政治气候的折腾,生怕夜长梦多,我便冒着大雪出
发前往芜湖报到。老王、一位好心的下放干部,恐怕我忧患余生又在路上出事,欣然陪同我在冰天雪地中长途跋涉。我们先挤上公共汽车去和县金河口,搭轮渡过
江,然后老王好不容易才死劲把我推上了一节拥挤不堪的铁皮车。车厢中央赫然在目的是一只大尿桶,让我想起半步桥劳动教养所监房的往事,回味无穷。
安师大新任的党委书记兼革命委员会主任魏心一满腔热情地接待了我。五十年代早期,杨效椿任省委宣传部长,魏任副部长。反右运动中,杨中箭落马,
魏也于 1959年被打成"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后来两人都平反复职,文革开始又都被打成"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近年再次平反,魏在杨的领导下对新职
满怀憧憬,一心要办好这所全省最大的大学,首先要恢复对学问和有学问的人的尊重。他说他早就盼望我来,加强英语教师队伍,并放下手头的工作,和我畅谈了
一个多小时。
我到各有关部门走了一圈,办了各种手续,第二天身上带着一百四十元现款回家。外语系一位女副书记,不顾一位副主任的反对,坚持从系里小金库借给
我两个月的工资,"让巫老师和家里人欢欢喜喜过春节" 。我被停发工资已四年之久,对我来说这笔钱简直是天文数字。八年来,这是全家第一次在一起欢度春
节!怡揩的情绪甚至没受到明显影响,当她得知她再一次没如愿被分配教学工作,因为外语系书记说:"我们正缺打字员,打字也是革命工作嘛。"
不幸的是,春节一过,我们一家又要拆散了。安师大人满为患,暂时没有住房可以分配给我,而系里已经决定要我在二月开学时就上课。经魏书记特批,我
带着一丁和一毛住进附近的鸠江饭店一个小房间,他们俩已经转学到师大附中。怡楷得带着一村留在高庄,等候房管科给我们一家五口分配住房,科长把我的名字
放在等候分配住房名单的最下面 。
自从我在1966年5月底上过最后一堂课之后,一转眼七年半过去了。大学学制从四年改为两年,招生办法不再是通过统一高考择优录取,而是从工、
农、兵中选拔,条件是阶级出身好和文化大革命中表现好。金榜题名的称为"工农兵学员",以别于文革前的"资产阶级大学生"。他们的任务不仅是上大学,还
要管理大学,改造大学,统称"上、管、改" 。教师成为学员监管下的改造对象。
外语系副主任、张副教授分配我教英语专业二年级一班精读课。全班二十人,其中一半是城市"上山下乡"知识青年,在下放几年期间靠收听英语教学广
播节目自学过英语。其余的是由公社、工厂、部队选拔的,没学过英语,对于英语也无兴趣,只想混张大学文凭。张副主任规定选用教材范围限于英译毛主席著
作、党中央文件、《人民日报》社论、官方肯定的新小说等等。在课堂上,我把每篇教材中的单词、成语、典故等等译成汉语,加以解释,再把语法的难点处理,
对于这种课文本身就没什么可说的了。我往往把课文朗读一两遍来打发时间。有些学习比较好的同学爱听我朗读,课后有时来串门儿聊聊天,因此受到政治辅导员
和那位女副系主任的警告。这让我想起,在高庄时青年社员爱听我读报,尽管他们听不懂我读的党八股。我暗自好笑,我的声音中一定有什么异端的魔术吧。
英语教师中唯一留过学的是张春江老师。他当年在美国攻社会学,回国后在上海沪江大学任社会学教授。1949年上海"解放"时,他兼任校务委
员。1952年院系调整,沪江作为教会大学停办,同时社会学被定为"资产阶级伪科学"。张老师被重新分配到安师大,不是当教授,而是作为一名没有职称的
英语教师,月工资 66 50元。从此以后,每逢政治运动,他就被抓起来,运动结束后又放出来。如此三进三出,莫须有的罪名都是在沪江大学任校务委员时
抗拒接管。他是虔诚的浸礼会教徒,从来没有怨言,从来没有顾影自怜。他的座右铭是"人生从六十岁开始。" 每次出狱后,他就马不停蹄,以同样天真无邪的
热情,继续为他热爱的国家服务,竭尽全力帮助学生和同仁。他教授英语口语,许多学生都敬爱他,不仅因为他讲的是完美无缺的美国英语,而且因为他真心诚意
关心他们的学业。打字不是他的本职工作,但他一有空就去打字室帮忙。他的十个指头在一台古老的打字机键盘上飞舞,快速惊人,节奏优美,准确无误,(他也
