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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天下黄花》(长篇小说) 中国青年出版社1991年8月出版
《故乡相处流传》(长篇小说) 华艺出版社1993年3月出版
《故乡面和花朵》(长篇小说 四卷) 华艺出版社1998年9月出版
《一腔废话》(长篇小说) 中国工人出版社2002年1月出版
《手机》(长篇小说) 长江文艺出版社2003年12月出版
《塔铺》(小说集) 作家出版社1989年1月出版
《官撤(小说集) 华艺出版社1992年5月出版
《一地鸡毛》(小说集) 中国青年出版社1992年6月出版
《官人》(小说集) 长江文艺出版社1992年12月出版
《刘震云文集》(四卷) 江苏文艺出版社1996年5月出版
《刘震云》(小说集) 香港明报出版社1999年11月出版
《刘震云》(小说集) 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9月出版
《刘震云》(小说集) 文化艺术出版社2001年9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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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 画蓝江水悠悠
爱 晚亭上枫叶愁
书 经卷卷照佛寺
香 烟袅袅绕经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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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名作家。1958年5月生于河南省延津县。1973年至1978年服兵役。1978年至1982年
就读于北京大学中文系。1982年开始发表作品,现有长篇小说《故乡天下黄花》、
《故乡相处流传》、《故乡面和花朵》(四卷)、《一腔废话》等,作品集《刘震云
文集》(四卷)、《刘震云》等,中短篇小说《塔铺》、《新兵连》、《单位》、《
一地鸡毛》、《温故一九四二》等。共四百多万字。作品多次获奖、被评介、改编
和翻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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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朔曾经评价:刘震云是当代小说家里对我真正能够构成威胁的一位。
我印象里一直认为,第一次见刘震云是在颐和园。后来向刘老师求证才记起,颐和
园已经是第二次见面了。可见记忆是多么的不可靠。
那天,在颐和园,刘震云他们和王朔交谈了一阵,留下一个剧本,匆匆地离去。
刘震云走后,王朔一个下午都关在房间里阅读剧本。他的阅读速度非常快,几乎是
一篇一篇地翻。夕阳只在颐和园里留下最后一瞥的时候,王朔走进了我的房间,把
剧本扔在我的桌上说:
这是刘震云写的《一地鸡毛》,10集。我觉得很好,也适合你拍。你先看看,愿意
,告诉他们。钱都有了,马上就开拍。
我一口气看完了剧本。知道这回我是抄上了。迫不及待告诉王朔:剧本一个字都不
用改就可以拍。
王朔陪我和刘震云见了面,吃的是涮羊肉。
我提出的条件是,一切从零开始。
刘老师没有意见。
之后,刘震云老师断断续续对我讲了一些话。我尽可能全面、准确地把这些话从记
忆的深处打捞出来,以飨读者。
刘老师首先说:
《一地鸡毛》写的不是凡人小事。写的是凡人大事。如果拍出来仅仅表现的是凡人
无小事,那我认为可以不拍。
刘老师又说:
凡人无小事。泛泛地说,苏联解体、美国和伊拉克的战争、埃塞俄比亚的大饥荒、
柏林墙的推倒,这些都是被公认的发生在这个世界上的大事。而孩子的入托问题、
长工资评职称的问题、分房子的问题,包括发生在“八部七局六处”里的琐琐碎碎
的事情,则被公认是发生在这个世界上的小事。但这些小事放到个人身上,就变成
了大事。你可以问问走在街上的人,对他个人来说,是分房子、长工资这件事大,
还是苏联解体的事大?我想答案一定是前者。所以大和小的关系是相对的,角度不
同而已。
每个人真正需要应付的只不过也就是七八个人。把身边的这七八个人应付好了,日
子就太平了。
刘老师还说:
上至国家主席,下至平民百姓,看起来需要面对很多人,但其实不然。每个人真正
需要应付的不过也就是七八个人。把身边的这七八个人应付好了,日子就太平了。
这七八个人摆不平,日子就不好过。这就需要拿出你的全部人生智慧来应付。态度
当然得是积极的,不能掉以轻心。从这个角度说,《一地鸡毛》是一部积极向上的
作品。是生活的主旋律。有人说它很消极,我不同意。如果把它拍成了一部消极的
作品,那我认为可以不拍。
刘老师最后强调:
《一地鸡毛》里的人物全是正面人物,没有反面人物。如果他们之中的某些人做出
了伤害别人的事情,那也是出于自我保护不得已而采取的自卫行动。他们的本质都
是善良的,对生活对人群都是充满善意的。因此我建议,冯老师可以把它拍成一部
充满善意的作品。
刘震云的这种高屋建瓴的创作思想,极大地鼓舞了全剧组的创作热情,为我们的创
作指明前进的方向。这就是灯塔的作用。
如果说《编辑部的故事》是我作为一名编剧,在王朔创作风格的引领下,跨出了坚
实的一步;那么《一地鸡毛》,则是我作为一名导演,在刘震云创作思想的影响下
,创作上走向成熟的一次飞跃。
《一地鸡毛》拍摄完成后,送刘震云过目。得到的批示是:
同意下发全国,组织干部群众学习。
电视剧在上海首播,随后在全国铺开。
收到的评价是:
这是一部“新现实主义”的力作。
在此之前,我常听到一些类似的词汇,像革命现实主义、魔幻现实主义、浪漫现实
主义、批判现实主义之类,一直弄不清楚这么多种现实主义的区别何在。现在好了
,《一地鸡毛》被定了性,属于“新现实主义”,还是力作。那我得按照我的认识
给这一主义下一个定义,它的主要特征应该是这样的:
看似风平浪静,实则刀光剑影;看似不咸不淡,实则波澜壮阔。一切都不露声色,
于无形中势不可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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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我只见过刘震云一次,也只对他说过一句话。
见的地点是北大一教303教室,说的一句话似乎是表示我很喜欢读他的小说尤其是《
一地鸡毛》。我记不清他当时回答了没有,他转过脸之后口形似乎在表达谢谢两个
字,然后又低下身子认真地在少男少女的练习本上签名,一点也没有明星的潇洒和
熟练。
我走近讲台,等围住他的人渐少之后就对他说了那句话,似乎并不希望他回答什么
,但说完之后我觉得好象这样才公平,然后我可以心安理得地离开。
不知别的作家是怎么讲座的,反正刘震云是以他那种小说家的叙述口吻在不紧不漫
地显得艰难地磨蹭着,似乎很难进入正题。一开始他就说他不爱讲话喜欢宁静喜欢
一个人面对书桌,说实在不知讲什么为好,坐在这儿的诸位若有谁上来讲他倒是乐
意听听。他就用这种狡猾――农民式的狡猾一下子把听众对他的期望值降到最低点
。于是在这个最低点上他一点一点蹭着向上,等到他喝完两个500克的矿泉水、抽完
六支烟之后,他也蹭到了听众在一走进教室时预期的高度,但他的装蒜却将这种高
度无形中又拔高了一节。
所以刘震云是个艺术家,他讲座的艺术恰如他人生的艺术。这种人生的艺术比起他
讲座的艺术少了些有意为之,而多了一些本能和无奈。他就是在任何人都认为他是
个平常人时,从社会的最低层中挣扎得让许多人在读了他的小说之后不知不觉地少
了些许的轻狂。
从见到他,直到讲座散场我说的那句其实对现在的他可有可无、纯粹是表达我自己
的一种愿望而已。他眼睛不大也不亮,与观察世界相比仿佛他更愿意回到自身和内
心。他的注意力十分集中,在一个他并不十分想看清的脸上常常能用去二至三秒钟
,这时你甚至认为他有些迟钝和迂腐。但迟钝和迂腐中却有固执的一面,而恰恰是
这种执拗使他在这个万花筒般旋转的世界能平静地守着他的书桌。他的头型看似一
个智慧型的人,这是因为他挺拔的鼻子和黑色的皮肤紧包着一张瘦长的下巴。白色
的文化衫和比水洗布厚的短裤和略长的头发使他活泼了些,不然,会让人觉得在这
各种欲望急速膨胀的年代他却在力图收缩着自己。
他坐在讲台前微微弓着身子向前,说话缓慢,缓慢得与他反复称之为老了的年龄不
相称。但性急的北大学生却能仍然饶有兴味地等他那似乎上气不接下气的语句,注
视着他伸手拿烟盒然后再摸火柴,将烟点着然后吐出一股青烟缭绕,再抬起他那原
本低下眼敛还是双眼皮的眼睛,接着用仅仅以有听得清的声音说着。
他说文学家如同街头艺人,比如说优秀的爆米花者和动听的卖唱者,在看到这些人
时他就象看到了自己的同胞或阶级兄弟一样。他说诸位若还有其它一点办法赶紧放
弃心存文学的念头,然后能经商就经商能当处长就当处长。他说文人在社会上百无
一用,无论是作为个体还是抱成团发誓作点什么事。他说“五四”的作用远不象文
人本人所想象的那样,它比政治家如蒋介石等人的作用小多了。但他又说统治曹雪
芹的人从上到下不知有多少,但人们说不出那些统治者的名字是谁,宝玉、黛玉却
在世代更迭之后在当今百姓心中栩栩如生,依然翩翩少年和婷婷少女,他说这就是
我们能在大热天还在谈文学这个可笑的话题的原因,因为文学能象留住似水的年华
,能对最无奈的时间和空间有所对策。
他说了许多,他说得我们捧腹说得我们鼻子发酸。这不知是他的故事感人抑或是他
的叙述方式如同他在小说中那样意味深长。但他的说无疑比写更吸引人,我以为他
具备说书艺人的天才。
刘震云能悟,除了悟出别人从来不去悟甚至也懒得悟的事情,还能悟他自己,由他
悟过的东西就只属于他了――既有滋味也有哲理。
他似乎也是一个苛刻的人,尤其对自己,似乎总是在拿老托斯泰海明威普鲁斯特等
世界一流文学大师这根鞭子抽着自己,并一针见血地指出作家成不了大气候在于他
本人的素质不具备博大精深和宽阔兼容的胸怀,连同他自己。但似乎刘震云没有提
到过作家的成长的生活经历或环境严重地制约着一个作家所有追求的东西,他也没
提到苦难给作家的不只是财富还有许多的副效果,人类对那些无形的敌人常常是无
可奈何,这当然包括喜欢作人类观察者的作家。爱看足球的刘震云也许会在中国足
球队员的作战中悟到这种敌人的分量,但是,在国人抱怨中国足球队员不争气和激
情飞扬地指点江山之时,我总是想,难道这种心理上的弱点仅存于看得见足球场上
,那么,在别的地方呢?其他人那儿呢?
