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風景 紙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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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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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v 4, 2006, 11:33:39 PM11/4/06
to 约伯的天平
蘋果日報 董橋2006-11-05小風景 紙月亮

今年夏天倫敦拍賣行拍賣英國歷代文史書籍和兒童讀物,還有一批名家裝幀的古籍和私人印刷所編印的精裝版本。那部稀世的莎士比亞劇作初版對開本華麗的登場和矜貴的歸宿不必說,隨便一部Lewis
Carroll的《艾麗思漫遊仙境》第二版第一次印刷聽說也上萬英鎊。兒童書裏只要是Arthur
Rackham畫的彩色插圖都上千英鎊。我幾個英國舊朋友滿肚子人文學問,長年搜獵find
bindings和private
press做的舊書,幾十年前我還跟着他們在倫敦不少老書店撿到一些精緻的小書,那份香緣近年似乎耗盡了。

英國十九世紀有個書籍裝幀巨匠 Joseph
Zaehnsdorf,祖籍匈牙利,十五歲在德國Stuttgart拜師學裝釘,到維也納一家作坊裏做了幾年裝幀,一八四二年定居倫敦開了一所書籍裝幀作坊,老了兒孫繼承祖業,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作坊跟幾家裝釘廠合併擴充成了新式工廠,他們家這門手藝隨之斷了香火。我七十年代在倫敦幾家賣老書的老字號碰到過好幾部老約瑟夫裝幀的皮面燙金典籍,總嫌上百英鎊太貴沒敢出手,倫敦拍賣行這回有他做的藍姆一套初版《Tales
from
Shakespeare》上下兩冊,估計是兩三千英鎊的天價了。歲月真是老的好。

上個月,我在威尼斯帶着英國朋友寫的介紹信去看一位意大利老先生和他的藏書。老先生戰後在英國住過十多年,英語帶點鄉音而流利好聽,家裏老約瑟夫老裝幀的典籍算算都有十幾二十部,說是五六十年代在倫敦找到的:「只要你頭腦正常不去追求莎翁的first
folio,那時候精美的舊書比這裏Piazza San
Marco的鴿子還多!」他說。意大利皮具考究,箋紙考究,羅馬米蘭威尼斯翡冷翠賣文具的Il
Papiro賣的記事簿彩箋紙漂亮,分號又多,簡直榮寶齋開連鎖店;小巷小弄小紙舖的手工皮面書簿和暗花細紋信紙更迷人,一派傳統藝術的倩影:「我這幾年貪玩,拜師學書籍裝幀,學燙金,學做書函,這樣似乎才對得起我的威尼斯祖先。」老先生笑起來瘦長的臉皺成水都的水波,那管鷹鼻竟是書房窗外彎彎的拱橋了。

承他引介,我跟窄巷小作坊Charta的老闆聊了兩個下午。十月威尼斯秋陽似酒,秋水似畫,蕭蕭微風吹冷了滿城一綹綹的石板路,盛夏的遊人都走了,四百多座小橋漫步閑逛的大半是一些上了年紀的外地訪客而不再是遊客了,他們默默探望一幢幢久違的滄桑,一塊破磚一段歷史,數灘積水數面古鏡,幾朵青苔幾幅心事;扁舟穿過「嘆息橋」下的嗚咽聲中,多少前朝的孤憤一下子隨着河邊古屋窗台上飄下來的落紅緩緩逝去,像深情的血斑,像含恨的殘夢。老闆說,十月最後幾天這裏晨昏霜意漸濃:「威尼斯鑽進被窩裏冬眠了」!

作坊陰暗,滿架子皮面舊書散發一股像桐油像石蠟的香氣,他叫他女兒撿出他們裝幀的幾十部英文典籍給我看,都是些舊版初版的英美近代作家名著,細工製造皮革書皮,封面燙了金字金花,有些還挖框鑲進一幅印在皮革上的彩色圖片:「拿原書彩圖複印在皮革上是我的獨門祕方,都在頂樓做,不方便讓客人上去看。我倒可以帶你到二樓看我做書脊,看我燙金。」老闆笑得很神祕。我聽藏書的老先生說,皮革上面壓印彩圖印得那麼鮮艷確然是Charta的本事,工序格外細膩,全靠心靜手巧,也許老闆的女兒本領比老闆還大。

一部皮革裝幀的海明威《戰地鐘聲》初版本售價一千六百歐元,十九世紀名著更貴,我見識了他們的手藝算是圓了夢了,捨不得買。Arthur
Rackham畫彩色插圖的《艾麗思漫遊仙境》我倒是要了,是一九四八年重印的一九○七年初版。我找藍姆的《Essays
of
Elia》,老闆說十幾年前做過一部老早賣掉了,作坊裏只存了藍姆兄妹編寫的莎翁故事集一部,不貴,我帶回來了。那本皮面壓印老畫的記事簿厚實可喜,插進十幾幅老春宮更見別致,整本書做得古秀典雅,我實在想不出理由不要。「愛書愛紙的人等於迷戀天上的月亮,」老先生臉上的水波和拱橋多了三分體貼。「只是我們迷戀的是紙月亮!」Paper
Moon很詩意,其實是米蘭一家著名餐館的招牌,我這趟又去了,酥炸春雞酥脆香嫩,肯定比藍姆筆下的烤乳豬好吃;他們做的海鮮反而遠遠比不上威尼斯那家
Vecia
Cavana做得神奇:地道的水都烹飪,色膽香心不輸Arthur
Rackham的水彩。

hoffm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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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v 5, 2006, 5:46:17 AM11/5/06
to 约伯的天平
做收藏家需要雄厚的财力的,有心无力啊.

v.wool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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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v 5, 2006, 5:53:55 AM11/5/06
to 约伯的天平
董桥那样的人都承受不起,我等籍籍无名之辈就更难以承受了.

v.wool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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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v 12, 2006, 6:41:54 AM11/12/06
to 约伯的天平
蘋果日報 董橋2006-11-12小風景野草莓

我向來懶得去分辨章魚octopus和墨魚cuttlefish的異同。聽說有些章魚體內也有墨囊,癖性比墨魚強悍。墨魚善守護,危急時刻放釋墨汁掩護自己逃逸,名稱很多,叫烏賊,叫烏鰂,叫墨斗,全都黑的。上個月在米蘭一家海鮮小館子吃了墨魚汁拌意大利麪條,說是意國傳統做法,鮮甜極了。章魚麻煩,失手煮老了嚼起來像塑膠沒法下嚥。挪威海螯蝦scampi其實也很甘美,去年在《Gourmet》上看西西里島漂亮少婦吃scampi的照片印象最深。

意大利春季秋季scampi多,墨魚也多。Santa
Marina旅館的門房說,早年捕墨魚都用雌的做餌去勾引雄的,慢慢才學會改用鹹水湖小魚anguelle。我在威尼斯一處小海灣碰到幾艘漁船在釣墨魚,他們說秋陽這樣亮麗墨魚最活躍,午後三四點鐘小船黏乎乎載滿收獲靠岸卸貨。「墨魚難消化,」身邊一位美國人說,「我在西西里島吃壞過肚子!」坐在一旁的意大利漁夫聽不太懂那句話,無端頂了他一句:"Cholesterol?To
hell!"大伙大笑而散。美國人說他情願去翡冷翠吃山鄉蔬果。

離開米蘭飛去翡冷翠之前威尼斯那位滿臉小橋流水的老先生來電話,他說他跟翡冷翠的朋友說好了讓他帶我去逛幾家舊書店:「碰碰運氣吧!」老先生說。提着行李走進翡冷翠San
Gallo
Palace旅館辦完登記手續,櫃枱上甜甜的小姐說大廳那邊那位先生等了我大半天了。我趕緊走過去,他也趕緊迎過來:個子很高,一頭濃濃的銀髮配了一襲筆挺的灰色法蘭絨上裝瀟灑得厲害。他說他叫Andrea,非常希望祖上跟翡冷翠畫家Andrea
del
Sarto沾點血緣關係:「奉威尼斯商人命令要我來當導遊!」

我不喜歡跟着嚮導遊覽,只讓Andrea帶我去看了兩三家書店吃了兩三頓
Toscana菜餚。他五十剛出頭,開朗的臉上藏着三分憂鬱:「學過電影演過舞台劇做過皮具生意開過出版社離過兩次婚目前跟一位老師傅合伙做金飾小工廠!」他背台詞似的一口氣介紹自己。英語比老先生說得更好聽,辭彙也更豐富。他說姨母嫁到英國去,他中學時代每年暑假都去倫敦姨丈開的餐館做短工,一邊撈外快一邊學英語。有一天,我們在古城San
Gimignano的露天茶座喝下午茶遼望滿山滿谷的橄欖樹,黃黃的艷陽染亮了青青的林海,Andrea想起他小時候最喜歡到橄欖樹叢裏找野草莓:「看過《Wild
Strawberries》吧?」他忽然說。「有了錢我最想拍一部那樣的電影,我演Isak
Borg 教授,找Monica
Bellucci演對手戲。算是給我這一輩子做個交待。」

瑞典導演伯格曼的電影我旅居英倫那些年看得最多,一九五七年拍的那部《野草莓》看過兩三遍還覺得好,英國影評說那是一池聖水,中年人看了下半輩子會活得更寧帖。「我在Tuscany山鄉裏的大家庭長大,」Andrea
點一支煙淡淡說起一些往事。「從祖父那代就靠着替人家種橄欖種葡萄維生,父系母系一大串親屬住滿三四幢毗連的農舍,哀樂交雜,恩仇縱橫,我很煩,很孤獨,總是像墨魚那樣釋放墨汁保護自己。」十四歲那年,他說他跟二十一歲的表姐偷偷上了床,十六歲表姐出嫁他整個人垮掉,肺結核醫了半年才醫好:「我姨母心疼我,滙錢讓我到翡冷翠讀書,暑假讓我去英國做工賺錢。」他說兩次婚姻破裂都是他的錯:「我在她們身上找我表姐找不到!」他眉頭一皺,藏藍色的眼睛幽幽望着山那邊的農舍漫出一層淚影。「Monica
Bellucci太像我的Alessandra了!」

我接不下話。在追憶《野草莓》的瞬息間向我這個陌生的異國人傾訴這段往事他也許不覺得唐突。我倒有點感動了;我想他的感動一定更深更痛。我遞了一支煙給他,請侍者再來兩杯咖啡。Andrea的心情很快平復。他說電影裏那幕授勳儀式比那段點題的摘草莓更深刻:「跟前頭那場怪夢一樣神妙!」太陽慢慢西斜,我們開車回翡冷翠去看他的金飾作坊,老師傅找出一件細雕的小小金墨魚給我看,手工纖巧剛秀,是他早年的作品,多少錢都捨不得賣。晚上我在La
Grotta
Guelfa回請吃飯,聽說牛扒燒得最好,Andrea跟相熟的廚司討論半天終於來了幾道菜牌上沒有的菜,烤羊腿、炸湖蝦還有橄欖油燜出來的鮮嫩墨魚。「對不起,甜品沒有草莓!」廚司走出來說。幽暗的燭影下Andrea的臉一瞬間蒼老得像電影裏的Professor
Isak Borg,帶點茫然,帶點執拗,帶點戀念。

小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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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v 19, 2006, 9:01:26 AM11/19/06
to 约伯的天平
苹果日报 董桥2006-11-19小风景 橄榄奏鸣曲

清晨七点多钟下楼吃早餐总是碰到这对英国夫妇,总是淋过热水浴的神采,总是三分惊喜的微笑,总是彬彬然一声开朗的「早安」。旅馆餐厅空空荡荡,我们分坐两张餐桌咀嚼米兰丰腴的秋光,呷一口香浓的巴西,切一方腌过的帕尔马,那麽欧陆,那麽布尔乔亚,那麽传统。「老天爷太忙了,」他有一天忍不住伸过头来对我说,「暂时忘了分配一点糖尿一点血压一点胆固醇给我们。该庆幸过了六十的人还可以尽兴吃掉这顿早餐!」也该庆幸我们的年纪缩短了我们的睡眠让我们天天跟早起的小鸟一起觅食,我说。

他放下咖啡大声一笑递了一张名片给我:姓Temple,曼彻斯特一家会计所的会计师,一九四○纳粹德国空袭伦敦那年出世,比我大两岁:「前列腺起码也应该比你的肥大两个厘米!」他听说有一本意大利医生写的书说多喝Tuscany的一种红酒可以减缓机能衰老,他没有读过那本小书,不知道是哪一年哪个牌子的红酒,有个意大利朋友戏弄他说是一九四三年的Chianti产品!我记得英国诗人Dylan
Thomas的一封家书说,米兰四十年代中期满大街尽是骑着脚踏车叫卖红酒的小男孩,他们卖的真的是托斯卡纳Chianti
Mountains出的Chianti葡萄酒。坦普尔先生说那是德国人百般蹂躏加上盟军登陆西西里之後的米兰,Edmund
Wilson形容整座Milano简直"looked like a slice of Hell"。

果然遇上一个同时代的人分享同时代的记忆重温同时代的旧书追念同时代的悲欢。我和坦普尔先生都欠缺电脑的技能和兴趣,不习惯上网搜寻简便的百科知识。我们都是捧着杂书一页一页翻着读的老一辈人。那是有点寒伧也有点自得的世代,隆冬炉边灯下喝茶看书聊天的时刻,门铃一响,站在门外的也许是《Cakes
and
Ale》里冒着风雪赶来替他叔叔归还一本闲书的少年Ashenden:"Come
in, come in. Take off your coat. Isn't it awful, the weather? You must
be
perishing."那样古旧的欢愉我们到现在还不觉得遥远也不觉得过时。

坦普尔先生缅怀读书的上一代人走的往往是没有向导的旅程,不带地图,不带指南,像Edmund
Wilson一九四七年出版的那本《Europe without
Baedeker》。那又是一段典故了:Karl
Baedeker是十九世纪德国出版家,他编印的《贝德克尔旅游指南》红了好多好多年,Baedeker这个字从此不但象徵了旅游指南也有了入门手册的意思,而威尔逊那本描写意大利、希腊和英国古迹的旧作偏偏舍弃了贝德克尔的指南独自探索历史的荒径抚摸前人的余温。

我们在早餐桌上的零星交往带出了一次画店的即兴同游。坦普尔先生说他三四十岁爱上油画,几十年来家里集藏了相当数量的旧画家新画家的作品,尺寸都不大,看不懂的画不收,风景首选,人物也要,静物绝不错过。我陪他花了一个下午逛遍他记事簿里记录的几家米兰大小画廊,买了一幅十九世纪末叶意大利油画家的袖珍风景画,笔调色彩有点像Paul
Cezanne的Sainte-Victoire山色,近看浓烈,远看深邃,配上斑驳的老画框尤其好看,凋残里孕藏华贵的沧桑。

那天晚上我刚回旅馆坦普尔先生打电话到我房间要我下楼跟他一起喝咖啡。他拿了一幅这趟在威尼斯买的油画要我欣赏,是威尼斯画家画的意大利少妇半身像,樱唇格外柔媚,微侧的脸迎着窗外淡淡的霞光轻轻染亮她浓郁的发髻,发簪是威尼斯着名手工玻璃艺术品,晶莹的金光中坠着翡翠颜色的一枚橄榄:「古老的威尼斯人说,威尼斯第一个美女是威尼斯玻璃做的,」坦普尔先生活像地上捡到糖果的小男孩。「这幅画叫《橄榄奏鸣曲之三》!」我悠忽想起拜伦在威尼斯写的一句话:
"The women kiss better than those of any other nation"。

离开米兰那天的清晨,我在早餐桌上偶然发现坦普尔太太名叫Pia。我偏爱这个典丽的名字,英国Pre-Raphaelite画家Dante
Gabriel
Rossetti那幅但丁《炼狱》画Pia锁在古堡里的倩影我早年把她翻译成「碧娅」。「我向来迷恋Pre-Raphaelite的画,」坦普尔先生很快察觉我的发现。「你看不出我身边这位Pia年轻的时候有点像罗塞蒂的情妇珍妮吗?」我还来不及招出我的推想,旅馆柜台上那位秀气亲切的小姐正好走过来提醒我车子在外头等着上机场了。那天是星期天,坦普尔先生和我都看不过柜台小姐太忙太辛苦了。她赧然一笑悄悄说:"Life
is hard"。

小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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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v 26, 2006, 8:41:06 AM11/26/06
to 约伯的天平
苹果日报

小风景
罗马一叙 ■ 董桥

餐厅外忽然传来一阵刺耳的叫嚣声,餐厅里的人纷纷探头外望。骂架很快升温,几个穿制服的机场警衞趋前调停。萧老夫子说意大利人激情浮躁,动口动手的争执是寻常事体:「我们昨天一到罗马火车站立马碰上一场武打,拳飞脚踢双方都挂了彩了,我们差点遭遇诗人雪莱的惊魂记!」雪莱那年一踏进那不勒斯闹市也遇上一宗血案,一个年轻人冲出一家舖子,一个壮汉拿着刺刀死命穷追,不消几秒钟追上了一刀宰死年轻人,鲜血流了一地。雪莱又惊吓又激愤,拉着跟他同行的传教士越说越生气。传教士不慌不忙看着雪莱那副焦躁样子反而哈哈大笑,雪莱说他真想狠狠揍他一顿!

我到意大利渡假之前写的那篇〈今朝风日好〉是写给英伦老朋友萧老夫子的信。「老夫子」是早年伦大亚非学院一位英国学姐封他的称号。学姐毕了业在台湾和北京半工半读住过好几年,中文棒极了,说是旧社会称家馆、私塾的老师叫老夫子,清代的幕宾也叫老夫子,不爱活动的迂阔知识分子更是老夫子:「老萧不是私塾先生也不当幕宾,」她说,「迂阔当然说不上,整天躲在家里享清福倒是事实,称他老夫子最恰当!」我们从此都跟着学姐这样称呼这位寓公老萧了。

我这趟赶不及绕去英国看朋友,老夫子伉俪十月下旬刚巧要到德国探望儿孙,我们临时约好趁着我回程在罗马乾等转机的五六个小时在机场碰头叙旧。两老平日在伦敦不爱走动,每年春秋两季倒喜欢坐火车漫游欧洲,说是反正他们不赶时间,在罗马玩两天再绕去德国也不迟,机场餐厅里吃点小吃聊聊天多好。七十老几了,老夫子这趟气色更好,一见面赶紧从大皮包里掏出一件新欢要我一瞻芳泽。是一幅明代缂丝,花草细致素朴,颜色沉实饱满,澹澹穆穆几乎透着宣德炉的斑斓珠光。他说是夏天里刚跟英国一家老世家的後人买的,两年半之前早看上了没好意思开口,这回听说他们在清理藏品才顺水推了舟。老夫子说藏家还附了一纸英文资料说明前两手物主的履历,追溯二十年代流入市面的几幅缂丝都是一位朱姓中国名人的家藏:「我猜是朱启钤!」老夫子说。

缂丝我不懂,也没有收藏过,年少在台北父执的坐雨斋里倒是欣赏了一大箱子,後来听说分批卖给了美国的美术馆和收藏家。朱启钤是朱桂莘,老辈人称他桂老,他的《蠖园文存》里的一些文章我在伦大亚非学院图书馆里读过,很沉重;他的《存素堂丝綉录》坐雨斋里有一部,长年锁在玻璃书柜宝贝得要命。朱蠖园是光绪举人,入民国当过总长当过代理国务总理也跟过袁世凯,办了中国营造学社,梁思成王世襄先後都是社员,大陆变色後他出任文史馆馆员,又是政协委员,一九六四年去世。

朱家收藏缂丝太有名了,上个世纪二十年代日本大财团出百万现洋想买下存素堂的全部缂丝老先生一口拒绝。一九三○年张学良委任他当北平市长他似乎婉拒了,转而割爱把家藏全部宋、明、清刺綉以现洋二十万元卖给张大帅。日本人占领东北期间搜劫张家一些缂丝珍品彩色精印大册图录,剩下的一大批听说至今还保存在辽宁省博物馆。朱启钤大半生提倡研究中国刺綉工艺和古建筑学,成就极大,地位极高。「老先生还有更了不起的地方,」萧老夫子笑嘻嘻说。「他生了两位极漂亮的千金朱三和朱五,民国初年名噪京华,八方倾倒!」三小姐香车过闹市,打油诗里说她「一辆汽车灯市口,朱三小姐出风头」;五小姐是朱湄筠,抗战前夕马君武讽刺诗〈哀渖阳〉里揶揄「赵四风流朱五狂,翩翩胡蝶最当行」。

餐厅里茶客食客渐渐少了。我们还在遐念昔日朱门明珠风华的

时候,隣座嫋嫋婷婷来了两位意国佳人,老夫子惊叹雪压小桥压断了溪间香草空留翩翩蝴蝶独立无言:「这个古老国家的荳蔻年华真是动人魂魄!」他仰头乾掉半杯红酒。萧夫人说他们去年在南京老家向一位远亲买了一幅溥心畲的洛神赋仕女图,「那才叫大美人」!老夫子摇摇头说还是他们家传溥先生那套四屏工笔花卉最神妙,拍卖行苦苦劝他放出去他死不肯。那套精品我见过,尺寸很小,气韵很大,每幅画里细密的工楷小字尤其笔笔生姿,听说是老太爷战後在北平拿了一件宣德炉换回来的。「能替我影印一份贾纳夫写溥心畲到香港吃大闸蟹的文章吗?」老夫子忽然问我:菊黄时节的风雨游子最惦念的毕竟是江南的螃蟹有多肥!飞德国的班机在催促登机了,我们在长长的走廊上依依握别,玻璃窗外罗马的天空一片湛蓝。

小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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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ec 17, 2006, 3:47:30 AM12/17/06
to 约伯的天平
苹果日报 董桥2006-12-17小风景 滨虹草堂

三十年代书画家爱在北平中山公园里开展览卖字画,黄宾虹的学生石谷风劝老师也拿些画去卖,老师淡然说:「我的画很苦涩,不合时人口味,不易出售,留着送朋友吧!」学生不听,拎着两个扇面三幅画去挂,果然只卖出一幅三块钱的扇面。老师硬要学生拿三块钱去买鞋袜:「看你的鞋後跟都坏了,走路不跟脚,你一进巷口我听声音就知道了!」石谷风一时感怀身世掉下泪来。黄宾虹的画中年严谨用笔,晚年精心用墨,八十五岁到九十二岁的作品元气磅石薄,意境奇崛,艺术地位又稳又实,市场价值也节节高升。我家只有「八十五叟宾虹」很小一幅枯墨山水,密得深邃,乾得淋漓,连我这样不懂画理的人看久了竟如读破半卷经典,未必神会,恍然心领,仰慕不已。

南洋老朋友罗门这两年也迷恋黄宾虹,卖掉两三幅南洋画家的油画去买黄宾虹的精品,先买中年的几幅山水花卉,越看越欢喜,托人在大陆拍卖会上重金竞购三五幅黄宾虹八十以後的作品,静静关在家里朝夕相对,发愤苦读画理画评,若有所得,暗自开心。前几天他路过香港给我看了几张藏品彩照,中年那几幅细致里很见气派,老年之作真深奥,不看原画墨韵我不敢妄下断语,题在画上的字倒是十分老辣,骗不了人:黄宾虹的书法功力一向深厚。

罗门说他在大陆听过人家批评黄宾虹早年替故宫博物院监定书画监定错了害惨了院长易培基:「黄宾虹年谱查不到这件事,一九三七年七十四岁一条里只提了一句为易培基盗窃故宫书画案提出审查报告!」易培基盗宝案是一桩冤案,他抗战爆发那年死在上海,发泄私愤栽赃给易培基的国民政府司法院副院长张继胜利後死在南京,涉嫌同谋的张继的夫人崔震华七十年代初也死在台湾了。我找出一本方继孝前年出版的《旧墨记》送给罗门参考。

方先生在北京潘家园旧货市场书摊上买到马衡一九三六年写的《关於鉴别书画的问题》论文抽印本,抽印本的封三里有马衡一九五○年亲笔补写的一纸〈附识〉,严正说明「此文为易案而作。时在民国二十五年,南京地方法院传易寅村不到,因以重金雇用落魄画家黄宾虹审查故宫书画及其他古物。凡涉疑似者,皆封存之。法院发言人且作武断语曰:帝王之家收藏不得有赝品,有则必为易培基盗换无疑......」。这几百字的声明显然是一段珍贵的资料。

马衡是浙江鄞县人,早年在北大研究所的国学考古研究室当主任,二十年代起供职故宫博物院,先任理事再接易培基任院长,大陆易帜不久当文物整理委员会的主任委员。他善书,工篆刻,研碑史,张充和先生有他写的一幅隶书横披非常漂亮,得了《曹全》之浑润也得了《熹平石经》之端整,多年来我遇见过他几幅书件,都嫌没有张先生那幅好。张继是张溥泉,辛亥革命得孙中山器重,跟章士钊结拜兄弟一起办报,在法国又跟李石曾办杂志,做过司法院副院长,国史馆馆长。他的妻子崔震华在北平创设产科学校和医院,退居台湾还把张继旧藏顾亭林《日知录》原抄本付梓行世,听说是老国民党里有名的河东狮,凶极了,吴稚晖挽易培基上联那句「最毒悍妇心,沉冤纵雪公为死」駡的就是她。

故宫盗宝案复杂得很,先是为了应付「九.一八」事变文物南迁掀起纠纷,接着是处理药材绸缎皮货的职员涉嫌私下图利。南迁之议张继一派主张迁西安,易培基一派主张迁上海,一闹结仇;变卖宫里非文物的杂货牵连易系秘书长李玄伯贪小便宜夸大折扣,张继夫妇贿买人证指控易、李监守自盗。马衡於是认定古画监定漫无标准,连董其昌那样的大监赏家都没有把握,黄宾虹封杀疑似之作正好给法院找到藉口钉死易培基。马衡仗义撰写的〈附识〉未经发表盗宝案似乎先就含糊收场了;黄宾虹的监定既把真伪可疑之作列为「疑似」,那是谨慎的学术态度,法院借题咬定易培基掉包黄宾虹管不了。

中国南方向来捧黄宾虹比北方热烈,罗门怀疑那跟黄宾虹在盗宝案中帮凶的误会不无关系。我不知道。我留心的是黄宾虹的艺术饱藏孤绝的气魄,那股高寒襟怀在中国画史上确然是重要的一章。一位研究汉学的英国年轻学者当年对我说黄宾虹的冷僻其实不输石涛、八大,作品传递的是「来世洪荒的信息」。石谷风回忆黄宾虹送画给朋友常常嘱咐不必装裱,折叠收藏最好,还说他手头那幅明代恽向山水不装不裱才能流传几百年而纸墨如新。罗门听了赞叹那是黄宾虹追慕洪荒的另一份固执,或许更是滨虹草堂主人审美的圭臬。

hoffm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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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ec 17, 2006, 3:55:27 AM12/17/06
to 约伯的天平
我也很喜欢黄宾鸿的画,可惜没有那个经济实力去收藏他的画,只能找点照片,复制品之类的算是聊胜于无吧.