会弹钢琴),要么清理积压的工作,要么赶印一篇几小时前刚发表的重要党中央文件或者《人民日报》社论的英语译文。他数十年如一日的忘我劳动从来没有得到
过表扬,数十年如一日的工资待遇一成不变,他也从来没有指望过任何奖励。他是大学校园里一个活的传奇。对于那些毁了他的一生又利用他的才能和爱国热情的
人们,他也是活生生的无言谴责。
我第一次在外语系露面,春江就轻快地走过来,张开双臂欢迎我,仿佛找到了一个失落多年的兄弟。他住在赭山顶上两间破败的小屋子里,他的夫人是艺
术系的钢琴教授,也曾留学美国。我们两人都没课时,他就会很吃力地爬上山,带我一道回家去。我们俩一面喝杯清茶,吃点零食,或是吃一顿他动手做的便餐,
一面聊天儿。他从来不提他多年来遭受的苦难。他爱谈的是如何想方设法提高学生的英语水平,他那份忘我的献身热情令我感动。他真如一江春水在一个漫长的严
冬流贯许多人的生命。
另外那位张老师,全系唯一的副教授,却是一个完全两样的人物。他是三十年代从武汉大学英语专业毕业的,可惜他好像并没有从武大外语系几位名教授
那里学到很多东西。他谨小慎微,唯唯诺诺,入党升官。他随着每个政治风向的变动,紧跟党当时的路线。作为党员,他担任分管教学的副系主任,而自己却并不
教课。我每天上课以前,他发给我一枝粉笔,其它教师也一样。他在早晨第一节课的上课铃响以前走进办公室,从来不在下午五点以前下班,天天如此。光凭严格
遵守上下班时间、从不迟到早退这一条,他年年被评为"模范共产党员"。贵为副教授,他享受全系最高的工资待遇。有一天,系办公室一位干部感慨道:"我真
想知道老张每发一枝粉笔,国家要付出多少代价。这是党员教授为他每月一百几十元工资干的唯一的工作。"这话其实不完全公平,因为党员教授还有许多重要的
政治任务要完成。不久前,在又一次反对资产阶级思想的政治运动中,张春江老师受到一名工农兵学员的批判,这个积极分子指责张老师在讲授英语虚拟语气时用
的例句"我若为王"。他被控两条罪名:一条是"指鹿为马",另一条是"怀有反革命复辟的梦想"。党员副教授一向以英语语法专家自命,在业务服从政治的原
则下,站稳立场,此时毫不含糊地站在工农兵一边。
(第十六章 江城淹留, 1974-78 全文完博讯www.peacehall.com)
一
随着邓小平和成千上万的党、政、军各级领导干部的平反复职,五十五万以上右派的平反问题也提上了中共中央的议事日程。当年反右运动的总负责人邓
小平决定对绝大多数" 错划右派"给予"改正",然而坚持运动本身是必要的,因为当时确有极少数真正的右派分子企图推翻中共的统治。为了抓 一小撮所
谓"真右派", "伟大、光荣、正确"的执政党不惜将五十多万无辜的知识分子"错划为右派",使他们备受劳改和凌辱之苦达二十二年之久,几百万家属备受
株连。为了证明"错划右派"并非完全无错,中共中央拒绝补偿"改正右派"二十二年来由于工资待遇被降低或取消而受到的经济损失。
"右派改正"的决定于1978年10月以中央55号文件下达,改正工作由本人当年所在单位执行。安师大办理改正人数达二百四十余人,就一所规模
不大的省校而言,这个数目相当惊人。一位当年反右后被遣送回乡务农的男教师,这时候已年近半百,奉命回校办理改正。他办妥改正文书后,走出行政楼,一头
撞在墙上。有过路的人跑过来把鲜血淋漓的"改正右派"送往校医院他说:"他们无缘无故毁了我的一生,现在却指望我对他们的假仁假义感激涕零。我的血沾
满他们的手,沾满他们虚伪的门面!我才不要这些骗人的改正决定破纸哩,但是我得为家里人清洗被株连的罪名,要不然他们要永远背着右派家属的黑锅。"
我虽然没有流血抗议的勇气,这位难友触目惊心的呐喊却使我对渴望已久的改正有了新的认识。我一直等到1979年5月初才奉命回北京原单位办理右
派改正。原单位已改称国际关系学院。"改正办公室"的头子不是别人,而正是那个当年反右运动的积极分子,不愧为一脉相承的好党员。他绷着面孔说,我的问
题属于"推一推,拉一拉"的性质。我犯的错误是严重的,但是考虑到我多年来在思想改造中取得的进步,党组织决定对我宽大处理,给予改正。宽大无边,嗯?