刘震云是一个极聪明的人,他迟早会感觉到这点。其实人都有自己的极限,即使最
优秀的人也在劫难逃。能奔跑在向极限冲刺的路上本身就是一种幸福,因为无数人
一辈子也没有找到一条自己的路何以谈极限?找到自己极限的人常常征服或超越它
,但也往往从此走向了反面。每个人的极限是不同的,每个人的局限更不同,这个
世纪和上个世纪、这个时代和另一个时代、这个国家和另一个国家、人与人也都是
不同的,而且是一种无法消灭的差异。漠视这种差异是人最爱犯的毛病,而一旦有
了这个毛病,就给自己制造了一座无形的精神牢狱。
其实,作为小说家的刘震云已经相当不错,想必从那天教室的严重超员和许多席地
而坐弓腰站在门外的听众中他已经感觉到了这点。但毫无疑问,在以后的很长一段
时间里,他只会比今天好。
如果他不是有意要折磨自己的话,就会更好。
1994.4.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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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社: 作者:北京青年报
为什么我眼中常含着泪水,是因为这玩笑开得过分。
——刘震云作品题记
12月9日,是刘震云小说《手机》问世的日子。
当然让人期待。曾经的当代文学“新写实”重镇,虽然他自己对此有些怪话出来:
“我们糊里糊涂地就被戴上了‘新写实’的帽子,就像傍晚时分,一个中年妇女的
售货员把一堆不同的菜搭配在一起,迅速而廉价地卖给了顾客,而不管这些菜是否
乐意。”但他上世纪80年代中至90年代初的一大批创作,依然让他无可争议地作为
这一大文学思潮的当然代表被写入中国文学史。然后他沉到水底,直至1998年捧出
《故乡面和花朵》“巨型蛋糕”———4卷,200万字,写了8年,8年埃全世界都晕
菜了,然后变得安静。连评论界都谨言慎行,大家围着它转圈儿端详,但都喏喏不
敢轻易发声。再过3年,2001年《一腔废话》再出,媒体上声音多了些,但望去风光
大抵相同,刘震云用力解释,听者雾里云中。
自此成了悬念———“刘震云下次会弄个什么东西出来?”但《手机》这回让人期
待得有点儿心绪复杂,因为前后脚有一个12月18日将公映的冯小刚同名电影。那还
是个真正的小说吗?
采访之便,小说《手机》先睹为快过了,传过书稿来的人还让发誓:“打死也不说
。”读了感觉还好,至少对于我这看《故乡面和花朵》、《一腔废话》看得头痛的
有限的认识能力来说,从“故乡面”、“废话”到《手机》,是一种游乐场终于下
了“海盗船”重新站回地面的感觉。
12月3日下午4点,采访刘震云。3个小时采访,刚开始觉得这人心思深(后来他说其
实是他反应慢),脸上偶尔浮现不明所以的笑意,有点儿诡异,让人不放心他在想什
么,担心你的问题甚至表情是不是有什么毛病,他是不是觉得你有点儿傻。但很快
就顾不得了,因为问题碰了他的神经,他开始投入,说得比较激动。他自己也有意
识,中途停下拿了你的杯子去续水:“吴老师喝点水,别我说着说着就急了。”
●我就希望这个《手机》能够把这种颠倒的历史、拧巴的东西,把它再拧巴过来。
大家看了电影、看了小说去较一下,就会发现绝对不是去跟同一个人谈两次恋爱
记者:来之前做了一点关于您作品的补习。您说过:“作家下一部作品要和上一部
作品不一样,这叫质量。”您说《一腔废话》和“故乡面”这种,以后您不再写了
。您说,对于一个作家来说,彷徨是很具体的,就是下一个写什么。那这《手机》
算是这种彷徨之后的一个答案吗?您是把它当做一个正经的创作来对待的吗?
刘震云:这里边有一个特别拧巴的事儿,大家觉得一个人的作品由小说改成电影,
就好像良家妇女变成了风尘女子一样。我觉得这个事情应该倒过来看,小说变成电
影并不是坏事,并不是作家堕落了。很现实的,第一,增加了他的物质收入。第二
,它能够增加小说的传播量。生活变了,电视、电影、网络传播可达的广度,特别
是速度,比纸媒介要大得多。中国所有的前沿的这些作家,他们的知名度跟他们的
作品改编成影视有极大关系,这是一个现实。
还有一个特别拧巴的理论,就是,作家写完书,你的话都在书里,你就别说了。我
同意啊,我原来也不说埃可是生活变了。本来写完《手机》我也可以回家就没事儿
了。但出版社告诉我,你得出来去卖瓜了。现在一个农民都知道他要不知道市场信
息,不到集市上去卖,瓜是会烂在地里的,不管他的瓜有多好。我觉得这说得有道
理。我这个书就是纯粹出于职业道德,它让我卖我也得卖。而且还不单是对自己的
书负责、对自己负责,对整个文学你也应该有一种责任感。如果中国所有作家的书
都只能出到2000册的话,文学就离死不远了。所以我觉得应该出来吆喝几声。
记者:我觉得您对这个问题好像特别敏感,我只是问问《手机》算不算您创作序列
中正常延续下来的一个,可您一说说了这么些。
刘震云:不,说这个为的是说第二个拧巴。一般人觉得先有电影剧本再有小说,肯
定小说是不可看的,是不好的,是可疑的。如果电影是一个黄鼠狼的话,这肯定是
下了一个耗子,黄鼠狼下耗子,是一代不如一代。那么为什么小说改成电影可以,
电影改成小说是不可以的呢?
记者:可能觉得小说比电影丰厚。那电影剧本就得对水才能显得像一个小说。比如
我就在想,看了小说《手机》,肯定有人会猜前后那两部分是你为了让它像一个小
说生加上去的。
刘震云:那这证明以前我们的一些作家这么做,是不对的。其实完全可以有另一种
办法。我就希望这个《手机》能够把这种颠倒的历史、拧巴的东西,把它再拧巴过
来。大家看了电影、看了小说去较一下,就会发现绝对不是去跟同一个人谈两次恋
爱,电影、小说肯定是两个不同的人。
还有第三个拧巴,一般中国的知识分子有一种惯性的看法,他认为作家有文化,影
视界的人没有文化。
记者:而且可能他们还认为,弄喜剧的导演尤其没有文化。
刘震云:我想他们总体上大概看谁都没文化。我觉得中国有几个这种优秀的导演,
有几个优秀的演员,你跟他面对面接触,深入地作为朋友谈下去,他们是有文化的
。你从他们身上也可以学到很多的东西。这些话我一直没说。今天我想力图把它都
说出来。我想把颠倒的历史再颠腾过来,可以吧我?
记者:当然当然。
●“人一过四十,这个心就变坦了。”《一地鸡毛》、《故乡面和花朵》到《手机
》,第一个阶段是用琐碎说琐碎,第二个阶段是用复杂来说明这个世界,现在我想
用10句话来说世界
记者:有一个朋友知道我要来采访您,他说,我特想问他一个问题,他原来是一个
挺好的作家,现在他一年就给冯小刚写一个电影,你问问他,他这是……大家印象
里原来您挺能写的,现在不太出活儿。
刘震云:其实关于我个人的创作经历,也有一种拧巴。其实你仔细来看,《塔铺》
、《新兵连》、《单位》、《一地鸡毛》、《官撤、《官人》,包括《温故一九四
二》,这一阶段你看着好像作品的量特别多,但是对于一个作家来讲,他对于世界
的发现只是一个,他特别重视人的这个身体和物质的东西,他在讲人的物质生活。
那到《故乡面和花朵》的时候,开始比较重视人的精神,就是脑子里的东西。
我觉得到《手机》,我找到了一种精神和物质的契合点,就是人的说话。
记者:大家对你“故乡面”和“废话”中体现出来的创作改变都很好奇,我看到一
个同行写:“记者感兴趣的是,一位早年以反映生活细节闻名的作家,怎样超越了
这种表达方式,进入一种狂想的写作状态?”