小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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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an 11, 2007, 7:54:01 AM1/11/07
to 约伯的天平
苹果日报

小风景
紫铜罗汉 ■ 董桥

四十多年前新加坡一位老华侨家里珍藏十几尊铜佛,壮观得不得了。老华侨姓孙,我在静园後园常常碰到他,古稀之年一身嶙峋很像一干古梅,跟静叔用闽南腔的国语讲佛经我只听得懂七成。那年春节静叔开车带我到处逛,顺便去给孙老师拜年。孙家小洋房花木蓊郁,奇石叠嶂,池边杂草丛中一块灵石刻着隶书「花之寺」,静叔说是孙老师自己刻着玩的:「那是凌叔华小说集的书名,一九五六年她来新加坡南洋大学教书的时候跟孙老师熟稔,教到一九六○年她忽然回英国去了!」南洋大学那时候是林语堂当校长。

孙老师半生礼佛,抄经养性,佛学造诣听说又深又广。孙家客厅一个大玻璃柜子供奉那十几尊大小铜佛,有的鎏金,有的髹漆,有的紫铜,全是元代明代珍品,暗黄光影下自成一片古穆的神气。静叔和我都格外喜欢那尊紫铜罗汉坐像,这麽多年了我还记在心里,逛古董店偶然遇到一两尊近似的铜像乍看想要,细看总嫌意态不如孙老师那一尊好。去年在相熟的古董舖里终於邂逅了一尊,尺寸比孙家的小,韵致一样沉毅,静静相对幽幽领受一股灵慧的清真。

是微型古铜罗汉坐像,铜色紫红,铸雕细致,盘腿袖手的坐姿自在舒服,长袍袒胸看得到内衣双重衣襟,怀里拥着的经卷只露出一截轴头,下襟曳地,褶纹似水,边缘錾凿精美,流丽胜过笔描。侧头,抿嘴,怒目,罗汉庄严的法相瞬间震慑乾坤,发人敬畏。明代艺术风格不离万钧素朴的威力,难得斑斓的紫铜竟然老出鎏金的璀璨,七点三厘米高的袖珍造像嵬嵬然顿成入云的高山。伦敦的Gerard
Hawthorn也有这样一尊小型罗汉,收入《Miniature Oriental
Works of Art》的小书里,说是香港出版的《Arts from the
Scholar's
Studio》有一尊法相同样严明的犀角罗汉,手执尘拂,底款刻刘石庵珍藏。那部英文图录中文书名叫《文玩萃珍》,一九八六年香港东方陶瓷学会跟冯平山博物馆联合编印,收的都是香港老一辈收藏家的稀世藏品,我先後在坊间买到书里着录的一些同类文玩:古琴笔盒、象牙朝笏、紫檀如意、腊石墨牀、玉龙剑王彘。刘石庵那尊犀角罗汉记得原先是伦敦Paul
Moss所藏,《Emperor, Scholar, Artisan, Monk : The Creative
Personality in Chinese Works of Art》有着录。

书中好像还有几件高古青铜器,非常郭沫若,我从来不敢乱玩。明清铜香炉我买不起洒金的倒收了几件私家款识古旧好炉。这两年更糟糕,每每遇见古铜佛像总是忍不住多看两眼,可惜最好最贵的都让俪松居王世襄先生包揽:早岁他收进最精的绝品,晚年他卖出最高的天价!二○○三年以来中外市场上入流的佛像几乎全部炒到几十几百万,我捡得到一两件微型铜佛一定是佛祖慈悲圆一圆我的梦。紫铜小文玩也稀罕了,一年半载遇到一两件绝色我都难耐慾念,笔山墨牀镇纸笔筒看看摸摸也销魂,那股永恒之美比明代仿高古的铜器动人一百倍:毕竟是明人的创作不是明人复制宋人的《宣和博古图》。「明朝人的铜佛跟唐朝佛像大不一样,一样了就弱了;」孙老师那天说。「《花之寺》里那些小说只要能跟曼殊斐尔离远一点,凌叔华会是更了不起的凌叔华!」

都说凌叔华的作品像曼殊斐尔,说她是「中国的曼殊斐尔」,徐志摩,沈从文,苏雪林都这样相信。那时候时兴中外作家相互比附,鲁迅是「中国高尔基」,徐志摩是「中国雪莱」,新月派锺情曼殊斐尔,一见凌叔华作品写女性心理立刻让她寄居在曼殊斐尔那个《理想家庭》里。实际不外是凌叔华燕京毕业,精通英文,博读英文,写作灵感受英文小说感染偶而像乔治.艾略特,偶而像吴尔芙,偶而像曼殊斐尔,骨子里她从来是民国闺秀,写的也是民国闺秀的悲欢。她出身世家,跟过辜鸿铭学英文,跟过慈禧宫里的缪素筠学国画,旅居英伦期间英国Bloomsbury文人喜欢她喜欢的也是她那一身民国闺秀气质。

我七十年代住伦敦陈西滢已经过世,女儿陈小滢嫁去爱丁堡,凌叔华一个人喜欢旅行,中国大陆都去了好几趟,我有一本旧藏的《花之寺》找她写几个字都难了。〈花之寺〉写燕倩发现丈夫对家庭生活淡漠,冒名陌生女子写信约会丈夫希望挽救婚姻;孙老师说他记挂的不是小说而是花之寺那个三官庙里的古槐和海棠,还有四周的荒坟和寄放棺材的院落:「寺里佛像很阴森,记得也有十八罗汉。」他说。我没有去过,只读过周肇祥的笔记写民国初年花之寺十分苍凉,和尚嫌寂寞纷纷避居城里,只留一个童蒙守庙,问他怕不怕,他说:「有什麽可怕?」

小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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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an 21, 2007, 3:57:42 AM1/2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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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风景
楠木好看 ■ 董桥

楠木做的文房器玩书卷气浓。杏庐先生从前赠我一件楠木笔筒,通身素亮,匀整秀气,说是明末清初文人书斋的普通雅玩:「天天体贴她,她会更娟丽!」老先生悄悄对我说。匆匆四十年,岁月有情,盘玩有情,笔筒如今添了六分温润的气色。紫檀黄花梨都是贵妇,一见惊艳,再见嫌她过份高华,不耐深交。楠木是清甜的村姑,像周养庵在真如寺废墟破屋前遇见的女子,「女子方栉,闻声握发出,面黄而好」。香楠水楠都暗黄而带微紫,带清香,纹理柔密是沐毕栉後的秀发;紫楠也叫金丝楠,昏灯下细腻的金丝更是美人茸茸的鬓角。结瘿的楠木也好看。我家一张镶嵌三块楠木瘿的晚清酸枝翘头长案是杏庐先生带我去买的,花纹十足团扇薄纱上的墨晕,浓淡交错,浮光灵动,当时很便宜,现在遇得着怕也舍不得买了。真旧真雅的楠木文房器具向来不多,杏庐先生照价转让给我的楠木帖盒我深深爱了三十九年还在爱:老田黄的蜜色,老沉香的轻盈,江兆申先生给我的那几叠诗笺藏在匣里正好让我浅嚐藏娇的甘畅。六十年代香港破旧里处处是苍茫的情韵,老店舖老得丰盛,老街巷绉出文化,我们三两至友都沉迷文房器玩,周末午後结伴走去上环一边寻找一边聊天,杏庐先生是长辈,看得多也懂得多,有他带路破罐旧匣老玉残砚忽然非常沈从文。

文房里玩的到底是哪些器玩,那是很有趣的《春游琐谈》。有一天,杏庐先生兴致好,影印他手抄的一份资料分送给我们。是屠隆《考盘余事》里罗列的四十五种文房器具:「笔格,砚山,笔床,笔屏,笔筒,笔船,笔洗,笔觇,水中丞,水注,砚匣,墨匣,印章,图书匣,印色池,糊斗,蜡斗,镇纸,压尺,秘阁,贝光,靉靆,裁刀,剪刀,途利,书灯,香橼盘,布泉,鈎,箫,麈,如意,诗筒葵笺,韵牌,五岳图,花尊,钟,磬,禅灯,数珠,鉢,番经,镜,轩辕镜,剑」。屠隆是明代戏曲家,字长卿,号赤水,纵情诗酒,玩世不覊,清代才子张潮《幽梦影》中怀想前朝风流提到他,说「眉公、伯虎、若士、赤水诸君曾共我谈笑几回」!屠隆跟剧作家汤显祖同时代,家里有戏班,所写戏曲传奇生前比汤显祖要红,身後名气远远比不上汤显祖,几十出戏没有一出比得上汤显祖的《牡丹亭》流传几百年依然经典。汤显祖写过十首绝诗给屠隆,题为〈长卿苦情寄之疡,筋骨毁坏,号痛不可忍,教令阖舍念观世音稍定,戏寄十绝〉。「情寄之疡」是梅毒,屠隆转眼死於末期性病,汤显祖那个「戏」字唐突了。

屠隆罗列的四十五种文房器具我集藏的顶多只有十一、二种。他说的秘阁是臂搁,是写字枕着手腕的腕枕,竹制木制玉制我玩了好多年。《Arts
from the Scholar's
Studio》里那件清代楸木雕古琴式臂搁兰石写铭文,实在清雅,不知道藏家是谁,前两年听说拿去北京拍卖我竟错过了。伦敦出版的《Documentary
Chinese Works of Art in Scholars'
Taste》里另有一件兰石铭的琴型臂搁是Paul
Moss的藏品,我打电话到他的古董店去问说是转手了。兰石是清代福建莆田的郭尚先,精书法,精鉴别,精画兰竹,臂搁该是艺匠做好了找他写字刻上去的。我苦等多年才找到的一件兰石古琴臂搁是上佳的楠木,金光水纹柔得浪荡,敷上一层岁月的包浆,彷佛栉发的村姑竟然熟成了绾髻的少妇。经眼的这三件琴型臂搁,兰石的铭文都正气得教人有点泄气。我这件写的是「词源倒流三峡水,笔阵横扫千人军」:文章果真写出那样的气魄,那一定是论政的如椽大笔了,不是屠隆汤显祖乃至近代周养庵烟水空灵之笔甘心修练的火候。老天爷发个慈悲,难得楠木凝然结出一波波似水的柔情,臂搁刻上两句温存的话该多麽贴题!

杏庐先生跟我们闲谈四十五种文房器具的时候要我们留意「靉靆」,他说那是浓浓的云雾袅袅的炊烟也是古人的「眼镜」:老人不辨细书,以靉靆掩目则明。明代田艺蘅《留青日札》里记提学副使林公有二物,如大钱形,如硝子石,如琉璃,如云母,质薄而透明,每看文章目力昏倦,不辨细书,戴上靉靆,精神不散,笔划倍明,还说用绫绢把两片靉靆联起来缚在脑後方便使用。杏庐先生还说他胜利前一年在成都旧货舖看到两片圆形眼镜片,老板说是明末清初的靉靆,他好奇买了,不巧一九四八年南来在广州码头跟一箱杂书一起弄丢。屠隆清单里写的「贝光」是磨砑宣纸的工具,听说宣纸一经摩擦纸面密实平滑,走笔舒畅,六朝年间发明的。我试过用楠木压尺在宣纸上来回磨十几下,写出来的字自觉漂亮多了。文房器玩学问大得很,北京扬之水是专家,她寄来新书《一花一世界》的目录,十五篇文章写六十件明清工艺品,我先後在杂志上偶然读到了几篇,写得细腻极了,真是一字一风雅。

本因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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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an 21, 2007, 4:10:29 AM1/2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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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桥的散文从容淡定,越读约有味,和大陆的文章大异其趣.

小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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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an 29, 2007, 10:10:17 PM1/29/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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瓷簪之夜 ■ 董桥

法国内政部书记员娶了一位娴淑的甜姐儿,她待人和善,持家有道,丈夫一年三千五百法郎的俸禄她调度井然,两口子竟然过着风风光光的日子,结了婚六年夫妻
还跟初恋一样恩爱。真要挑剔,她其实也只有两个毛病:爱看戏,爱买假首饰。看戏,她相熟的几位官太太轻易可以替她买到包厢的贵票,起初坚决拉着丈夫陪她
看,看多了丈夫抱怨白天事忙晚上看戏太累了,她好心放过他,自己跟几个女性朋友去捧场。买首饰,她天生清清秀秀偏偏喜欢穿戴金银珠宝,一对莱茵假钻石耳
环又大又亮又俗气,还要配些假的珍珠项链假的金手镯假的宝石头饰。丈夫说买不起真首饰女人就该靠天生的丽质装点自己,那才是最稀世的宝钻!她说她真的改
不了迷恋假首饰的坏习惯了,顾不了丈夫笑她满脑子吉普赛人品味。一个严寒的冬夜,她看完一场歌剧回家冷得浑身哆嗦,隔天早上不停咳嗽,过了一个星期肺炎
死了。她丈夫先是伤痛得要死;接着是硬装着她没死;跟着是发现他卑微的俸禄根本应付不了家里的开支一心想着去死。最後,他实在不能不决定变卖她首饰箱子
里的「垃圾」换些零用钱填一填肚子。

故事的高潮从此悚然迭起,假首饰原来是真首饰。几家珠宝店都愿意收买:项链一万五千法郎;钻石耳环两万法郎;手镯三万五千法郎;胸针、戒指、宝石小饰盒
一万六千法郎;一整套的祖母绿和蓝宝石饰物一万四千法郎;钻石垂饰四万法郎;合共二十多万法郎!可怜的丈夫先是躲在被窝里哭自己上当,接着是带着一堆钞
票独自出去吃饭看戏逛街宿娼,六个月之後他续了弦,新夫人是个贞洁高傲的女人,只是脾气坏到了极点: "She made him very
unhappy",短篇小说英文译本的最後一句话说。

英文译本的译者是英国作家 Roger Colet。短篇小说的原作者是法国小说家莫泊桑。都说莫泊桑的短篇小说〈项链〉最了不起,Roger
Colet翻译的莫泊桑短篇小说选偏偏不选〈项链〉选了这篇〈首饰〉,他说〈首饰〉比〈项链〉优秀得多。莫泊桑十九世纪在法国诺曼第出生;Roger
Colet二十世纪旅居诺曼第多年,潜心研究莫泊桑,翻译莫泊桑,撰写莫泊桑传记。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企鹅出版他的全新译本畅销得不得了。一九七七年圣诞
节,好朋友Leonora李侬送给我的圣诞礼物是那年第六次印刷的英译《莫泊桑短篇小说选集》,法国画家Edgar Degas的《浴後》做封面。她把
书签夹在一五七页那篇〈The Jewels〉,书签背面写着三行娟秀的英文字:「搜访古旧文玩的旅程中,但愿你运气长好,用假首饰的价钱买进真首饰。
圣诞快乐」。

我不敢这样奢望。人生偶然邂逅一件心爱的文玩是幸运,价昂价廉是命运:活该你迷她!一九七六年冬天学院快放寒假,我们四个男的加一个女的在罗素广场一家
小餐馆夜叙。李侬浓浓的发髻插着一枝中国的瓷发簪,粉彩缠枝莲纹可爱得要命,霁红、冬青、石绿、天蓝的缤纷衬着她褐里泛金的秀发如梦如诗如画。我们的话
题整个晚上都离不开中国明清工艺迷人的绝色,戴立克读书多功力深议论滔滔。「是我叔叔在他古董舖里捡出来送给我的,」李侬拔下发簪递给我们细看。「乾隆
年间的作品,五十年代五十英镑从香港买进来,长年搁在玻璃柜子里没人留意。」发簪背面「大清乾隆年制」的底款一粒饭那麽小,神奇极了。「今夜是瓷簪之
夜,」托比举杯说。「为乾隆皇帝乾了!」

瓷簪稀世,我在瓷器专书里偶尔见过三两枝都不是官窰。李日华《味水轩日记》说他见过一枝白瓷竹节簪子纤细巧妙到极点,顶上铸寿字,小如粟而楷整有法,中
间一粒芝麻佛号毫发不失,说是「真鬼工」!那样老气的贺寿簪子老太太合适,李侬那枝缠绵的莲花才是美女云鬓醉人的巧饰。一九七七年过完暑假刚开学,有一
天她约我们四个男人吃午饭。伦敦飘着一丝清新的秋凉,Chelsea那家意大利馆子浸在金色的阳光里,她长长的头发松松拢起一大绺马尾,一脸喜庆像一树
桃花:「卖了,」她甜甜抿了一口冰冷的矿泉水。「我们的瓷簪之夜!」

她说她在叔叔舖子里上暑假最後一天班,一位美国老先生怯生生问她头上的簪子卖不卖,她叔叔一听立刻替她揽下这笔生意,跟客人谈了十五分钟五百五十英镑成
交。「五十英镑变成五百五十,」戴立克跳起来搂着李侬亲了又亲。「那是莫泊桑的故事!」一瞬间,我们都瞥见李侬胸前的项链坠着一块清代椭圆形斋戒牌,也
是粉彩也是缠枝也是莲影,彼此相顾挤眼一笑。喝汤的时候她俯在我耳边悄声说:「Not imperial!」三十年了,我从来不玩瓷器,前一阵子坊间偶
然遇到一块花草相仿的瓷板斋戒牌,收藏家说是乾嘉年间清宫里帝王妃嫔挂在腰间的清规戒律,我怦然心动,慨然用了真首饰的价钱买下来追思瓷簪的冬夜,追思
昔年的圣诞,追思雪肌上晃晃悠悠的斋戒之念:"She made me very happy"。

小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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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eb 24, 2007, 10:24:56 PM2/24/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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蘋果日報    董橋2007-02-25小風景 胡適的牽掛
 
灣仔愛蓮榭的程先生說那幅齊白石草蟲從昆明西南聯大跟他跟到香港來,有個同學應急賣給他,說是胡適之藏過的。我和老陶都看不到畫上有胡適的印記;程先生說胡適編過齊白石年譜,喜歡齊白石的畫是真的,收藏齊白石收得可以轉讓是假的。那幅畫精妙,四五行小字題識也俏皮,胡適之看到也許也會讚美。胡先生一九六一年年尾寫信給夫人江冬秀詳細叮囑結束紐約寓所要注意的事情,信寫得很長,第四項說家中的畫可以讓兒子媳婦挑選他們鍾意的拿走,其餘玻璃框裏的都拆出來打包裝箱;書房小廂房裏的那幾卷請懂得畫的紀五看看,決定哪些可裝箱,哪些可留給夫人送人:「(其中有張大千送我的一幅明朝人畫)」胡先生括弧裏這句話意思是這幅畫要裝箱。他接着說:「齊白石死在大陸上,他的畫在台北很少人懸掛,但我知道,收藏的人還不少」。看得出胡先生家裏有齊白石,有多少不知道,意思是都裝箱給他運回台北。那天愛蓮榭好像比往常清爽整齊,一架架舊書不染一塵,皮面精裝英文書尤其艷亮照人。程先生說他剛動員徒弟舉行大掃除,清理了一大堆破爛,也找出幾件藏在深「櫃」裏的"old flame":「齊白石是一件,」他說。「還有這個明代犀皮漆箱子,懂行的人才看得懂她妙在哪裏!」老陶和我都不懂。只比打字機稍微大一點點的箱子,紅黑黃綠的斑紋像松鱗,像雨痕,像樹癭,像萬花筒裏的彩光,細滑柔潤的犀皮漆面深深淺淺的皺紋裂紋我們倒擔心碰一碰全掉下來。「放心,」程先生拿塊破布抹了抹箱子。「歲月的皺紋,價值就在這蛇皮上頭!」他說這樣的文書箱子清末民初其實讀書人書房裏不稀罕,木的漆的竹的都有。

三十幾年了,我只見過很少幾件斑紋像愛蓮榭小箱子那麼漂亮的犀皮漆器。三藩市一家古玩舖的大硯屏最好,帶大明萬曆年款,貴得嚇人。台北沈茵朋友家裏一件炕桌也稀世,漆皮斑剝,顏色淡裏透灰還是好看!倫敦古董店曾經遇到過三五件,價格不輸剔紅,格調難勝剔紅。讀遍王世襄先生寫古漆工藝的文字,請教過兩岸前輩一些我解不開的疑難,年紀大了我果然有些喜愛犀皮漆器上那片「歲月的皺紋」,喜愛豐豐滿滿的蒼蒼花影。程先生不在了。愛蓮榭另起高樓。老陶也早走了。我輾轉得到幾幅齊白石的小品,廳堂書房裏長年懸掛,我猛然省悟我跟三十幾年前初初認識的程先生同齡了。有一天,我偶然找到這件明代犀皮筆筒,小小一件尋常文玩,北方叫虎皮漆,南方叫菠蘿漆,色澤斑紋跟程先生的箱子有點像也有點不像,蝕剝,微裂,滿器風塵:一瞬間,我彷彿又拾級走進四壁書香的愛蓮榭了。王世襄先生說他五十年代買到一件明代紅面犀皮圓盒,當時覺得十分難得,修訂本《髹飾錄解說》和《錦灰堆》裏都收了彩照。過了半個世紀,他碰見一件比圓盒更精美的犀皮器,是個小箱子,皮胎,斑紋紅、黑、黃、綠四色相間,圖案非常流暢,像有規律又像沒有規律。王老先生高興極了,寫了一篇〈一件珍貴的明犀皮漆箱〉刊在北京《收藏家》月刊,彩照印得又大又清楚。憑我漫漶的記憶,愛蓮榭小箱子的斑紋跟王老半個世紀前買到的那件圓盒的斑紋很像;我手上這個筆筒的犀皮倒比較接近王老半個世紀後找到的那個小箱子了。

犀皮的斑紋不是畫出來的。王世襄研究明代黃成《髹飾錄》成就博大,連黃成、楊明沒有在書上細說的犀皮做法他都考核得清清楚楚。黃成說:「文有片雲、圓花、松鱗諸斑,近有紅面者,以光滑為美」。楊明注釋說:「摩窳諸斑,黑面紅中黃底為原法。紅面者黑為中,黃為底。黃面赤、黑互為中、為底」。我完全讀不進腦子;老中文這些地方太欺負人了。王老說,製作犀皮必須先用調色漆灰堆出一顆顆或者一條條高起的地子,那是「底」;在底上再刷不同顏色的漆,刷到一定的厚度,那是「中」和「面」了;乾透了再磨平拋光,光滑的表面於是浮現細密和多層次的色漆斑紋!王世襄說,五十年代他找到了做犀皮漆烟袋桿的桂茂考師傅,經他講解、示範,終於推斷出《髹飾錄》裏那幾句話背後的工序。我記得程先生那一陣子常常慨嘆中國漆器工藝中犀皮製作過程十分詭譎,文字材料尚待系統整理。那是一九六九年。那年,王世襄帶着肺結核病進了幹校,分配到菜地做些輕微勞動。那年,他的《髹飾錄解說》油印本刊行了十一年,印數一定很少,讀過的人不多。那年,距離一九四九年朱啓鈐把《髹飾錄》刻本交給王世襄鼓勵他撰寫《解說》也二十年了。那年,相隔楊明為《髹飾錄》加注寫序都三百四十四年。歲月長長短短,求知磕磕絆絆,心香久久遠遠,張成、楊明、朱啓鈐、王世襄,他們誰都放不下心也放不下手,像胡適,廁所對面小房間裏的幾本書他都牽掛,說「都可裝箱」,說「因為台灣書少,所以朋友總勸我不要挑選,一切書都裝船帶回」。齊白石草蟲從昆明帶到香港算什麼!


小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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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r 4, 2007, 6:12:03 AM3/4/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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苹果日报 董桥2007-03-04小风景 钗筒忆语

三十几年前我喜欢读她写的那部《An Autograph Collection》,一九三○年厚厚的初版精装,琐琐碎碎写些让人读不厌的杂学,写历
史,写轶事,写旧信,写人情,写世故。她是Dorothea Charnwood,伦敦旧书店的人都称呼她Lady Charnwood,集藏名人书札
多得不得了,娘家跟大诗人布朗宁熟稔,老世纪老墨客都是他们家的常客,渊源潺潺,书香绵绵,半辈子收藏的手迹英美两边的收藏界都重视。她说她入门之初见
闻浅薄,卖旧书信的商人手头一封署名J. Hogg的信注明"James Hogg, Poet, Biographer of Shelley",她
买了,回家她先生一看说苏格兰牧羊诗人James Hogg没有写过雪莱传,写《Life of Shelley》的是Jefferson Hogg,
雪莱牛津的老同学!书信商人立刻减价退款。一九八二年我重访伦敦,在Cecil Court的Fletcher旧书店看到一封历史小说家Sir
Walter Scott的书札,两页纸,第二页右上角有铅笔笔迹"Charnwood"和编号,老板比尔说可能是Lady Charnwood的旧
藏,半途放弃了,她书上收录的司各特手迹不是这一封。那天,一位老绅士匆匆进来交一个信封拿走那封信:标价好几百英镑,老绅士一脸《撒克逊劫後英雄传》
的慷慨。比尔聊起Charnwood那本书写尽英国贵族阶级矫饰的癖性:「我家有封Sir Walter Scott的信,」一位贵妇说,「好像是我奶
奶的同学送给奶奶的,改天找出来给你收藏。」Charnwood听了说你自己留着吧。贵妇说送给你保存安全些。Charnwood说司各特值钱,我可以
替你放出去。贵妇初衷不变。Charnwood说集藏生涯乐在孤履危行,从来不可指望树上掉下来的苹果:通常,那封祖传的司各特手迹不光是永远找不出来
而且永远没有了下文。「你刚卖掉的那封Sir Walter Scott也许正是奶奶留给那位贵妇的嫁妆!」我说。

比尔匆匆从地窖里拿出一个精致的小木匣,匣里藏着一部小册页,董琬贞画的墨梅十二幅,汤贻汾题长跋,监赏印章钤满册页前前後後的空白处,里头好像还有吴
昌硕题的两首诗:「这才真的是一位侯爵夫人的嫁妆,」比尔说。「还有四五件官窰瓷器,三件雕漆和十件古玉,找到买主了,我赚佣金。」董琬贞是清代才女,
嫁给汤贻汾,字双湖,号蓉湖,江浙人,册页上那方有名的小印也在:「生长蓉湖家澉湖」,极秀丽。我知道董琬贞,我姐姐的名字跟她同音,老师亦梅先生说她
的词比她的画更好,我在黄花草堂读过,都不记得了。

我那天很想要那件晚清的册页,比尔说这批货大价钱是瓷器,其次是古玉和雕漆,册页最便宜,可惜买主暂时不想破开来转售。他带我到地窖去监赏:瓷器我不
懂,只见都带款;古玉太华贵,刻满乾隆御题诗,俗气得很;雕漆三件全带宣德嘉靖底款,润亮夺目。Charnwood说她懒得赶时髦集藏不同时期流行的古
董文物,家俬和版画的价格波动最大,中国雕漆此时是俏丽的天价,彼时又是市场上的呆货:"...Furniture and prints are,
I should think, the most so; the fluctuations of values seem to me
foolish - at one time Chinese lacquer is at a fancy price, at another
it is a drug in the market..."。这批名贵的嫁妆英国一些古早世家多得很,一点不稀奇,古董市道怎麽起起落落这样的名器
始终不愁出路。

走出Fletcher我到Leicester Square一家咖啡馆去跟戴立克会合。我们到Greek Street去看一位做版画的画家。十九世纪
写散文出名的Thomas de Quincey又穷又抽鸦片的时期那条街上的妓女安妮救过他,他的名着《Confessions of an
English Opium Eater》里写过。版画家在替戴立克编的一本诗集做插图,他父亲是马来亚殖民时代的英国殖民官,留下几箱子中国和南洋的
工艺品和文玩,一件清代竹刻小筒早两天卖给戴立克,还有一件明代剔红人物香盒要价太高我买不起:「也许是Thomas de Quincey装鸦片膏的
盒子,」版画家开玩笑说。

匆匆二十几年,我想起剔红香盒雕的其实是胡人戏狮图,明代雕漆非常抢手的题材,王世襄先生五十年代在地安门古玩店买过一件,说是珍妃家的旧藏,二○○三
年拍卖卖了二三十万人民币。戴立克买的那个竹筒也很别致,口径只四厘米,高十一厘米,我去年找到一件也这样精巧。戴立克那件刻竹林七贤,我这件刻庭院祝
嘏图。这麽迷你的竹筒听说是古代女人收存发钗发簪的小筒,比笔筒诗筒香艳多了,跟《竹人录》里说庄绶纶在香筒上刻雾鬓云鬟一样消魂。回旅馆的路上,戴立
克滔滔议论版画家的竹刻钗筒和剔红香盒,说Charnwood不赶时髦只求精品真是解语花:「贵就贵吧,我迟早要买下那个装鸦片膏的盒子!」他说。我默
默盘算着哪一本古书上也许可以找到钗筒的纪录:"With an elegant gesture she untied a ribbon so
that her tresses fell over her shoulders. She shook her head."《Of
Human Bondage》里Ruth Chalice紮秀发的缎带远远比不上发钗发簪秀逸,轻轻拔下插进竹雕钗筒的那一瞬是宋词的风姿。

小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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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r 11, 2007, 1:10:25 AM3/11/07
to 约伯的天平
苹果日报 董桥2007-03-11小风景 再见Rackham

写彼得潘的英国作家J.M.Barrie那时候已经过时了,他的小说他的戏剧在伦敦旧书店里两三英镑买得到初版本。一九○六年那部《Peter
Pan in Kensington Gardens》不一样,故事世代传诵,又是Arthur Rackham画彩色插图,画黑白素描,八九十英镑算
便宜,画家签名本标价一百多两百英镑我见过两本。中国大陆把他的姓氏译作拉克姆,我译作赖格姆。「死了几十年还那麽红,」书商朋友威尔逊说。「我店里那
幅赖格姆的水彩画价钱再高我也不卖了!」那幅水彩画不大,画海景,笔调情调跟他的插图画完全不一样。写藏书指南的Seumas Stewart说,出版
社每年圣诞节都重印一些赖格姆画插图的书应市:「画得真好,功力够深,」他说,「可是他到底不是十八十九世纪的William Blake和
Thomas Bewick那个等级的大师,贵买将来未必可以贵卖。」一九七六年冬天,我在Long Acre一家旧书店看到一部一九一二年赖格姆画的
《Peter Pan in Kensington Gardens》,绿皮烫金,Hodder and Stoughton出版,Chelsea
Bindery手工装帧,相熟的老板说两百五十英镑可以归我!老天爷,Eric Gill和Robert Gibbings和Russell
Flint和John Buckland Wright画插图的旧版书跟我没缘我认了,没想到赖格姆竟然也是嫁给了斯巴达帝王的海伦!老板找出复印书中
赖格姆插图的一张画片送给我,画题《Looking very undancey indeed》:「粘在书中一一四和一一五页之间,」他说,「注
明"reproduced by kind permission of his daughter, Mrs Barbara
Edwards"」。

三十一年匆匆飘走,像浮云,像流水,那张漂亮的画片一直珍藏在书架上的一个卷宗里,偶然翻书翻资料看到了我恍如看到希腊神话里的海伦,有点喜悦也有点伤
感。春节放假那几天读了《postmagazine》里的〈Editions and distractions〉,我好奇到荷李活道Lorence
Johnston的Lok Man Rare Books去看看,竟然看到当年买不起的那部《Peter Pan in Kensington
Gardens》,时光倒流如梦,品相灿然如新,书中五十幅赖格姆的彩色插图一幅一幅井然穿插着粘在书页上,每一幅都有一张蝉翼棉纸保护,故事里肯辛顿
公园的仙女幼童妖魔顿时渲染了一层古色也散发了一缕天香。作家巴里的创意再丰盛终究抵不过画家赖格姆那管神奇的彩笔:Seumas Stewart一九
七二年写的《Book Collecting》错估了赖格姆魅力的寿命。那天,上环水坑口的斜坡路一绕进荷李活道我一眼找到右边石阶上的乐文旧书店。旧
楼房很宽敞,几座硬木书架在柔黄的灯光下照亮了一排排精美的图书,一张张皮革沙发椅听说是老板家族的生意,欧洲皮料拿去中国大陆制造的欧洲款式软椅。老
板庄士敦不像书商像商学院年轻的副教授,杂志上说他是南非开普敦大学工商管理学硕士,一九九四年旅居香港,开乐文也开了大半年了,跟Jonathan
Wattis开的地图专卖店Wattis Gallery和Yves Azemar开的IndoSiam Rare Books凑成荷李活道三家外国人
开的书局画店。