我从安师大动身前,有的朋友警告我不要对改正抱过高的期望,因为来自极左方面的阻力还很大。"不管结论怎么写,只要给你改正就签字。"所以我把"改正决
定"大致看了一下就签了字,如同二十一年前从同一个人手里接过所谓"右派问题结论"签上字一样。然后,我应召去院长室由院长"接见"。姓王的院长讲了几
句客套话,随后轻松地说:"这些年你吃了不少苦,我们感到很抱歉。"这大概就是所谓的"赔礼道歉"吧。仿佛这一句官样文章就补偿了我和家人二十多年的劫
难!学院指望我回来后教英语系研究生,怡楷同时调回来工作。一村高中还没毕业,可以随同父母迁徙。一丁、一毛已上大学,可等毕业分配时调来学院工作。
我从报纸上看到"爱国美籍华裔科学家"李政道博士又从美国回来讲学,当时正在北京。回想起1951年在旧金山他曾帮我整顿行装,送我上船回国,
又想到五年前曾收到他寄来的新年贺卡,我想阔别二十八年之后重见一面也许挺有意思。我"开后门"打听到他住在北京饭店、当时的国宾馆的房间号码,打了电
话给他。我很高兴他还记得我。他约我周末见面,可我当天下午就要离京。他说正忙于准备讲稿,于是我们商定在他房间内见面十五分钟。政道比我小六岁,当年
是我们一帮过从较密的中国研究生中的"小弟弟"。
现在五十出头,这位诺贝尔奖得主看上去仍然很年轻,娃娃脸,肤色滋润,不过头有点儿秃了。他先介绍了他的太太,然后我们俩面对面隔着一张小圆桌
在两把大扶手椅上坐下来。他问到我的处境、我这次从安徽来北京的缘故、一些朋友们的经历,我只能简单扼要地作答,因为我怕多占他宝贵的时间,并且他也没
流露出强烈的兴趣或感情。他庄重自持,完全是一位卓越的科学家和学者的神气。我很快就意识到,我们俩生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中间有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
他留在美国,能够获得成就和荣誉,过着安定富裕的生活。我回到祖国,历尽劫难和凌辱,好不容易才苟活到"改正"的今天。他在"美帝国主义的堡垒"安居乐
业,回到共产中国荣膺"爱国主义者"的桂冠,受到最高级党政领导的接见和宴请,作为国宾出入有专用"红旗"大轿车代步。我响应号召回到祖国,却被划为人
民公敌,受尽无产阶级专政下劳动改造和牛棚的煎熬,几乎成为饿莩葬身一抔黄土。即便在我们交谈时,我的肋条还隐隐作痛,由于在来饭店的公车上受到"红色
恐怖"一代的小青年臂肘的推撞。我脑子里突发奇想:如果在旧金山那个七月的下午是我送他上船回中国,结果会怎样?也许我会坐在他的椅子上,他坐在我的椅
子上?哦,不,我当场决定,我决不会用一辈子"接受再教育"的苦杯换取无产阶级专政头目的敬酒。不,我决不会坐在他的椅子上,同时,上帝保佑,即便他当
年回来,也万万不会落入我的苦海 。
时间到了,我准备告别。他的太太走进卧室,取来一册简装本的当代美国作家瑟伯( 的近著《当代寓言》
递给政道,他签上名题赠给我。他对文学作品、尤其是寓言,发生兴趣,这可是新鲜事儿,我也感到高兴。当
年他在芝加哥大学取得博士学位之前,我们都住在国际公寓。有一次他在我屋里聊天到深夜,谈到《红楼梦》,他认为这部经典作品" 不科学",因为主人公出
世时嘴里含着一块" 宝玉",我无词以对。当时,我或许可以借用哈姆雷特的话作答:"天地间有许多事情,决不是你的哲学所梦想得到的。"今后,有一天,
如果他读到我半生坎坷的故事,希望他不会说:"这不可能是真实的。一定是宁坤编造的一篇爱国主义的寓言。"
在乘火车回芜湖的途中,我在安徽砀山下车,去探望小孙和他的家人。我摸黑找到他任教的中学,他那份惊喜让我完全忘掉了旅途的劳顿 。第二天一
早,他领着我回到他在良梨公社的家,见到他在小学任教的妻子和两个宠爱的儿子,又见到他慈祥的姐姐,一家人都为我即将返京复职感到庆幸,硬留我住了两
晚。他也领我去看他在那里长大的老家,几间小茅屋比我们在高庄的故居还不如。小孙也许永远住不上北京饭店那样的金窝银窝,这个老鸦窝却哺育出了一只金风
凰,一个出污泥而不染的真人。
作为"改正右派",我的"身价"也"水涨船高"了。暑假期间,江西省教育局在庐山举办英语教师讲习班,我和另外三位老教师应邀任教。教师们如饥
似渴的学习精神令我感动。意外的收获是有幸探访一位"棚友"。上山以前,我已打听到,1922年入党的老党员吴老,当年被遣送回乡后当上了庐山植物园图
书馆管理员。如能和老人"登高壮观天地间",再探一探这位剥去"狗叛徒" 伪装的老革命的心路历程,我将不虚此行了。植物园古树参天,浓荫蔽日,好一个
修行养性的所在!十年阔别,怡楷和我重见吴老夫妇,恍若隔世。吴老瘦骨嶙峋,须发全白,但双目炯炯,眉宇之间仿佛有一股超凡脱俗之气。他兴冲冲地带领我
们观赏各种奇花异草,逐一介绍,如数家珍。回到图书馆,享用吴师母为我们烹制的午餐,吴老谈笑风生,没有提到过牛棚岁月。我正不知道说点什么,一抬头,
看到墙上挂着一张条幅,是吴老用他那一笔不苟的颜体写的十四个大字:"往事如烟俱忘却,心底无私天地宽。"那是"十年浩劫"期间,另一位老布尔什维克被
迫害致死前的诀别诗。我心底一亮,啊,老吴果真脱胎换骨啦!我也毋庸赘问他的如烟往事,心路历程,他那仙风道骨和庐山的苍松翠柏融为一体了。
十月中,我再次回北京,办理调动手续。院长办公室派人通知我,学院上级机关的首长邀请我一同到市内观看英国老维克( 剧团上
演的《哈姆雷特》。真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在首都观看我最赞赏的莎翁悲剧,它曾是我在北大荒劳改生活中重要精神支柱,由一个著名的伦敦剧团演出!但是我
没有心思接受一点小恩小惠,作为右派改正的补偿,便婉言谢绝了。几小时后,新任的陈院长又派人约我去一谈。他快人快语,很有礼貌地劝告我不可感情用事。
到头来,我搭上首长的"红旗"大轿车,风驰电掣,直奔首都剧场的艾尔西诺王宫,离我被同一单位的军用吉普车押送到半步桥劳动教养所已二十二年,当时囚囊
里带着一本原文的《哈姆雷特》!