刘震云:作家的创作经历跟年龄是有关系的。写上面这批小说基本上是三十岁之前
,那时候东西写得特别的琐碎,但写到《故乡面和花朵》,就突然特别张扬,好像
是这种喷发。
那到《手机》呢,他们说我“返璞归真”、说我检查自己,我觉得都没有。
记者:有人说你“故乡面”和“废话”是“走了一段弯路”。我猜你肯定不同意。
刘震云:我没有。我知道我的创作是一个怎么样进化的过程。我过四十岁了,《手
机》里边有一句话:“人一过四十,这个心里就变坦了。”写《一地鸡毛》的时候
,觉得世界上这些物质的事儿,一句是一句,有2700多句,存在就是合理的。那么
到了《故乡面和花朵》和《一腔废话》的时候,我觉得“应该是两万多句才对”。
第一个阶段是用琐碎说琐碎,第二个阶段是用复杂来说明这个世界,来表达对这个
世界的感受。但真正到现在这一段儿,我的创作心态,我觉着全是废话,一腔废话
,我觉得世上有用的话一天不超过10句。我现在用10句话来说世界,可以不可以?
●人跟人之间最根本的那种情感、交往、生存之道,可能会成为我今后小说的另外
一种创作生长点
刘震云:具体到《手机》,写得最满意的是第三部分。第三部分的话我觉得可能会
成为我今后小说的另外一种创作生长点。
记者:是吗?那我要回去重看第三部分。
刘震云:我以前的东西,不管是《一地鸡毛》,还是《一腔废话》、《故乡面和花
朵》,它们特别重视人外在的东西,政治的、经济的、意识形态的,包括人文道德
的这些东西。其实真正最重要的,我写《手机》特别写了第三部分,写人跟人的那
种最根本的交往。我突然觉得,世界上有两个价值系统,一个是我们现在这种,所
谓规范的价值系统,还有一个,是人跟人接触把这些都给扔掉的价值系统,他们自
有自己的生存之道。
你比如讲,人要进北京,是两种渠道,一种渠道的话是按照社会的正常的轨迹渠道
进入,可我发现还有一种渠道,你比如讲像民工、像盲流、像所谓的“北漂”,他
们完全是按照民间的渠道进来。先找一个朋友,这个朋友认识张三,张三认识李四
,这样也马上可以建立起一个社会关系。并不是说按照我们规定的这种渠道,这个
单位那个单位。在民间,真正对世界形成力量的是哪个,哪个渠道更有力量呢?我
觉得是后一种。年轻的时候总觉得艺术是要高于生活的,但最后你发现,其实生活
比艺术牛,生活的角落比生活大。
所以写到《手机》的第三部分,我特别开始欣赏这样的对话。严老有想去请贩毛驴
的给他在口外的儿子带话,就手里提了一块豆腐,拿了一瓶酒和两根葱去了,驴贩
子正躺在草铺上看那个牲口吃草,一扬头看见了,从草铺上坐起身,端详严老有半
天,说:“不熟。”
这就是人最根本的交往了。有一个人跟我说过人分好几类,一个是“不认识”,一
个是“认识”,还有一个是“熟人”,还有一个是“朋友”。弄得我很心虚,问他
:“那我是你哪一档啊?”他说:“那当然是朋友了。”
记者:哎,挺好,这挺精辟的。
刘震云:我建议吴菲老师给写进去。这就相当于三个世界的划分一样。很简单,“
不认识”、“认识”、“熟人”、“朋友”。所以那个贩驴的坐起来:“不熟。”
这边马上回答:“我这人好朋友。”我觉得这话特别好,这就是那10句话里头精粹
的东西。
我不知道我说清楚了没有?
记者:说清楚了。
刘震云:我觉得这种东西就是,我隐约地能够觉着,我可能最好的东西在哪儿。我
还没找到,但我知道它在那儿,我可以慢慢地去接近它。我知道它肯定是,就是我
对世界的这个感觉,它是一个新的发现。它可能更跟人贴心贴肺,也可能更本质。
但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能找着。但我会一直找。
●我可能是比较善于发现生活当中趣味性的一面,但这种趣味性里边确实有它冷苦
的成分
记者:我看您说过,要开始写“情意深长的小说”。你的《手机》的第一部分里有
一个细节我喜欢,就是矿山里那个喇叭。
刘震云:那种东西,也是我比较喜欢的。它写了一个人对另外一个人的惦念。我觉
得这也是特别根本,可能别人觉得不是一大事儿,但是我觉得是一个特别特别大的
事儿。这种惦念没想到出来那样一种效果。
记者:摩罗有一篇文章叫《论中国文学的悲剧缺失》,当然他对你赞誉很高,他说
:“我们这个名叫中国的族群在饱受两百年的磨难尤其是饱受最近这半个世纪的磨
难之后,在精神上有什么样的反应?在文学上有什么样的表现?在刘震云出现以前
,我们面对这样的问题只会感到羞愧。直到有了刘震云,有了《新兵连》、《单位
》、《故乡天下黄花》、《故乡相处流传》、《故乡面和花朵》之后,这几代人的
苦难,才算是没有完全白受,才算是有了一点表达,有了一点抚慰。”
但是他跟着指出“以刘震云为代表的冷硬和以鲁迅为代表的荒寒就是本世纪中国喜
剧文学的主要诗学特征。心理上讲,喜剧时代就是一个刻毒、恶毒、狠毒的时代。
”但我觉得矿山喇叭那个场景真的非常的温暖。所以对摩罗的话我没法儿完全赞成
。
刘震云:我觉得作家大体是两种。一种比较擅长发现生活中枯燥的东西,从那里边
他可以发现出来哲学,发现出来理论。我呢,可能是比较善于发现生活当中趣味性
的一面,但这种趣味性里边确实有它冷苦的成分。
我在把《温故一九四二》改成剧本,跟冯导演一块儿去河南、山西和陕西调查的这
个路上,就发现民族性格里边的另外一种东西。比如讲,这个民族特别容易遗忘,
忘得特别快。一九四二年,因为一场旱灾死了300万人,你现在问他们后代没有一个
人知道,连当事人都忘了,死人的事儿忘了。
这就反映出中国人啊,就是鲁迅的那种发现———吃起人来是真不含糊,它真是不
在乎人。特别是一个下层劳动人民,他的喜怒哀乐没有人关心,整个地在这个历史
车轮的前进中被轧得粉碎,血肉模糊,不耽误历史的车轮往前走。这些东西都被遗
忘了。一九四二年它并不是因为旱灾死的人,而是蒋介石,日本人往前进攻的时候
,他突然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武器,就把这3000万河南人受灾这个包袱甩给日本人
,你占领这个区域你要让这些人活下去埃但日本人聪明,发现了,大兵压境,停住
不走了。但飞机又轰炸,让蒋介石摸不着头脑:你到底是占还是不占你给说句话。
政治真空中这些老百姓就这么给饿死了。
你可能会觉得这是特别苦难的一个东西吧?可我觉得如果只是把《温故一九四二》
写成一个苦难史,那它绝对不是民族的心灵史。民族还有另一种表达的方式,一个
人在路上死了,临死的时候他会这么想:“一块儿出来逃荒,吴老二10天前就死了
。我值了。”是这么想。我觉得特别符合咱们民族的这种本性。民族的心灵史并不
是苦难史,而是他民族心灵面对这种东西他的抉择,他选出来是一种独特的解释。
他对世界有另外一种解释。一个人倒地了,后面一个灾民从这儿过,把前头人裤子
“叭”一扒,拿着刀子就割肉,一割肉一疼倒地的人又活过来了,说“我还成”,
那人马上说:“你不成了。”嘣,割下来。就说,面对这个东西的话他出来的是另
外一种东西。这东西我觉得,可能就是真正的喜剧核心。我觉得等《温故一九四二
》拍出来大家看吧,并不是一个让你觉得好像凄凄惨惨的一个东西,确实我觉得是
一个民族的心灵史。我们的民族面对任何时候基本采取的都是这样一种排解的方式
。
我觉得像那种“同情”碍…
记者:“悲悯”?
刘震云:“悲悯”啊,我觉得这都是特别无耻的词。我只是对这个民族有特别刻骨
铭心的感受。这种刻骨铭心的感受,它的来源并不只是现实生活,还有两个:一种
是看中国的书,再有话看中国过去的生活。看现在就可以知道过去,看过去就可以
知道未来。
记者:那这种对民族的刻骨铭心的感受,不影响你活着的心境吗?你怎么自处呢?