「算便宜些行吗?」我细细翻完那部翡翠那样鲜活的老书问庄士敦。他嗫嗫嚅嚅讲述这部豪华旧书的版本价值和市场前景,不带丝毫生意人的硬销口吻:「有些书
的价格我可以敲低些,」他诚挚的神情跟窗外的春光一样坦荡。「这本我做不到。」几个外国顾客进来找书,庄士敦趋前招呼,我再细细审阅小几上走过九十五个
春秋的绝代海伦:为她醉卧特洛伊沙场原是古来士卒征尘里的素愿!我昂首付钱阔步挟她回家。依稀记得Long Acre那家旧书店摆了几架子插图本精装老
书,老板绝对是版本专家,随手抽出一本他随口说得出书中插图的详细资料,书越老他越熟悉。只恨我实在买不起那些书,他好心陆陆续续替我找到一些着名插图
画家做的藏书票,Beardsley、Gill、Buckland Wright我终於都有了。

他劝我慢慢收集赖格姆画插图的几部名着:「我让你免息分期付款!」他说。我不想欠他这份贵重的人情,我们到底不是那麽深交的朋友。赖格姆画插图画的美女
迷死人,去年在威尼斯买到他画的《艾丽思漫游仙境》我算是圆了一个梦。听说,巴里的《Peter Pan in Kensington
Gardens》带旺了肯辛顿公园,肯辛顿市政会送了一把公园的钥匙给巴里,巴里把钥匙借给赖格姆让他随时游园写生,一笔一笔画出了那麽神奇那麽美妙的
一组传世插图,一九○六年的初版成了那年圣诞节红遍英国的畅销书,一红红了整个爱德华时代。他的作品在米兰在巴塞罗纳都得过国际艺展会金奖章,威尼斯
Charta书籍装帧作坊的老板说赖格姆画的人物意态最入骨:《Looking very undancey indeed》画出了褰衣踏青的风韵也画
出了佳人心中那一帘淡淡的幽情。

小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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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r 18, 2007, 7:44:48 AM3/18/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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苹果日报 董桥2007-03-18小风景 限印版《七智柱》

深秋午後Dorchester的天色比伦敦暗得早,寒风萧萧的路上苍老的绿荫抚慰苍老的城镇。我们的车子在幽静的小街上绕来绕去找不到那位书籍装帧老师
傅的家,暮色忽浓忽淡,天上飘起霏霏细雨,朋友试试按了按那幢小房子的门铃。应门的老婆婆说师傅生病住院,下个月先写信联系再来吧。车子开出朵尔切斯特
边缘才十几分钟,我们远远看到名作家Thomas Hardy的故居Max Gate,十九世纪末叶他买地兴建的红砖大宅门,一八八五年搬进去住到一九
二八年过世。小说《The Mayor of Casterbridge》我喜欢,听说是在这幢宅子里写的;妻子Emma一九一二年病故,哈代更在这里
写下最动人的情诗。车子转进蜿蜿蜒蜒的一段路,斜坡上浓浓的树丛里隐约藏着一间古旧的小房子,朋友说那是T.E.Lawrence一九二三年租来隐居的
Clouds Hill。我看不像:照片里的Clouds Hill四周是青青的矮树篱,一株株秀气的老树疏疏落落说是杜鹃;院子显得荒凉,书上说劳伦
斯搬进去的时候房子还真有点邋遢。他一九一○年在牛津读书考试考得出色,一九一九年又回牛津做研究员写出《The Seven Pillars of
Wisdom》。一九二一年一次大战後召开的中东和平谈判英国政府请他当顾问,当不了多久他觉得阿拉伯人又受骗了,化名J.H.Ross跑去当空军。几
个月後身份暴露勒令退役。一九二三年他又化名T.E.Shaw混进军部当陆军,不久萧伯纳他们替他说项让他调回空军去。他爱骑摩托车,一九三五年撞车亡
故。

我们路过朵尔切斯特那年是一九七七,英国发生两宗偷书案子,一宗在白金汉郡,米尔顿故居纪念馆遗失十九部珍版古书,米尔顿晚年长诗《失乐园》和《复乐
园》也遗失了,都是初版,一部一六六七年,一部一六七一年。故居是米尔顿避瘟疫的房子,宵小半夜破窗潜进书房撬开上了两道锁的贮藏柜偷走那两部市值一两
千英镑的典籍。另一宗是伯克郡一家私人藏书楼的一部劳伦斯《七智柱》失窃。听说那是一九二二年试版的限印本,作者签了名,市值两千英镑,藏书楼主人重金
悬赏希望追回珍藏,警方却说机会非常渺茫。《七智柱》太有名了,英国读书界说是最後一部写战争传奇的钜构,丘吉尔尤其推崇,把这部荒漠英雄传捧进历代英
文颠峯之作的殿堂:"One of the greatest books ever written in English lauguage"。劳
伦斯一九二二年在牛津试印过八部《七智柱》,一九二五年修定後又试印了一百部,一九二六年全书大改动再试印两百零二部,还越洋印了二十二部美国版。版本
学家都认定那几种试印本最珍贵,比一九三五年英美两地正式出版应市的初版本都要珍贵。《七智柱》的初版英国的出版社是 Jonathan Cape,美
国归Doubleday。劳伦斯出书追求完美几乎到了处处求疵的地步,我珍藏的这部是Jonathan Cape一九三五年特定限印版,由他亲自监督封
面到封底的编印和装帧素质,只做七百五十部,每部编号,我这部是手写钢笔字第六八九部,猪皮烫金的书脊,封面也烫金烫出一对交叉的古剑配上劳伦斯手写
的"The sword also means cleanness and death"。书中收四十七幅插图,四幅彩色,四幅摺页地图,三页劳伦斯
的原稿影印。为了印这部书,他一边监制一边筹钱,一百七十本读者预订预缴的书钱收齐了还理不清昂贵的制作费,临时摘录书中章节先出版《Revolt
in the Desert》套点资金还债。

求学时代赶时髦读《七智柱》我嫌闷半途放弃。七十年代在伦敦英国广播电台上夜班认识一位渊博的阿拉伯作家,我听他讲解这本书的内涵和意义,有些褒,有些
贬,我用心细读细学才慢慢读出兴味,回想六十年代看彼得奥图主演的《阿拉伯的劳伦斯》不禁为他拿不到金像奖叫屈!劳伦斯与阿拉伯的情缘其实并不十分绵
长,他读牛津时期爱上考古学,爱上中东史,学会阿拉伯语文,一九一○到一四年参加挖掘Euphrates河岸Carchemish遗址,跟英国情治机关
搭上关系,一次大战时期刚直英勇的作为换来阿拉伯人对他的敬重和信赖,赢得"Lawrence of Arabia"的声望,一九一八年土耳其战败後他
跟着阿拉伯部队开进大马士革的事蹟算是他沙漠枭雄岁月的壮丽句号。劳伦斯长得瘦小,萧伯纳夫妇几乎当他义子那样照顾他,E.M.Forster尤其仰慕
他那对浅蓝色的眼睛。那天,朋友碰不到书籍装帧师傅显得有点惆怅,他说有两部书赶着改装皮革封面邮寄美国,一部是《七智柱》,还有一部是Robert
Graves的《Goodbye to All That》:「都是漂亮的战争经典,格雷夫斯还写过《Lawrence and the
Arabs》,一个活到九十岁,一个只有四十七!」车上一位牛津博士生说中东政局如痈如癌,劳伦斯再多加写几根智慧之柱也枉然!我们都说关键是他阐释了
他经历的一段历史。去年,伦敦苏富比书籍拍卖会上他的着作和书信竞投激烈,几十部书籍装帧师傅装帧的《七智柱》听说都高价转手。

小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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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r 24, 2007, 10:23:05 PM3/24/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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苹果日报 董桥2007-03-25小风景 追念J.S.P.的书房

荷兰女艺术家Irma Boom设计装帧的一部新书《Sheila Hicks: Weaving as
Metaphor》得了今年德国莱比锡书展金奖章,大会表扬她做出了世界上最美丽的书:"The Most Beautiful Book in
the World"。这本书去年由耶鲁大学出版社出版,在纽约跟Sheila
Hicks的纺织品一起展览,得过好几项奖状了。我只在美国报上看了这部书的照片,很现代,现代得像一本上市公司的年报,丝毫不带书卷气。这位女艺术家在阿姆斯特丹设作坊,设计的书都花了心血,有一本书的书页边缘听说左翻浮现一朵郁金香,右翻露出一首荷文诗。

她的事业让我想起英国十九世纪工艺美术家William Morris,想起Kelmscott
Press,想起电子的年代里难得她还关心书籍装帧的求新求变。莫理斯是社会改革家,是社会主义信徒,他憎恨工厂大量制造工艺产品,一心致力重整传统手艺价值;布姆小姐毕竟比莫理斯幸运,不必背负十九世纪知识分子的许多包袱,她的艺术纯粹是她的叛逆的宣泄也是她的生意的应对,可以偶尔因袭传统偶尔摒弃传统。可惜我没有兴趣要她做的香味书籍,也没有兴趣要她不印页码没有索引的书。我只同意她说的一句话:"At
a time when the Internet is so powerful, making books is more and more
important"。

那天,打电话提醒我看报上布姆小姐得奖消息的是新加坡老朋友罗门。罗门和我几乎整个七十年代都在伦敦谋生读书听音乐逛旧书店。那是拮据而快乐的岁月:买到一本private
press的旧版好书伦敦天色再灰再冷我们心中总是一片春暖;捡到一两款Mark
Severin的藏书票街边小食店的下午茶绝对比Savoy香甜;买不起find
bindings泡图书馆玩赏老世纪一些皮面老书竟也彷佛消受了一段欢愉的婚外情。一九七八年一个偶然的机缘,罗门和我在英国藏书家J.S.P.的书房里见识了五千多部皮面精装的历代传世经典,有的是原装,有的是重装,十九世纪英国书籍装帧巨匠Joseph
Zaehnsdorf装帧的名着少说也有几百部,他的儿子William
Zaehnsdorf继承父业活到一九三○年,J.S.P.跟他交朋友,交给他装帧的书听说也不少。罗门和我在他的书房里消磨两个多小时,听他说皮革说装帧说纸张说书瘾,我们访书读书藏书的情趣从此染上了一层古籍封皮的古色和古香。

隐约记得那所老房子在Hamptead Hill
Gardens。进门过道墙上挂着一套十张工笔花卉老版画,登上客厅迎面是三幅尺寸相同的人物油画,仿十八世纪英国画家Haydon的画风,彩色沉穆,情韵古雅。一堂桃木古典家具配上大大小小的皮面沙发,柔黄的几盏壁灯一照,木色深幽,皮光润亮,那是最名贵的闲适了。是罗门的美国朋友Suzie带我们去的。她说她来英国求学第一年寄宿在这位父执的这所广厦里,第二年搬出去住了半个学期又搬回来:「这里有最慈爱的老人,最渊博的书房,最甘香的厨娘,」苏丝说。「他们惯坏了我!」

J.S.P.跟罗门谈起战前新加坡的许多往事,说他从前在马来亚投资过橡胶园。他问我香港罗便臣道何生记杂货舖还在不在,说是五十年代他住过罗便臣道,他的家族生意在香港开过分号。「我喜欢马来亚的树林,喜欢香港的半山,」他拍拍罗门的手背说,「新加坡我只喜欢
Raffles饭店酒保调的马提尼,跟我调的这几千部藏书一样讲究。那是艺术!」

书房里的藏书分类整齐:十七、十八世纪文史、政治、传记之外还有一批垂钓指南和园圃揽胜;十九世纪文学名着每一种都有好几个版本,一个作家一个颜色的皮面烫金装帧;藏书界归为modern
first editions的名着要哪一部他有哪一部,作家签名本尤其又多又精。「我喜欢Sir Arthur Conan
Doyle的福尔摩斯探案小说,」他说。「他的所有着述我全收齐了。他的英文真好。」好莱坞拍过好几次电影的《The Hound of the
Baskervilles》他认定是柯南道尔最好看的小说。一九五九年拍的那部片子我在台湾读书的时候看过,原着倒是听他说了才到图书馆找来读的。
J.S.P.收集英国着名老杂志《The Strand Magazine》全套,一律重装封皮,连载《The Hound of the
Baskervilles》那几期的重印再版他都有:「追看故事的人抢购杂志!」书房里所有柯南道尔的书全部是小Zaehnsdorf精心装帧,我当时当然没有料到漫漫二十九年之後我在香港庄士敦的旧书店竟然遇到了小Zaehnsdorf装帧的另一部《Baskervilles》。是一九○二年初版第一次印刷,第十三页第三行的"your"误植为"you":那是当代版本学家都注重的错体,第二次印刷改正了。这部书选皮考究,手工考究,封面内页下端一行烫金小字"BOUND
BY ZAEHNSDORF",字体尺寸跟J.S.P.书房里他装帧的那些书一个款式。我在电话里告诉罗门说我忽然想起J.S.P.年轻的时候长得一定跟小说里的Sir
Henry Baskerville一样英挺。「听苏丝说老先生七年前去世,那批漂亮的书早就散到美国去了,」罗门说。「儿子孙子没有一个爱看书,太可惜了!

小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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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pr 1, 2007, 10:54:26 AM4/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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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朗的底牌和风险
英国海军士兵被伊朗扣留,局势非常微妙
Großansicht des Bildes mit der Bildunterschrift: 英国海军士兵被伊朗扣留,局势非常微妙

伊朗总统内贾德针对来自联合国安理会加强制裁的决议,再度表示了德黑兰的强硬立场,伊朗与英国之间围绕被捕英国海军士兵问题的角逐,进入非常微妙的下一
轮;有消息说:德黑兰有意利用15名被捕英国士兵来交换美国人不久前在伊拉克逮捕的五名伊朗外交人员。围绕伊朗局势,记者一通专访了德国之声波斯语组组
长法鲁基博士,和他探讨伊朗作为中近东局势中的重要玩家到底有什么底牌和风险。

问:法鲁基博士,伊朗现在一方面示强,对联合国安理会通过制裁决议不做任何妥协,反而变本加厉;但另一方面,虽然威胁限制与国际原子能机构的合作,但毕
竟没有中止这样的合作,这样的战略背后有着什么样的意图呢?

法鲁基博士: “我想伊朗有两个并行不悖的计划,一边是伊朗事实上害怕美国真正会动武,这反应在德黑兰愿意保持谈判,愿意通过谈判继续合作,甚至表示任
何谈判伊朗都愿意加入,而且始终如一,不但和国际原子能机构如此,和西方也同样;但另一边是整体挑衅性的外交政策。保守势力的这个政策的思路是表示:伊
朗具有把握局势的能力,具有无视任何国际压力来实现自身政治诉求的能力。但我以为伊朗必须面临的问题是:到目前为止,伊朗领导层基于错误的判断,作出了
错误的抉择。比方说他们一直认为俄国人和中国人出于其自身利益,也会拒绝和美国人合作。但现在通过的联合国决议刚好证明了,包括对整个中东局势的态度
上,俄国人,中国人与西方人之间存在着非常广泛基础的共同利益。”

问: 您谈到俄国人。和中国人相比,俄国人的思路有所不同。中国人更为接近美国人的利益判断,而俄国人正在在全球组建天然气卡特尔组织,这是全球性地缘
政治的部署,一旦成功,包括向伊朗这样的国家,也都会直接或者间接地被纳入到其中。到底是什么让俄国人不能一以贯之地支持伊朗人呢?

法鲁基博士:“其实从一开始我们就可以看到伊朗人认为俄国人是自己的同盟者,这个判断的错误。因为从一开始,俄国人就在比如向伊朗提供替代浓缩铀设备
上,设置障碍,对双边合作提出强烈质疑。先说是因为财务支付上的原因不能如期实现;然后俄国人亮出底牌,说是只要伊朗人不中止自己的浓缩铀计划,俄国就
不能提供这样的替代可能性等等。同时,这再一次说明,就俄国人自身利益上看,俄国并不希望看到伊朗真正成为本地区非常强大的一只力量。在如何判断伊朗,
如何判断伊朗在本地区应该和能够扮演的角色上,俄国人本质上和美国人是有着相似的看法的。”

问: 但伊朗人现在用以威胁西方的,毕竟不只是言辞,而是行动。比如伊朗对中东很多地区和国家都有着很强烈的影响,叙利亚,黎巴嫩,甚至伊拉克的什叶派
武装组织等等,伊朗现在保守的总统内贾德手中,到底还有多少王牌可以出,来对付无论什么样意义上的西方试图按照自己的路线图来安顿中东的努力呢?

法鲁基博士:“不错,伊朗的确对比如黎巴嫩,加沙地带的巴勒斯坦人,真主党势力以及伊拉克的部分政治派别有着很大影响。不过,我们在判断这样的影响的时
候要很谨慎,因为伊朗不能毫无顾忌地真正去影响比如南部伊拉克的什叶派人群,而自己不会受到来自国内其他派别的压力和威胁。最近的例子就是,因为伊朗过
份介入对什叶派的支持,所以发生了来自伊朗内部的巴鲁申人针对政府的抗议与抗争。”

小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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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pr 1, 2007, 10:55:16 AM4/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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苹果日报 董桥2007-04-01小风景最後,迷的是装帧

从前,我买过两本彼得兔盈掌小书,淡淡的水彩插图画得真漂亮。女作家Beatrix Potter会写又会画,一八六六年生,一九四三年死,天生聪明,
家道又丰沛,没有上过学堂,家教辅导下读书画画,一八九三年写给她的保姆的小儿子 Noel的信说她不知道这封信该写些什麽,只好讲四只小兔子的故事
了:"My dear Noel, I don't know what to write to you so I shall tell you
a story about four little rabbits..."从此,《The Tale of Peter Rabbit》一小本一小
本出版,红透全世界英文读书界。她在湖区经营的庄园成了六本彼得兔和十几本动物故事的背景。不是在英文世界里渡过童年不熟悉英文儿童文学。七十年代我常
常在伦敦几家相熟的旧书店翻看儿童书,彼得兔之後是Lewis Carroll的艾丽思,是J.M.Barrie的彼得潘,是Kenneth
Graham的《The Wind in the Willows》,是Hugh Lofting的《The Story of Doctor
Dolittle》,是A.A.Milne的小熊温尼。插图漂亮的我都买一两本玩玩,Arthur Rackham画的艾丽思和彼得潘买不起精装买平
装;泡特画的彼得兔那时候也还不那麽贵,还有Ernest Shepard的小熊温尼线条画。Baldur书店後门外斜坡上那几株树老板巴顿先生说是冷
杉树,泡特给诺埃尔的信上讲明彼得兔跟兔妈妈住在冷杉树根里:「我从小梦想自己睡在那样一处沾着泥香的地方!」我的书商朋友一脸稚气。

泥土的芳香留在人人心中留到老。巴顿说艾丽思偷看姐姐读的书发现书上没有插图没有对话:"...and what is the use of a
book without pictures or conversations ?"她说。巴顿从此一生喜欢有插图有对白的书。天气热得艾丽思想睡,
采雏菊编花环又太费手脚了:"suddenly a White Rabbit with pink eyes ran close by her"。
巴顿从此一生喜欢小白兔、小树林,彼得兔不说,彼得潘肯辛顿公园里的小精灵也都在树丛里出没,他乐透了。一九七六年,给小熊温尼画插图的画家
Ernest Shepard去世了,那年刚巧是小熊温尼五十岁生日,旧书专家朋友威尔逊在The Book Bay买了一批儿童文学,送了我一本第六
次印刷的小熊温尼故事书《When We Were Very Young》:「但愿你喜欢舍巴特的插图,」他说。「我常常在想,没有这些插图,米尔恩
的书会那麽红吗?难怪舍巴特晚年一提起小熊温尼总是悻悻然说 "that silly old bear"!」那天,我请他跟我的老朋友李侬
Leonora在罗素广场一家小餐馆吃午饭。那天,李侬跟威尔逊买了四张小熊温尼插图复制本,小小四张画分开四格镶在一个小镜框里,写明是《The
House At Pooh Corner》的插图。那一阵子威尔逊刚给李侬陆续找到舍巴特的两本自传,一九五七年的《Drawn from
Memory》和一九六二年的《Drawn from Life》。「小熊温尼图文结缘结得那麽好,原作者米尔恩跟画插图的舍巴特竟然不是深交的朋
友!」李侬深邃的眼神荡起一丝迷惘。

是E.V.Lucas 推荐舍巴特替米尔恩的诗文画插图,听说米尔恩起初不同意,嫌舍巴特是个"perfectly hopeless"的画家,後来画
开了慢慢看出画里的线条的确老练,还说他将来死了要请舍巴特装饰墓碑!E.V.Lucas是书虫,他编的蓝姆兄妹书信集我迷蓝姆的时期读了;他的自传
《Reading, Writing and Remembering》也很好看。他学问博杂,在Brighton一家书店做事读书读得渊博了,下笔
快,着述多,编书也多,在《笨拙周刊》Punch做过几年编辑。"Winnie-the-Pooh"的温尼原来是伦敦动物园一头加拿大黑熊;Pooh是
公园一只天鹅的名字,米尔恩的儿子 Christopher Robin合二为一给小熊起名「小熊温尼普」。舍巴特笔下的小熊倒是用了他儿子
Graham的玩偶小熊做蓝本。插图家从小跟外公学画,又是Royal Academy School的高材生,油画功力深,画线条插图有骨有肉,作品
都在《笨拙》发表,生平画的唯一一幅小熊温尼油画二○○○年在伦敦拍卖会上卖了二十八万多美金。他画《柳林风声》的两幅彩色插图真迹去年也卖了三万多英
镑。早年我在伦敦Paul Minet的书店里看到一张舍巴特小熊温尼的原画,价钱不太贵:「不要买这些,」他说,「该买四本小熊温尼的初版本,皮面精
装的初版最值得藏!」找齐四本不容易。买齐四本也太贵太贵了。我只有一本《The House At Pooh Corner》,一九二八年第一次印刷
的豪华初版,红皮烫金,品相极好。这本书的初版分三种形式传世:精装初版的封皮有红皮蓝皮两款;第二种是布面硬皮初版;第三种作者米尔恩和画家舍巴特都
签了名,只签三百五十本,我缘悭一藏。集藏旧书的癖好真是有因有果,R.M.Williamson的《Bits from an Old
Bookshop》里说,书痴先是只买要读的书,继而搜买想读的书,再则立心读遍存书,最後捧回家的全是些装帧美丽的老书,就算读不懂书中的绝种文字也
硬要买来玩赏:"...but by-and-by he takes home books in beautiful bindings and
of early date, but printed in extinct languages he cannot read."我想我快进入第
四期书痴了。

小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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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pr 9, 2007, 7:30:31 AM4/9/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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苹果日报 董桥2007-04-08小风景 济慈的欢愉
美国出版家William Targ一九七五年那本回忆录《Indecent Pleasures》写印书藏书的故事十分好看。他是英国藏书家
John Carter的好朋友,那些年我们都在读卡特写的藏书指南和猎书琐忆,读了这本《不雅之趣》才晓得卡特跟纽约第五街Scribner的珍本书
部门过从很密,
专替他们在英国搜猎古籍转运美国。听说那是一九三五年到一九五六年的事,连谷登堡《圣经》他们都经手买卖过两部。Gutenberg Bible是十五
世纪出版的拉丁文《圣经》,是德国金匠Johann Gutenberg发明活字印刷术之後出版的第一部活字印刷的书。
塔克说他一九七一那年竟然在Scribner买到John Keats名诗《Endymion》初版,高兴得不能再高兴。那首诗开笔第一句千古绝
唱:"A thing of beauty is a joy forever",济慈那时候才二十几岁,衞道之士看不顺眼群起攻击,有些文评家还考证
出济慈体质虚弱,经此一骂,身子大坏,果然逃不过二十六岁的寿限!塔克赞叹写得出这句佳句的诗人几乎大可封笔罢吟了:"When a line
like this hits a poet, what can he do for an encore?"一年冬天,我在伦敦买到Adrian
H. Joline写的《Meditations of an Autograph Collector》,雪夜闲读读到一段掌故说,济慈初稿起句
是"A thing of beauty is a constant joy",一时大喜,问身边一位学医的朋友说:"Isn't this
good?"医生答说好是好,似乎还少了些什麽:"Yes, but it seems to lack something."济慈想了一想,终於弃
掉"constant"镶上"forever"在句尾。
收藏名人笔迹的若林不相信济慈改诗的这段掌故实有其事,他觉得任何诗人都不会坐在医生朋友旁边说:「我想我要写《恩底弥翁》了。这句起句你说好不好?」
我倒不是这样看。济慈写下这句起句的时候一定还没有想好题目;照常情推断,诗人写下好诗忍不住要跟朋友分享一下一点不奇怪。再说,若林是个收藏家,收藏
家天生都偏爱掌故,跟自己藏品相关的掌故尤其求之若渴;我起初不明白若林为什麽情愿相信济慈这段掌故是假的,想深一层,假如他像塔克那样幸运买到了《恩
底弥翁》初版,我想他一定会说那段掌故是真的了。
美的事物确然常常给我带来欢愉;美的事物一旦归我拥有,那份欢愉确然更是无尽的欢愉了。喜爱收藏的人都消受过这样的雅缘。当初拜读王世襄先生的《自珍
集》我真是渡过了好几个欢愉的深宵,那些竹木牙角那些文玩名器全是文人梦中的极品,几位集藏竹刻的朋友都告诉我说最想收藏那件清代竹根圆雕的采药老人,
我说万一遇到了我也会倾囊购藏。王老先生在注文里说,那是六十年代初在北京东华门宝润成初见,店东讲明是藏家寄售,价码标得相当贵,商议难谐,藏家收
回。过了一年,东西又出现了,价码悍然调高三倍,王老先生吓坏了,「不敢再议,如数交付,挟之而归」!老先生写的那段说明文字典雅得不得了:「长髯一
叟,束发岸帻,腰围兽皮,身就山石,半倚半踞。左手持芝,右手抚石,旁置篦篮,斜插竹枝桃实,瑶草琼葩,所写殆采药深山,掘摘已多,适逢佳境,驻足小憩
之景...」。我的英国朋友戴立克在剑桥读中文,热爱东方艺术,收藏中国文玩无数,他读了《自珍集》图文来信说那也是"a joy forever",还开
玩笑引了《恩底弥翁》里那句"They always must be with us, or we die"!终於,济慈显灵了,月神Selene
爱恋的青年牧羊人恩底弥翁化成采药的老翁投宿我家:我买到一座清代竹根圆雕采药老人,比王老先生那件矮几个厘米,布局刀工竹色六、七分相同,艺术风格跟
刻竹名家封锡禄那一派相近,当是同时代竹人临摹之作。我寄照片给戴立克看,他收到了打电话恭喜我,说我的欢愉从此也应该是无尽的欢愉了。
那本《集藏手迹沉思录》我是在伦敦Bloomsbury旧书店买的,店堂不大,依稀记得是在 Chancery Lane和Gray's Inn那一带
的Great Ormond Street,老板娘叫Teresa,卖很多音乐书籍,知道我在搜集书话,有一天找出若林这本厚厚的初版给我,真皮书脊烫
金字,坚持只肯收我两英镑:「是我消闲读的书,」她说。「半卖半送送给一个骑上了癖好的人吧!」她翻出第一三七页要我记住疯人院里那个病号说的话。说的
是美国一位善心人去参观一家疯人院,院里有个病号劈开双腿坐在一座木架上作骑马状。善心人为了逗病号开心趋前高声说:「你骑的可真是一匹上好的马啊!」
病号听了大声骂道:「马个屁!这不是马;这是个癖好。」善心人说:「那有什麽不同?」病号说:「不同,天大的不同!骑马的人可以随时下马,骑上了癖好你
一辈子也下不来!You can get off a horse, but you can never get off a hobby!」二、三
十年过去了,走笔至此,我忽然记起Bloomsbury书店书架边上挂着好几张音乐家、诗文家的小画像,拜伦那张是黑白,济慈那张敷上淡彩:「是些书贼
从老书上裁下来卖的,」老板娘说,「太可恶了,我遇到一张买一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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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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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pr 15, 2007, 3:18:30 AM4/15/07
to 约伯的天平
苹果日报 董桥2007-04-15小风景画《鲁拜集》的人

古波斯诗人Omar Khayyam四行诗集《The Rubaiyat》英译本我少年时代有过一册,是我的家教英文老师送给我的,皮装袖珍开本,读高
一那年我喜欢的一个女同学见了喜欢,我欣然转送给她。好几年後我买过两三次这本诗集,旅居英伦那些年更在旧书店里遇到过几十种精装版本,又漂亮又昂贵,
摸摸翻翻过过瘾而已。郭沫若的中译本《鲁拜集》译文也典雅,读起来却比不上十九世纪英国作家Edward Fitzgerald的意译玄远,难怪菲茨杰
罗的译本成了英国文学名着,连大诗人艾特都着迷,从小读到老,老了写信给朋友还在念叨:For I remember stopping by
the wayTo watch a Potter thumping his wet Clay:And with it all-
obliterated TongueIt murmur'd --- "Gently, Brother, gently, pray!"