死者与生者
从游子还乡到"右派改正"的三十年间,坎坷路上相遇的人们,死者与生者,现在都一起活在我心里。
在学院,于副校长,当年主持过"鸣放"和"反右"的,已在我们归来几个月前患心脏病不治去世。听同事们说,他在文革期间身心备受煎熬,思想感情
有很大变化。怡楷和我特地去看望他的遗孀,表达我们衷心的慰唁。我们说,感谢他二十年前接受怡楷的请求让我从劳改农场保外就医,要不然我多半早就死在他
前面了。毛校长、那位让人望而生畏的女将,已经离休,住在市内一座高干招待所颐养天年。听说她在全国人大法制委员会任职,我觉得很滑稽,因为我回来后听
当年的教师党支部书记老刘说过,她给我那么严厉的处分,即使按当时的政策规定也是违法的。晁教授,现在已是英语系唯一的正教授兼系主任,又是学院党委会
委员。他见到我时轻松愉快地哈哈笑道:"老巫,好久不见了。"仿佛什么事儿也没发生过,仿佛我们俩半小时前刚在一起喝过茶。他那震耳的笑声比往年更加洪
亮,部分地由于春风得意、自命不凡,部分地由于腰围倍增,足以见证多年来养尊处优的生活和从不困扰的良心。
英语语音讲师葆青逃脱了被打成右派的命运,因为她爱人承担了全部罪责。反右几年后,道生已解除劳教回家。但是,作为右派家属要承受的压力终于迫
使葆青提出离婚。文革期间,道生被下放在江西劳动时自杀身亡。怡楷和我无法用语言表达我们的哀悼。 年4月,我被关进半步桥劳教所后,曾与道生有相对
无言的一面之缘,没想到那也是最后一面。我们几乎不敢正眼看葆青,回想在短暂的 "北京之春"的那些日子,我们两家人,各自带着头生的小宝贝,在一起消
磨过多少欢乐的时光,从来没有为未来操过心。葆青后来和学院一位教日语的同事结婚。这位日本留学生,受过"武士道精神"的熏陶,又是老共产党员。"红色
保护伞"理所当然自封为她的政治思想管教员。才貌双全的妻子不服管教时,老党员就发挥"武士道精神"拳足交加。他们的婚姻破裂只是时间问题了。怡楷不胜
感慨地说:"托尔斯泰说得好,' 幸福的家庭是相同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可是在一个国家里,政治干扰家庭生活,许多不幸的家庭都是同样的受
害者。葆青和道生,两个聪明可爱的儿子,本来是个幸福家庭,却落得家破人亡,实在太悲惨了,可是谁能怪得着受害者呢?再说,幸福的家庭也各有各的幸福。
有些家庭从每个政治运动中满载而归,升官发财,也有些家庭在每次政治风暴中首当其冲,受到千锤百炼。我们久经磨难,居然存活了下来,我感到很幸
福 。"
1966年盛夏,燕园内红色恐怖肆虐,一夕之间,新北大多少位教授成为横扫对象。当年的燕京大学英语教授中,多年来兢兢业业"追求进步" 不堪凌
辱,第一个悲愤自尽。时隔不久,她的爱人、大右派曾昭伦教授,也告别了他曾经热爱的党。我的同龄人、学贯中西的吴兴华教授,在烈日下劳改,口乾舌燥,向
监工的学生讨水喝,从他手里得到一碗未名湖的脏水。(在这同一个湖边,我初到燕园的那些日子,和他月夜散步,听他背诵中国古诗或英诗,如听天籁。)脏水
下肚,继续劳改,数小时后倒毙。红头目一口咬定他是畏罪自杀,死有余辜。后经破腹验尸,证明死于急性病毒性痢疾,幸免于追认为"现行反革命"。兴华时年
四十五岁,比"同病相怜"的杜甫逝世时还小十三岁。兴华残破的遗体匆匆火化后,他的遗孀和两个小女儿就被扫地出门,只得到海淀镇上觅一间民房栖身。年近
七旬的胡稼胎教授经不起劳改的折磨也离开人世。赵萝蕤教授硕果仅存,可是她的爱人陈梦家教授不堪红卫兵的轮番凌辱,第一次自杀未遂,第二次正值萝蕤精神
分裂症发作,他终于得以解脱。这位"新月派"诗人、蜚声国际的考古学家含冤弃世时还不到六十岁。
在燕京的青年教师中,杨耀民当年放弃基督教,加入共产党,在文学研究所得到重用。文革一来,他成了"文艺黑线"的替罪羊,他那半瘫痪的躯体怎禁
得住残酷无情的"文攻武斗",也只得一死了之。我当年的助教黄继忠,在清河农场劳改多年后被遣送回江西原籍 和老母相依为命,右派改正后回北大任英语副
教授。有一天,他从北大来电话,说他心上有一桩往事要一吐为快。我感到莫名其妙。他骑自行车来到我家,他的吐露使我大吃一惊。原来他给我当助教时,上级
曾交给他汇报我的可疑言行的政治任务。几个月后他被解除"兼职",因为他始终没有完成使命 。
在燕京的领导人中,陆志韦校长在科学院文字改革小组韜光养晦,仍是当然的"横扫对象",后来又以七十高龄发配到河南一所"五七干校",孓然一