刘震云:所以我们民族才有另一种生存的法则。民间的这种支撑自己生长的力量,
也会使你特别欢乐。你灌输他再多的东西,他其实真正到世上他是用这个力量在支
撑着自己。
像《手机》里,严守一的奶奶说起她爹给她的戒指:“我小的时候,娘家穷,一年
有半年接不上顿。但几个姊妹中,爹最疼我。我出嫁那年,爹卖了他的皮袄,给我
打了这个。我十六岁到你们家,出嫁的第二年,爹得了伤寒,死了。”“一辈子,
两个人死时,我最伤心。一个,十七岁那年,俺爹;一个,八十二岁了,你爹。一
辈子,人最伤心的两档子事,都让我赶上了。可我从来没对人说过。”这种谈话,
我觉得比《一地鸡毛》或者《单位》里那些处长了、什么入党不入党了,我觉得要
根本得多。我想这个,可能会成为我今后创作的一个非常旺盛的生长力,我会开始
写特别纯粹的东西。(吴菲)
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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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社:长江文艺出版社 作者:刘震云
严守一主持《有一说一》已经七年了。一张嘴,七年总说一个节目,说累了。这也
跟夫妻在一起没什么区别。刚主持节目的时候,像两个人刚认识一样,激动得有些
过头,一上台,腿打哆嗦,嘴也哆嗦;说着说着,脑子会突然断电,眼前一片空白
。一年之后,相互熟了,游刃有余,松紧有度,像骑着一匹马,奔驰在草原上,天
地是那样宽阔。七年过去,马老了,人也老了,激情被草原磨光了,真成了一个牧
民,放马成了自己的工作;站在台上,拿着话筒,像一个演员,每天都在演过去的
自己;就好像在生活中,每天在演自己一样。这还
不是问题的关键,问题的关键是,它跟夫妻在生活中还有所不同。生活中演自己是
干转,对方会有感觉;镜头前自己觉得没劲,全国人民却觉得好,觉得比过去有激
情时还好。大家相互熟悉了。大家喜欢在站台上接到熟悉的孩子,大家喜欢隔壁大
妈的儿子,对陌生有一种本能的排斥。你没有激情在玻璃上滑过去,他们会欢呼你
优美的舞姿;你想改变自己,首先他们就不答应。这还是他吗?隔壁家的那个孩子
,怎么突然变得古怪了?在陌生的野地里瞎跑什么呢?过去的严守一和观众达成了
一个默契,咱们一块呆着,谁也别动,就像共同嚼着废塑料的中年夫妻一样。严守
一生气的不是全国人民不求上进,而是自己较不过全国人民的劲。这就应了大家跟
他开玩笑时说的一句话:
“你的嘴不是属于你自己的,而是属于全国人民的。”
这也是严守一从镜头前走下来,在生活中不爱说话的原因。这也是他和于文娟共同
沉默的另一个讲不出口的理由。是全国人民把严守一害了。在电视上天天演自己,
在生活中就不愿再演了。
七年前,发现严守一,把严守一推向主持人位置的人叫李亮,当时是电视台的一个
副台长。李亮看中严守一的并不是他的嘴和谈话,而是他的一脸坏笑。“有一说一
”,咱让一脸坏笑的人说出来。当时电视台所有栏目的主持人,都长得跟新闻节目
的主持人一样。李亮也算力排众议。但半年前,李亮因为一台晚会的赞助问题被检
察院逮捕。李亮在生活中多坚强啊,演得多像啊,但一戴上镣铐,马上露出了本相
,开始顺嘴吐噜,说出他十几年的经济问题,十几年贪污二百多万,蹲了大狱,上
了报纸。这也让严守一始料未及。始料未及不是说他贪了污,不是说他变了场就演
不下去,而是他那么聪明的人,怎么连污都不会贪呢?严守一特想哪天到监狱看看
李亮,但因为自己这张脸大家太熟悉了,又没有这个勇气。
严守一拿上自己的手机,和费墨匆匆赶到电视台,已经比预定的时间迟到半个小时
。录制现场,观众早入场了,有些烦躁不安。一个妇女带着一个孩子,孩子闹着要
撒尿。《有一说一》栏目的现场乐队,正在即兴敲打一首轻音乐,给严守一补台。
几只空中摄像机的长臂四处挥动,在寻找机位。严守一让化妆师简单在脸上扑了一
下粉,穿上大家熟悉的那件花格子西装外套,匆匆上了台。这时大灯亮了,严守一
向大家深深鞠了一躬:
“对不起大家,今天我迟到了,路上有些塞车。当然塞车不是主要原因,而是赶到
电视台门口,碰到一个女主持人。她叫什么我就不告诉大家了,她拉着我的手,又
谈了一会儿心,让我忘了时间。但大家知道就行了,录完像,别到处乱说。”
演得还行,大家笑了。现场开始平静下来。严守一:
“许多朋友是第一次到《有一说一》,在录制节目之前,我事先给大家说一下,现
在明明是白天,但我一会儿要说成晚上,因为我们的节目首播是晚上;在我黑白颠
倒的时候,请大家不要笑。”
大家又笑了。烦躁的气氛一扫而空。每个人的身体和心情都得到了放松。但这段词
严守一已经说了一千多遍。严守一说烦了,但每一次热场的时候,现场的观众都是
第一次听到,都会哄堂大笑。这也是严守一和现场观众的别扭处。这时所有摄像机
的红灯亮了,严守一开始主持节目:
“大家晚上好,这里是《有一说一》,我是严守一。今天和大家讨论的话题是‘结
婚几年是个坎’,这个节目的策划是我们这里新来的女大学生小马,她现在还没有
结婚。”
众人又笑了。严守一对这种利用调侃别人获取利益的手法也开始讨厌,但它在节目
中屡试不爽。严守一:
“在讨论开始之前,我先向大家和电视机前的观众做一个检讨。上次在‘我们如今
没发明’这期节目中,我把蒸汽机的发明者说成是牛顿。我们节目的总策划费墨先
生,他是一名大学教授,和瓦特比较熟,便说蒸汽机不是牛顿发明的。刚才我给牛
顿打了一个电话,牛顿也说蒸汽机比较平常,要发明咱就发现地球引力。看来我错
了,在此我向广大的电视观众致以深深的歉意1
严守一向电视镜头深深鞠了一躬。现场鼓掌,笑。
在严守一主持节目的时候,费墨和其他一些《有一说一》栏目的工作人员在导播室
通过一排监视器在观看严守一的主持。当严守一说到费墨和给牛顿打电话时,众人
笑了,都看费墨。费墨看着监视器,也笑了。监视器中的严守一似乎已跨过了过去
和现在给他积累的许多障碍,主持开始顺溜和忘我::
“结婚几年是个坎?三年,五年?俗话说七年之痒。我现在结婚十年,已经过了这
个坎,我主持节目倒是七年。现场有多少结婚七年以上的?”
观众中掀起一个高潮,人群中兴奋地举起许多手臂。严守一当头一棒:
“看来劫后余生的比例还是很高的。”
观众都笑了。这时费墨皱了皱眉:
“还是有些心神不定埃面上顺,心里还惦着别的。”
女编导小马:
“我怎么没看出来?”
费墨拍了一下小马的肩:
“要不说你没结婚呢。”
连载:
手机
出版社:长江文艺出版社 作者:刘震云
因为李亮出事,电视台开始对所有的编导和主持人进行职业培训。本来说只培训政
治、法律和道德,因李亮出事,电视台又新提起一个副台长,代替李亮主持业务,
这个副台长新官上任三把火,又把业务临时加到培训上。四个方面,成了年底考核
的标准。政治、法律、道德已培训三次,主持人的业务培训今天下午开课。严守一
上午主持完节目,下午和一帮主持人赶到戏剧学院,像学生一样上台词课。教室是
个普通的阶梯教室,翻板椅有一半是坏的;长条的课桌起了皮,上面有学生写的污
言秽语;四周的墙壁也起了皮,如同人患了癣疥;
教室又在一楼,背阴,显得又脏又冷。接受培训的主持人一共有二十一个,分布在
电视台的各个栏目。大家都是以说话为生的人,或者说,都是不拿话当话的人,现
在又来培训说话,便显得有些滑稽。由于大家天天在镜头前说话,都是名人;但名
人一个人走出去是名人,如同骆驼来到了羊群里;现在骆驼跟骆驼在一起,也就无
所谓高矮胖瘦了。看着寒酸的教室,大家都有些新鲜,似乎回到了二十年前的大学
时代。同时又埋怨李亮,怪他连污都不会贪,或者说意志不坚强,自己出了问题,
连累大家也来陪绑;走进寒冷的教室,也如同走进了监狱。
电铃一响,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女教师走上讲台。女教师披肩发,大眼睛,高鼻梁,
瘦身,让人眼前一亮。寒冷的教室里,似乎突然温暖许多。但女教师一脸严肃,不
苟言笑,看到众人,似乎看到个空教室。严守一看她的神情像新闻节目的主持人,
倒没什么感觉。严守一身边坐着“幸运三十七”的主持人马勇,似乎有些兴奋。马
勇长得一副猪相,扫帚眉,三角眼;但正因为长得丑陋,一说话观众就笑。这时马
勇捣了捣严守一的胳膊,胖手指了一下台上:
“原来是个冷美人,如今可少见。”
严守一:
“严肃点,这可是咱们老师。”
讲台上的女教师上来并没有讲课,而是像在中学一样,拿出花名册,开始一五一十
地点名:
“杜小环1
杜小环主持“开心剧潮。主持节目时,不管剧场开不开心,观众没笑,她先笑。不
过她现在没笑,在下边老实答:
“到1
女教师:
“吴大鹰1
吴大鹰主持“夫妻家园”,是个大胖子。教室里没人回答。
女教师加重语调:
“吴大鹰1
不知是谁使坏,小声替答:
“没来。”
女教师板起脸:
“跟谁请假了?”
那人继续代答:
“他除了主持‘夫妻家园’,还在外边串着情景喜剧,哪有工夫到这儿来呀?”