我最想要一本Edmund Dulac画彩图的英译《鲁拜集》,英伦旧书店里见过好几部非常精美,可惜价钱都超乎我囊中买书的涓滴。有些重装的真皮封面
尤其贵气,我尤其想要也尤其要不起。听Cecil Court一位老书商说,英国书籍装帧名匠Francis Sangorski装帧的《鲁拜集》最为
炫丽,一九○四年做的一部一九○六年在法兰克福书展上卖掉了。一九○八年再做的那部封皮上镶了各种宝石缀成的图案,一派东方贵胄气息,是大书商
Henry Sotheran下面的人擅自订制的,讲明做得越奢华越好,做了出来账单吓坏老板,吵了半天才摆平。「一九一二年,这部书拿去伦敦苏富比拍
卖,」老书商说,「纽约商人Gabriel Weis买了,托运商交给铁达尼号邮轮运去美国。四月十四日,首航的铁达尼在大西洋上触冰山沉没,船上一千
五百多名乘客罹难,那部书也不幸海葬了!」老书商喜欢聊天,满肚子杂学随时等着客人去挖掘,越挖他越起劲,他说更可怕的是沉船不到十个星期,装帧那部
《鲁拜集》的桑格斯基在Sussex游泳竟也溺毙了:「书和人一样,」他说,「各有吉凶运数,注定的!」又过了十几二十年,桑格斯基作坊里一个小师傅一
时兴浓,照当年老前辈留下的图样又装帧了一部《鲁拜集》,装好了刚巧二次大战爆发,小师傅把书藏在地窖里,没想到德国飞机轰炸伦敦,一枚炸弹炸塌了地
窖,那部精致的书终於也炸毁了!

书籍装帧要有书卷气,要清贵不要华贵,太华贵了恐怕会折寿。我在大英图书馆见过的那部精装《鲁拜集》听说是桑格斯基作坊早年装帧的第三部《鲁拜集》,远
远没有前两部奢华,运命境遇果然也安稳得多。这部四行诗集的原作者十一世纪波斯诗人欧玛.海亚姆一生用心用力的其实是数学与天文,学术成就不小,写《鲁
拜集》听说继承了不少古波斯的文学遗产,海亚姆原创的哲理和诗句并不太多。这部书饮誉西方文坛一百五十多年,靠的真是菲茨杰罗的英文译本了。都说译文是
借句发挥不是依句翻译,海亚姆笔端飘下一片落叶,菲茨杰罗的稿纸上瞬间是满山的秋色:教我读《七智柱》的阿拉伯作家说原作意境绝没有译作磅。等了好多年
也找了好多年,我终於有缘收存一部杜赖克画彩图的《鲁拜集》,是伦敦Hodder and Stoughton一九○九年出版的布面烫金大开本,二十幅
工笔浓彩插图跟菲茨杰罗的妙笔配成绿叶牡丹,随时翻阅都翻得出一缕古东方的神秘情调。那是杜赖克操控色彩鈎勒人物点染背景的精绝本事,画勃朗特姐妹的小
说画《暴风雨》画《睡美人》,他的画笔透露了西洋矜持的意绪和轻灵的体贴;一旦画《鲁拜集》画《天方夜谭》,他的艺术性情呵护的是灯火阑珊下月色的寂寥
和市集的风霜,难怪英伦爱书猎书的同道都赞叹二十世纪初叶「插图礼品书籍」 illustrated gift-book两位顶尖的插图画家:
Arthur Rackham和Edmund Dulac。

杜赖克其实比赖格姆小十五岁,一八八二年生於法国南部城市图卢兹,从小喜欢画水彩画,一生靠水彩画吃饭。他读过两年法律系才转去美术学院完成学业,一九
○四年二十二岁到英国闯天下,先画勃朗特姐妹的小说插图,再替一些杂志画零星漫画。赖格姆画彼得潘的时候杜赖克画《天方夜谭》,然後是名着一本接一本画
个不停。Cecil Court那位老书商说杜赖克一辈子赚钱却一辈子闹穷:「插图、漫画之外还给人画肖像,给人设计服装,给人布置舞台,给英国政府设
计邮票设计钞票!」老书商说。「杂七杂八的差事他接得真多,做每一件差事倒是一点不马虎。那是老一辈人敬业的精神,二十二岁忙到一九五三年七十一岁临终
还放不下心。」听说杜赖克的插图制版印书之後原画大半拿去卖,我到现在还在等机缘想买一张挂在书房里怀旧。

小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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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pr 22, 2007, 2:01:50 AM4/2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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苹果日报 董桥2007-04-22小风景 画里郁风

黄苗子先生写齐白石逸话〈巨匠的光环〉说,一九五一年他和郁风有一天去拜访白石老人,郁风拿出炭条画纸画了一幅老人作画的神情,老人十分喜欢,却又知道
郁风没有把画送给他的意思,他於是拿起毛笔在画上题了几个字:「郁风女士艺精,为白石画像甚似,然非白石所有,予记之」。苗子先生说,「老人晚年较少说
话,幽默感却常表现在题记中」。郁风画的那幅素描画得真神妙,炭条写生的功力绝对不输徐悲鸿,跟她画黄宾虹画叶恭绰一样了不起,懂画藏画的人遇到这样的
珍品贵些也乐意购藏。听说,郁风不但很不愿意送画也很不愿意卖画,偶然开画展顾客下了订金,临了她还会反悔舍不得交货!齐白石的画让人打秋风打多了,老
人不仅知趣也许还暗暗佩服郁风的原则,欣然立据存照。老人通情,郁风在理:藏家不求画,画家不送画,那是最公道的规矩,破了这套规矩,社会再文明难免还
显得不那麽体面了。其实我老早留意到郁风不但脾气洋化礼数洋化连品味也偏向洋化,和她那一代的民国女子不太一样。她总是方方正正,总是刚刚烈烈,对人对
事从来不跟你瓜瓞绵绵纠缠不清;她的画艺画品也从来带着几分欧洲二十世纪初叶颓废的激进和沉实的浪漫,跟她的衣着打扮一样,端庄而飘逸,明丽而合度。

许多朋友见到黄苗子都直呼「苗子」,见到郁风都直呼「郁风」,明明是後生晚辈也这样叫,洋派极了。我结交两岸三地的前辈习惯了必恭必敬,林文月尽管准许
我叫她名字我还是不好意思叫,何况黄苗子和郁风那样的老前辈。有一年,林海音读了黄苗子写林海音先翁夏仁虎往事,寄来《旧京琐记》和《清宫词》要我得便
转寄给苗子郁风。黄先生和郁大姐那时候已经在澳洲居住多年,收到夏仁虎遗着很快跟夏承楹林海音通信通电话,缘悭一面的两家人从此成了林海音致郁风信上说
的「不是一见如故而是一谈如故」了。郁大姐比林先生大几岁,都是老民国年间成长的同代人,都经历过现代中国的风云岁月,一个在台湾渡过国民党绝地的长
夜,一个在大陆遭逢共产党滔天的祸殃,暮年结识,彼此恬淡的心境怀抱的倒是风雨归舟的欣忭了。二○○一年十二月三日林海音在台北逝世,十二月八日郁风写
〈追思林海音〉,她说二十年前看小说改编的《城南旧事》电影,她蓦然觉得她和林先生像姐妹一样亲:她的童年和我的童年,同是二三十年代,同在一个古城北
京,连家庭环境都那麽相似:有父亲母亲和一群弟妹,自己是老大;有旧文化传统,上一代去过日本,呼吸了新空气回来。她今年83岁离开了这个世界,我却是
85岁。当我回忆我的童年时,隐约出现的情景,已经分不清是我自己的经历还是《城南旧事》中的影像。

黄先生和郁大姐旅居布里斯本那几年我跟他们的书信交往最频密。黄先生那时期在为台湾故宫博物院撰写钜着《八大山人年表》,郁大姐画画不辍,写作不辍,作
品又多又优秀,我工余苦苦研读明代高濂的《遵生八笺》和相关的一些古籍材料,每有疑难总是写信传真请教满肚子学问的黄苗子,黄先生也总是立刻回信为我释
疑。他的信长则数十行,短则三五句,大姐经常还在信笺空白处写些琐事琐感,细致的心思尽见机智和风趣。我猜想那是两老生平一段宁静、舒坦、顺心的异域生
活。大姐敬慕林海音一生相夫教子写作创业,说是「我不禁惭愧地想到,曾经被我青年时代自以为革命思想所鄙夷的『贤妻良母』这个词儿,已由林海音赋予全新
的意义」!那是一个一生为家国多难发愤求强的旧时代闺秀的省悟。在这样的意绪里,郁风的文字总是带着一股异常节约的隐痛,读来更像一页痛史谦卑的脚注。
写〈三叔达夫〉的长文里,家事国事的交融固然动人,郁达夫「五四」的翩翩长衫飘逝处,这位侄女儿的执拗和牵念尤其绵亘:「我又想,如果他活到六十年代、
七十年代,让他亲眼看到那种种比敌人更残忍的暴行,比『附逆』更丧尽天良的行为,他更会感到『中国人千古洗不掉的羞耻』,而愤怒到甚至失去精神上的支柱
吧」,她说。

我很喜欢郁大姐画的一幅向日葵,去年春节她送我的文集《故人.故乡.故事》封面上配的正是这幅画:浓彩中展露果敢的企慕,秀拔里潜藏坚贞的沉郁,远看近
看都那样绵邈那样牵情。读她的文章读她的画,我读到的往往是中国现代史一袭微茫的背影,而今她九十一岁溘然走了,那袭背影彷佛也隐然走进了她另一幅画里
的三叔郁达夫故居:庭院萧萧,花木萧萧,楼上露台晾晒的几件旧衣衫在微风中晃悠,天色渐渐阴晦,是掌灯的时候了。

morrowwi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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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pr 22, 2007, 4:37:06 AM4/2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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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苗子,郁风他们那一代在"解放前"受过真正良好的一代已经所剩无几了,懂得怎么去办教育的人存在一个巨大的断层.


黄先生和郁大姐旅居布里斯本那几年我跟他们的书信交往最频密。黄先生那时期在为台湾故宫博物院撰写钜着《八大山人年表》,郁大姐画画不辍,写作不辍,

> 品又多又优秀,我工余苦苦研读明代高濂的《遵生八笺》和相关的一些古籍材料,每有疑难总是写信传真请教满肚子学问的黄苗子,黄先生也总是立刻回信为我释
> 疑。他的信长则数十行,短则三五句,大姐经常还在信笺空白处写些琐事琐感,细致的心思尽见机智和风趣。我猜想那是两老生平一段宁静、舒坦、顺心的异域生
> 活。大姐敬慕林海音一生相夫教子写作创业,说是「我不禁惭愧地想到,曾经被我青年时代自以为革命思想所鄙夷的『贤妻良母』这个词儿,已由林海音赋予全新
> 的意义」!那是一个一生为家国多难发愤求强的旧时代闺秀的省悟。在这样的意绪里,郁风的文字总是带着一股异常节约的隐痛,读来更像一页痛史谦卑的脚注。
> 写〈三叔达夫〉的长文里,家事国事的交融固然动人,郁达夫「五四」的翩翩长衫飘逝处,这位侄女儿的执拗和牵念尤其绵亘:「我又想,如果他活到六十年代、
> 七十年代,让他亲眼看到那种种比敌人更残忍的暴行,比『附逆』更丧尽天良的行为,他更会感到『中国人千古洗不掉的羞耻』,而愤怒到甚至失去精神上的支柱
> 吧」,她说。

这是中国历史最黑暗的一页.

小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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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y 1, 2007, 10:12:18 PM5/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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苹果日报 董桥2007-04-29小风景 沉香记

菲利普坐在伦敦国立画廊展览厅里等赛莉。她的倩影在他心中飘来飘去,这个不属於城市的清丽少女,花店里兰花杜鹃丛中的矢车菊。在肯特郡的山乡采啤酒花的
时候他已经想到要带她住在朵塞特郡的小洋房里陪他行医。是星期六下午,他喜欢坐在画廊里看画,想她,等她。她来了。他嗫嗫嚅嚅对她诉说许多藏在心里的
话。他说他想娶她。她说她不想毁掉他出国旅行的心愿。他说他其实已经顾不了那些了:"But don't you want to marry
me?" 她说:"There's no one else I would marry." "Then that settles it",他
说,"I'm so happy." 赛莉笑得很甜说她有点饿了。他们走出画廊停在栏杆前辽望特拉法尔加广场。出租车私家车公共汽车满街穿梭,路人熙来
攘往,阳光一片艳丽。

我这一代的书痴谁都读过毛姆的《人性枷锁》,谁都讨厌Mildred,谁都喜欢Sally。一九七八年南洋庄大哥第一次欧游经过伦敦一定要我带他到国立
画廊,一定要站在大门前辽望特拉法尔加广场:「七百多页的小说最後几页的情景此生难忘,」他说。「我太想走进小说里的这一幕。」也是星期六午後,满街的
汽车满街的路人满街的艳阳,我蓦然瞥见大哥疲惫的眼神蒙上薄薄一层泪影。他是我在罗马的老朋友大林的表哥。那年,他先游遍意大利名都胜城再去法国看朋
友,回程逗留英伦那几天大林嘱咐我陪他各处看看:「一个学贯中西的南洋世家子弟,没有结过婚,没有出过远门,麻烦你照料一下!」大林说。「集藏初版洋书
大哥是专家,还有明清竹木牙角家传也甚丰,值得向他讨教。」

那四天三夜我请了假天天到旅馆接他出去玩,带他去找他要找的书店画廊古董舖。大哥快五十了,身材高瘦,满脸嶙峋,微微上扬的眉毛和常常下垂的嘴角是他人
缘单薄的写照:有点孤僻,有点拘谨,有点自负。「这世界上到处是他瞧不起的人他瞧不惯的事,」大林警告我说,「你将就点儿吧!」我原以为到旧书店看书找
书他会很高兴,其实不然。书店书架上的书一大半他瞄都懒得瞄一眼;近代当代名着初版他好像早就收齐了;一些装帧又别致又贵重的书他几秒钟内连价钱都不看
就要了,脸上也依然毫无欣悦之色。「可以讲价的,」我提醒他。「省不了几个钱,」他说,「这样讲究的手工做一本书如今不多了!」我为他的沉稳惊讶也为他
的洒脱惊叹。书店老板很快摸准他的脾性,从楼上拿出一本《荒原》,是Virginia Woolf和丈夫Leonard Woolf的Hogarth
Press手工印刷的编号四百六十本之一,有艾略特的签名题识,前一手藏家做了烫金皮盒珍藏。"Hundred and ninety
pounds" 老板说。"Done." 大哥眉梢微微扬一扬说。现在,这本书伦敦叫价六、七千英镑一本。

奇怪,伦敦许多生僻的街名巷名大哥都记得住,计程车司机往往都要先翻地图才敢接我们的生意。「都是小说杂书里读过的,」他淡淡一笑。「既然来了总想去念
想念想!」他到 Paternoster Row去找Izaak Walton住过的房子,说沃尔顿有一天从住所走路去看诗人John Donne,过
不了三天诗人病逝了:"... and therefore never send to know for whom the bell
tolls: It tolls for Thee"。大哥熟读沃尔顿的名着《The Compleat Angler》,他说这本《垂钓大全》是英国
十七世纪最清澈最丰美的随笔:「还有他写的John Donne传记,神品!」我在我的一本记事簿里还找到大哥抄给我看的两句诗「楷法写枝干,行草写花
叶」。那是蒋士铨题钱大昕画白莲的句子,大哥在一家卖东方文玩的老舖子里买了一幅乾隆年间钱大昕的一本册页,画莲花,我问他那些画好在哪里,他不回答,
要了我的记事簿写了这十个字。那天,我们在另一家古玩店里看到七、八件明末清初的沉香木雕雅玩,酒杯、斋戒牌、罗汉、香插、笔筒、臂搁:「沉香?伽南?
莫非真是清宫里流出来的?」

大哥这回终於流露了一点点掩不住的心动,轻声告诉我说沉香是东印度和南洋一带的香料木材,明代永乐年间中国名工巨匠像雕犀角、田黄那样讲究雕沉香,根部
雕的山水笔筒和山水酒杯最值得玩玩:「这对小杯子这件笔筒和这件牌子太难得!」他都要了,照旧不讲价,连那支康熙官窰青花瓷瓶一算,那天他花了一大叠英
镑。「听说王尔德专收藏青花瓷,」大哥飞回南洋之後大林来电话说。「在法国他还买了一件雍正官窰青花笔筒呢!」我忽然想起临走前夕庄大哥在Cecil
Court重金买下一部王尔德的《The Picture of Dorian Gray》,William Zaehnsdorf装帧的,摩洛哥皮革
封面漂亮得不得了。那天,庄大哥似乎格外高兴,请我到Cafe Royal吃午饭。「他收过一位入室弟子,很英俊,前几年在南洋撞车死了,」大林说。
「大哥住的洋房从此叫伽南小筑,不知道为甚麽。」伽南是最名贵的沉香,最古典的香韵。

小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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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y 8, 2007, 4:21:21 AM5/8/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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苹果日报 董桥2007-05-06小风景 又一部《伊利亚》,多好!

申石初先生六十年代替我讲解Charles Lamb的小品,送了我一本战前在上海买的《The Essays of Elia》,说是极典型的
familiar essays:「比周作人的苦茶甘美得多!」我那时候二十六、七岁,用功得不得了,一本《伊利亚》半生不熟啃得兴味无穷。七十年代客
居英伦我前後买过好几本装帧不同的《伊利亚》,也读了好些蓝姆别的作品,总想着为自己混沌的襟怀供养一丝清气。有一天,St Martin's
Court旧书店Green Knight Bookshop的老板替我找到一部Sybil Tawse画插图的《伊利亚》,二十四幅彩色小水彩漂亮极
了,〈Valentine's Day〉配的那幅尤其好看,清丽的闺秀读情书的神情甜得要命。那家旧书店以前是伦敦旧书业新贵Paul Minet的舖
子,老板Keith Nicholson刚刚盘过来,书种博杂有趣。他在剑桥书市泡过五、六年,专研究书籍插图和英国插图家,常在报刊上发表见闻和心
得,天生诚恳,不像商人。他说《伊利亚随笔》的工笔黑白插图Charles E. Brock画的那套最古典,水彩插图Sybil Tawse这套是上
上之品了:「Chapman & Hall一九一○年这个版本我劝你一定要收,时下价钱还不贵。」他说。我的老日记簿里记着书价六英镑,那天是一九七八
年二月十六日,天阴欲雪,尼科尔森说读蓝姆精读他的《伊利亚》就够了。

天生闲散的人喜欢蓝姆随笔温煦;天生尖刻的人讨厌蓝姆随笔伪善。我交往的几个英国朋友都有古董癖,都集藏蓝姆,都骂毛姆对蓝姆太偏见了。毛姆说他受不了
「典雅的伊利亚」,说蓝姆随时摆出满腔爱心满怀慈悲的姿态,随时等着别人X一交好让他冲上前去问寒去嘘暖。毛姆还抱怨读蓝姆彷佛「要的是烤牛肉配约克郡
布丁,端上来的竟是麪包牛奶」!可是,蓝姆毕竟是红了,毕竟是一代文章大家,骚人墨客都是他的高朋,
Coleridge、Wordsworth、Leigh Hunt、Hazlitt坐满他的客厅。毛姆说那时候评蓝姆的文章都爱借题揶揄赫胥黎的人品文
品,其实赫胥黎的文章比蓝姆纯真刚直得多,一篇〈On Going A Journey〉降伏了这位尖刻的毛姆先生,连一九三○年写仰光和海防的那本游
记书名都是〈说远行〉里摘出来的:《The Gentleman in the Parlour》。蓝姆家累烦重,身心两伤,并不长命,只活到五十九
岁。他一生的诗文剧作写得最好的真的是《The Essays of Elia》和《The Last Essays of Elia》。英国莎学硕儒
Andrew Cecil Bradley夸赞蓝姆是十九世纪「最伟大的文评家」,那倒是过誉了。蓝姆向来不讲理论不讲结构,给友人的信甚至坦言"I
cannot grasp at a whole"。说他文章好说的是他独厚的爱心,独秀的锦心,独步的文心,论诗论文只是零零星星散见於他的信札之
中,很像中国旧文人旧名士的诗话,不乏精辟之句,难成一体之统。那样闲散的「厅堂上的雅士」大半最爱聊天最爱写信也最善聊天最善写信,难怪七十年代
E. W. Marrs先後编出三大册蓝姆书信集,我和一些逛书店的蓝姆迷都说这套书内容很够古典,装帧不够古典。

英伦那年月《伊利亚随笔》前後两集的初版还偶有所遇,着名装帧家上好皮革重装的精致装潢也见过,上百英镑一部谁买了谁自疚。书商老朋友威尔逊经手买卖的
三两部他愿意照来价匀给我,我观赏半天,思量半天,忍痛放弃,惨若失恋!有一天,威尔逊从抽屉里抽出一部《伊利亚》前後两集合订本,老字号
Riviere重装的,封面封底黑皮烫七彩花草,秀美得不能再秀美了:「隣人妻子,聊供一饱眼福耳!」

他点着了烟斗一脸狡黠,前一句话典出《圣经》之"Neither shalt thou desire thy neighbour's wife",
後一句借了○○七小说书名《For Your Eyes Only》。我死了这条心死了好几十年了,上个月Lorence Johnston忽然告诉我
说伦敦有一部一九○○、○二年版《伊利亚》两集合订本,Charles E. Brock画插图,注明是"Bound by Bayntun-
Riviere, Bath, England",电脑上传来的彩照我一瞥难忘,比威尔逊那部「隣人妻子」典丽十倍,也比拍卖落槌价便宜,我要
了。George Bayntun一八七三年出生,一八九四年在巴思开办书籍装帧作坊,生意越做越旺,吞并了好几家同行,一九三九年把一八二九年创办的
老字号Riviere 也盘过来,一大批顶级装帧工具听说只有Riviere才有,做出来的书更完美。Bayntun的家族事业一传传了四代,当今管事
的是曾孙爱德华,六、七年前听说他装帧了一本George Gissing的名着《The Private Papers of Henry
Ryecroft》,我辗转托人去问,说是晚了一步卖掉了。手头这部足本《伊利亚》Charles E. Brock画的黑白插图果然可喜,我早年在
Charing Cross Road买到一幅镶了小镜框的残页,画三两书痴在旧书店门外的书架前翻书找书,该是书上撕下来卖的,老朋友Leonora
一见锺情,我迁回香港前夕送了给她:「蓝姆的文字淡淡写了几笔,」她说,「画家竟然画出了无尽的幽情,一下子飘起陈年的樟脑味道!」

小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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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y 14, 2007, 2:50:00 AM5/14/07
to 约伯的天平
苹果日报 董桥2007-05-13小风景 邱吉尔的背影

早岁初读邱吉尔我不是读《英语民族史》,不是读《世界危机》,不是读《二次大战》。我读的是Robert Chris旧书店里找到的一本
《Thoughts and Adventures》,一九三二年初版的文集,题材平常,陈意超常,一笔清亮照人的文采拈出铢积寸累的学问:「彷佛一座
艳阳下的花园,老树遮荫,微风送香,那正是邱吉尔的英文!」克里斯说。「我读了几十年还嫌没读饱。」那些年我常常在他的旧书店选购藏书票也买些袖珍书。
一九三四年开张的老字号了,店堂古旧,存书古旧,老板伙计都古旧,英国文学书最多最齐,行里行外不少人赞叹克里斯是历代英国文学经典专家,他倒谦称他的
专业其实是"cigarettes, coffee, stories and gossip"。那天他心情好,带我钻进楼上书库看邱吉尔的一幅小油
画,画书桌上的瓶花笔筒笔架镇纸和三叠乱书,玻璃窗外浓绿的树影里飘散的几道金光尤其生动。「一九四七年邱吉尔在皇家艺术院开画展,我看了感动,一九五
一年机缘凑泊收了这幅画,日子越久一定越珍稀。」克里斯到底是商人。

邱吉尔劝年轻人挑书看书要精要少要像老年人那样谨饮慎食。他担心年少识浅,囫囵吞书,铸造主观,来日重读再也读不破当年错误的领会,白白断送了好书的啓
廸: "Young people should be careful in their reading, as old people in
eating their food. They should not eat too much. They should chew it
well."文章大家不愧是文章大家,下笔总是这样铿然有声,一句一个惊喜,就算道理偶有商榷的余地,文辞从来如锤如炼,玲珑剔透。我倒觉得年轻人肯看
书已然难得,他们爱看什麽书就看什麽书似乎也不太容易阻止,一时间一知半解甚或无知错解也不要紧,年齿渐大重新再看一定别有洞天。少年以酒当水,老年以
水当酒,那也是人生的规律。邱吉尔那一代人爱书读书是习性,书房里藏书不足五千部算不得藏书,只算是"a few books":Thomas
Morley说的。我在英伦那八年堆满半层破楼的杂书少说也有五千本,岁月多情,生活无情,飘几次洋搬几次家人书俱老,遗失的遗失,送人的送人,扔掉的
扔掉,身边只剩雅玩一堆,残书数卷,离邱翁怀想的境界远了去!幸亏他说无缘博读群书也不要紧,有空摸摸书翻翻书端详一本书也是清趣也是清福。他还说读书
可以不从第一页读起,可以翻出一句喜欢的句子读下去,读到不想读了又可以再跳去读别的段落。我六十之後刚巧也爱这样读书,纸船随波,落叶逐流,飘到那里
读到那里多闲适!

在克里斯书店买的那本《思与行》我天天进城上班放工回家都在火车上品读,读完再读的是〈Hobbies〉和〈Painting as a
Pastime〉那两篇随笔。三十几年了,我半个月前竟然买到这两篇随笔的合订单行本,一九四九年第三次印刷,用《画画消遣》做书名,薄薄三十二页,书
尾附录粉纸彩印的邱吉尔十八幅油画,都是一九四七年克里斯说的画展上展过的作品。这位英国战时首相的风景画往往比静物画得更好,我尤其偏爱那幅金鱼池
塘,画他下野期间在肯特郡乡居的花园景致,七、八种光暗深浅的青绿颜色调度有方,远看一片乡僻,近看一弯乡愁,几簇水仙之间金金黄黄的游鱼顿成乡谊了!
有了这样灵巧的视野这样细腻的悲悯,难怪邱吉尔对历史对政治对人生难舍难弃的是这样苍茫而精致的体悟。他磅的一生说穿了是他对历史悲剧的情感和预感;他
营造的文采供养的也离不开古罗马政治家西赛罗笔下万古的壮怀:沉实而飘逸、硬朗而典丽的Ciceronian!