身,精神逐渐失常,一代宗师流离乡野,俨然里尔王再世,身心交瘁而溘然长逝。哲学系主任张东荪教授死于狱中,罪名是为美帝提供政治情报。马克思主义史学
权威翦伯赞教授多年来飞黄腾达,官至新北大副校长,文革一开始却被"当代最伟大的马克思主义者"亲自点名批判,备受凌辱,终于不堪"逼、供、信"之煎
熬,偕夫人双双服毒自尽,"自绝于党"。萝蕤的父亲、宗教学院院长赵紫宸教授,幸得善终,于1979年夏以九十高龄在北京寓所谢世。
在北京市内,我摸到小羊尾巴胡同五号探望沈从文老师。他住的是一座破败的四合院里一间朝西的小屋,除了放一张小床之外就没有多少余地了,床上靠墙
的一面堆满了书,听说师母还得到别处去"未晚先投宿"哩。比起五十年代的东堂子胡同的陋室来更是每下愈况了。我再看看他们二老身心交瘁的容颜,真不知言
从何起。可是,"一箪食,一瓢饮,居陋巷,回也不改其乐",沈从文之音依然那么年青,仿佛"一派清波,仿佛生平在各个地方所见到过的河流,皆似乎一一从
心上流过。河面还泊了灰色小船,漂泊了翠绿菜叶。"老师从来没有谈到个人的困苦,从来没有怨天尤人。他一脸佛陀的笑容 好像在说他对苦难安之若素,他
对生活的信念四季常青。但是,当我们谈到两位好友不幸弃世,老师,他对生活的信念四季常青。但是,当我们谈到两位好友不幸弃世,老师潸然泪下。1973
年,我的大学同学蕭珊在上海经受多年劳改的煎熬之后死于肝癌,当时她的爱人巴金还关在牛棚。另一位是杰出的诗人查良錚,他在南开大学惨遭迫害二十余年,
终于在"四人帮"覆没后不久在天津因心肌梗塞逝世,还背着莫须有的"历史反革命"罪名。在冲破长达数年的重重阻力之后,他的平反工作和遗著出版才最后落
实。沈老师又等了六年才分配到一套较好的住房,这时候他走路已经离不开助行器了。两年以后,心脏病突发,一位巨人离开人世。第二天,《纽约时报》发表了
长篇悼念的专文,几天之后北京的报纸才作了简短的报道。师母婉言谢绝了官方举行遗体告别仪式的倡议,只由遗属出面邀请至亲好友参加告别。这是我在北京第
一次参加这种仪式,因为我一直觉得,官方近年来为文革受害者补开的追悼会不免有鳄鱼的眼泪的味道。
萝蕤孓然一身,也住在她父母身前寓居的的一座四合院内两间朝西的小屋。她自己的家、梦家精心搜集的明代家具和字画、她的斯坦威钢琴,都没逃脱被
横扫的命运。两间小屋的里面一间放了一张小床、一张小书桌、两三把椅子,这是她睡觉、工作、休息、接待国内外来访者的小天地。外面一间放着几个书架,藏
书中包括她当年在美国搜集的全套初版詹姆斯小说和艾略特签名题赠的诗作。她毕生以读书为乐,可是目力衰退不得不有所节制。尽管如此,劫后余生,年近古
稀,她毅然投身翻译惠特曼的巨著《草叶集》,夜以继日伏在小书桌上用她那一笔不苟的书法一字一句重铸惠特曼的诗篇,《纽约时报》曾在头版发表长篇报道。
她热爱音乐,现在唯一的消遣是坐在小屋里听西方古典音乐的录音。和沈从文一样,她从来不谈个人的苦难经历,从来没有提到过她的丧夫之痛。我知道她仍在为
精神分裂症服用药物。有一天,我注意到她的嘴唇不时抽搐。我想那种药肯定有副作用,便问她是否可以减少剂量。她的脸立刻变色,质问我:"你要让我犯病
吗?"我后悔说话唐突,同时我也突然认识到,这么些年来她形影相弔,不定受到过怎样的梦魇的煎熬。哪怕一个詹姆斯式的悲剧女主人公,也不可能以如此的勇
气和尊严承受她的苦难。
我们返回北京的消息在亲戚中不胫而走。1981年秋,李家表姐从上海来北京探亲旅游访友,在我们家小住。她到市内看望那位多年不见的表妹和"御
医"妹丈,回来后对我们说:"二表妹托我捎话给你们,那年怡楷去她家,她很失礼。外面人都以为当老头子的医生怎么了不起,其实伴君如伴虎,全家人日日如
坐针毡,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大祸临头。多少年来,搞得几乎六亲不认,请亲友谅解。"没过了几天,二表姐和姐丈就从西单的寓所驱车来看我们了。虽然我们
和"御医"还是初会,但大家都是劫后余生,一见如故。后来,表姐因肾衰竭加剧赴美求医,我和怡楷专程去他们在西单的寓所话别,岂料竟成永诀。
在天津,怡楷家的住房在1976年唐山大地震时被毁,不过全家人奇迹般地幸免于难。随后好几年,他们都住在极其简陋的防震棚里。曾到清河给我送
救命食物的大哥和二哥,文革中受尽折磨,先后逝世。我们远在剑桥访问时,多病的三姐病逝北京。幸存的三哥,不分酷暑严冬,在他的小防震棚里重操旧业,埋