女教师脸上便有些恼意。想说什么,忍了忍又念:
“夏丹心1
夏丹心主持新闻节目。教室里无人回答。又有人代答:
“采访中央领导去了1
这时大家发现那个代答的人是郑百川。郑百川主持体育节目。解说词老出错。“中
秋节刚过,我给大家拜个晚年。”“你看她们的短裤也很有意思,网球运动员的短
裤是特制的,里面可以放好几个球。噢,她们穿的是裙子。”在社会上传为笑谈。
现在又在使坏。女教师看了郑百川一眼,接着点名:
“马勇1
一脸猪相的马勇像中学里的坏孩子一样仰起脸大声喊:
“到1
声音在教室里回荡,大家笑了。女教师看了马勇一眼,继续念:
“李萍1
郑百川又多嘴:
“她下午没节目呀,肯定是该来,没来。主持读书节目,本身就不爱读书,这哪成
啊?”
女教师脸上没有表情,念:
“严守一1
这时严守一裤兜里的手机哆嗦起来。进教室之前,他把手机的铃声改成了振动。他
边掏手机边慌忙答:
“人在呢。”
女教师抬眼找到他,念:
“崔丫1
崔丫主持少儿节目,四十多的老妇女了,天天头上插两只兔尾巴装小,这时操着童
腔答:
“到1
……
女教师合上花名册,看着大家:
“我们这个班应到二十一人,实到十一人,没到的都算旷课1
教室里的人都幸灾乐祸地笑了。沈雪看了众人一眼,接着话入正题:
“我叫沈雪,是你们这期台词短训班的老师。第一天开课,近一半的人没来。没来
的已经违反纪律,就不说了;来的,我从你们的神情也可以看出来,好像辅导没有
必要。你们主持的节目我都看过,我不想评价你们节目的内容,我想说的是,你们
的台词说的都不规范。一个是发音,一个是吐字,都是说话最基本的。按照我们学
院的要求,一个演员,站在舞台上,不用麦克风,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应该送到剧
场最后一排观众的耳朵里,否则就是对观众的不尊重……“
马勇又小声打岔:
“老师,你说的是十九世纪吧?”
但沈雪没理马勇,而是走到正低着头看手机的严守一身边。严守一刚收到一封短信
,正在回复。沈雪:
“严守一,课堂上不准打手机,你知道吗?”
突然有人在头顶上说话,把严守一吓了一跳。他忙将手机合上,仰起脸笑着答:
“沈老师,我只是看看,没打。”
沈雪环视四周:
“我知道你们都是名嘴,我尊重你们,但,我希望你们也尊重我。”
这时严守一多了一句嘴:
“沈老师,没谁不尊重您。赶紧讲课吧,不然一会儿就下课了。”
没想到沈雪认真了,眼睛盯着严守一: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严守一倒有些结巴:
“我,我没什么意思呀。半堂课过去,怪话全是他们说的,我一直没吭声,没招您
呀。”
接着不理沈雪,继续低头回短信。没想到沈雪脸色铁青,一把抓过严守一的手机,
从窗户扔了出去。幸亏窗外是草地,否则早摔裂了。沈雪:
“我告诉你们,这是大学,不是你们电视台1
把手机突然抓过去扔了,是严守一没有想到的。严守一也火了,“呼”地站起来,
指着窗外:
“沈老师,我上过大学,我认为您应该把它给我捡回来1
教室里所有的人都愣了。僵持一分钟,沈雪转身走出了教室。两分钟后,严守一的
手机拿回来了。沈雪将手机拍到严守一的课桌上,指着门外:
“以后凡是我的课,你在,我走1
接着眼中涌出了泪。这时严守一知道事情闹大了。所有主持人也觉得玩笑开得有些
过份。郑百川、马勇、崔丫纷纷上来劝沈雪:
“沈老师,别生气。跟小严,不值当1
“小严就是属狗的,经不起玩,说急就急1
崔丫将严守一推到讲台上:
“马上写检查,就在黑板上1
严守一也觉得应该给沈雪一个台阶,不然就显得自己太小气了。何况他还着急回手
机里的短信,短信是清早担心的“鬼”发来的。于是在黑板上用粉笔写道:
沈老师,我错了。清早出门的时候,我妈就跟我说,跟谁闹别扭,别
跟老师闹别扭,不然考试会不及格。刚才一激动,忘了。
故意写得歪歪扭扭,像小学生。大家笑了。沈雪也破涕为笑:
“严守一,你无耻1
连载:
手机
出版社:长江文艺出版社 作者:刘震云
其实出事并不全是因为严守一关手机。出事的起因,是因为严守一的老家,那个叫
黑砖头的严守一的堂哥,给严守一家打来一个电话。事后严守一才知道,他和伍月
在河边的时候,于文娟打来电话,问他是否回家吃饭,虽然觉得严守一在电话里的
声音有些颤抖,但以为是冬天冷,外面冻的;虽然喘气,是为了暖和身子在跑步,
并没有起疑。本来晚上她备了四个菜:一个是南京盐水鸭,一个是酱猪蹄,一盘肉
烧冬笋,一盘素炒黄豆芽。于文娟爱吃盐水鸭和肉烧冬笋,严守一爱吃酱猪蹄和黄
豆芽。于文娟见严守一不回来吃饭,既没有烧冬笋
,也没有炒豆芽,只是就着盐水鸭,吃了一碗泡饭。想了想,又烧了一碗虾皮紫菜
汤。吃完饭,又练气功。气功一早一晚各一次,一次四十分钟。练完气功,于文娟
打了一盆热水,坐在沙发上泡脚。这也是她每天晚上必做的功课,春夏秋冬,天天
不拉。泡一会,再加些热水。严守一一看她泡脚就说:
“脱裤放屁,你到卫生间冲一个澡,不连脚也解决了。”
于文娟边加热水边说:
“洗是洗,泡是泡,感觉不一样的。”
正在泡脚,沙发旁矮桌上的电话响了。于文娟拿起电话,是严守一老家打来的。电
话里是一个男声,高门大嗓,把于文娟吓了一跳。而且上来就问:
“你谁呀?”
于文娟一接山西的电话就笑,上来不说自己是谁,自己找谁,先问接电话的是谁。
便也问:
“你找谁呀?”
电话里:
“我找严守一,我是他砖头哥!你谁呀?”
这个黑砖头堂哥,于文娟在严守一老家见过。长得跟黑塔一样,爱喝酒,爱吹牛,
爱搅事,每一个事又被他弄得乱七八糟。于文娟:
“砖头哥呀,我是于文娟。”
黑砖头大为惊喜:
“咦,弟妹!电话没打错。我找你们,是跟你们商量一事1
于文娟:
“商量什么事呀?”
黑砖头:
“咱村陆国庆,小名叫大脸猫,在镇上开饭馆,最近他买了一个新手机,把他的旧
手机淘汰给我了,三百块钱,我问你们值不值。”
于文娟“噗啼”笑了:
“就这事呀。你一村里的农民,整天到山坡上锄草,买一手机干嘛?”
黑砖头:
“也就半头猪钱,跟你和俺兄弟说话呗。”
于文娟明白了黑砖头的意思。这个黑砖头除了爱搅事,还爱占人便宜。除了他觉得
买一个手机三百块钱是个便宜,有了手机,也好跟严守一和她联系了。过去夏收秋
种,买化肥,买种子,他都写信来;也不明说,但是要钱的意思。现在有了手机,
就不用写信了。但她不好将这层意思戳破,只是说:
“买一手机花钱,买完打手机也花钱,你不怕破费呀?”
黑砖头:
“咦,打一次手机顶多两块,到北京找你们得花二百。再说,我买手机也不是为了
我,是为了咱奶。昨天咱奶还念叨,想北京她孙子了。我跟她急了,眼前每天侍侯
你的你看不见,尽想那些没用的。弟妹,你说我这话对不对呀?”
于文娟又觉得这个黑砖头有些狡猾,买一手机,还打着奶奶的旗号。但她笑着说:
“对,你有用,守一没用。”
黑砖头:
“让守一接电话,让咱奶跟他说两句!我给咱奶说,这小砖头能跟北京他孙子说话
,她还不信。”
于文娟:
“他在外边开会,你打他手机吧。”
于文娟挂上电话,又加热水泡脚。还没两分钟,电话又响了,还是黑砖头:
“咋搞哩,他手机咋不通哩?”
于文娟:
“通啊,晚饭前,我还给他打电话。”
黑砖头:
“快一点,时间一长,这家伙还真费钱哩1
于文娟又笑了:
“那你把手机挂了,我找他,让他给你回过去。”
黑砖头:
“知道我手机号吗?”