不管是Albert Finney的电影《Gathering Storm》还是Isaiah Berlin的华篇〈Winston
Churchill in 1940〉,动人处都在乱世诤臣绝壁上那一波慷慨的回眸。一九四○年他批评英国外交部一份文件草案说:"The idea
set forth appeared to me to err in trying to be too clever, to enter
into refinements of policy unsuited to the tragic simplicity and
grandeur of the times and issues at stake"。Lynne Olson新近出版的新书
《Troublesome Young Men》写二战期间力抗白金汉宫和白厅绥靖政策的几位政治家:Harold Macmillan,
Robert Boothby, Leo Amery, Ronald Cartland, Robert Cranborne。全书为这些隐入历史阁
楼中的人物招魂,断定希特勒那段疯狂年代里,铮然竚立在政治风雨荒野中的并不只是邱吉尔一个人:"The Rebels who Brought
Churchill to Power and Helped Save England",她的书用了这样一句副题。读这本书我挑着读的不外是英相张
伯伦的事蹟,是言情小说家Barbara Cartland的哥哥在法国战死的壮举,是Amery在议会上要张伯伦滚蛋的演词。「我见过邱吉尔,」克里
斯那天对我说。「他跟那些人不很一样。我至今还记得他转身走进首相府的背影,有点傲慢,有点落寞,像个夜归的老作家多过像个过路的政治家。」可惜
Lynne Olson生得晚看不到这一幕。

小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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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un 17, 2007, 10:00:33 PM6/17/07
to 约伯的天平
苹果日报 董桥2007-06-17小风景 王尔德的故事

浪漫是有钱人独秀的花言不是失业汉空口的巧语。厄斯金Hughie Erskine又年轻又英俊又和气,却也又不聪明又走背运又不富裕。父亲死了给他留
下一把骑士马刀和十五册一套的《半岛战争史》,他把马刀挂在镜子边,把那堆厚书摆在书架上,靠着老姑姑分给他每年两百英镑的遗产过日子。他炒股票炒焦
了,做茶叶做亏了,代理西班牙雪利酒人家嫌他的酒太乾,更不幸的是他跟一位老上校的千金小姐罗拉相爱。「小伙子,」老上校指着他一脸冰霜说,「等你赚到
了一万英镑才来向我女儿求婚吧!」一天,厄斯金去看画家朋友特雷弗Alan Trevor,特雷弗正好在替个老乞丐画肖像。老乞丐五官皱成一团纸,一身
的褴褛配上一双落寞的眼神,厄斯金越看越难过,趁着特雷弗走开他悄悄塞了一枚英镑金币给老乞丐。老乞丐愣了一愣连声说:"Thank you,
sir, thank you"。厄斯金没钱搭车了。他走路去看罗拉罗拉骂他专花寃枉钱活该倒霉!他走路去俱乐部看特雷弗特雷弗说老乞丐非常好奇,问长
问短问明了他的处境一脸高兴,眯着眼睛搓着双手频频点头神秘得不得了。「小伙子,那个老乞丐其实是全欧洲最有钱的人,银行存款随时买得起整座伦敦城!」
特雷弗说。「他是郝斯保男爵 Baron Hausberg!」厄斯金又惊吓又尴尬。特雷弗说老富翁专买他的画,这次出大钱请他画一幅装扮成乞丐的肖
像:「我想,你给他的那枚英镑他会替你赚到些钱!」翌日清晨,一位老绅士果然带着男爵的信来看厄斯金,信封上写着两行字:"A wedding
present to Hugh Erskine and Laura Merton, from an old beggar"。信封里装着一张一万
英镑的支票。

这是Oscar Wilde王尔德〈The Model Millionaire〉里的故事。都说他写的戏剧《The Importance of
Being Earnest》是讽刺伪善的杰作,我读了并不喜欢。都说他一生只写过一部小说,一写写出了哥特式的神秘力量也写出了法国颓废派的罪疚氛
围,读了《The Picture of Dorian Gray》我也并不喜欢。少年时代我的英文老师要我读王尔德的《快乐王子》我反而一点不觉得深
奥,一个晚上读两遍还不想睡。他真是个很会讲故事的大作家,难怪一八八二年他向纽约码头海关关员申报的是他的「天份」:"Nothing but
my genius"。他「为艺术而艺术」的唯美主义理念我没兴趣;他在十九世纪伦敦社交界文艺界不断炫耀的奇装不断表演的词锋我也没兴趣:我有兴趣的
是他笔下那些浪漫主义寓言和那些润朗的散文那些丰沛的信札。他的英文没有落叶没有沙石。

父亲是都柏林名医,母亲是作家、是民俗学家,家宴座上尽是画人、硕儒、吟客、作家,王尔德书香从小薰到大,轻易对付三一、牛津的功课,熟历史,熟古籍,
收集青花瓷器,收集孔雀翼毛,连他宿舍里的家具都扬名 Magdalen College。〈沉香记〉里我写的那位庄大哥似乎很羡慕王尔德的潇洒,我比
较讨厌的其实正是这位天才的那副名士扮相名士作风,太造作了,品味又俗气,怪不得诗人奥登说王尔德一辈子在演戏,命运之神从他手中拿掉了情节他还在演。
终於,跟Lord Alfred Douglas的同性恋官司害他坐牢害他破产害他贫病,一九○○年他四十六岁死在巴黎一家旅馆里。

我是在Long Acre的Bertram Rota旧书店里读王尔德这篇百万富翁故事,日本犊皮漂亮封面的小版本,王尔德签了名,要价很贵。「打个好
折扣给你!」老板一脸慈悲。我说我不是那个 model millionaire。他转身找出一本Methuen的普及版:「书里那篇〈The
Canterville Ghost〉也很好看,」他提醒我说。见过俏版本不想买赖版本,等了几十年我真的找到十四本深蓝书皮配彩色花纸的一套王尔德小
开本作品,是一九○九到一九一一年的旧版本修饰成同样款式的装帧,封面内页都贴上William Milner藏书票。这套书三本是伦敦Methuen
出的精装版,余下十一本全是莱比锡Bernhard Tauchnitz印制的。陶赫尼茨是德国老牌印刷出版商,十八世纪的Traugott
Tauchnitz是爷爷,Philipp是儿子,Bernhard 该是孙子了,代代都以印制古典文学版本出名。

我的藏书家朋友威尔逊说,王尔德入狱不久,沮丧的太太写信给她的兄弟抱怨王尔德的命运跟老童谣里那个从墙头摔下来的Humpty Dumpty几乎一
样,一样可悲一样没得救。王尔德的妻子说这番话可以谅解;读他的作品的人似乎不必过份计较他摔下来有多痛。论文学造诣,王尔德简直是他笔下那个装扮成乞
丐的百万富翁,皱成一团纸的孤单的脸逼真得教人忍不住掏腰包送他一枚英镑金币:「虽然他绝对不会开一张一万英镑的支票送给你做结婚礼物!」威尔逊仰天大
笑。人生那出戏匆匆落幕了,他笔下那份天才倒是应该一代一代申报下去:"...each day is like a year / A year
whose days are long"。王尔德写诗拖沓,难得他出狱後避居巴黎写的这两句又凄切又放达,是入神之句了。

小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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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ul 22, 2007, 1:29:15 AM7/2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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苹果日报 董桥2007-07-22小风景 一篇小品一本书

旅居英国那些年我没有去过莎士比亚故居。故居在Avon河畔的Stratford,英格兰中部老城镇,离脚底下的牛津不远。牛津我倒常常去,坐火车去,
坐朋友的汽车去,朋友问我要不要绕去看看莎翁,我说不去。「你常去吗?」我问他。「没去过!」他说。「你们英国人都不去我还去?」我说。「有道理!」他
说。一九八三年我重访伦敦办点杂事看看朋友看看书,偶然买到一本J.B.Priestley写的《Seeing Stratford》,久违的丽人坐在
下午茶座上很快读完那本薄薄的二十页小书,她说:「明天去一趟斯特拉特福怎麽样?」漂亮女人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圣旨。

我们三个书痴真的陪她去看莎士比亚故居。六月的天空是刚出窰的青瓷大圆盘,六月的公路亮得像一条白银项链,长长的旅程薰满薰衣的草香,酒馆後园一顿午饭
的小憩,撩人心绪的依然是她忙进忙出零零碎碎的屐痕:斯特拉特福果然没有比她更好看的风景。我们四个人回到伦敦太阳刚下山,风有点冷了,几家常去的旧书
店都关了门了,我们在Chelsea一家意大利餐馆吃晚饭,酒很红,烛光很红,餐桌上的玫瑰很红,她的脸很红:"Drink to me only
with thine eyes"!那个剑桥人念了一句Ben Jonson的诗轻轻吻了一下她的发髻。「你们不觉得我们都像
J.B.Priestley那麽老了吗?」她的笑靥是一叶配了彩图的十四行诗。那年,普里斯特利八十九岁,翌年八月十六日去世。

写斯特拉特福的那本《Seeing Stratford》是普里斯特利一九二七年一篇旧作,附了一九八二年写的〈补记〉,Arthur Keene画六
幅黑白素描,一幅一幅沾一点胶水贴在只有二十页厚的书里,布面精装,手工印刷,只印两百本,第一本到第一一○本编了号,作者和画家都签了名,我这本是第
五十二号。欧美出版社那几年喜欢替着名作家选一篇小品印一本小书,不多印,编号,签名,插几幅插图,文章当然是第一流的文章,字字硬朗,句句康阜,我收
集了好几本这样的绝品,三、五英镑一本,现在都成奇货了。John Boynton Priestley生在羊毛工业兴旺的Bradford,父亲当老
师,少时小康,老大富裕,一次大战入步兵团,战後进剑桥三一学院,毕了业做新闻工作,写评论,写游记,写戏剧,写小说,我刚到伦敦的时候读他写英国品味
英国性格的《The Edwardians》、《The English》,选读他和他妻子Jacquetta Hawkes合写的美国游记。他妻子是
考古学家,姓她前夫Christopher Hawkes的姓,我听旧书店老板克里斯说霍克斯常买旧书:「你在我这里见过他!」我不记得了。一九九一年
我放假路经Bradford看到闹市里普里斯特利的铜像,听说一九八四年他去世那天市政厅敲钟哀悼,每一分钟敲响一次敲了整整一个小时。

他的成名小说《The Good Companions》写江湖伶人,我没读过。克里斯卖给我的那本一九六八年初版《The Image Man》学院
里的学长说值得读,我读了,依稀记得是写现代人注重外表形象忽视内在性情的警世小说,说两个倒霉的学者赢得一位富孀资助在大学里开形象课程,大受欢迎,
乾脆兼做政客的形象顾问,连首相候选人都成了他们的主顾,大大发财,合伙又开了一家人文学院,回过头来重新宣扬传统德育精神,力挽狂澜,求璞求真。小说
写的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英国的一股社会风气,刻划人物的手法倒不离十八世纪小说写实讽刺笔调,写出了沉潜的樟脑味道。我那时期胡乱读了不少上得了文学史
的英国老小说,写故事写得好看的真的不多,像毛姆那样的小说家天生会写故事,"a born raconteur",当年红砖学院越说他的书低眉他的读
者越是高档。普里斯特利没有毛姆红,只算流行过。我很庆幸我还赶得及读遍许多好看的故事,连淫秽小说都是老年月写的老禁书好看。英国文评家揶揄普里斯特
利是「煤气暖炉狄更斯」"the gasfire Dickens";我摸不清这个标签的意思:我在伦敦住的是有壁炉的旧楼,却年年开煤气暖炉不再烧木
头,那还是比时髦的冷暖气空调诗意得多。

英国朋友中跟普里斯特利有过交往的是克里斯,他说早年跟着父亲到Cafe Royal跟普里斯特利吃午饭,过了好多年他又去了几次Alveston给普
里斯特利送书:「有一阵子老先生搜罗古希腊的老材料,有一阵子又想找石印老版画,我收到合用的来货都捧去给他过目。」那所大宅是《Seeing
Stratford》里说的"Kissing Tree House",名字起得真沁心:微风过处,多少树叶在缠绵!普里斯特利说那所大宅是他妻子翻看
《Country Life》月刊翻出来的,两老一住二十几年,渐渐觉得房子太大太冷清了,幸亏身边有个能干的管家Miss Pudduck,来访的客
人都跟她熟,事事归她打点包妥贴:"...Friends say that they find Kissing Tree House a
peaceful and sympathetic ambience. Perhaps I should not say it, but I
heartily agree with them."老先生这手文章真清逸,货比货,狄更斯倒显得拖沓了。

小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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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ul 29, 2007, 1:09:31 AM7/29/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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苹果日报 董桥2007-07-29小风景 珍版书,珍版人

早年收集西方藏书票的时期我顺便也收集了一点西方老画片。藏书票和老画片有的是凸版印刷relief printings,有的是木刻印版wood-
cuttings,有的是木版画wood-engravings,有的是铜版画drypoints,有的是网綫铜版钢版雕刻画mezzotints,有
的是蚀刻画etchings,有的是铜版蚀镂画aquatints,有的是石印品lithographs。近代当代藏书票我喜欢的品种都收,老画片我只
收十八、十九世纪的作品,偶然也收得一两款十七世纪的老古董,一五○○年之前的印刷品老画片是摇篮印本, incunabula,又稀又贵。旧书店、旧
画店、拍卖行不少都兼做这一路老货,苏富比佳士得拍卖的精品更多,预展我每次都抽空去看,买是买不起的。那年秋季,我跟学院里一位师兄去看苏富比快拍卖
的一批书籍,他跟那位苏富比专家O.F. Snelling是世交,父亲又是藏书家,那是我跟史涅灵的一面之缘。「劳驾替我弄一幅董其昌山水行吗?」他
握着我的手开玩笑说他只认识这位中国艺术家。史涅灵匆匆带我们去翻阅十九世纪小说家Dorothy Richardson的十二册
《Pilgrimage》初版,说朵萝西用意识流技法写作比乔埃斯、吴尔芙早好多年:「你父亲想要这套书,」他告诉师兄说,「我会替他碰碰运气!」师兄
和我都收藏书票收小画片,史涅灵听了拉开长抽屉翻出一堆老珍品要我们慢慢看。打发完几个客人,他捧着一部十八、十九世纪画家 Thomas
Rowlandson画插图的《The Second Tour of Dr Syntax》给我们长见识。我向来喜欢罗兰森的淡彩漫画,画书斋书痴的
尤其好玩,史涅灵转身上楼拿了小小一张罗兰森的彩印《Dr Syntax》送给我。「书堆里压了好几年的散页,很有名的插图!」他说。「将来有了闲钱再
买他的真迹。」一九八二年圣诞节,师兄寄了一本史涅灵的新书给我,书名叫《Rare Books and Rarer People》:「他退休了,」
信上说。「下回我们再去看他!」

书中好几篇书海忆往随笔我老早在古籍月刊《Antiquarian Book Monthly Review》读过了,写得闲淡写得轻巧写得兴味盎然。
史涅灵到底不是什麽版本学家古籍权威,他是江湖上闹市里跟人跟书结了几十年交情的读书人,满肚子学问乾咳两声都咳出来了,不必修饰,不尚卖弄。他一九三
○年代画漫画,画广告,画插图,二次大战当民防队员,当陆军,战後在伦敦传媒界谋生,写书评写影评写体育特稿,一九四九年进着名古籍拍卖行
Hodgson's Room当职员学本领,一做做了三十二年,一九八一年退休。《Rare Books and Rarer People》里许多人
物我彷佛都在英京旧书店里邂逅过:人字形门牙的〈Potty〉;英挺的〈the Grey Man〉;卖《艾丽思》初版的独行侠"Donovan";专
找写印度的书的〈Mr Poonawallah〉;爱上书里烟囱的〈The Little Doctor〉,不惜买下七十册伏尔泰全集为的是书中有一段
写烟囱;〈My Three Spies〉里苏联间谍冒充旧书商的Peter Kroger和他老婆Helen以及特务头目Gordon
Lonsdall。我师兄说史涅灵六十年代着手写书。一九六四年他硬是赶在名作家Kingsley Amis前头写出第一本分析○○七小说的专书
《Double 0 Seven》,一夜走红,英美两地版本热卖一百多万册,一下子富了起来。师兄说《泰晤士报》书评駡他写得浮
泛"superficial"他一点不介意:「他只图个抢先。你看他那一身西装,料子多矜贵,剪裁多讲究!」师兄借过那本书给我看,跟一九六五年艾米思
那本《The James Bond Dossier》一比真是差了一大截。一九七二年他写的那本拳击闲书《A Bedside Book of
Boxing》听说更是消闲读物了:「这本《Rare Books and Rarer People》才是他当行出色之作!」师兄说。

写书虫书事写得紮实精彩不容易。名家John Carter只写藏书入门指南;Percy Muis的《Minding my Own
Business》逃不出书业历史的框架;David Low的《with all faults》书名套的是拍卖行术语「不得退货」"sold
not subject to return",还算写得有点趣味;A.W.S. Rosenbach的文笔我一向喜欢,他的《Books and
Bidders》比Hans P. Kraus的《A Rare Book Saga》好看多了;Helene Hanff那本《查灵歌斯路84号》倒
是异数,几封买书卖书的信札凑出了一本书缘绝品,再让Anne Bancroft和Anthony Hopkins拍成电影,那是神品了!老书商老书痴
聊天我在英国旧书店泡了那麽些年听得太多了,只恨写成一本好看的书的实在少得可:"But what anecdotes and
entertaining stories they all could have told us in print!"史涅灵说。终於,他用他早
岁画漫画的笔触速写交往过的书淫鈎勒经历过的书事,不染颜色而偏偏缤纷,不屑细描而偏偏工整。这本书二十多年来跟我喜欢的一百多本洋书放在一个书架上,
那一种心情来了重读那一本书,不嫌偏护,不嫌狭隘:人老了享有这份顽固的特权。那张《Dr Syntax》也总是存在画片匣子里,碰见过几张罗兰森的真
迹我都懒得买了;木板画、铜版画、网綫铜版雕刻画、蚀刻画、石印画日久天长我也收集了不少,全是老的,旧的,古典的,市价升幅不大,情份越久越深。

小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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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g 4, 2007, 11:25:54 PM8/4/07
to 约伯的天平
苹果日报 董桥2007-08-05小风景 绝色

去年在威尼斯结识的意大利老先生来电话说他刚去了一趟伦敦买了几本旧书几张藏书票:「终於有个卖画片的老朋友卖了私藏三款Mark Severin的春
画藏书票给我,」他说。「老朋友记得他见过James Wilson,也见过你,说你收集最多西弗琳的春画藏书票,还有春画的草图!」我不记得这位卖画
片的人了,一定是当年跟威尔去过他那里随便看看画而已。西弗琳的作品流传不多,我只收集了七、八十款;他的草图也少,不到三十张。「我还要想办法搜求他
的春画藏书票,虽然不容易,」老先生说。「看在威尼斯 Piazza San Marco的鸽子份上,你愿意卖一两张草图给我吗?」我不想卖。这些精品
随着岁月流逝成了遥远的绝响,保存一件是一件。老先生听了说不讲钱反而符合老规矩:「我拿一本绝版小书跟你交换,Lawrence Clark
Powell的《Recollections of an Ex-bookseller》,你一定没有!」偏巧这本书我有。「看在Pizza San
Marco那几个午後秋阳下的闲谈,我会奉送一张草图给你存念!」我说。电话那一头老先生的笑声像威尼斯河上的桨声,清爽,放肆,绵长:「我不会白拿,
翻箱倒笼也要找出一款意大利名家画的春画藏书票送给你高兴!」

西弗琳一九○六年生,一九八七年殁。比利时人,旅居英国多年,中岁寄寓布鲁塞尔乡郊,在安特衞普Institut Superieur des
Beaux Arts当过教授。这位艺术家艺术灵感真是无穷,一九四○年代开始创作藏书票,一生完成四、五百款精品,网綫铜版雕刻画和蚀刻画居多,春情
题材是拿手,仕女玲珑,姿色妩媚,刻画毛发功力尤其非凡,背景树林、海洋、庭院、闺房、书斋也非常讲究,丝丝扣入人物的意态之中;性爱作品更是依靠阴媚
的浓情渲染阳刚的勃发,西欧艺评家说那是西弗琳独步的本事。七十年代中叶伦敦一位相熟的画商给我看了两款西弗琳的画作,我又惊喜又迷惘的心情跟威尼斯老
先生电话里说的一样。我想买,他不卖。我向威尔打听西弗琳是谁,他说我问对了人了,他认识他好多年,家里集藏不少他的春画藏书票,还为几类专藏的经典向
西弗琳订制专用书票:「了不起的艺术家!」威尔的旧书店从来不卖西弗琳,说是款式虽多而印量极少,不忍割爱。我说我真心想集藏,他想了几天挑出一些卖给
我,先是仕女,然後春画,断断续续吊着我的胃口,到我八十年代回香港他找到精品还不忘邮寄给我,价钱从七十年代的三、五英镑涨到十几英镑。有一回,他到
布鲁塞尔去拜访七十几岁的西弗琳:「老头老了,眼力腕力都不容许他再创作,」威尔来信说。「美丽的妻子Nina尽管老了还很明艳,意态淡淡流露西弗琳画
里仕女的遗韵。我买了他一些草图,分一些给你珍藏。藏书票他家里积存不多,也不肯卖给我了,说要留给儿女。」草图有的大有的小,有画一半的也有画完整幅
的,威尔一张张烫平贴稳,分两三次空邮寄来,价钱跟他的藏书票差不多。

鲍威尔Lawrence Clark Powell生在华盛顿长在洛杉矶,父亲经营着名Sunkist甜橙,家道丰沛,家教也好,求学时代做过许多份短
工,一度在加州Jacob Zeitlin的旧书店收书、包书、寄书,意大利老先生说的那本鬻书琐忆《Recollections of an Ex-
bookseller》一九五○年初版,写的正是这段青葱岁月。七十年代出任加州大学图书馆馆长期间写的《To Newbury to Buy an
Old Book》倒是一九七三年印的。这两本书各收录一篇小品,前一本是我送我们家小姐到洛杉矶Occidental College读书的时候在三
藩市旧书店买的,後一本是送小姐转回我的老巢School of Oriental and African Studies期间我在伦敦克里斯旧书店
买的。鲍威尔也在Occidental读过书,读完到法国第戎大学拿博士学位,出版论文论诗人Robinson Jeffers。他在加大、哥大都教过
书,辞去图书馆馆长职务之後到亚利桑那大学当英文系教授。似乎是个很豁达很开心的人,会吹萨克斯管,会弹钢琴,一边追女孩子一边跟同学在山乡农庄印书出
书做出版生意,深夜回家喝咖啡读书用功。他说那年月前辈照顾晚辈,学问拾之不尽,他毕了业女朋友还在读大二,洛杉矶晶丽的阳光下她迷人的笑靥不输满树的
甜橙也不输文学美术中最美好的画面:"Sweet God, souse me in literature"!威尼斯老先生说《鬻书琐忆》写出大萧条
时期美国小伙子欢愉的迷惘和无邪的企盼,「不带欧洲的半分颓废半分慾望」。颓废和慾望都在西弗琳笔下刀下的冰肌云鬓里。「我想像不到他会这样勾勒女人的
渴念,」老先生说。「亲爱的朋友,我埋怨你去年在威尼斯没有指点我去搜猎这份绝色!」我想起他的书房里锁着小小一柜子春画禁书,一本《Memoirs
of Fanny Hill》还装了真皮封面烫了金色春宫!我在电话里告诉他说,早年伦敦拍卖行有一本皮面精装老禁书,封面烫金烫了密密麻麻一堆男性生
殖器,拍卖行老板在图录上批注:"Straight-grained full gilt morocco",直纹烫金摩洛哥皮革,"Richly
tooled"!"tool"是压印书皮图案的工具,也是英文俚语「肉棒」,句句双关。老先生想了两秒钟轰然大笑挂上电话。

jiuy...@g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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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g 6, 2007, 4:17:14 AM8/6/07
to 约伯的天平
真羡慕董桥,可以在欧洲自由自在的漫游...

小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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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g 12, 2007, 12:52:27 AM8/12/07
to 约伯的天平
苹果日报 董桥2007-08-12小风景 我的英国初版《荒原》

还没有读透T.S.Eliot的名诗《The Waste Land》。三十多年前桑简流先生和我跟伦敦一位老演员吃午饭,老演员二战过後演舞台剧也在
英国广播电台演广播剧,七十几快八十了,一脸风霜,两袖斜阳,湖蓝的眼神尽是无字的故事,又瘦又直的鼻梁配上一对亮堂的耳廓,他说他是乔治六世的遗老。
我们饭後谈起他认识的艾略特和他喜爱的《荒原》,老先生点亮一支雪茄低声背诵诗里最短的那章〈Death By Water〉,苍凉的抑扬顿成缅邈的告
诉,颤栗的胡须是风中焦黄的秋思,我惊叹《荒原》竟是一阕《弥赛亚》。桑先生说老演员收藏最多戏剧经典,艾略特的《政界元老》和《大教堂凶杀案》和《鸡
尾酒会》初版签名本剑桥书商出天价三本全买他不卖:「吴尔芙夫妇手印的英国初版《荒原》不光是艾略特签了名,吴尔芙夫妇也给他题识留念。该是一九二三年
的事了!」桑先生说。

艾略特是峭壁下的峡谷也是大漠里的绿洲。二十世纪上半叶是他的流金岁月,一九六五年七十七岁去世,他的声誉兴隆不减,他的作品热卖不衰。从少年到老年他
是我的功课也是我的消遣,读遍他的作品没有真的读懂他的作品。伦敦那家 Flask Bookshop的老板说,一九六九年Donald Gallup
写的艾略特传记是艾略特大全,读完这本书再读艾略特不迟。我读了:艾略特的一颦一笑全在,艾略特踩过的一草一木也在,可惜盖洛普似乎也不敢肯定他笔下的
艾略特真的是那个艾略特。

一八八八年出生在美国密苏里州圣路易市,祖父创办华盛顿大学还当过校长,父亲经商,母亲写诗,艾略特哈佛毕业,留学牛津,深造巴黎,当过教师也当过英国
Lloyds Bank职员。一九二七年他皈依英国天主教也归化英国籍:"classical in literature, royalist
in politics, and Anglo-Catholic in religion",他说。Virginia Woolf和一些朋友不忍心看
他奔波谋生断送才华,合力筹募经费设立基金让他安心写作。吴尔芙和她丈夫的Hogarth Press替他出版第一本诗集《Poems》,艾略特声名鹊
起,坐镇Faber & Faber出版社写书编书出书,还不惜挖走吴尔芙出版社的一些作者。诗人冷漠、孤傲、矜持,幸亏从来会逗吴尔芙高兴,两人二十
年往来信札给她带来惆怅也带来欣忭。

艾略特的《四个四重奏》得了一九四八年诺贝尔文学奖,我只读懂诗里七十二行忽幽忽明的〈小吉丁〉。一九三○年的《圣灰星期三》我有伦敦初版本,每一个字
都很浅白而每一句诗都很深沉,哲学的演绎宗教的反省跟一九二五年的《空心人》一样孤绝一样险巇,远不如再早的《普鲁弗洛克情歌》里那些书生贪新的句法撩
人遐想。《荒原》不同,一片荒芜的心田展示的是我前所蒙昧的景观、素所爱慕的境界,像法国艺术家Jean Cocteau评Marcel Proust
的《Swann's Way》说的:"It resembles nothing that I know of, and reminds me
of everything I admire"。

April is the cruellest month, breeding

Lilacs out of the dead land, mixing

Memory and desire, stirring

Dull roots with spring rain.