首历史研究。文革过后,他还希望找回被红卫兵抄走的千百种秘密宗教的宝卷,就从一个政府部门跑到另一个部门打听它们的下落。花了几个星期的时间,最后得
到的答复是"多半当废纸处理了"。一位加拿大同行来信说,他多少年来一直盼望有一天读到这些珍贵无比的文献,哪怕一本也好,文革既过他以为可以实现他的
梦想啦。当他获悉这些文献的悲惨命运,感到伤心欲绝。他说,真好比突然丧失一个你一直希望重见的老朋友。
1987年夏,我重返安徽讲学,得与"牛棚"难友重逢,其中包括安大张校长和孙副校长。安师大魏书记已升任省委宣传部长。他们三位都精神焕发,
对"改革开放政策"充满信心。冒效鲁已升任俄语正教授,由小陈陪同来招待所看我,谈笑风生不减当年。我们三人回顾在南庄一起度过的荒唐岁月,小陈脱口而
出背出老冒和我拼凑的那首打油诗,不禁都哑然失笑。我答应第二年再回来聚会,没料到第二年春天冒老就与世长辞了。
一位老同事告诉我,外语系工宣队头目沈师傅和职业打手史科长、两个"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头",听到自己得的是不治之症就瘫倒在地,暴露了"纸老
虎"的真面目。这位同事发表感想道:"正如俗话说,'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 我觉得难以完全同意他的说法。"那你怎么解释善有恶报,恶有善报
呢?俗话说: ' 修桥补路双瞎眼,男盗女娼子孙多。 '不如说,这些恶棍草菅人命,却忘掉自己迟早也会面对死亡。也许他们残酷无情地置受害者于死地时
也相信过' 恶有恶报 ',从来不怀疑自己是正义的化身。这些可怜虫幻想自己可以在地上的共产主义天堂获得奖赏,从此飞黄腾达。而他们不过是小爬虫罢
了!"
老共产党员、外语系李主任,在共产党监狱囚禁五年之后才放出来,原来当初宣布他是苏修特务的电文是他的政治上的敌手玩的花招。他被释放之初,
军、工宣队头目在会议上告诫大家不得与他亲近,后来被安排了个有名无实的职务,还受排挤。最后他回到黑龙江故里,当上了全国重点大学、哈尔滨工业大学党
委书记。他不再是一个令人望而生畏的首长,而是经过身心受难变得更加通达人情的人。后来,每次因公进京都来西郊过访,杯酒言欢。也不妨说,"坏事可以变
成好事。"
安大真正的新闻人物是我当年的学生汪崇德。他阶级出身好,文革中的极左表现深得军、工宣队欢心。毕业分配时,他经大力推荐进入总参二部,从事情
报工作。后来,被派到驻非洲某国大使馆武官处工作。他异想天开,给该国政府写了一封信,申请政治避难。该国政府一向仰仗北京的经济支援,理所当然把他的
信交给大使馆。他奉召"回国述职",同行的有四名同僚,搭乘的是瑞士航班。这位军事情报官员发挥特长,避开四位押送者的耳目,把一纸政治避难的申请送到
机长手中。班机在日内瓦着陆后,瑞士安全人员登机,把藏身厕所的中国军事情报官员领走。无奈瑞士政府用不上他的"专长",又没有第三国肯接受他,这位当
年的红卫兵风云人物成为流落日内瓦街头的难民。
我常想到北大荒。我纳闷儿,不知道那个好心的李队长的下落如何。他是否由于表现软弱受到处分,或者因为他不适于当狱卒而重新分配工作?不过,十
之八九,他回到了自己的村子,和妻子儿女、甚至孙男孙女,还有乡亲们,在一起生活,其乐融融。他充满爱心,也必然受人爱戴。在这个越来越小的世界上,有
朝一日我未尝不会和他"狭路相逢"。我一定会本能地拥抱他,称呼他"我的弟兄"。葛队长是用更加严峻的材料制成的,符合一个优秀公安干警的要求。然而他
从来没有滥用职权,从来没有打骂教养人员。他是一个模范的执法人员,而这在红卫兵和工宣队师傅中却是罕见的。难友李大夫于六十年代初回到北京,在街道上
半私营的联合诊所工作。文革期间,他又被开革,流浪街头。文革结束后重返联合诊所,后来又莫名其妙地再次被送劳教。再次获释后,他终于告别他热爱的北
京,首途赴美,继续进行他对"集中营热"的独特研究,在这方面他以艰苦卓绝的精神积累了大量的资料和经验。
我也不忘清河劳改农场。那位让我们借用他的小屋会面的老王恐怕已经不在人世了。他的继承人也会让探视教养人员的家属借用他的屋子吗?来探视的家
属少不了,因为清河仍然是北京市一座人满为患的劳改营。老刘,那位我亲手掩埋的青年书法家,他的浅坟现在被荒草覆盖了吗?或者,他妻子终于从湖南来把他
的遗骸运回了家乡?