于文娟禁不住也变成了山西口音:
“已经在我电话上显着哩。”
于文娟挂断电话,又拿起拨严守一的手机。这时严守一正和伍月在村头的狗叫声里
。电话里传来的声音是:
“对不起,对方已经关机。”
关机也没什么意外,过去严守一开会时也关机。如果这事只牵涉到黑砖头,于文娟
不会在意;但因为黑砖头说奶奶要与严守一说话,于文娟就认真了。这个奶奶,于
文娟回了几趟山西,对她印象颇好。虽不识字,但深明大义。一见面就问:
“守一欺负不欺负你?有委屈告诉我。”
虽然看她肚子,观察她是否怀孕,也属人之常情,不让人厌烦到哪里去。于文娟放
下电话想了想,又拿起电话,开始拨费墨的手机。因为晚饭前严守一在电话里告诉
她,费墨跟他在一起吃饭,吃过饭在一起讨论话题。费墨的手机通了。问题出在这
里。据费墨后来说,费墨接手机时,刚刚在家吃完饭,正在他们家楼下遛狗。下楼
之前,还跟妻子李燕拌了两句嘴。李燕现在吃过饭就上网,跟陌生人聊天。聊得喃
喃自语和眉飞色舞。陌生人成了亲人,亲人倒成了陌生人。他们的儿子在天津上大
学,家里就剩他们两个。一次他走到李燕身后,想看看李燕每天都跟人聊些什么,
李燕赶紧用身子护住屏幕,不让他看。他推开她身子,原来网上谈的都是男女关系
。费墨:
“无聊不无聊哇,多大岁数了1
李燕倒急了:
“你整天不跟我说话,还不让我跟别人说呀?想把我憋死呀?”
费墨摇头:
“人生苦短,白驹过隙,怎么能自甘堕落呢?”
今天吃过晚饭,李燕碗都没洗,就去上网。费墨看着满池的脏碗又急:
“为了跟别人聊天,家都不顾了?”
李燕愣起眉毛:
“天天我洗碗,你就不能洗一次?家是我自己的?”
费墨张张嘴,想说什么,但知道再多说两句,又起风波,便将气憋回肚子里,拉着
京巴出了门,到楼下散心。狗在楼下也不争气。这狗是条公狗,看到另一条公狗过
来,也挣着趴到了人家身上。另一条狗的主人是个穿皮裤打口红的年轻女人,皱着
眉扯自己的狗:
“讨厌。”
费墨也扯自己的狗,照自己狗身上踢了一脚:
“人家也是公的,盲目1
那年轻女人以为费墨话中有话,瞪了费墨一眼:
“讨厌。”
拉着自己的狗走了。这时于文娟的电话打了过来,张口就问:
“老费吗?在哪儿呢?”
费墨正在气头上,一时也没听出于文娟的声音,随口答:
“谁呀?在楼下遛狗呢。”
于文娟在电话里:
“遛狗呢?我是于文娟,严守一呢?”
费墨:
“严守一……”
这时脑子突然清醒过来,想起严守一清早回家取手机,心中有鬼,便知道他晚上出
了岔子,脑子开始高速运转,替严守一找词,支吾半天说:
“他晚上好像要参加一个什么活动。我想起来了,是一移动公司的老总,晚上要请
他吃饭。上午录完相,我好像听他说了那么一嘴。”
没想到于文娟在那边半天没有说话。费墨也开始慌张:
“文娟,你听着呢吗?怎么了?”
这时于文娟在电话里冷笑一声:
“上午,移动公司,我晚饭前给他打电话,他还说跟你在一起,你们晚上在一起讨
论话题1
接着“啪”地把电话挂了。
据李燕后来讲,于文娟告诉她,挂上电话,于文娟气得头都懵了。严守一如此大胆
地撒谎,肯定有大问题。于是又拼命拨严守一的手机,一直拨了两个小时,但次次
都关机。这时脚盆里的水早凉了。于文娟清醒过来,打了一个寒颤,一双湿脚直接
从脚盆里拔出来,踏到地上,开始像没头苍蝇一样在屋里乱走。回过身再看,地板
上留下一趟湿漉漉的脚樱脚印的水迹马上蒸发变形,地板上显得支离破碎。看着这
支离破碎,于文娟哭了。
连载:
手机
出版社:长江文艺出版社 作者:刘震云
于文娟哭的时候,严守一刚把伍月送回去,正开着车往家里赶。费墨后来告诉严守
一,这期间他给严守一打过十几个电话,想告诉他出了岔子,让他提前做好思想准
备,但严守一的手机一直关着。费墨牵着狗又不敢上楼,怕李燕知道电话的内容,
又节外生枝,于是这狗也遛了两个小时。最后气得又踢了狗一脚:
“愚蠢1
但这时严守一担心的不是手机,而是他浑身的香味。刚才在郊区狗叫声中没留意,
等伍月下了车,他突然闻到车里、自己身上,还有伍月残存下的顽强的体味和香水
味,担心这香味回家后被于文娟闻到,或者于文娟明天坐车在车里闻到。这时严守
一对着马路也骂了伍月一句:
“愚蠢1
接着一边开车,一边按动车窗按钮,将四扇玻璃全部落下,想让外边的风将车里和
身上的香味吹散。虽然是冬末,但夜里的风还很硬。寒风灌进来,严守一冻得打了
一个寒颤。他只好一边开车,一边将自己的棉猴穿上,又将棉猴的帽子戴到头上。
一辆辆紧闭车窗的车辆从他车旁驶过。他看到一辆车中的一对男女,看着他怪诞的
模样在笑。两人嘴里还在说着什么。从口型看,那女的似乎在说:
“疯子1
那男的似乎在说:
“傻逼1
接着两人好像认出了严守一,对他指指戳戳一阵,车才加速开走了。严守一气得重
新打开自己的手机,给伍月拨了一个电话:
“傻逼,车上,身上,全是你的香水味,真想害我呀?”
伍月:
“那你再回来。我妈没住我这儿,又到我大姨家去了。”
严守一:
“我把车窗全打开了,正吹呢,冻死我了。”
伍月在电话那头狂笑:
“那你就围着北京兜圈吧,要不去趟天津再回来,味儿就没了。”
严守一:
“骚货,赶紧嫁了吧,一辈子不想再见到你1
伍月又在那头笑。严守一挂上电话,果真在三环路上兜了半个小时。他担心于文娟
打来电话催自己回家,给伍月打完电话,又把手机关了。等车里、身上的香味吹得
差不多了,才将车开回自己家楼下 。临下车,突然又想起什么,忙打开手机,调出
一天里打进打出的电话,将伍月的名字全部删去。这时又想关机,想了想,觉得不
关更光明正大,于是没关。他没想到,这个没关,又使今天的灾祸雪上加霜。
严守一进了家,一开始并没有发现异常。屋里的灯开着,卧室里电视响着,一切跟
往常没有区别。他又悄悄闻了一下自己的袖口,香味已不明显,开始放心换鞋。他
哪里知道,这是于文娟欲擒故纵,给他下的圈套呢?他来到客厅,于文娟光着脚从
卧室走出来,笑眯眯地问:
“回来了?策划会开得怎么样?”
严守一还在那里编呢:
“咳,跟费墨抬了一晚上杠。费墨这人好是好,就是太罗嗦。”
于文娟仍柔声地:
“累了吧?”
严守一:
“我得去卫生间冲个澡。”
这时于文娟上前搂住严守一的脖子,温柔地在严守一的脸上、脖子上和嘴上亲吻着
。这也没有引起严守一的警惕。因为他每天晚上进家,于文娟都要这样迎接他。床
下爱亲吻,床上爱抱头。过去这样做是为了怀孕,他哪里知道今天这样做是火力侦
察呢?但严守一做贼心虚,害怕身上仍有伍月的残味;但正因为心虚,又不好将于
文娟一把推开。急中生智,他似乎突然想起什么:
“哎哟,那什么,我得找找1
就势推开于文娟,开始奔到客厅茶几前,在一堆书报和杂志间乱翻。这时于文娟也
跟出来,靠在卧室门框上,看着严守一:
“找什么呢?”
严守一一边翻一边支吾:
“那什么,就是那张光盘,小马老找我要,我老忘带。”
这时于文娟慢条斯理地说:
“守一,你今天嘴里,好像不是你的味儿。”
严守一的脑袋“嗡”地一声炸了。他抬起头看于文娟,发现于文娟温和的脸,渐渐
变得凝重起来。严守一这时才知道事情来了。但他不知道事情来到什么地步,也不
知道该怎么应付,在一堆书报杂志前半弯着腰,岔撒着手,嘴里有些结巴:
“那,那是谁的味儿?”
这时严守一恨不得抽自己的耳光,刚才在路上只顾落下车窗吹车里和身上的香味,
忘记了漱口。因为在河畔树丛里,他含伍月的耳唇,发现它是苦的。一定是嘴唇上
沾了那耳唇香水的苦味儿,被于文娟品着了。严守一想找一个理由搪塞过去,说是
晚饭吃了苦瓜,或是下午为了保护嗓子含了喉片,但它们都不是这苦法。正在这时
,重新打开的手机又发作了,有电话进来。铃声在夜里显得格外惊心。严守一害怕
是伍月打来的,以为他还开着车在外边兜圈呢,于是一边掩饰内心的恐慌,一边从
兜里掏出手机,看也不看,故意作出烦恼的样子:
“谁呀,这么晚了。不管是谁,我都不接了。”
欲直接关机。这时于文娟镇定地伸过手:
“我替你接。”
一下把严守一逼到了绝路上。手机关也不是,不关也不是,就在他手里不上不下地
响着。看于文娟的手伸过来,严守一的手先是下意识地往回缩了一下,接着只好把
手机交给于文娟。在把手机交给于文娟之前,他急忙看了一下来电的名字,电话不
是伍月打来的,是费墨打来的。严守一松了一口气。但他接着发现,费墨现在打来
电话,比伍月打来还可怕。因为于文娟刚打开手机,还没说话,电话里就传来费墨
急扯白脸的声音:
“你可算开机了。还在外面胡闹呢?我可告诉你,两个小时之前,于文娟打我的电
话找你1
费墨的声音,一字一句,也传到了严守一耳朵里。于文娟没答费墨的茬,直接把手
机挂了,眼睛一动不动,盯着严守一:
“你不是说,晚上和费墨在一起吗?”