美国初版一九二二年出版;英国初版一九二三年出版;Hogarth Press手工只印四百六十本,维琴妮亚.吴尔芙亲手排版印制:"I have
just finished setting up the whole of Mr.Eliot's poem with my own
hands: you see how my hand trembles",她写给Barbara Bagenal的信上说。八十四年来这一批初版欧
美旧书店一本难求,拍卖行偶然上拍也一次比一次贵,签名本几千英镑合情合理,不破不烂不带签名的谁见了都断定是「孤本」。这样的「孤本」我无意间邂逅了
一部,踌躇间拥有了一部,四分为了诗中借伦敦借欧洲借东方的古今烛照心灵的荒原,六分为了书上遗留了维琴妮亚.吴尔芙的手泽。

蓝天虎皮花纸精装的封面贴上一方白纸黑字的书名和诗人姓名,清清素素像春泥像白雪那样真切。从扉页到注文只有三十五页,皮革书函倒做成一部厚书模样的盒
子,叫drop-over box,英国书籍装帧名家George Bayntun的手工精品,深蓝烫金字,盒子里浅蓝麂皮衬映着封面的蓝天。艾略特的
诗集英国藏书家都爱配上皮盒子,老演员那天开玩笑说因为艾略特婚姻多难,怕冷!我也听说过他怕冷:一九五一年一位美国年轻人读完哈佛要去牛津深造,他到
出版社去拜访艾略特,匆匆寒暄,匆匆告辞,满心期待这位学长送他几句临别箴言。艾略特沉思半晌说:「你带了衞生裤了吗?」

老诗人Ezra Pound跟艾略特缘份最深,总是催他写诗替他改诗。Edmund Wilson还说艾略特朗诵诗歌老成不输庞德、动听不输萧伯纳。我
在英国广播电台录音室里跟桑先生做节目的时候听过艾略特念《荒原》的老唱片,也许录音设备太旧,也许美国口音扁了些,听来倒觉得声调有点遥远有点生僻,
难怪Lytton Strachey初会艾略特既嫌他生份又不敢小看他:"...rather ill and rather
American...But by no means to be sniffed at"。

小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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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g 19, 2007, 3:35:54 AM8/19/07
to 约伯的天平
苹果日报 董桥2007-08-19小风景 英国首相的礼物

饱读英国文章大家蓝姆Charles Lamb的前辈多得很。少年时代在南洋拜识的王念青先生是留学荷兰的建筑师,在英国也住过好些日子,常说诗歌读济
慈,小说读毛姆,散文读蓝姆,我的第一本《伊利亚随笔》是他送给我的小开本:「别着急,」他说。「闲时慢慢读,慢慢学,图的只是心中供养一点清气!」念
青先生毕竟是大富大贵的人了,看书只为消遣,从来不做学问,书房里几架子綫装书洋装书天天午後抽出几本在书房门外的小花园里闲读,吃完荷兰点心喝完咖啡
抽着香烟接着读。「人老了不想补读未读之书,只想重读已读之书,」他笑起来很像胡适。六十年代在香港拜识的申石初先生也饱读蓝姆,字咀句嚼,索隐探赜,
光是读书笔记随时印得出上下两册注疏琐论,而且担保满纸清芬。老上海圣约翰的英文功底石烂海枯用不尽,天生语言文字敏感度又灵巧得神奇,一字一句经他点
破,血脉贯通,排毒散瘀,我至今受用不完。可惜怎麽劝都劝不动他多写多登多出书:他不在乎俗世里这些俗缘,情愿窝在软皮沙发上抽着烟斗跟我们三两晚辈闲
谈蓝姆那一代文人的掌故。「清代有一种白玉腰牌不刻画不刻字,玉质上好,框纹精致,叫平安无事白玉牌,」申先生说。「蓝姆文章正是平安无事白玉牌,笔头
无事,笔底温润!」

熟读《伊利亚随笔》和《伊利亚随笔末辑》和蓝姆书信集的还有蔡思果先生。早年香港大学教授白伦敦Edmund Blunden是英国着名诗人,是研究蓝
姆的权威,牛津大学出版社出的《随笔末辑》全注本是他编的,Frederick Page加注,跟O.C.William编注的第一辑《随笔》都是极珍
极善的版本。蔡先生跟白伦敦相熟,读蓝姆偶有疑难随时请教教授,工余不但翻译过《伊利亚》里几篇心爱的散文,平日写文章也爱提蓝姆,爱说他跟蓝姆有一点
相似,都是苦学青年,十六岁辍学做了商行小职员。蔡思果性情又古素又仁厚,他说读蓝姆他往往感慨再三:五四以来,中国说蓝姆的人多而至今没有蓝姆文集中
文译本;读通蓝姆不容易,中国文坛至今无法受他影响;英美日渐冷落蓝姆,蓝姆迟早剩个空名,真是时代的悲剧!我大胆告诉蔡先生说我不这样想。我读文学作
品翻译本向来不很放心,懂得原文的情愿读原文,原文看不懂只好自叹缘悭;个人可以受无数作家影响,文坛不必也不可受任何作家影响,篇篇蓝姆风,文坛变祭
坛;读书风气翻新,英美冷落蓝姆,世界冷落蓝姆,我倒故意私淑蓝姆,集藏蓝姆,那才更矜贵更稀珍。蔡先生听了瞪大眼睛说:「你到底比我年轻得多,孟
浪!」三年前蔡先生下世,我写文章说我读了思果才用心读蓝姆,客居英伦那些年我还苦苦集藏各款版本的《伊利亚》。那是实情。在加州,在巴黎,在伦敦,几
家卖昂贵旧书的书店里我都遇见过皮面精装的蓝姆全集,总是嫌贵嫌重不敢买。前不久书商朋友庄士敦说英国George Bayntun书库里找出一套一九
○三年J.M.Dent & Co.出版的《The Works of Charles Lamb》,William Macdonald主编,还在卷
首写了长文〈General Preface: A Discourse of Editions Past and Present〉,全套十二
册,C.E.Brock画插图,"Bumpus Ltd. Binders. Oxford St W"手工羊皮烫金精装。我看了Bayntun寄来的
彩照,一百多岁的老古董每一本都保养得漂亮极了,第一卷扉页是当过英国首相的Herbert Henry Asquith的亲笔签名,全套送给
Robert John Strutt,Bayntun图录说明说那也许是阿斯奎斯当财相时期送给史特拉德的结婚礼物。

阿斯奎斯生於十九世纪中叶,是牛津毕业的大律师,自由党人,一生极力宣扬自由贸易,一八九二年任内务大臣,一九○五年任财政大臣,一九○八年任首相,一
九一六年一次大战还没打完就下台,封牛津与阿斯奎斯伯爵,晚年清贫,写回忆录写战争史写国会史为生,後人有的当电影导演有的当明星。史特拉德是第一个证
实大气中存在臭氧ozone的剑桥物理学家,学术成就斐然,着述三百多篇论文,是第四代Baron Rayleigh,潜心研究夜空光谱得了「气辉瑞
利」The Airglow Rayleigh名号。他一九○五年娶Lady Mary Hilda Clements为妻,这套《蓝姆全集》阿斯奎斯
首相题的是"R.J.Strutt, from H.H. and Margot Asquith, 6 July 1905"。出处好,品相好,价格
好,全套从英国迁来我家那天恰恰是二○○七年七月六日,离阿斯奎斯题识整整一百○二年。记得念青先生有一天坐在客厅里教我辨认明清瓷器,老先生越说越起
劲,先是回忆他在欧洲买古瓷的趣闻,忽然又想起《伊利亚》里那篇〈Old China〉,他说蓝姆写古瓷竟然写到买旧书,他的堂姐回忆他们贫穷的年月买
Beaumont and Fletcher戏剧集的往事,说蓝姆星期六晚上十点多钟敲门吵醒Covent Garden的老书商,催他点亮蜡烛找出那
部对开本集子让他捧回家,一路上恨不得那部书再笨重一倍才好!" Now you can afford to buy any book that
pleases you,"堂姐说,"but I do not see that you ever bring me home any
nice old purchases now."念青先生一边背诵一边抿嘴微笑,窗外譁然洒下几阵热带的过云骤雨:「我这辈子不敢忘记这句话!」他浅
呷清茶的温文风度也像胡适。

小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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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g 26, 2007, 4:49:32 AM8/26/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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苹果日报 董桥2007-08-26小风景 老医生的泰西典籍

古早的西医喜欢劝病人到海边到山上养病,住一段日子宽心吃药休息,听说胃溃疡、肺结核、血压高、心脏病、神经衰弱那些慢性富贵顽疾疗效尤其显着。记忆中
我小时候寒假暑假去过好几次山乡陪大人渡假疗养,有几次在市郊山上老南洋荷兰殖民地旅馆连着住了好几个周末,有几次到隣近避暑村庄一养两三个星期。一九
六四年到越南西贡渡假,我也跟过友人查尔斯去郊外一幢小别墅探望他叔叔,说是心脏衰弱上山避静,连护士都带了去。依稀记得别墅四周尽是小山坡,种了许多
青柠檬,满树绿油油分不清是树叶还是青柠,跟儿时熟悉的避暑山庄很像,只是山庄里漫山遍野是橘子树,浓浓的绿叶丛中密密累累挂满黄里透红的橘子。那些山
村都多雨,黄昏时分山岚袅袅也好看。查尔斯的叔叔是在法国学医的越南老医生,听说年轻的时候在西贡写过不少法文短篇小说还出过集子,一口带着法语腔调的
英语清楚而缓慢,会弹一手浪漫的爵士钢琴。那天午後山雨飘来飘去,我们在别墅後园的长廊上一边赏雨一边吃点心。老医生吃得很素,一杯英国奶茶一节法国面
包,一块一块撕下来轻轻蘸一蘸奶茶慢慢送进嘴里品尝。「你一定读过Marcel Proust的《Remembrance of Things
Past》,」他替我斟满第二杯咖啡说。「普鲁斯特喜欢这样吃烤面包,他说那才是童年熟悉的味道,先是写了《Swann's Way》里那一节着名的乡
愁蛋糕madeleine,慢慢写成了七大卷经典《追忆逝水年华》!」头顶秃出一轮皓月,他两鬓和後脑的银发却又浓又鬈,一脸暮色,一团祥和。

二楼是老医生的书房,几张沙发一张长长的饭桌做书桌,到处是书,是我见过的最杂乱最古旧最霉烂的书,西班牙文法文英文意大利文古怪得不得了。「我叔叔一
度研究Jesuits耶稣会的史料,」查尔斯说。「他是虔诚的天主教徒,更是渊博的天主教传教史权威,五十年代在西贡一家神学院开课讲授宗教史。」这门
学问我觉得有趣而不想凑趣,反正那年刚走出校门不久,吴振芝老师在《西洋通史》课堂上讲的耶稣会事蹟还留在心里的蒙蒙烟雨中:十六世纪西班牙士兵
Ignatius Loyola养伤期间改变信仰,跟巴黎大学几个朋友一起发愿,一起创会,派遣会士出国传教,十八世纪教皇勒令解散,十九世纪又通令复
会,成了天主教最大修会,利玛窦那样博学的会士不少,写中国的日志也多,我看到老医生书堆里起码有几十种,都是十六七世纪出版的册子,封皮内页纷纷脱
落、撕破、遗失,翻一页一个惊心,查尔斯说比掀开新娘子的盖头难得多。「整批书全部转手了,」老医生说。「巴黎一位开旧书店的老朋友下星期派人来装箱运
走!早年在巴黎求学,是他替我找了许多我要的书;这回卖回给他拿去转卖,他赚钱我也赚钱。」这批书是他一段人生里做学问的工具书,学问做完了,书都转手
归别人用功,珍本善本孤本倒不再计较了。他偏爱的另一批书他说要跟在身边跟到他归天的那一刻:「那是慰藉,是寄托;人生流离,书是故乡!」我离开越南的
前几天,老医生请我们到他西贡的宅子里吃医生夫人做的西餐。夫人比他年轻得多,法越混血儿,七分红星阮兰丝的冷媚,创办一家法文幼儿园,一手越式烹饪方
法改造的法国菜格外好吃。那天餐後我们在大客厅里喝咖啡抽香烟,查尔斯弹了一些古典钢琴小曲,过堂的夜风吹醒柔美的光影,琴声悠悠彷佛夜别情人的叮咛:
战争的忧伤一下子飘得很远很远。

老医生客厅里很大的两座玻璃书柜集藏了一千多部法国文史经典,一排排的古书重装皮革封面庄严得不得了。他抽出十六世纪Francois
Rabelais的《巨人传》给我看,字体墨色浓淡刚柔比英国同时期的古书加倍讲究;巴尔扎克作品不但齐全而且分了两组,一组是原装原封初版,另一组是
重装一色封皮烫上同款金色花草的珍藏本。《追忆逝水年华》更矜贵,是普鲁斯特签名的皮装限印本:「几十年前花大笔法郎买的,简直痴迷!」他说。「严格
说,他毕生心血都放在这套书里,别的作品可读可不读。」那是一段萍水倥偬的交会,我再也没有见到老医生了,他的音容他的藏书随时想起来还记得清清楚楚,
偶然碰见一本十七世纪耶稣会会士Louis Le Compte的华夏游记英译本初版古书,我竟然非常怀念他的别墅和他的两处藏书室,匆匆买回家里追忆
逝水年华。英译书名是《Memoires and Observations Made in a Late Journey Through
the Empire of China》,书信体的见闻录,纸张粗朴,字体古拙,几幅插图画北京故宫鸟瞰,画天文气象仪器,一幅梧桐树〈Outom-
Chu: A Tree in China〉我最偏爱。书中写明末清初的烧瓷、丝绸、珍珠、草木、禽鸟、城廓、政体、人情、俗例、经济、哲学,不是不好
看,是有点琐碎有点噜苏。译文是一六九七年的初版,书皮装帧是十九世纪的手工,那是一部康熙年间的泰西古籍了,闲时翻翻,不为陌生的耶稣会,只为爱书的
老学究。夜深沉,医生和夫人送我们走出巷口,月色朦胧,冷露散发淡淡的花香。「政局动荡,医生的健康再也经不起任何刺激了,」夫人边走边说。「但愿我们
很快可以回法国定居!」老医生笑得很神秘,握着我的手悄悄说他又可以在巴黎买旧书了。越南易帜三几年,查尔斯有一回从美国来信说,他的老叔叔在法国去
世,藏书快在巴黎拍卖了。

小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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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ep 2, 2007, 2:08:59 AM9/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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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桥2007-09-02小风景 书信:书和信

亲笔写信还要信封邮寄如今已然稀如古董。我和一些不谙电脑的同代朋友从来沿袭古法,仿造古董,展纸运笔写了信,赶时间顶多不帮衬邮政局,塞进传真机按钮
传真,窃窃然自喜做了半个现代科技用户。我们的前辈不一样,一手书法一封短笺无不精致典丽,跟矜贵的古董一样矜贵,一辈子写的信永远装信封,贴邮票,投
邮筒,收到他们的片言只字简直收到一份典丽的厚礼,太高兴了!余英时先生尤其厚古不薄今,通常写了信总是先传真一遍再空邮真迹,一来善用科技省得收信人
苦等,二来保住传统希望收信人感受些许手泽的真挚。早年有个研究经济学的英国博士生告诉我说,他读遍结集成书的英国文人书信集,专找信中涉笔柴米油盐酱
醋糖的家常闲话,立心编出一本有趣的历代文人色香味,可惜半途事忙放弃了。我当时觉得这个念头大见创意,却也怀疑文人信中到底会写多少这样的闲话。吴鲁
芹先生生前跟我通信多年,信上言事、言物、言理、言喜、言怒而从来不言家人家常,更不必说厨房里饭桌上那些芝麻蒜头青菜豆腐了。倒是两个月前吴太太葆珠
夫人在美国读了我那篇〈老吴的瞎话〉亲笔写来一封信说了一些吴家大小姐二小姐的近况,那是老吴信上从来不提的「家事」,我读了不禁加深钦佩吴家三代书香
绵连,也加深敬重这位亦师亦友的故人。葆珠夫人的字是民国闺秀端庄清丽的字,信是贤妻良母顾念儿孙的信,文章大家吴鲁芹的夫人写这样的华翰给我我已经很
欢喜了,岂敢指望她再告诉我美国白菜多少钱一斤!

我平日常常惦记好几位相熟的前辈,却又不敢无端修书问安,怕他们百忙之中覆信劳神。中外出版社一向爱在老学者老作家百年之後给他们出版书信集,一册又一
册地北天南博杂得很,我实在惊叹他们一生竟然写了那麽多信札,也惋惜他们忙於写信难免疏於着述。徐訏先生说不然:「鸿儒大家的书信日记大半甚为可读,比
他们的作品往往更为有趣,後人大可从中看到着述里绝对看不到的一份真实。」我前些日子查资料连夜重翻 Virginia Woolf的几本日记几本书
信,她真是写得又多又dazzling又evocative,流露的才情比她的作品还要深刻,念叨的人事读来也多了几分亲切。

吴尔芙是爱德华到乔治时代的人,竟然也像维多利亚年间的作家那样会写信爱写信,V.S.Pritchett说,维多利亚那些尺牍名家之中,译《鲁拜集》
的菲茨杰罗不说,卡罗尔Lewis Carroll传世的信札也堪称奇观。这位写《艾丽思漫游仙境》出了大名的学者说,他一分钟可以写二十字,七分半钟
写一页一百五十字的文章,写十二页原稿花两个半小时,另花半小时润饰。他还说他一生三分之一时间收信,三分之二时间回信,一年回覆两千封信太寻常了,拿
去投邮的信经常差点装满一部手推车: "wheelbarrows full, almost"。卡罗尔一八三二年生,一八九八年殁,在牛津大学基督堂
学院教几何,教代数,教逻辑学,研究公元前三世纪古希腊数学家欧几里得Euclid 独步学界。他原名Charles Lutwidge
Dodgson,写《艾丽思》用的笔名反而大红了。我在英国那几年听过一位英国老先生说卡罗尔心理很「阴暗」,说他讨厌男孩子,只喜欢十一岁以下的女孩
子,女孩子一过了十一岁他又一点兴趣都没有了:「Pritchett客气,」老先生说,「只笑卡罗尔一辈子把童年当隐私深藏心中。」我那时候正在读卡罗
尔传记,想起他天生口吃,一生不娶,难怪他写的儿童读物那麽反传统,那麽不说教,那麽受欢迎。「那只是铜板的一面,」老先生眉头紧锁。「他跟牛津基督堂
学院院长的几个小女儿玩得很熟,尤其偏爱Alice Liddell,带她到处玩,怕她不高兴,怕她不耐烦,给他讲《艾丽思》为她写《艾丽思》尽量轻松
尽量风趣,终於破了儿童读物的老套!」

在伦敦两家相熟的旧书店里我见过两三封卡罗尔写的信,是给出版社编辑的短简,乾巴巴的公事闷死人,十来英镑英国人也许会要。还见过他拍的照片,装在信封
里寄给朋友的,拍一家学院的走廊,隐约记得是十几英镑,卖的当然是信封上卡罗尔写地址的字。书店老板说卡罗尔喜欢摄影,许多顾客想要的是他拍真人艾丽
思 Liddell小妹妹的照片,书上常刊登的那款她打扮成乞丐的样子,也许同组照片里还有别的扮相。替《艾丽思》画插图的Sir John
Tenniel画的草图Green Knight Bookshop有两张镶在镜框里,不卖;其实Arthur Rackham画得比他灵巧,只是少了
他那两分古拙。赖格姆画插图的《艾丽思漫游仙境》我在威尼斯买过一部意大利装帧家Charta装的旧版,去年写了〈纸月亮〉不久我又找到一部
Bayntun-Riviere装帧的一九四八年重印本,红皮烫金,手工比Charta精巧考究得多。这样的名着这样的版本这样的装帧碰得到买得起我一
定买,同一本书各经不同名家装帧自然变成不同意境的艺术品:「我们都步入藏书的夕阳阶段了,」南洋收藏家庄大哥多年前的一封信上说。「老书籍老装帧稀罕
极了,简直老年月的老信札那麽可贵。书信书信,会做皮面老书的人跟会写字会写信的人果然一代比一代少,真是夕阳大好,无奈黄昏!」也许确然如此:多藏几
部老书多集几封老信,老来岁月但愿也像赖格姆画里的艾丽思那麽娴静那麽可人。

小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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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ep 9, 2007, 4:37:06 AM9/9/07
to 约伯的天平
苹果日报 董桥2007-09-09小风景 那天我们说起湖滨诗人

顺着林荫斜坡绕上去,洛杉矶那家小旅馆四周花木争艳,光影缤纷,连楼下古典的小接待厅都飘着山野的香气。是四十年前的晚夏,我在三藩市看了朋友办完一些
杂事转过去探望一位在台湾拜识的前辈。只逗留五天四夜,旅馆里美国老经理是前辈的朋友,事事替我安顿得很周全,饮食不愁,出入不愁,老早列出旧书店地址
让我去访书,早餐前後总是带我到他的办公室里聊几句。办公室门外左边一株紫红花树他说是南欧紫荆judas tree,右边红砖小径尽头那一株他说是海
桐花pittosporum,一树繁华,一树喜庆,分不清是艳阳漂亮还是树漂亮。老经理说他祖上是俄国人,爷爷有个兄弟是诗人,他血脉里也有诗,办公桌
边那个小小玻璃书橱摆着四五十本古籍,全是诗集,全是美国历代着名诗人,他说他最喜欢Walt Whitman,三种不同开本的《草叶集》随着心情挑着
读:「美国诗人的诗年轻,灵巧,像海桐花;」他说。「英国诗人的诗世故,矜持,像南欧紫荆!」临走前夕他请我和台湾前辈在旅馆二楼餐厅外的阳台上喝啤酒
吃果仁,夜风清寒,露香袭人,他零零碎碎说了一些童年在纽约挨穷的故事,也说了一些他求学的波折和读书的心得。「你喜欢William
Wordsworth吗?」他突然问我。「他生在湖区,他的诗有雨的声音。」暗黄的灯影下他整齐的五官荡起一丝顽固的忧郁,远处传来几串猫头鹰的叫声,
他说英国诗人他只喜欢华兹华斯。

我并不太喜欢华兹华斯的诗。诗人一七七○年四月七日生在湖区Cockermouth,流水琮琤,雾霭迷蒙,培育了他一生的韧朗朴直,遇事反应敏捷,遇情
浅处周旋,写诗彷佛全凭意兴,不尚推敲,写得好的好得神奇,写得坏的坏得出奇,论成就他真是上乘的吟游诗人;反而他的唱酬吟友柯尔律治Samuel
Taylor Coleridge比他孤僻,比他沉潜,比他阴柔,比他渊博,天生是乌托邦的诗家。罗素说华兹华斯早岁同情法国革命,到法国流浪,写了许
多好诗,有个私生女,那时期人人说他是「坏」人;後来他学「好」了,不要女儿,循规蹈矩,写的却是一大堆劣诗:"In his youth
Wordsworth sympathized with the French Revolution, went to France,
wrote good poetry, and had a natural daughter. At this period, he was
called a 'bad' man. Then he became 'good',abandoned his daughter,
adopted correct principles, and wrote bad poetry."

几十年里我断断续续乱读华兹华斯的诗,罗素说的少作似乎包涵他游欧期间和结识柯尔律治之後二三十岁的作品,诗句彷佛荒野中的萤火虫亮起点点灵光,迷惘而
愉悦,渴盼而安份。一八一三年到一八四三年戴上桂冠期间,他的应酬之作显然越来越多了,洛杉矶旅馆老经理熟悉的雨声显然也相当遥远了。八十年代末叶我在
伦敦老朋友戴立克的老板家里看到一张华兹华斯亲笔写的诗,不是原稿,是抄录一首送给朋友留念的诗,纸色灰黄,墨迹灰暗,字体收放优雅,写早春杂咏<
Lines written in Early Spring>。

老板把诗镶在镜框里挂在偏厅瓷器玻璃矮柜上的壁灯下,远看近看果然古意盎然:「是我爷爷的藏品,」他苦苦一笑。「我从小看着它长大,读了几十年还读不出
这首诗美在那里,也许我真的太平庸了!」诗歌一旦求美,华兹华斯许多诗其实都合格,柯尔律治的诗反而不那麽讨喜,尽管华兹华斯跟柯尔律治可以写出风格非
常相像的诗作甚至合写一些韵文,华兹华斯自己恐怕装点不出<古舟子咏>那样通灵的绝唱。

毕竟是开创了浪漫主义新颖诗风的重要诗人,一笔一笔摇响英国古典文学的碧湖桨声,我寻找一部古旧的华兹华斯诗集找了几十年了,有的太老太霉,有的太雅太
贵,有的够旧够好可惜收的诗不够多,直到那个仲夏的雨天,我找到了这部一八六九年的全集《The Poetical Works of
William Wordsworth》,伦敦Edward Moxon出版社出版,浅褐色全皮烫金压花封面,七百多页厚,每页两栏篇幅,字体瘦小纤秀
而清晰,跟洛杉矶老经理玻璃橱子里的那部很像,连卷首一幅华兹华斯铜版画肖像也一样,H.W.Pickersgill画的。华兹华斯的侧面留影圆头圆耳
十足不饿不饱的银行小襄理,这幅不同,又漂亮又传神,该是交了好运的脸相,老经理说简直是慈爱的大学校长。

日前,陈之藩教授刚送我一本他写的《蔚蓝的天》,扉页上亲笔题了这样一句话:「这本你不见得看过。是『悔其少作』之一」。书中大半篇幅写英美诗人译英美
诗篇,我先读了丁尼生和华兹华斯,因为我这阵子一连七、八个深宵都在闲读这两位诗家的诗集。读诗集我从来不是从头顺序读到尾,是随兴翻出一首读一首,不
抱目的也不求甚解:抱着目的读诗坏了诗味,解得清楚的诗往往不是太好的诗。陈教授说他译的诗好多地方「走了板儿」,那是他谦虚;他的阐释是他拍的板,只
分优劣,无关对错。「爱读诗的人都怀着诗的胸襟,」老经理说,「而胸襟因人而异,领悟因人而变!」那天深宵,我和他送前辈走下林荫斜坡走到停车场拿车,
我们穿过紫荆穿过海桐的幽幽香风,夜凉如秋,老经理说他天天散步花荫滋养心脏滋养血压,只恨滋养不出半句诗!华兹华斯也爱散步,陈教授说湖滨诗人一生散
步路程十七万五千多英里,终年八十岁。

小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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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ep 17, 2007, 2:00:58 AM9/17/07
to 约伯的天平
苹果日报 董桥2007-09-16小风景 谁怕维琴妮亚.吴尔芙?

维琴妮亚.吴尔芙的书是文学院里的人读的书,小说是,非小说也是。三十多年前刚到伦敦我一个人住在Notting Hill Gate旅馆里读她的
《Mrs. Dalloway》,仲夏的天刚亮读几十页,吃过晚饭靠在昏灯下的软椅上再接着读,窗外那株百年老树迎风絮叨,风偶然小了树梢上的星星显得
格外遥远也格外晶亮。那几个星期我读完这本书再读她的《A Room of One's Own》。有一天,我到Ealing去探望在台南成大教过我希
腊神话的安德森夫人,她说吴尔芙的非小说比她的小说好看:「她的小说语言是诗的语言,读得很费神,太精致了!」

从此,我在伦敦断断续续读遍她的作品,逛旧书店访藏书家的那些年月,我也陆陆续续看到了各种版本各种装帧的吴尔芙,她的书越来越清贵了。听说她写完一部
小说往往心力崩溃,神志紊乱,总要休养一段日子心情才平静下来。细心推敲她笔底的处处灵犀,我也隐约感受到她的焦虑她的踌躇,一字一句绝不马虎。她的作
品气韵很荒寒,彷佛茫茫雪地上的几株枯树,远看绝望,近看倔强,再看孤傲;养一养神翻开下一页,冷风中她怀抱的永远是篝火余烬的一念之慾,不是红尘的恋
眷不是爱恨的执着,是她一次又一次的梦醒。我於是不再计较吴尔芙作品的铺陈了:我只管阅读她的句子,一句接一句慢慢读,最後读出的内心独白竟是我的独白
不是她的独白。

深邃的眼神高华的鼻梁纤柔的嘴唇圆满的发髻,她年轻的季节古典,年老的岁月古穆,脱俗如希腊女神,绵密如古国刺綉:"I enjoyed
talking to her, but thought nothing of her writing. I considered her a
beautiful little knitter",Edith Sitwell这样回忆吴尔芙。精巧的织女纤丽的綉娘一针一丝缝出来的织锦确然不必
过份依靠理论深究。早年一些英国文评家都说她的《戴洛维夫人》沿袭乔埃斯《尤利西斯》的文学技巧,我倒依稀记得她读《尤利西斯》部分初稿之後给朋友写信
用了「瞎编」一字:"tosh"。David Garnett《Great Friends》里写吴尔芙那篇长文也说:绝对不是乔埃斯;文学上的影响,
吴尔芙从小熟读Laurence Sterne和Henry James的小说,项狄传《Tristram Shandy》的意识流技法她非常在意,小
说家詹姆斯更是她父亲Leslie Stephen的好朋友,常到他们家作客,吴尔芙Asheham宅子里的书桌上长年摆着一张镶着镜框的詹姆斯照片。
「喜爱维琴妮亚.吴尔芙注定只宜喜爱不宜拥有,」Cecil Court的比尔Bill Fletcher那天对漂亮的Leonora说,「跟所有美丽
的女人一样!」一九一二年八月十日,三十岁的Virginia Stephen跟三十一岁的Leonard Woolf在伦敦注册结婚,Lytton
Strachey说,吴尔芙先生是在火车上向维琴妮亚求婚的,她当下答应,可惜火车轰隆轰隆吵得很,吴尔芙先生听不到,一边翻报纸一边
问:"What?" 维琴妮亚气坏了,拉长了脸悻悻然说:"Oh, nothing!"