最后但并非次要的,我难忘高庄,我们的好大夫不时来信增强我的记忆。人民公社解散,农民开始单干之后,鲁大夫来信说:"老螃蟹住进了新盖的房
子,村子里的人说用的木料是你们的屋子拆下来的。但他还不满足,因为他现在不能靠剥削同村的农民过日子了。人家常听他咒骂新制度,梦想过去的好日子回
来,让他' 用党给他的权利喝足吃饱 '。村子里的人摆脱了老螃蟹的暴政,愉快地为自身利益而劳动,虽然生活还很贫困。"
小黑子和小水子都"成家立业",不顾"计划生育"的限制已经快有第二个孩子了。小基贵的命运却大不一样。"孬子出人意料地'名利双
收' ,"鲁大夫写道。"有一天,他又突然冲过村口的公路,被一辆卡车压伤,随即送到和县医院诊治。三天以后由同一辆卡车送回高庄,他的左腿没了,拄
着一副 字杖跳来跳去。他妈伤心死了,号啕大哭,像发了疯似的。三老爹倒挺看得开,说这是'恶有恶报'。后来卡车司机主动提出赔偿三百元,他大喜若
狂,又说这是'善有善报 ',因为他三年前饶了孬子一条命。三百块钱!难以置信的天文数字!压死一条水牛赔偿一千二,压死一个好劳动力赔偿一千。屁用没
有的孬子拿他的恶腿换来三百元!做爹的怎能不高兴得心花怒放呢!现在永远残废了,孬子再也不能到处乱跑,给他无事生非了。这笔钱正好用作给小蛋订亲的礼
金。"怡楷感到又难过又气愤,但也无可奈何。
鲁大夫来信又提到基贵的新趣闻。"基贵常拄着双拐靠一条腿蹦蹦跳跳来到卫生院,让我处理他截肢手术伤口的炎症。我问他:'基贵,你挣了三百块
钱。你不想用这钱装一条假腿吗?'他的回答是:'鲁医生,我要一条假腿干啥?别拿我开心。那不是把好钱往水里扔吗?给小蛋当礼金是正经事。'他的话引起
我思量,是否经过这次事故和截肢的痛苦,他得到一种休克治疗,把疯狂的恶魔从他身上赶走了。我要继续对他进行密切随访。"又有一条趣闻:基贵来卫生院后
往往一瘸一拐地去孙堡街上,和一个年轻的小窑煤矿工人坐到一处。小窑没有安全措施,这工人在一次爆炸事故中炸掉了一条腿。有一次,这位"同病相怜"的难
友出钱请他喝杯茶,外加一包花生米,小基贵乐坏了,好像一个以前从来没有得到过玩具的小孩。两个年轻人有时下一盘象棋。一次,孬子居然打败了工人阶级,
他高兴得想跳起来,忘了他只剩下一条腿。他得意地说:"我有两个好老师,一个小一村,一个李农。"
不难想象,基贵和矿工坐在一起,拐杖靠在各自身旁,活像"工农联盟"的化身。
我们自己如何?怡楷为"改正"提供了一个出乎意料的尾声。1980年9月,新学年开始,她教一班公共英语。后来,春节前几天,她在上课时突然头
痛欲裂,恶心呕吐,被学生护送回家。一位医生说是美尼尔氏症,另一位说是神经错乱。最后,首都医院眼科胡大夫诊断是晚期青光眼。怡楷向他请教患病的原
因,高龄的老专家问她生活的经历。听完她简单的叙述后,这位慈祥的大夫说:"那你还指望什么?多少年来的种种压力必然会使你身体付出某种代价。若是你没
有一个坚强的性格,它支持你度过无尽的艰难困苦,那些压力可能会毁掉你的神经系统,或者你的心脏。各地的精神病院住满了文化大革命和其它政治运动的受害
者。你来晚了,幸而还不太晚,我一定全力以赴挽救你的双眼。不过我看,你必须从此放弃教学工作,虽然你恢复上课不久。"以后几年中,她的双眼先后动了几
次手术,她来美后被确定为 "法定的盲人",并授予一根盲人拐杖!那是我们三岁的外孙艾里克最喜爱的玩具。
我曾用一句话概括我三十年的"牛鬼"生涯:我归来,我受难,我幸存。但是,肯定不止如此而已。持久的苦难决不仅是消极的忍受,而是一宗支持生命
的馈赠。受难像一根绵延不断的线索贯穿生活和历史的戏剧。或许恰恰因为受难在一个人的生命中占有一个无比重要的地位,所以一部丹麦王子的悲剧,或是杜甫
荡气回肠的诗篇,才以人生悲剧的壮丽使我们的灵魂升华。人人都以自己的方式受难和从中学习,没有人会徒然受难。或许我们变得明智一些,像孬子基贵一样;
或许我们变得谦卑一些,因为亲身体会过农民遭受的那么多贫困和苦难;或许我们从他们对生活无言的信念和对未来的常青的希望中汲取力量。或许,如同一头吃
草的牛以支持生命的奶汁回馈牠的养料,一个在苦难的野草上放牧的"牛鬼"同样能够回馈他的养料。