严守一知道事情闹大了。但还想极力补救。他作出懊悔和忏悔状说:
“今天是我不对。晚上我没跟费墨在一起。是一赞助商请我吃饭。吃过饭,又去洗
桑拿。还有……还有小姐按摩。我想总不是好事,没敢告诉你。”
本来事情到这里也可以蒙混过关。让小姐按摩,于文娟也会不高兴,也会跟他大闹
一常所谓大闹,并不是吵架,于文娟不吵架,而是一个礼拜不理他,也不让他近身
。过去严守一胡闹时,就用这理由搪塞过。一个礼拜不理,之后关系会慢慢恢复。
没想到这时手机又“呗”地响了一声,进来一封短信。于文娟打开短信,这短信是
伍月发来的。上面的话倒很体贴:
外边冷。快回家。记得在车上咬过你,睡觉的时候,别脱内衣。
于文娟看完,又将手机举到严守一脸前。严守一看到短信,脑袋又“嗡”地一声炸
了,知道这下彻底完了。于文娟:
“守一,把你的衣服脱下来好吗?”
严守一懵在那里,脱也不是,不脱也不是。于文娟:
“脱吧,我想看一看。”
严守一被逼到了死胡同。他想找推脱的理由,但这理由一时又找不出来;有把柄在
别人手里,迟疑半天,只好将上衣一件件脱下。当只剩下衬衣时,他又迟疑在那里
。见于文娟一直平静地在等,他终于将衬衣脱下,露出赤裸的上身。
严守一有些鸡胸。
于文娟的目光在严守一前胸上仔细看了一遍,轻声说:
“转过身来好吗?”
严守一脑袋里一片空白,像七年前刚上《有一说一》的主持台一样。他木然地将身
子转过去,他的后肩胛上,在明亮的吊灯下,露出一排清晰的牙痕。
严守一再转过身来,发现于文娟的眼泪,从里到外,慢慢地涌了出来。严守一想说
什么,但鼻子一痒,“哈秋”一声,打了一个喷嚏,脱衣服冻的。
这时于文娟将他脱下的外套又披到他身上,重新搂住了他的肩,他的头,像在医院
里严守一昏迷时一样。于文娟先是流着泪慢条斯理地说::
“守一,叫你脱衣服,就跟当众扒我的衣服是一样的。”
接着推开严守一,突然爆发了,嘴像机关枪,乱豆一样说了一阵:
“严守一,我刚才已经算过了,我跟你已经十年零三个月了,我嫁你的时候二十六
岁,现在已经三十六岁了,十年来我从来没有对你变过心,没想到你早就变心了,
我不知道伍月是谁,我也不想知道,我不是生你变心的气,而是你变了心也不告诉
我,你把我当成了傻子在糊弄你知道吗?我说你这么多年跟我没话,原来你早就在
外边有人了,你跟我没话你可以告诉我,没想到你一直在和别人说话,你乱搞女人
我不生气,可你和别人一条心时你这是在乱搞我你知道吗?我一想到你和别人在一
起的时候,还不知怎么说我呢,我的心就像刀割一样……”
因为于文娟在生活中说话从来都是慢条斯理,没说话先笑,现在突然改变了语速,
把严守一吓懵在那里。严守一张张嘴,想解释什么,但吭哧半天,只说出一句话:
“没有哇。”
不知是指自己没有搞第三者,或是和第三者在一起的时候,没有议论过于文娟。这
时于文娟又恢复了常态,一双泪眼盯着严守一,慢条斯理地说:
“守一,你没我了。”
说完这句话,竟笑了。
连载:
手机
出版社:长江文艺出版社 作者:刘震云
因为一次偶然的失误,严守一离婚了。清早出门的时候还风平浪静,晚上回来,地
雷就炸了。
严守一一直认为,他和于文娟在一起,他不说离婚,就会跟于文娟在一起呆一辈子
,他没有想到,有一天,离婚是于文娟提出来的,而且那么坚决。最后严守一哭了
,没用。在一起过了十年,他原来不了解于文娟。
于文娟患有不孕症。从街道办事处办完离婚手续出来,看着于文娟离去的背影有些
飘,严守一想赶上去再说一句话,但这句话半天没有找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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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月过去了。
这期间,严守一给于文娟打过许多电话。但于文娟一看是严守一的号码,马上就挂
了。
他再没有听到过于文娟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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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社:长江文艺出版社 作者:刘震云
火车提速以后,过去由北京到长治需要二十多个小时,现在十个多小时就到了。已
经是夏天了。火车走到河北,能看到车窗外田野上的农民正在割麦子。一个扎花头
巾的年轻媳妇,骑着一辆摩托,从田埂上开到一个收麦子的男人跟前。她从摩托后
座上卸下一个纸箱,从纸箱里端出一口锅,原来是给丈夫送午饭。能看到锅里飘出
的热气,但距离太远了,闻不到饭的香味。不过风一吹,麦浪一动,似乎闻到了一
地的麦花香。这使严守一心里“咯噔”一下,又想起了于文娟。和于文娟在一起的
时候,两人已经一句话没有,现在离婚了,半年过
去,倒好像有许多话要对她说。闻到麦香,他想到自己1999年高烧昏迷那次,于文
娟在医院抱着他的头,她身上就透出这种味道。
三天前,严守一接到老家堂哥黑砖头一个电话。说老家下了三天雨,一口气,没停
。一春天老旱,现在山坡上的地倒下透了;但奶奶住的院子,院墙也被雨下塌了半
扇,问严守一怎么办。严守一:
“这还用问,扒了再砌呀。”
黑砖头在电话里:
“我也这么说,可咱奶不让哩。”
严守一:
“是不是怕花钱呀,我今天就把钱寄回去。”
黑砖头:
“我也就是告诉你一声,可没给你要钱的意思。”
正好这些天《有一说一》密集做了几期节目,严守一时间上有空闲,便向电视台请
了假,回了一趟山西老家。一是为了砌墙,二是为了看奶奶。大半年没有回去了。
从小娘死的早,爹又是个轴脾气,不会说话,一把屎一把尿把严守一拉扯大,全是
这位奶奶。记得八岁那年,严守一和陆国庆、蒋长根、杜铁环等人爬杨树掏老鸹窝
。老鸹把窝搭在树梢上,别人爬半截就下来了,严守一逞能,一直爬到树梢。当手
够着老鸹窝时,树枝“咔”地一声折了,严守一摔到地上,腿也被摔折了。陆国庆
等人喊叫着去找严守一他爹。老严扛着锄从山坡上跑下来,看了看严守一的腿,兜
头扇了严守一一巴掌:
“我靠1
最后是他奶奶背着他,爬了一百多里山路,到洪洞县一个看跌打损伤的老中医家,
花了十五块钱,给他正了骨,打了膏药。正骨很疼。正骨回来,干粮吃完了,他奶
背着他沿路到村里讨吃的:
“大哥,看孩子的腿,掰嘴窝头,给孩子吃吧。”
那年他奶奶已经六十二岁。
和严守一一块回山西老家的有费墨。费墨这学期在大学没课,带博士生;这就等于
放羊,可带可不带。费墨的老婆李燕在一家旅游公司工作,带团去了新马泰,家里
就剩费墨一个人,严守一便邀他一块做伴回山西。费墨马上摇手:
“那个兔子不拉屎的地方,我去干什么?”
严守一:
“上次聊天,聊出一个‘打电话’,你说想见一见吕桂花,这不是个机会?”
费墨又摇手:
“说是那么说,但打电话的吕桂花,已是三十多年前,现在她多大了?五十多岁了
吧?腰一定像水桶那么粗了。‘尤物’是当年,现在不看也罢。”
严守一没有强求他。但昨天晚上,严守一正在四环路上开车,接到费墨一个电话:
“再去给我买张车票,明天我跟你去山西。”
严守一:
“邀你去你不去,现在又主动申请,山西人民已经不欢迎你了。”
费墨:
“不为别的,老听你聊你奶奶,想去看看她老人家。”
这时严守一心头一热,感到了朋友的情谊。还有,一路上有费墨,就不愁闷得慌了
。
与严守一和费墨一块回山西的还有戏剧学院的女教师沈雪。上次在戏剧学院上台词
课时,因为手机,严守一与她有过一场激烈的冲突。后来严守一在黑板上写检查,
才化险为夷。这个女教师初接触很事妈,而且没完没了,一个短训班,第一堂课点
名,第二堂课又让大家选班长。因严守一与她发生过冲突,其他主持人便故意使坏
,异口同声,把严守一选成了班长。上完课,沈雪便把严守一留下谈话,真像在大
学对学生谈话一样,让严守一协助她抓纪律,抓每个学生的思想动向。严守一又不
耐烦了,冲口而出:
“沈老师,班上每个学生都比你大,世界观人生观都已经确立了,是死是活,由他
们去吧,咱就别自己给自己找罪受了。”
沈雪一愣,又要发火。严守一忙举起双手:
“咱俩要谈也行,得换个地方。”
沈雪又一愣
“换哪儿呀?”