戴洛维夫人《Mrs. Dalloway》之後我读得更缓慢的是她意识潺湲里粼粼浮光中的那盏灯塔:《To the Lighthouse》。海滨假期
的串串回忆串起一幅家族历史的长卷,宁帖的Mrs. Ramsay是她母亲,沉郁的Mr. Ramsay是她父亲,在严实的门楣下,母亲守着夜夜穿窗投
射进来的灯塔光影追觅久违的今夕,时而赞叹,时而感泣,时而怔忡,简直银亮的手指轻轻抚慰她心中密封的古舟,一波一波给她带来舒畅带来欣喜。故事是寻常
琐事连出来的故事,人物是恍恍惚惚串起来的人物。第一节"The Window"写一家人跟朋友到海边渡假;第二节"Time Passes"从母亲下
世儿子阵亡写到战後的省悟;第三节"The Lighthouse"写Lily Briscoe画灯塔的画完成了,小说追忆昔日失恃之丧与封建之累的隐
痛从此贯而穿之,旨趣尽展。那阵子我常常想起她五十九岁投河自尽的情景。

那年残冬的午後,比尔带我们到书店地库观赏吴尔芙一堆初版书,他说,那样娇贵的闺秀不可能写风潇雨晦的小说,吴尔芙只好苦苦借文字的技巧剖析心理的死
结,最终奠定了她不朽的八斗才情,人家对她的评价她仍然格外在意:"What is the use of saying one is
indifferent to reviews when positive praise, though mingled with
blame, gives one such a start on, that instead of feeling dried up,
one feels flooded with ideas? "一九二七年五月十一日《到灯塔去》出版第六天她在日记上这样表白。

「她活得真苦!」Leonora说。这部书出版八十年了我竟想要找一部皮面重装的初版本,一找,跟她一九三三年初版的《Flush》一起找到,都是漂亮
的珍藏本,那本《Flush》还是W.H.McNeile的旧藏,书中夹着The Book Society Ltd.的一张发票,一九三三年十月五日
买的。那家书店在Buckingham Palace Gardens十号,七十年代似乎还在,我跟几个逛旧书店的朋友都去过,有个老维廉那时候在读
《Flush》,说是写诗人布朗宁妻子Elizabeth Barrett身边那头爱犬的一生,比布朗宁传记更有趣。我不亲近猫狗,匆匆读了,很特别,
狗眼里的人间冷暖竟是那般细腻。David Garnett写过书评称赞这本书也数出几处疑点,吴尔芙写信谢谢他;信很家常,很亲切,他们是长辈和晚辈
两代人之间的交往,他怕她怕得要命,该是又敬又畏的心情,说是美国剧作家Edward Albee那出名剧《Who's afraid of
Virginia Woolf?》问得好,他承认他怕极了:"I should have admitted that I was"。

晨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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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ep 17, 2007, 2:09:50 AM9/17/07
to 约伯的天平
美国剧作家Edward Albee那出名剧《Who's afraid of Virginia Woolf?》一书里面作者故意把伍尔芙
(woolf)误拼为狼(wolf),以此映射强硬的女权主义者。伍尔芙英年早逝,并且患有严重的精神疾病,的确有点令人生畏。

小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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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ep 23, 2007, 7:32:32 AM9/23/07
to 约伯的天平
苹果日报 董桥2007-09-23小风景 艾斯特旧藏《绑架》

一九八○、八一年间,南宫搏先生在写一篇政论说欧洲战前在远东的政经形势,有一天打电话要我在报馆资料室替他查一下开办纽约Waldorf-
Astoria旅馆的Astor家族在世界各地还有几家分号联营旅馆。二十几年前互联网尚未诞生,报馆资料室库存有限,辗转搜寻,最後恳请一位在英文报
馆工作的朋友影印了一点材料给南宫搏参考。我早年住过几家Astoria旅馆,依稀记得一家在雅典,一家在日内瓦,都很典雅舒适,不知道跟艾斯特家族有
没有关系。他们家族是十九世纪在美国发迹的富豪名门,祖家在德国海德堡附近的沃尔多夫Waldorf,当屠夫开肉店为生,全靠John Jacob
Astor飘洋闯荡纽约起家,一度到中国经营皮货生意,後来又贩卖土耳其鸦片富上加富,购置船队开拓环球贸易,投资美国各地地产。一八四八年老艾斯特死
了,遗下财产两千万美元,子孙继承祖业,有些支脉移民英国拓展经济版图,跻身贵族,最有名的是William Waldorf Astor和他的妻子
Lady Nancy Astor。丈夫活到一九五二年,妻子一九六四年下世,我偶然买到一本他们家的老书,书上贴着维廉.沃尔多夫.艾斯特的藏书
票。

那本书是史蒂文森Robert Louis Stevenson一九○四年版的《绑架》。中外藏书界都讲究所藏书籍的渊源出处,这样一部
《Kidnapped》旧书商编图录一定注明 "fascinating provenance",价钱一定也要标高几成,那是规矩。书保存得很好,装
帧师傅精心手工重装,墨绿真皮配浅绿纹布封面,烫金字,压金花,听说是沃尔多夫所藏全套史蒂文森作品的一部。伦敦旧书商说他爷爷那代藏书家猎书机缘甚
佳,经常先买到孤零零一两本离群之雁,慢慢竟然找齐了失散之书回复全套:「我们这代人没那份福气!」他说。我从来知足,捡得到零丁一部好书已然深深惜
缘,不敢追求十全。

维廉.沃尔多夫.艾斯特姓名多省略维廉而只用沃尔多夫.艾斯特,一八七九年生,十二岁跟父母移居英国,在贵族伊顿和牛津大学读书,当保守党议员,封爵
位,夫人南丝是下院第一位女议员,白金汉郡祖传大宅成了招待达官贵胄的沙龙,纵横议政,指点江山,张伯伦、邱吉尔、柯曾都是常客,影响英国外交内政既深
且远。艾斯特家族还收购传媒,《观察家报》、《泰晤士报》他们有份,Pall Mall出版系列也是他们的生意。「这个家族财力势力不断膨胀,在美国在
英国都不得了!」爱丁堡一位研究美利坚海外贸易史的经济学博士威利说。我认识威利那年他已经在伦敦一家银行做事,常到旧书店古玩舖闲逛,爱收藏中国木雕
佛像,一度常来BBC跟我在饭堂、酒吧聊天。

威利说艾斯特家族历史真假混淆,家人提供资料让专人撰写的传记固然歪曲了许多事实,坊间流传的那些世家丑事往往又找不到真凭实据:「传奇门第的故事就当
浪漫故事去读吧!」有一天,威利在伦敦一家着名古玩店看上两件明代木雕佛像,一件是无量寿佛,一件是释迦摩尼,老板有文件证明是艾斯特家族的旧藏,他们
来回议价始终难谐,威利知道我跟那家名店熟,拉我去多瞧一眼,减一点价他忍痛买了,东西真漂亮也真不便宜。「奇怪,」威利开玩笑说,「望族艾斯特我写论
文的时候很讨厌,没想到他们的旧藏那麽精致,害我一见倾心。你知道吗,坊间盛传他们家是靠邪教拜魔鬼发迹的,莫非家族遗物也下了蛊?」沃尔多夫贴在《绑
架》里那张仕女藏书票一九○五年印制,翌年,他跟美国离异妇人Nancy Witcher Langhorne结婚,婚後一起爱上政治,一起活跃伦敦。
送材料给南宫搏先生那天我说起二战前夜德国步步养兵黩武之际,沃尔多夫.艾斯特对希特勒抱绥靖态度,大受英国舆论谴责。「其实那是一次大战之後西方世界
恐共心理作祟,总以为德国军力强大可以跟他们联手抗共,」南宫搏说。「艾斯特甚至觉得西方人骂德国人反犹太无非为了讨好那些控制西方传媒的犹太人!」一
九四○年,希特勒毒手灭绝犹太族裔,沃尔多夫四方奔走,仗义鞭挞,极力催促首相张伯伦下台让邱吉尔执政抗德。

沃尔多夫跟南丝一八七九年五月十九日同年同月同日生;史蒂文森早三年一八七六年在法国结识Fanny Osbourne夫人,一八七九年从巴黎一路追到
美国加州追到她办完离婚手续跟他结婚。他比她小十岁,婚後和她跟前夫生的儿子Lloyd Osbourne合写过三部小说。当年威利告诉我说,沃尔多夫
在牛津修读历史,一生偏爱历史,收集历代史书数千种;史蒂文森这部《绑架》和续集《凯特丽娜》都用苏格兰一些史事做骨架,美国藏书家Lawrence
Clark Powell说史蒂文森写得好的小说都是演义。我只读过这位小说家最出名的《金银岛》和《化身博士》,这本《绑架》其实并不好看,怪不得我
求学时代的系主任傅从德老师一向只推崇《金银岛》,是《金银岛》专家,提都不提史蒂文森别的作品。「一生肺病,四十四岁脑溢血死在南太平洋萨摩亚群
岛,」傅老师说。「太短命了,幸好留下《金银岛》,他的英文真好!」史蒂文森在爱丁堡大学先读土木工程再转读法律,毕了业不当律师当作家,写小说,写散
文,写诗,很自负,嘲笑惠特曼的诗庸绚,滥情,一派胡言:"plain grandeur, sentimental affection, and
downright nonsense";嘲笑布朗宁写得太多了,几亩白纸填满了括弧和引号。

小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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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ct 16, 2007, 10:15:13 AM10/16/07
to 约伯的天平
苹果日报 董桥2007-10-14小风景 找几本吉卜林玩玩

一九六○年我离开南洋乘船回台湾升学,那两本书我送给我的英文家教老师留念。两本都是吉卜林Rudyard Kipling的名着,丛林故事和丛林故事
续篇,一八九四和一八九五年的版本,蓝色布面压金蛇金字,伦敦麦米伦出版。是老师规定我读也指导我读的课外读物,开明书店的老板替我在仓库里找出来的私
家珍藏老书,老师一看大喜,说是初版,非常难得。我才十几岁不懂事,不在意初版不初版,只在意老师那张惊讶的笑脸。旅英时期我好几次在旧书店里看到那种
初版的《The Jungle Book》和《The Second Jungle Book》,老得有点褪色也有点残破,标价都几十英镑。去年伦敦苏
富比古籍拍卖图录上也有这两本书,估价一千到一千五百英镑,成交价也许还要贵几倍。四十几年前倚装话别的情景历历难忘,老师作古也三十多年了,书中养大
Mowgli的狼一定老了,教育他的熊和黑豹一定也老了。

吉卜林一八六五年出生在印度孟买,父亲是插图画家,是拉合尔博物馆馆长,影响吉卜林的写作生涯甚深,连他作品里的大英帝国扩张心态听说也是父亲的家教。
英国第一位拿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是他,那年是一九○七,老报刊上有些文章谴责他是帝国主义侵略无辜的帮凶,是只会歌颂帝国的诗人,一生名望起起落落,毁
誉参半。 Christopher Morley说他写的是榴弹炮的故事,骨子里是缅怀珍.奥斯汀的深情礼赞。George Orwell说他十三岁崇
拜吉卜林,十七岁讨厌吉卜林,二十岁喜欢读吉卜林,二十五岁鄙视吉卜林,如今禁不住又佩服吉卜林:"I worshipped Kipling at
13, loathed him at 17, enjoyed him at 20, despised him at 25, and now
again rather admire him."七十年代英伦有个专心收集吉卜林作品的英国测量师告诉我说,旧书市场上Anglo-Indian
novel这个类别的旧书,吉卜林长销不衰;生前长住印度的英国老法官老学者Sir William Jones的印度文学译着也抢手,五、六十年代卖
四十英镑的七十年代已经涨价涨到两百五十英镑了;再下来是刊登许多评论印度文章的两种期刊,《Edinburgh Review》和
《Quarterly Review》,懂行的藏书家专找某几期的某几篇专论,连影印本都值钱。

印度离我向来很远,为了徐志摩为了林徽因我只读过一些泰戈尔的诗集。十九世纪写印度的英国书那时候的确还有市场。C. R. Markham那部
《Major James Rennell and the Rise of Modern Geography》一八九五年初版,那位测量师找了两年
才找到一本。陆军元帅Sir Frederick Sleigh Roberts一八九七年初版的《Forty One Years in
India》我侥幸找到一本,读不到几十页威尔出五倍价钱要我转卖给他应急,我卖了,连着大半个月的午饭都吃得很丰盛!研究喜马拉雅山建筑的老书旧书店
书架上摆出一本卖一本;还有研究古老印度黑道词汇的专书也成了孤本奇货。印度反英暴动Indian Mutiny的专书听说五、六十年代热卖,七十年代
冷下来了。十九世纪附彩色插图的书那几年依然是藏书界自成类别的搜猎对象,《Oriental Field Sports》、《The Siege
of Rangoon》、《Voyage to India》大开本小开本都好卖,克里斯说这些书给他带来好多好多醇酒和玫瑰的日子:「买卖这些书让我
拥有了很小一幅J.W.Waterhouse的油画!」

我逛伦敦旧书店的那些年,不少认识和不认识的书痴都在搜集维多利亚末期三位作家的书,旧书商都说那是三欵阅读品味的写照:王尔德的戏剧《The
Importance of Being Earnest》和《An Ideal Husband》醒世的警句与不老的隽语颠倒众生;萧伯纳鞭策社会揶
揄伪善的笔锋快乐的人和不快乐的人读了都会从快乐变得不快乐也会从不快乐变得快乐,他的签名本多贵都有人要;吉卜林的作品尽管抹不掉帝国主义的月色沙文
主义的晨曦,他毕竟是迷人的说故事的人,初版渴市,套装红火,一八八一年那本少作《Schoolboy Lyrics》一炒炒到两千英镑!「这里头还藏
着个秘密,」那个潦倒的印度油画家悄悄告诉我说,「吉卜林的诗作〈From Sea to Sea〉里"the white man's
burden"的理念像一双灵巧的手轻轻按摩白种人内心深处的优越意识:把文明带给落後民族是白种人的重任,连殖民行为都是基督徒的义务!」

油画家四十出头,高高瘦瘦浓发浓须十足晒黑了的年轻高尔基,常在克里斯的旧书店里等克里斯请他吃三明治,听说他们在孟买认识,老朋友了,十几二十英镑一
幅信纸大小的小油画都是克里斯替他找顾客光顾,我也买过一幅,画泰戈尔半身像,功力不浅。他说他爷爷买过两张吉卜林父亲画的铜版画,留到他这一代卖掉
了:「也卖不了多少钱,」他抱怨说。「横竖我讨厌他们一家人保皇;其实他画得真的很不错。」我後来买到的《丛林故事续篇》是一九六○年伦敦麦米伦皮面精
装本,老吉卜林J. Lockwood Kipling装饰全书,每篇起首字母都画了人物动物丛林小画,篇首篇尾也画书中情节,全是黑白工笔铜版画,太
漂亮了。吉卜林的小开本《Soldiers Three》我见过插图本忘了是谁画的,远远没有老吉卜林画得好,我书房里那本浅色皮装封面没有插图反而雅
致。其实吉卜林最好的作品是《Kim》,在英伦跟随刘殿爵教授读书的时候他也说好。我还在找一部皮装的《吉姆》做收藏本,要慢慢碰运气,急不了。记得少
年时代那位英文家教老师有一本,读了几十年把书都读老了,真皮封面泛起一层照人的宝光。

小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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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v 13, 2007, 5:25:24 AM11/13/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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苹果日报 董桥2007-11-11小风景 那些年我见过不少哈代

不必做研究不必求学问真好。买书玩赏装帧,读书为了消遣,写作不计毁誉,这样美丽的颓废人老了才有缘消受。旅英时期那几十本老笔记簿大小不一,厚薄不
一,有的装钉散了,有的夹着零碎纸条陈年乱码,我从来不去整理,查找纪录通常靠记忆总是找得出线索,万一查不出头绪我也懒得费神一本一本细找一遍。横竖
平日卖文卖的只是心中的逝水腹中的墨水,过份依赖资料,通篇反而变成御花园那般整洁,丧失野趣,丧失闲趣,丧失那份荒芜的慵媚和琐碎的悠游,徒嫌堆砌,
也嫌正经。

昨天深夜翻读哈代的德伯家苔丝《Tess of the D'Urbervilles》,夹在二○七页的书签上有我铅笔写的几个字:「Dean
Street 41号1楼」和「藏书家R.S.Lewes」,谜语似的有趣。哈代这本小说是一九二五年出版的蓝皮烫金封面,旧皮一层包浆包得典雅,伦敦
哪一家旧书店买的笔记簿里没有登记。隐约记得R.S.刘易斯是英国藏书家,学院里一位学长带我们三两朋友去苏豪区Dean Street一带咖啡馆跟他
相见。他熟读哈代,说了许多哈代诗文版本的掌故。四十一号一楼的掌故也是他说的,我的笔记簿上记了几句,说一九四八年那个旧楼里开了一家俱乐部叫
Colony Room,起初来客稀疏,慢慢成了作家画家小聚小叙的沙龙:这些人本来就喜欢苏豪区。老板娘Muriel Belcher名声大,脾气
大,满口脏话满腹密圈,她讨厌的人绝对进不了俱乐部。剧作家Rodney Ackland一九五二年写过一出话剧《The Pink Room》写这家
俱乐部的故事,剧评评得很坏。

笔记簿上记我们那天喝完咖啡走去看了一下四十一号,谁都不敢上一楼。八十年代我回香港好几年了,英国报上的影艺消息说《The Pink Room》那
出老戏改名《Absolute Hell》,在城里上演红了一阵子。戏里Colony Room改名La Vie en Rose,老板娘芳名改叫
Christine Foskett。我的笔记簿里记藏书家慨叹老板娘命运跟哈代小说里的苔丝一样苦,幸亏结尾不是上吊是开俱乐部!小说里的苔丝是个穷
苦村女,给德伯家少爷诱奸成孕,又跟牧师的儿子Angel Clare结婚,新郎知道新娘婚前失贞气愤远走,苔丝又做了少爷的情妇,熬到丈夫回来新仇旧
恨剪不断,她索性杀死少爷,伏法吊死。

小说都是我的床头书,睡前读读情调读读故事而已。哈代文笔清顺,布局热闹,真是躺着消遣的好书。写查泰莱夫人的劳伦斯说哈代一肚子庸俗才华,真是讨好俗
世的天才: "What a commonplace genius he has; or a genius for the
commonplace"。维多利亚时代英国小说名家史考特、狄更斯、萨克雷、史第文森、哈代都入世都通俗都庸俗一点不奇怪,中国不少章回小说家也都那
样红起来了。他们阅历丰富,杂学大好,写小说营造凄怆氛围赚人眼泪:悲剧简直是保证销数的灵丹也是作家成名的法门。《德伯家苔丝》和哈代另一部写无名裘
德的名着《Jude the Obscure》都悲惨都滥情都壮丽,大受伪善君子衞道俗夫鞭挞,哈代太脆弱,居然灰心沮丧,戒写小说,一心吟诗,藏书家
刘易斯说那是英国文学的损失。

我道行浅薄不太读诗,哈代的韵文我尤其读得少,总嫌不如他的小说结实。早岁最清丽的诗作<Domicilium>写他的出生地Dorset山乡的绿意倒
很有他的小说《绿林荫下》和《远离尘嚣》的灵秀之气。八部传世的诗集,压卷之作应该是一九一二、一三年间悼念亡妻的那些诗,纵然妻子生前他们夫妻感情并
不那麽融洽。英国文学界赞赏哈代诗作的人不多,文学史家Edmund Gosse是一个,诗家Edmund Blunden和传记作家Lytton
Strachey也说过好话。哈代写诗但求浅白,不尚雕琢,这个信条在他的小说中实践其实更见奇效,尤其写景写事,真是明净婉顺得惊人。《无名裘德》那
麽复杂的故事不靠笔力的支撑撑不起格局。裘德先是让Arabella假装怀孕骗他结婚又甩掉他,接着他又跟表妹相爱,表妹忽然又嫁给了他的老师然後回头
又找他同居,期间死了婴儿破了美梦,他酗酒自残,三十岁不到死了。这样婆婆妈妈的故事没有真本领真功架老早写成廉价言情小说了。

那阵子我用功补读哈代的一堆作品。顺着笔记簿的日期翻下去,我看到一则杂记说伦敦Pall Mall 十六号的Dawson Rare Books有一
套哈代全集,三十七大册,哈代亲笔签名,蓝布硬封面,标价六百五十英镑。这样笨重的整套书我总是看看翻翻不想买。哈代的签名倒很漂亮。装帧名家的真皮老
书不一样,我那时候看到一本爱一本,买不起也要用心看半天。有一部《Under the Greenwood Tree》也在这家书店里看
到,Sangorski & Sutcliffe的绿皮装帧,四五种深浅绿色的真皮镶成一丛绿叶再烫上金花金字,好看极了也昂贵极了。不久,南洋庄大哥
到英伦访书,我带他去看,他一看立刻买走。上个月收到一部《无名裘德》的装帧资料,一八九六年初版,真大器,我要了。《德伯家苔丝》和《无名裘德》挨骂
挨得最厉害,哈代这两部名着於是最值得珍藏。

早年所见的皮装哈代,JSP书房那一整排最珍贵,毕竟是英国老前辈收藏家,学问如山,逸兴如水,要怎麽样玩书有什麽样的书给他玩。另一位旧书肆上认识的
伯纳德也集藏皮装哈代,经常跟几家装帧店往来,是重装是修补都直接找得到师傅替他做,我跟着他去过好几家装帧作坊讨见识。刘易斯倒不收皮装书只收初版原
装,都是布面,残旧里流露不一样的庄严,何况他的藏品里听说十几部都有哈代的亲笔签名,难得。

小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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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v 18, 2007, 10:31:01 AM11/18/07
to 约伯的天平
苹果日报 董桥2007-11-18小风景 可是我们并没有输

旅馆里住着两个美国人。他们谁都不认识。他们的房间在二楼,对着海,对着公园,对着战争纪念碑。公园里棕榈树又高又壮,还摆了几张绿色的长櫈子,天气好
的时候有个画家总是在那里架起画架画画。意大利人老远赶来看纪念碑。纪念碑是铜做的,下雨天又闪又亮。那天下午有雨,广场那边那家咖啡馆的伙计靠在门边
看着空空荡荡的广场。美国太太站在二楼房间的窗前看雨景。窗下有一只小猫躲在湿漉漉的绿色桌子下避雨。美国太太说她要下去抱那只猫。「让我去,」她丈夫
说。她不依。楼下柜台旅馆老板远远看见她下来向她鞠个躬。老板是个老先生,很高大。美国太太很喜欢他。喜欢他一本正经聆听客人说话的神情。喜欢他那份尊
严。喜欢他伺候她的热诚。喜欢他那张苍老庄重的脸和那双又厚又大的手。她推门出去。雨下得很大。她正想沿着屋檐走过去找那只猫,身後一把雨伞撑开来给她
遮雨:是打扫房间的侍女。她们撑着雨伞绕过去。绿色桌子还在,小猫不见了。她很失落。

走回旅馆大堂老板又向她鞠了个躬。他让她觉得自己很稚嫩同时也很重要。回到房间里她坐在梳妆台前照镜子。她问她丈夫说她把头发留长好不好?丈夫说他喜欢
她现在的头发。她说她短头发短了太久太腻味了。她说她想留长了头发整整齐齐绾个发髻抱着一只小猫轻轻抚摸牠的毛。她说她想用自己的真银餐具坐在烛光下吃
饭。她说她要春天她要照镜子梳头还要一只小猫和几件新衣服。她丈夫要她闭嘴要她看书。美国太太站在窗前看窗外天黑了。雨还下个不停,棕榈树淋得很湿很
湿。「不管怎麽样我要一只猫,」她说,「我要一只猫。我现在就要一只猫。不能留长头发不能好好玩我起码可以有一只猫。」她丈夫听不见她说的话。他还在看
书。美国太太看见窗外广场上的灯亮了。有人敲门。「请进!」推门进来的是那个侍女。她怀里抱着一只玳瑁颜色的猫。「对不起,」她说,「老板要我抱来给夫
人。」

这是海明威的短篇故事,《In Our Time》里的〈Cat in the Rain〉。七十年代在英国,学院里几个朋友都迷海明威,迷维琴妮亚.
吴尔芙。吴尔芙的小说读得慢,读得细。海明威的作品文字乾净简约,尤其短篇小说,读完一遍很快可以再读第二遍捉摸他的文字。有个同学家里跟Cecil
Beaton是世交;比顿是英国着名摄影家,是戏剧服装设计师,拍摄名人肖像出大名。他的《The Glass of Fashion》和
《Persona Grata》我读过,一篇篇随笔写英国社交圈子的品味,插了很多黑白照片也用了很多素描小品。那位同学说比顿提醒他读书要读赫胥黎,
读吴尔芙,读福斯特,读费兹杰费,读福克纳,读海明威。我们那时候又年轻又用功,听了赶忙找这些名家的作品读一读。海明威的短篇那些年我都熟读。读
《In Our Time》之後读《Men Without Women》再读《Winner Take Nothing》。我们在学院附近的小餐馆喝
咖啡吃英式松饼再来一客煎蛋火腿:那是人类还没有跟胆固醇交往的年代。这家小餐馆成了海明威短篇里的〈A Clean, Well-lighted
Place〉,连啤酒都飘着麦田的芳香。推门进来一位梳发髻的少妇竟然也成了那位下雨天想抱一只猫的美国太太。我们匆匆都六十老几了还敬重海明威。上个
月,老伦敦的老朋友罗门读了我那篇〈海明威在巴黎〉从南洋来电话说他找出〈雨中的猫〉重读:「就借这个短篇再发挥一篇小品纪念我们那段English
muffin的日子吧!」我们是念旧的一代。

法国小说家普鲁斯特写《追忆逝水年华》的时候拚命查找资料想找出十年前那位仕女帽子上翼毛的颜色。念旧的柔情彷佛一幅褪了色的老画,逝水的年华最後只认
识朦胧的画面而细辨不出画里的色彩了。我们都记不得当年我们觉得海明威的短篇小说好在哪里。隐隐约约我们心中坐着一位海明威,他的艺术跟他的《老人与
海》里那尾青枪鱼一样壮硕一样华美一样沉静一样高贵:"Never have I seen a greater, or more
beautiful, or a calmer or more noble thing than you, brother. Come on
and kill me."庸庸碌碌这几十年里我们拖着疲惫的脚步背着海明威的背影在谋生的路上看天上的月亮找地下的六个便士,像老渔夫拖着青枪鱼的屍
体慢慢荡回岸上。鲨鱼忽然来了,牠们啃食鱼屍像啃食海明威的荣耀。「我们终於都老了,」罗门说。「我们辜负了那尾青枪鱼。为了满足自己的慾望我们跟老渔
夫一样屠杀理想,傲睨神明。Hubris。」可是我们并没有输,我说:"Man is not made for defeat. A man
can be destroyed but not defeated."寻找海明威初版作品的这十几年我曾经像小说里那位美国太太一样找不到躲在绿色
桌子下避雨的小猫。我也曾经像她那样看到推门进来的侍女怀里抱着一只玳瑁颜色的猫说是旅馆老板送的礼。海明威的书原装初版护封大半霉烂,很少碰上完整的
一本,更难碰上我的《战地春梦》修补得那麽乾净。我後来乾脆专找名装帧家装了皮面的海明威初版。最难找也最昂贵的是美国初版《太阳照常升起》。听说这本
书一九二六年应市只印五千零九十本,特徵是一八一页第二十六行"stopped"一字拼音拼成了"stoppped"。这个初版现在只要护封还在,市价
十一万美金!我还没有缘份买到这部名着的初版,英国旧书商前不久替我找到一本Chelsea皮装的"stoppped"初版本,标价三千英镑:「老顾客
打八折!」旧书商说。我怎麽买:没法向自己交代。

jiuyuanl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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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v 18, 2007, 10:23:05 PM11/18/07
to 约伯的天平
董桥的散文现在多了学究气,不如早期的好看了。

小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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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v 26, 2007, 7:54:35 AM11/26/07
to 约伯的天平
苹果日报 董桥2007-11-25小风景 永远的索菲娅

从前我在英国广播电台跟桑简流先生做过推介英国经典小说的系列节目。老一辈文人功底深厚,见闻又博,桑先生读遍英国经典诗文,记性大好,作家生平,作品
情节,隽永对白,不朽诗句,他随口说得清清楚楚,哪一家的注疏重要,哪一家的考证粗疏,他尤其记得分分明明。节目的脚本参照BBC电视部早年请外头专家
撰写的文艺纪实片集改编改写,我初步的工作是翻译整理过的稿本,桑先生负责核对,修补一些过份深奥的理论省得中国听众听起来吃力,进录音室录音听了背景
音乐听了原文引文他还要斟酌译文的白话顺不顺当。

节目第一辑自然是推介英国小说之父菲尔丁Henry Fielding。桑先生说他六十年代初叶刚去英国那几年认识一位菲尔丁专家,听他花半餐晚饭的时
间分解《The History of Tom Jones, a Foundling》的结构,恍然省悟从前的土法领会几乎错了一半!英国文学史上
Tobias Smollett揭发菲尔丁作品剽窃前人着述的公案我始终摸不准头绪,桑先生说那位专家写过一篇考证文章,改天他找出来给我看看。文章找
了好久找不到,他倒找到了一张老照片和一份影印材料。照片照了那位专家家里的《弃婴托姆.琼斯正传》十八世纪旧版,十册一套的小开本,很精致,说是济慈
的旧藏。影印材料有点漫漶,纪录一七四○年治安法官菲尔丁化名Captain Hercules Vinegar状告桂冠诗人Colley
Cibber谋杀英国语文罪。「此公想必甚难对付,」桑先生说,「断然不是省油的灯!」

萨默塞特名门世家公子,读过伊顿,博览希腊罗马古典文学,留学荷兰莱顿大学修读古文,家道半途衰落,辍学回国,写剧本谋生,前後写了二十五部剧作讽刺时
弊,语言文字犀利而上戏卖座很差,《一七三六年历史日志》在伦敦上演还开罪首相罗伯特.瓦尔浦,议会相应通过法案规定剧本上演之前必须送审,菲尔丁从此
了结戏剧生涯。他一边学法律一边编刊物一边写小说,笔下创作丝丝扣入理论,嬉笑怒骂之间抒发同情,振兴道德,扭转风尚,文学格调更是高美无匹,谁都比不
上他。一七四五年天主教詹姆斯党人觊觎王位,揭竿复辟,菲尔丁维护国教,撰文抗暴,英廷大加赏识,百般照顾。他一生受痛风症折磨,一七五四年六月乘船赴
葡萄牙借阳光养病,写《里斯本航海日志》,十月客死异乡,才四十七岁。平生最红的作品是《托姆.琼斯》。逛伦敦旧书店那些年我很少碰到菲尔丁的小说,偶
然碰到一两部品相也不好,我更不想买了。几位相熟的旧书商说英国老派藏书家都藏古版菲尔丁,五、六十年代还找得到好的老版本,七十年代几乎没有,连几家
大拍卖行都收不到珍本善本。後来我认识威尔逊的朋友马韦尔Jeremy Marvell,他藏书极富,温良博厚,谈话幽默,听说家藏的菲尔丁都是精绝的
古版,有三部还卖给美国大学图书馆。老先生说他新近找到几种巴黎出版的菲尔丁法文译本,都是十九世纪的旧版,铜版插图格外精美,装帧也考究。「法国人最
喜欢《托姆.琼斯》,喜欢书中美丽的索菲娅,」他说。「奇怪,转转折折的荒唐故事荒唐了三大部索菲娅才成了托姆.琼斯的人,法国人竟然追着读!」我不奢
望找齐旧版菲尔丁,为了动人的索菲娅能找到一部带铜版插图的旧版《托姆.琼斯》已然高兴,万一是名家装帧当然更好。那是几十年前的心愿了。八十年代有一
回重访英伦,威尔逊约我吃午饭,马韦尔也来了。老先生衰颓更甚,戒了酒吃了素,一生藏书都传给了他的宝贝女儿,说女儿在University of
East Anglia做事,那家着名学府培养许多文坛新秀。那一趟,我还跟着威尔逊到英格兰西南部温泉名城巴思转了一圈。他去看一批旧家放出来的铜版
古画,我趁便去看旧书店看装帧坊。临走,车子绕去瞻仰Prior Park遗迹,十八世纪Ralph Allen斥资建造的帕拉第奥新古典主义大建筑,
整幢广厦壮丽得要命,似乎是世纪初就改成学堂了。莱尔夫.艾伦做运输传递生意起家,一生慈善,喜欢结交作家画家,建造这座大宅的时候诗人蒲柏
Alexander Pope替他设计花园,至今规模尚在。写帕美勒《Pamela》的小说家理查森Samuel Richardson不是常客是稀
客,听说他不高兴主人艾伦跟菲尔丁来往太密。菲尔丁匿名写过一两部模拟《帕美勒》的小说嘲笑理查森的温情与繁琐,彼此结了深仇。威尔逊说菲尔丁的《托
姆.琼斯》一大半是在这座大宅里写的:「莱尔夫.艾伦很照顾他,小说里仁厚的Squire Allworthy写的就是莱尔夫.艾伦!」