1986年夏,在告别剑桥大学前发表的《从半步桥到剑桥》一文中,我写过:"当我再次怀着新的乡思遥望家园,我多么希望:北京的半步桥有朝一日
也成为一个文物古迹,点缀一个更新的中国的新的天和新的地,如同复制的威尼斯叹息桥点缀着剑桥!" 眼前,半步桥,我生活中的一个转折点,依然人丁兴
旺。1988年 4月,我被一部吉普车押送去劳教的三十周年,承一位在公安部门任职的朋友的盛情,一早从市内开着奔驰轿车前来学院,陪同我和怡楷去旧地
重游。春光明媚,我们一路风驰电掣,刚到西直门,忽然间狂风大作,飞沙走石,天昏地暗。难道是天地哀悼我死去的黄金年华?哀悼千百万未能幸存的冤魂?司
机放慢了速度,几分钟后风停日出,我们直奔半步桥,但我已经没有"二进宫"的雅兴,只感到"此身虽在堪惊"。下车后 ,朋友和门口站岗的警卫打了招呼,
然后为我拍照留念,身后挂着"北京市监狱"令人不寒而栗的大牌子。一个自由民主的新中国还有待在地平线上出现,但是它的出现是必然的,在并不遥远的将
来。
(尾声 全文完博讯www.peacehall.com)
我从不会写旧体诗。1994 年春,有幸到香港中文大学访问,客寓逸夫书院雅群楼,位于吐露港上。山岚水色,心旷神怡。夜来推窗北望,四十年来
家国之痛都来心头,感喟不能自已,遂得仿七律一首。虽平仄不调,对仗欠工,然亦得一吐为快也。
吐露港望远
绿水清山怜我凋
天涯笑傲只身遥
四海无家一滴泪
万里还乡半步桥
任他狂犬吠红日
有我知音慰寂寥
七十余年如一梦
不留软骨羞儿曹
忆昔午桥桥上饮,②
坐中多是豪英。
长沟流月去无声。
杏花疏影里,
吹笛到天明。
二十余年如一梦,
此身虽在堪惊。
闲登小阁看新睛。③
古今多少事,
渔唱起三更。④
【作者】
1090-1138,字去非,号简齐,洛阳人。宋徽宗政和三年(1113)进士,历任
府学教授、太学博士。宋室南渡后,累官至参知政事。他以诗名世,亦工词。
有《简齐集》。
【注释】
①此调原为唐教坊曲。最初多咏水仙。故名。后用作一般词牌。又名《谢新恩》
《雁后归》、《画屏春》等。双调,五十八字或六十字,别体甚多,皆用平韵。
②午桥:在洛阳城南。据《新唐书·裴度传》载,裴度曾建别墅于午桥,号绿
野堂,用作与白居易、刘禹锡等人的宴饮吟唱之所。 ③新晴:指雨后初晴时
的月色。 ④渔唱:即渔歌。
【品评】
这是一首抚今追昔、伤时感世这作。上片"忆昔"领起,所展现的是当年
豪酣欢乐的生活画面,这正是申发题中的"忆洛中旧游"之意。而画面的中心
视点则是约会饮于"午桥"之上的"豪英"。"坐中尽是豪英",表明同游者
无不英气逼人,豪气干云,为一时后杰。不难想象,欢饮之际,他们指点江山,
激扬文字,是何等兴会淋漓。"长沟流月"三句刻画这群"豪英"欢会的环境,
而着力凸现其静谧与幽美,以烘托与会者的雅趣和逸兴。"沟"前着一"长"
字,使空间得以拓展;"天明"前着一"到"字,又使时间得以延伸,见出作
者等人欢饮达旦。同时,不说月光映水,而说"长沟流月",造语即更为生动、
奇巧,又平添出几分幽约与朦胧;而"去无声",则隐然若有华年盛事悄然而
逝的象征意味。"杏花"句巧妙在不着浓墨重彩,而致力于对"杏花疏影"的
淡勾轻勒,以切合午桥的地域特征和月夜的时域特征。涉笔至此,桥中豪英,
桥下长沟,桥畔杏花,桥上明月,已构成一幅动静制宜、形神兼备的雅人高士
夜饮图,而彻夜競吹的笛声则是它的余韵悠远的画外音。下片折回现实,对靖
康之变所造成的旧交零落盛会难再的局面深致慨叹。融入其中不只是作者个人
身世的感伤,更有国土沦丧、时局危殆的忧愤。"二十余年",点明下片所追
记的已是二十年多年前的往事。"如一梦",则喻示了作者身经浩动、如历恶
梦的真实心境。"此身虽在堪惊",传达出恶梦初醒时的魂悸魄动、胆颤心惊
之感,暗示他曾屡涉险境。"闲登小阁"句看似荡开笔墨,实则是以雨后新睛
时的月色绾合今昔,抒写月色虽好而欢会已矣的伤悼之情。"古今"二句写古
往今来多少兴与亡之事尽付诸渔唱樵歌,托出超越时空的历史感慨,使全词的
意蕴更趋深广与厚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