严守一:
“晚上六点,还有人请我吃饭,你跟我吃饭去得了。”
沈雪张大眼睛,看着窗外:
“把电视台交给你们,是全国人民瞎了眼。”
接着斜看严守一一眼,开始弯下腰笑。一笑就没个头,像个傻丫头。放下虚撑的架
子,还原本来面目,倒让严守一心里一动。这时于文娟刚和严守一离婚,严守一从
家里搬了出来,在外边租房子住,晚上不愿一个人呆在陌生的房间,便频频接受外
边的请吃。这天沈雪果真跟严守一吃饭去了。严守一满腹心事,酒桌上又喝大了。
晚上开车回来,先送沈雪回戏剧学院,路上被警察拦住了。严守一下车,踉跄跌步
,警察一看就急了;接着发现是严守一,又笑了:
“老严呀,在哪儿喝这么大呀?”
车外风一吹,严守一的酒劲又上来了,醉眼迷离,指着沈雪:
“和她。”
警察看了沈雪一眼,没对严守一发火,对沈雪发了火:
“你是他爱人吧?知道他喝酒,还让他驾车1
那是一位老警察,怕有五十岁了,两鬓斑白,夜里还在风中戳着。严守一醉中对他
有些怜惜,这人要么是窝囊,要么是经历过一些人生坎坷。又看他的长相,有点像
三十多年前去长治三矿挖煤的牛三斤,便上前拉他的手,指着沈雪:
“哥,别说她,说我。我也知道喝酒难受,可喝难受,不喝更难受1
没想到老警察没承他的情,甩开他的手,瞪着他吼:
“单是难受的问题吗?我应该把你送到拘留所1
当晚车被警察扣下,严守一和沈雪拦出租车回去。到了戏剧学院,严守一一边摽着
腿走路,一边已昏睡过去。沈雪只好将他拖到自己宿舍,让他在沙发上睡了一夜。
据沈雪后来说,上楼的时候, 严守一调戏女教师,嘴虚虚实实,在沈雪脸上蹭着,
被沈雪打了一巴掌。严守一却不记得,只记得第二天早上醒来,脑袋像炸了一样疼
,对睡在沈雪宿舍他不感到奇怪,而是奇怪地问:
“昨天晚上,知我喝醉了,还坐我的车,不怕跟我一块送命啊?”
沈雪看着天花板:
“送就送呗。”
又让严守一心里一动。接下来,一礼拜七天,他们有两天在一起吃晚饭。台词短训
班上,其他主持人知道严守一与女教师搞拍拖,都拍手称快。因为严守一把沈雪搞
定,以后的台词辅导课就顺溜许多,不再点名,不再强调课堂纪律,不再抓思想动
向。两个月后,台词短训班结业,大家考试全是“优”。众人皆大欢喜,推着拥着
,与沈雪合影,照了个毕业照。
短训班结束,严守一和沈雪开始天天在一起吃晚饭。虽无睡到一起,但分别时搂楼
抱抱,已属正常。处得久了,严守一对沈雪的看法发生改变,过去觉得她像于文娟
一样,或像新闻节目的主持人,中看不中吃,现在开始喜欢听她说话。喜欢听她说
话不是说她的话有什么道理,而是她一张口就傻不愣登,句句让人好笑。如果是《
红楼梦》,她就是里面的傻大姐。但她与傻大姐又有所不同,人一傻到底惹人烦,
二百五就透出另一种可爱。这时严守一突然明白,傻话看似傻,原来里边还有明朗
的一面,乌云之中,还透出另一缕阳光。这是沈雪与于文娟和伍月的不同。严守一
因为伍月和于文娟离了婚,一直认为这婚离得有些冤,本来只想风花雪月,只想解
渴和消毒,没想到事情向反面发展,使自己落进了污水池;离婚的过程中,便觉得
自己的心肠有些脏,现在需要拿出来晒晒太阳。这次回山西老家之前,严守一给沈
雪打电话,告诉她自己要回山西老家,顺便开玩笑说:
“跟我走吧,也让俺奶相看相看。”
这也就是一句玩笑。没想到沈雪说:
“好哇,我也相看相看你们家。”
于是一块来了。
严守一知道,沈雪过去谈过恋爱,男的也是戏剧学院的教师,拖拍两年,终于吹了
。沈雪的女同事小苏告诉严守一,吹的原因,是那人嫌她说话直,傻不楞登,换句
话就是不懂事。严守一笑了。原来别人嫌弃的,正是自己喜欢的。又想,天下之大
,一个教台词的女教师,让她傻,她还能傻到哪里去呢?
严守一、费墨、沈雪包了一间软卧车厢。车走走停停,窗外一片风景,大家聊天,
倒也不心烦。费墨看来也喜欢沈雪,话有些多。手摇折扇,又海阔天空起来,由身
下的火车,不知怎么说到了电视节目,说做电视节目就像坐火车,火车里的东西不
变,但车窗外的风景在变,坐着就不烦;如果老在一个车站停着,就烦了。但严守
一看到窗外的麦子,想起自己的心思,想到于文娟,没有听进费墨说的是什么。隐
隐约约知道,他们又由火车说到这列火车去的地方,说到了山西人,埋汰山西人小
气,爱吃醋,没见过世面。这时沈雪脱下袜子,半跪在严守一身边,讲了一个山西
人的笑话:
“一个山西人,窝囊,出门老受气,便天天在家练俯卧撑。爹问:孩儿,你这是干
啥哩?儿说:俺学电视上,练胸大迹爹兜头抽了他一巴掌:练也白练,再练也没你
姐大-…”
费墨“噗啼”笑了。这话严守一听见了,踢了沈雪一脚。刚要说什么,手机响了。
严守一看了一眼,是伍月打来的。严守一和于文娟离婚,是因为伍月。伍月本来要
结婚了,后来也没结成。没结成并不是因为严守一离婚,而是和伍月要结婚的那个
男的,突然不辞而别,去了美国。按说双方都自由了,在一起生活水到渠成,但严
守一离婚之后,又不想和伍月结婚。不想和她结婚不是因为现在又认识了沈雪,而
是严守一对伍月的看法也发生了变化。和伍月在一起确实能够解渴和消毒,但让他
和这种女孩结婚过日子,严守一又开始感到畏惧。感到畏惧不是说因为伍月掉进过
脏水池,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而是想着结婚之后,要天天在一起,如果夫妻
之间,夜夜说脏话,就不是解渴而是中毒了。就好像在酒店偶尔吃一次鲍鱼鱼翅还
受用,如果将这饭搬到家里天天吃,就会感到恐惧一样,这时又开始向往家常菜和
玉米碴子粥。这也是他和沈雪交往的另一个原因。这时严守一才知道,原来自己也
是个普通人,原来自己也是叶公好龙。但一个离婚的男人,身份就与以前不一样了
;既然他不想和伍月结婚,便开始有意疏远她。何况他正和沈雪交往,不想让沈雪
再发现什么。沈雪知道他因为伍月和于文娟离婚,但不知道他和伍月发展到什么程
度。严守一告诉沈雪,那只是一场误会;因为从长远考虑,一个阳光女孩,脏池子
里的事让她知道得越少越好。如果这话说给别人,鬼也不会相信,没想到沈雪信了
,还怪于文娟小心眼,这也是沈雪可爱的另一面。但伍月并不那么容易疏远。庐山
之后她疏远严守一可以,现在严守一想疏远她,就没那么容易。这也有点像河蚌,
你招惹它它可以不在意,你抽身想走,它又一口咬住你。伍月并不是死乞白赖要和
严守一结婚,而是她和男朋友吹了,需要时常解渴和消毒,就好像她说的饿了想吃
,渴了想喝水一样,想和严守一保持过去的关系。倒是对结不结婚并不那么在意。
但越是这样,严守一越发怵,怕自己在脏水中越陷越深。于是看到手机来电的姓名
是“伍月”,沈雪又在自己身边坐着,便不想接这个电话;但正因为沈雪在身边坐
着,又不好不接,那样倒显得鬼鬼祟祟;犹豫半天,接了。手机一接通,伍月就在
那边发了火:
“干嘛呀严守一,怎么老不接我电话?躲什么呀,谁还能吃了你?……”
严守一怕她接着说下去没轻没重,灵机一动,便在这边装傻:
“碍…说话呀,听不见-…你大声点-…我说话你能听见吗?……信号不好……我
在火车上,回老家-…喂……”
伍月在那边把电话挂了。这时费墨用折扇点着严守一:
“演的真像。我都听见了,你听不见。”
严守一一边合上手机,一边不好意思笑了:
“这叫一傻治百玻”
费墨:
“心里没鬼,不怕喝凉水。”
严守一这时看了沈雪一眼,点着费墨:
“费老,做人要厚道。”
沈雪没有听出他们话中的玄机,倒是用光脚踢了一下严守一:
“喂,严守一,到了你老家,见了你奶奶,你怎么介绍我呀?”
严守一:
“你是我老师呀。你一个,费老一个,都是我的老师。”
沈雪显然对这回答不满意,瞪了严守一一眼,从这铺上跳到那铺上,挽住费墨的胳
膊,晃着费墨说:
“费老,我可是正经人家的女儿,不能这么不明不白,要不我就说是你的女朋友得
了。”
费墨一边被晃着,一边抚着沈雪的头笑:
“行啊,这话养耳;但如果真是这样,我麻烦就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