转眼二十一世纪了,我越老越迷恋名家手工皮装旧书,英美旧书店定期寄来的书目一一细读,偶然看到纽约有一套《弃婴托姆.琼斯正传》三大册,一七九一年爱
丁堡出版,Joseph Zaehnsdorf装帧,插图很多,有Thomas Rowlandson,有Richard Corbould,还有法国
一八三六年法文译本的铜版画。纽约书商说这套札尼斯朵夫的装帧显然依照藏书家心意把法文版图片也裱进书中与英文版柯波尔的铜版画对照。柯波尔祖孙三代都
画画,他是爷爷,专画小插图,每幅画都画上花框,一幅幅装饰得很精细,我玩欧洲藏书票的时候在威尔逊藏品里看到几款柯波尔插图改装的书票,又古典又雅
致,他不卖,说是老情人临去相赠,不忍分离:「她是我今生今世的索菲娅!」

小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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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ec 3, 2007, 10:16:51 PM12/3/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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苹果日报 董桥2007-12-02小风景 英伦访书偶得

十三岁那年我读蓝姆的莎士比亚故事中文译本。是林琴南的翻译,书名《吟边燕语》,父亲线装书架上的藏本,书签四个隶书漂亮极了,该是老商务老编辑杜就田
先生的手笔。这本书绝版了,《莎氏乐府本事》倒很多,印了再印,年年畅销,我到台南读书也买了一本,跟箱子里梁遇春遗作〈查尔斯.蓝姆评传〉一起重读,
还有高中时代王念青先生送给我的那本小小英国版《伊利亚随笔》。我在南洋英文书店买的《The Last Essays of Elia》反而找不到
了。也许是天生爱看蓝姆小品里精致的老气,旅居英伦那些年我还集藏不同版本不同装帧的《伊利亚》,带黑白插图彩色插图的尤其不忍放过。

西方不少书痴偏爱收集三两心仪作家的作品,好版本好装帧收不齐全绝不甘心,我结识过八、九位这样的老顽固,闲书杂书上读到的更多。这里头有情有趣,很难
言传,玩书玩久了渐渐意会。求孤本求善本境界太高我攀不上。我贪玩的其实只是插图只是装帧。插图迷恋老画家的老工笔老写实;毕加索一九三一年画巴尔扎克
小说的插图本如今一本八万欧罗,瞄一眼我都嫌烦。装帧我追求的也是经典老封皮老手工,品相不离十九世纪典丽的装潢传统。法国的 Annie
Schneider研究书籍装帧,她说这门手艺师父凋零,徒弟寥落,一脉香火只剩几缕轻烟,她忍不住写了《Le Livre, Objet
d'Art, Objet Rare》。

今年年初我找到老首相签名送给朋友的皮装十二册蓝姆全集已然满心喜庆,不料,上个月伦敦一户藏书世家几经转托竟然转让给我一套十二册的《The
Life and Works of Charles Lamb》,一八九九到一九○○年编印,写蓝姆传记出名的Alfred Ainger主编,麦米
伦出版,只印六百七十五套。我这套是Birdsall精装,侯爵Paul Edward旧藏,一九九○年在纽约拍卖过。每册红皮烫金,封面正中刻一幅皮
画,像是先用工具在皮革上鈎勒构图再设色,听说那是侯爵梦寐中的一套稀世蓝姆。十二幅皮画临摹Charles Edmund Brock画的《伊利亚随
笔》和《随笔末辑》黑白插图,我都找出来核对过了:第二册的〈读书浮想〉和第六册的〈两种人〉加上第八册的〈古瓷器〉,那是最「蓝姆」的三幅书斋书人书
事!Birdsall装帧坊了不得,Edward Bayntun说姓Birdsall的William一七九二年盘下Northampton一家订书
坊从头整顿,代代相传,名震书林,一九六一年歇了业作坊里全套古董装帧工具卖给多伦多大学保藏。翻读这套书翻了几个深夜,我借第二册那幅皮画做了一款私
人藏书票,宁宁静静只印了八个字:「董桥英伦访书偶得」。

小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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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ec 12, 2007, 8:13:15 AM12/12/07
to 约伯的天平
苹果日报 董桥2007-12-09小风景 藏书票琐忆

七十年代在巴黎一家旧书店看到满满几盒藏书票,是老板的珍藏,不卖,带我去的台北朋友跟他熟稔他才拿出来让我过一过眼瘾。朋友多年前移民美国了,那家旧
书店在哪条街上我也记不清了,几度重到巴黎都无缘访旧。是仲夏,我们走过很多小巷小弄,弯弯曲曲尽是一些有趣的小舖子。栗子树开满小花。卖报纸杂志的老
太太坐在报亭前喝咖啡抽香烟。不远处一爿花档的老板娘拿着账单点算一盆盆刚送到的鲜花。路人匆匆,麪包飘香,依旧是海明威《太阳照常升起》第五章里的巴
黎。旧书店老板要我看一套十二款花卉藏书票,说票主是法国一位一心集藏花卉旧书的藏书家。两款《金银岛》插图的藏书票票主是英国十九世纪书商,买卖
Robert Louis Stevenson的书出名。我读成大的时候系主任傅从德老师迷恋《金银岛》,一口英语漂亮得不得了,五官轮廓清贵得像洋教
士,一副金丝眼镜架在高高的鼻梁上,秃了顶的头颅长年亮如皎月,一袭褐色西装配一条猩红领带四年不脏不皱。听说他在鼓浪屿读英文学校,英国老师从小教大
的,英文比中文强十倍,嗫嗫嚅嚅说一口厦门腔调的国语。「真可惜,」老师说,「史蒂文森一生肺病,四十四岁脑溢血死在南太平洋一个岛上!」

从巴黎回伦敦我更喜欢玩藏书票了,读遍写藏书票的老书新书,找书商朋友威尔逊指点我搜猎西方古今珍品,入了藏书票协会跟会员交换藏品,几年之间匣子里分
门别类的书票渐渐像样,还跟协会里三两英国前辈交了朋友。藏品最多的柯林Colin Fowler是蓝姆迷,请西班牙木刻画家替他做一款藏书票贴在他集
藏的蓝姆集子里。那张木刻刻书桌书架,他很满意,我倒嫌线条太粗犷,劝他找铜版画家再做一款。他找了好几个月找不到称心的画家,终於用了
Charles E. Brock给《伊利亚随笔》画的一张插图做出一款雅致的新书票:"From the Charles Lamb
Collection of Colin Fowler"。有一天,柯林在旧书店里买到一款Fred Bason的藏书票。他不知道贝森是谁。我也不知
道。我们跑去问老书商克里斯。克里斯是会走路的百科全书,随口说了几段贝森的故事,我早年粗略记下来写进〈藏书家的心事〉。贝森又穷又爱书,一辈子到处
搜购旧书,读完一批卖一批。他编过一册《贩书清单》,也编过毛姆书目,出版四册《日志》。他说他母亲要他进理发店当理发师他不肯。母亲说只要每星期赚得
到三十先令她才肯让他买卖旧书。为了这三十先令他什麽琐碎的差事都做。每个星期六下午还到一家卖旧家具旧钢琴的舖子里弹钢琴,用琴声招揽顾客买钢琴,卖
出一架他抽几个先令佣金。贝森跟毛姆是老朋友,那年月毛姆很红,谁要买毛姆亲笔签名的初版书贝森照着订单让毛姆一本一本签名,书钱两人对半平分。

我乱读蓝姆读了那麽些年只读懂皮毛,几经柯林点拨才读出一点血色,恍然领悟伊利亚小品中一些精致的念想。我那阵子也用功读了不少老书,珍.奥斯汀的小说
我读得很用心,她的文字清纯极了,心思琐碎而笔势凝练,文气比蓝姆畅亮。柯林年长我十多岁,典型的英国老一辈读书人,他说奥斯汀叙事文字确然明媚,腹中
学问笔下功力却远远不如蓝姆。我素来不敢顶撞柯林,英文又是他的母语不是我的母语。我把话题挪开几寸,说我其实也爱读蓝姆的书信:「他的信写他的真性
情,不戴伊利亚的面具,」我说。「你最喜欢他的哪一篇随笔?」柯林显然不让我开蹓。「〈古瓷器〉!」我答道。「难怪你集藏那麽多小文玩!」过了没几天,
柯林约我到克里斯旧书店一叙,送了我一张着名油画《书痴》的小小复制品,说是站在书架前木梯上吹灰尘抹旧书的老先生跟〈古瓷器〉里卖Beaumont
and Fletcher戏剧集给蓝姆的老书商一样有趣。那幅印得很逼真的画现在还挂在我的书房里。又过了没几天,柯林邮寄十九世纪末一款藏书票给我,
票上用的也是《书痴》,印成泛黄的咖啡色。这张藏书票Leonora说好玩拿走了。最近一个偶然的机缘我碰见一本一九二七年编印的
《Revelations of Divine Love》,封面内页上竟然贴了这张《书痴》藏书票:"From the library of
William Charles Willner"。书很小,Sangorski & Sutcliffe的蓝皮金装,我买了。「柯林过世十几年
了,」Leonora在电话里说,「不是巧妙是神妙。可惜我至今还查不出William Charles Willner是谁!」

收到全套《The Life and Works of Charles Lamb》我衷心景慕十二册封面上的彩色皮画。柯林最喜欢C. E.
Brock的这些插图,找过玩摄影的朋友替他一张张拍照镶镜框挂在书房里,选了那张老书商点蜡烛吹掉书上灰尘的黑白画印了一批藏书票。那天,他请几个朋
友到家里喝下午茶,书架上摆满几十种蓝姆,光是布面套装全集至少有六、七套,皮装的有两套。坐在轮椅上的弗勒太太牵着柯林的手笑得很俏丽:「我们家今後
就叫 Lamb House了!」那是Henry James故居的堂号,《奉使记》在那里完稿。我借〈Detached Thoughts on
Books and Reading〉封面皮画做一款藏书票纪念英伦访书岁月,应红说要给我印一批贴在北京作家出版社快出版的大陆版《今朝风日好》。

小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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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ec 18, 2007, 12:06:19 AM12/18/07
to 约伯的天平
夜谭《天方》(董桥)

巴黎有个萨先生,家道宽绰而读书不成,从小喜欢勋章,年年月月盘算自己有一天也会赢得市政府颁授的一枚荣耀。他常常在路上点算衣襟上别勋章的人,越算越
多,越算越生气。萨先生和美丽的萨太太认识一位当小官的罗先生。萨先生一边央求萨太太向罗先生表明心打通人脉,一边努力撰写建议书建议当局开创视觉育发
穷家儿童的心智德育。大纲上呈,反应不坏,萨先生悄悄动身到各镇各区搜集更多资料充实建议书。一天深夜,他半途故意回一趟家,一心想让萨太太有个惊喜。
打开家门,一室寂静,房紧锁。他高声呼叫萨太太,只听见房的萨太太从床上跳起来,砰砰几阵忙乱才慌慌张张打开房门。萨先生笑眯眯更衣准备上床,转身想把
大衣挂入衣柜,定神一看,大衣衣襟上竟然别了勋章!萨先生脸色大变,怒火中烧,责问萨太太大衣是谁的?萨太太抢走大衣结结巴巴说这一切是个天大的秘密:
大衣是萨先生的;勋章也是萨先生的;罗先生鼎力玉成,只说当局暂时不便公布,要等建议书定了稿拍了板才通知萨先生。萨先生喜上眉梢,感谢太太费心费力。
不久,一辈子喜欢勋章的萨先生终于领得了一枚勋章。
伦敦CecilCourt那家PleasuresofPastTimes中文招牌北京的朋友说该叫「旧趣绵绵」。老板老演员DavidDrummond
我不认识,那位和善的老伙计倒熟,有一天我带那位到伦敦游历的老北京去逛逛,老伙计翻出许多剧照给他看,还送了嘉宝的老照片给他。「要是北京也有这样一
家梅兰芳尚小云荀慧生还是杨小楼开的旧货铺,你说我还能不天天去逛一逛吗?」老北京说。我其实没有在店买过甚么东西,无意中倒在那认识一位收藏最多插图
书的英国会计师,交往中学到了一些旧书插图的知识。
会计师叫约瑟夫,五六十岁人,考究的西装穿得格外笔挺,稀疏的银发梳得格外服贴。他带过我到他家看他的藏书,单身贵族住在城的高档公寓,客厅是书房,室
是书房,客房也是书房,到处是插满藏书的书架,色彩缤纷,整齐净,灯光一照贵气极了。约瑟夫说他从小喜欢插图书,过年过节父母亲友总是送插图书给他,那
些书跟了他几十年了还摆在书架上,有一本《小熊温尼普》扉页上作者A.A.Milne签了名,上款「小约瑟夫生日快乐」。他说那是他父亲辗转托人求回来
的签名。「你读过莫泊桑的〈勋章〉吗?」他忽然问我。「只要插图画得出色印得出色,插图等于给一部书颁授了勋章!」约瑟夫自嘲说他一辈子像萨先生那样沉
迷勋章,幸好身边没有一个萨太太。
美丽的萨太太编造美丽的《天方夜谭》。约瑟夫说玩旧书的人都玩过好几种版本的《TheArabianNights》,光是英国出版的插图本就好几十种
了。我在他的书房看到二十几部不同版本不同插图不同装帧的《天方夜谭》,几乎每一部都有插图家的签名,还有编了号的限印本。「真是披面纱的神秘古籍!」
约瑟夫呷一口血红玛丽笑得很高兴。听说,故事发生在印度,在伊朗,在伊拉克,在埃及,在土耳其。听说,一千零一个故事是国王沙赫里亚尔
KingShahriyar身边美丽的王妃山鲁佐德Shahrazad每天晚上说给国王听的故事。听说,皇后频频出墙,国王不但杀了皇后还杀了所有跟她
有染的奸夫,从此天天娶一个新娘,圆了房一刀杀掉她。山鲁佐德是宰相的女儿,为了拯救那些无辜的女人,她自愿嫁入宫,每天晚上给国王讲故事,讲一半故意
不讲下去,要国王等翌日夜听她讲完。这些故事非常好听,国王为了听她的故事一天天推迟杀她的日子,最后放弃了天天迎亲杀妻的暴行。
十八世纪中叶,法国一位作家最先依据四卷利亚手稿翻译那一千零一个故事,一七一七年出版。那时候,所有其他文字的译本都依据这个法文本迻译。一八一四到
一八一八年,阿拉伯文原版在加尔各答陆续出版。十七年后一八三五年在开罗出版的埃及修订本听说是最完整的善本,晚近的各国译文都迻译这个版本。英国
SirRichardBurton的英文译文十九世纪中叶出版,那是最着名的英文版《天方夜谭》,尽管译笔未必忠于原文,十六卷巨译依然代代相传,代代
称赞,给伯顿爵士带来丰沛的版税。他是着名的探险家、人类学家、文体家,多次到亚洲非洲各地探险,也化了装考察过伊斯兰圣地麦加。伯顿精通二十多种语
言,《天方夜谭》不算,他还翻译《爱经》和《众香园》,一生好色,笔下研究人种志的笔记多涉猥亵,随时犯法,一八九○年六十九岁去世,妻子依沙贝烧掉家
中所有原稿和日记,连依据阿拉伯文苦译十四年的《众香园》原稿也烧了。我在阿姆斯特丹见过两张《爱经》古春画,可惜太贵买不成。
我没有伯顿翻译的《天方夜谭》只有LaurenceHousman改写的一部,一九○七年伦敦出版,买的是着名插图家EdmundDulac五十幅彩色
插图,一幅幅贴在灰色薄纸板上,每幅用棉纸保护,棉纸上印图片说明,Bayntun-Riviere的浅褐色烫金皮装。隐约记得约瑟夫书房也有一部,画
家签了名,我这部没有签名,便宜多了。豪斯曼是戏剧家也是插图画家。他哥哥不得了,是大名鼎鼎的AlfredEdwardHousman,伦敦大学、剑
桥大学的拉丁文授,写诗也出名,跟哲学家罗素、穆尔成了三一学院一道人文风景,「旧趣绵绵」墙上挂过他一张老照片,巴巴像末代皇帝溥仪

小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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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ec 31, 2007, 9:21:31 AM12/31/07
to 约伯的天平
苹果日报 董桥2007-12-30小风景 时代的留影

一九四五年乔治.奥威尔到苏格兰阿盖尔郡的Isle of Jura休养。那年,他的讽刺小说《动物庄园》给他带来平生最丰厚的进账;那年,他的妻子爱
琳死了,留下前一年他们收养的儿子理查。朱拉岛一片绿野,巉岩嶙峋,气息祥宁,奥威尔静心守丧,静心养病,静心写作。初时日子还算平和,不久跟他往来的
朋友都看他形容憔悴,精神萎靡,末期肺病的症状一一浮现。奥威尔尽量不去担忧病情,尽量抽闲游山玩水,尽量伏案撰写最後一部小说《一九八四》。那部小
说给他带来许多烦恼,鹏两年前常常抱怨那是一本该死的书:"that bloody book"!一九四七年秋天,肺病又恶化,医生要他?床静养。一九
四八年年尾,《一九八四》脱稿了。一九四九年一月,他南下住进Cotswolds疗养院住了一段日子转回伦敦进了University
College Hospital。奥威尔觉得他尽了力医治他的肺结核,也觉得要医好这场病并不容易。他迎娶Sonia喜。他计划再写几本书。他希望
春天一来他们到瑞士钓鱼,连鱼竿都搁在病房的角落里了。他的病没有好转,他的肺叶抵受不住病菌的侵袭,他凝望病房窗外的景色说他赚了那麽多钱却保不住自
己这条命了:"I've made all this money and now I'm going to die"。一九五
○年一月,奥威尔死在医院,离他动身到瑞士钓鱼的日子只差五天。他葬在牛津郡的Sutton Courtenay。

读《动物庄园》,读《一九八四》,我其实并不喜欢奥威尔的文字。听说他一生追求窗玻璃那样透明清亮的文章,写散文写评论他做到了这个理想;他的小说也许
也够清够白了,却丧失了小说的韵致:《动物庄园》和《一九八四》只是寓言故事不是小说。毕竟当过新闻记者,奥威尔的纪实文章最老练,在伦敦
Booklovers' Corner书店做过店员,他写《Keep the Aspidistra Flying》写得真切感人。从阅读的
乐趣考量,写亲身经历的《Burmese Days》和《Down and Out in Paris and London》更是奥威尔的佳作了。早
年每次从Charing Cross Road走到Trafalgar Square我常常想起奥威尔跟一堆流浪汉露宿街头的日子,清晨跑到广场喷水池
边刮胡子洗脸。我很尊敬他的信念。我也同情他的苦心。生在孟加拉,父亲是大英帝国在印度的文职小吏,奥威尔在清寒而优越的家庭中长大,得了奖学金进伊顿
公学读书他不习惯,到缅甸当印度皇家警察驻缅甸警员他也不习惯。他为大英帝国违背缅甸人民意愿的统治而内疚,种族与阶级的悬殊阻止他跟缅甸人一起生活他
更难过。蹉跎了一段时期他辞职了,回到英国天天故意穿得破破烂烂到贫民窟跟工人乞丐浪人一起过日子,甚至流浪巴黎他也这样波希米亚。在伦敦读奥威尔那阵
子新马克思主义学说在学院里正好掀起一些讨论的风尚,有个Terry Eagleton的门生塞缪尔跟我大讲奥威尔作品里政治不正确的罪状,连非左倾的
文评家他都骂了。我倒比较偏袒V.S. Pritchett对奥威尔的看法,情愿相信奥威尔的思想接近写《鲁宾孙漂流记》的笛福Daniel
Defoe,一个性情叛逆的爱国主义者,用浅白的文章煽动反抗独裁建制,靠政论小册子的篇幅描绘平等大社会的远景。奥威尔单纯的信念难免经不起现实政治
的推敲也经不起学术理论的化装。他从来承认他只是个热心的政治评论作家,是民主社会主义信徒,拒绝政党标签,痛恨极权政体,对俄国革命对共产主义对史太
林彻底幻灭。《缅甸岁月》和《巴黎伦敦落魄记》和《通向威根码头之路》是他对帝国主义冷静的省视;《向卡塔洛尼亚致敬》和《动物庄园》和《一九八四》是
他对共产极权统治的沉痛的嘲讽。

过世那年只有四十七岁,塞缪尔皱眉头提醒我说,奥威尔一生的际遇和一生的事业始终求不到一个清楚的了结:他的出生地改变不了;他的作品他寄望在还没有
落墨的新作;他的婚姻徘徊在死的遗憾和生的落空之间;他的传世之作占据了一角文学神龛而填不满英国文学史的一个章节。我听了很难过。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
奥威尔在伦敦英国广播电台印度科担任节目助理,他写稿译稿念稿的电台大楼听说就是七十年代我天天上班做事的英国广播电台Bush House大楼。我们
中文科里的龙主任是老前辈,老得几乎跟奥威尔一起在Bush House的旋转大门转进转出的老同事。龙先生在饭堂里介绍我认识印度科的一位印度小姐,
说小姐的博士论文写奥威尔:「她有奥威尔印度语广播的录音带,还有奥威尔的信札、签名本,你不妨去看看!」龙先生说。印度小姐又漂亮又随和,走廊上偶然
碰面她还提醒我去看,我竟一直没去打扰她。那些年逛旧书店我也经常看到奥威尔的书,初版再版似乎都不很贵,我没有买。这几年伦敦拍卖会上一九四五年初版
《动物庄园》七、八百英镑可以落槌,听说当年艾略特称赞这本书是"a distinguished piece of writing",许多出版社竟
不愿意出,Secker & Warburg第一版只敢印四千五百本,卖得不错,赶紧加印一万本。一九四九年初版的《一九八四》我看到最贵的一本是
Sangorski & Sutcliffe皮面精装的豪华本,隐约记得卖了六千英镑。前一阵子巴思George Bayntun装帧作坊说他们刚重装
了《动物庄园》和《一九八四》,都是初版,两本一个模样的红皮烫金封面,我看了照片很喜欢,价钱也公道,赶紧回电邮要了:不珍存这两本书我这一代人走在
太阳底下彷佛没了影子。

Chandler Le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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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ec 31, 2007, 9:19:45 PM12/31/07
to neocro...@googlegroups.com
这是2008我收到的第一个帖子,一定要回.
--
幻境再美终是梦,珍惜眼前始为真,莫使金樽空对月,举杯幸会有缘人!

碧城十二曲欄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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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an 1, 2008, 11:26:41 AM1/1/08
to 约伯的天平
《1984》其實是喬治.奧威爾對于英國的悲觀預言,但是命運和他開了一個大玩笑,他的預言沒有應驗在英國卻應驗在了蘇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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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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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an 6, 2008, 1:14:25 AM1/6/08
to 约伯的天平
蘋果日報 董橋2008-01-06小風景 老丁的星星月亮太陽

寫諜報金剛○○七的英國作家弗萊明一九五九年來過香港。那年,《星期日泰晤士報》邀請他到幾個著名城市繞一圈寫一個系列的《Thrilling
Cities》,香港是他那次遠行的第一個旅遊點。文章後來編成一本文集,一九六三年倫敦Jonathan Cape出版,六篇寫歐洲城市漢堡、柏林、
維也納、日內瓦、那布勒斯和蒙特卡洛;七篇寫香港、澳門、東京、夏威夷、洛杉磯加拉斯韋加斯、芝加哥和紐約。弗萊明在〈Author's
Note〉裏說這些文字都是遣興之作'mood pieces',不討周全,但求準確。那年他出版了七本○○七小說,已經很轟動
了,《金手指》剛發行不久,《星期日泰晤士報》副刊編輯Leonard Russell告訴他說他寫慣驚險小說,親身體驗一下大都名城的刺激也好順便找
些小說題材。弗萊明似乎不情願在這些篇章裏賣弄驚險香艷,每篇七、八千字的小品盡量寫得乾淨凝練,人物事情點到輒止,景色氛圍白描而過,遇然穿插幾段政
治背景卻又焦墨勾勒。畢竟是小說高手,又在政府機關傳媒機構做過事,這些瑣見瑣聞瑣思他輕易染出一幅深遠的長卷。

我請美國回來的六十年代香港老朋友老丁在灣仔吃飯。他住六國飯店,說是想吃小菜館的臘味飯,我們走了好幾條小街才找到一家他想進去試試的館子。小菜三
款,香飯一鍋,老火湯兩碗,老丁邊吃邊回憶昔日在灣仔讀書工作結婚立業的情景。我們相識那年他正迷戀弗萊明的○○七小說,讀完又讀熟得幾乎可以倒背。他
寫過幾篇夜讀鐵金剛的隨筆,我替他投稿給徐訏先生主編的雜誌,徐先生好像只欣賞○○七電影不喜歡弗萊明小說,稿子壓了很久沒有刊登,老丁和我見了徐先生
也不敢多問。七十年代初我們都在找機會到國外長長見識,老丁一九七二年攜眷到波士頓幫他的台灣舅舅做生意,翌年我也舉家去了英國。七十年代末他去過倫敦
在我家住了五、六天,我帶他逛遍博物館美術館舊畫廊舊書店:「做了那麼些年生意,我還在暗暗單戀這些離我那麼遙遠的星星月亮太陽!」他笑得有點苦澀也有
點傲氣。有一天我們走進一家賣舊漫畫舊海報舊電影雜誌的舖子,老丁忽然告訴我說弗萊明的兩本非小說值得一讀:《The Diamond
Smugglers》和《Thrilling Cities》。我聽了並不很在意。寫走私鑽石那本見過一兩次我沒買;另一本大都名城遊記絕了版,好多年
後我才找到了一冊,果然好看。四十多年老朋友重逢求的不是皓首的欷歔而是無恙的竊喜。世間景象老早不是我們舊識的景象,世態冷暖也老早不是我們舊識的冷
暖,老丁說閑來玩玩喜歡的舊書喜歡的文玩,陌生的周遭似乎才不那麼陌生:「懂得我們的快樂的人不會太多甚至很少了,清靜極了!」珍.奧斯汀三十幾歲已經
悟破這道現實,她的《Emma》裏有一句話顛撲不破:"One half of the world cannot understand the
pleasures of the other"。老丁說他越老越喜歡的兩位女作家是古老的奧斯汀和當代的Iris Murdoch,奧斯汀瑣碎而皎
潔,默多克沉潛而炎旱。畢竟是牛津的哲學講師,我只敢讀她丈夫John Bayley的書而不敢讀她的書,怕她過份沙特過份存在過份蕭瑟,她死後貝利追
憶她的書我倒是讀了:陪伴這樣執泥的女人走那段漫長的路,貝利真不容易!我只有一本她的小說《The Italian Girl》,一九六四年的初
版,Reynolds Stone畫的封面,標題頁上和卷尾還有史東的兩幅木刻,一幅刻花卉一幅刻裸女,了不起的當代木刻家,玩藏書票那些年碰到他刻的
書票我想買始終嫌貴。他跟這位才女聽說是很篤摯的朋友才願意替她畫封面,畫得又古拙又很英格蘭,跟小說氛圍十分相襯,讀讀那章〈A
Moonlight Engraving〉我忽然愛上她的才調也敬佩他的體悟:I pressed the door gently. It had
always been left open at night in the old days. When I became quite
certain that it was locked, I stepped back into the moonlight and
looked up at the house. Although it was barely midnight, there was not
a light showing. They were all abed and asleep. I felt a resentment
against them...

吃完飯我們在蘇絲黃的舊世界散步了半小時。弗萊明說一九五九年他到六國飯店去吃茶,附近的杜老誌還很興旺,問起蘇絲黃大家都說她還在,不接客了,一心等
著Lomax回來看她,還好,Lomax經常從倫敦給她寄些錢來,水兵找不到蘇絲黃都找「蘇絲黃的朋友」了。六國飯店也已經不是我六十年代住過的六國飯
店了。弗萊明說一九五九年六國單人房十一塊港幣,雙人房三十五塊,我都不記得了,聽說飯店裏的人經常自誇老撾總理和外長都住過六國。半島酒店的
Peninsula Court單人房七十港幣,雙人房一百港幣。淺水灣酒店單雙兩價是三十塊港幣跟九十五塊港幣。他說中環高老士打飯店
Mexican Bar的馬提尼酒是整個殖民地裏最大杯的馬提尼。老丁想起他不知道弗萊明說的Peking Restaurant是老北京樓還是老樂宮
樓。我也不清楚。「吃不到我們當年跟牟潤孫教授常吃的鵝肝了吧?」我想就算吃得到老味道也一定沒有了,就像六國門口的海景沒有了。弗萊明說一九五九年香
港九龍人口三百萬,海面上都看不到海鷗了,他的老記者朋友Richard Hughes說水上人家搶走了海鷗的天地,從前上海灘上也看不到海鷗,共產黨
來了人都散了海鷗也飛回上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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