累吗?有人探头私塾,好奇的问。
这世上每个认真的投注,无论是甚么,有不累的吗?夫人也伸长脖子,探看私塾外面的天地,问。
她其实想过,如果没有自立私塾,过去几年,可能会在另外一种状况上坡,下坡,欣喜若狂,黯然神伤,所有,这些年来在私塾里经历的喜乐哀乐,包括疲倦的感受,可能会在不同的景况里,用不同的方式流入岁月。
生命要成长,突破,其实都要走过四季更迭,只不过,要在那个平面里经历春夏秋冬,是个人的选择。
私塾未曾埋葬她。
上帝透过私塾,把更多属于她的可能,加在她的生命里。
*
那天早上,不晓得那一片乌云来遮。
厨房杯盘狼藉,昨晚饭后少了交待,就是一厨房的凌乱。
「这些孩子们,怎么不能够自动一点呢?」夫人边清理,边自言自语。期望的重量在心里,像铅块一样下沉。
绕过起居室,茶几上借住了两个星期的手提袋还在,夫人的提醒次数已经超额,到这把年纪了,还要用处罚的吗?她对自己叹气。
上课时间已到,整个教室空荡荡,只有大弟子一人。而她,正堵着一张脸,好像昨晚梦里被人欺负了。
夫人本想提那个手提袋的事,忍住了,走到她身边,搂一下她的肩问:「弟弟妹妹还在睡呀!」。
她竟然冷冷地回答:「别问我,你自己去看吧!」
往日那个笑嘻嘻地说:「我去叫!」的老大今天没来上学,代替她来的,是一个情绪化的小小姐。
夫人再一次忍住手提袋的事,走上楼去探望另外两个已经迟到可以送校长室的学生。
期待他们的歉意。没想到,走进第一个门内,小师弟发脾气坚持控诉夫人昨晚忘了替他祷告,害他作恶梦。然后,二弟子被吼叫声吵醒了,冲进来把小师弟骂了一顿。
夫人还在楼上整顿小师弟时,已经听见楼下两大弟子不知为何斗起嘴来。
整个私塾成了原始森林,不,正在冒烟的原始森林。
进教室以前,夫人已经知道自己该扮演甚么角色,该做甚么,该怎么反应,她甚至深呼吸,给校长上帝打过招呼。
可是,当她置身教室里时,发现自己挤不出 一滴水来浇熄火焰。
她根本一身枯干,超级易燃物。
果然,早上十一点,已经罚过小师弟,唠叨过大弟子,和二弟子,正在怒气中僵持着,进退两难。
「都回学校去好了,妈妈没有能力当你们的老师!」这句私塾第一年常常拿出来作结论的话,竟然又回来拜访夫人的思想。
书架上每一本亲子教养书籍都瞪大眼睛,一副不认得夫人的模样,她受不了那样的目光,冲出教室,躲进房间,拒绝,走出去作那个巨大的充气娃娃。
即使那娃娃有张妈妈或老师的脸。
很难想像,耐心的弦在私塾里历经过一次又一次的拉扯之后,依旧脆弱,情绪的键在私塾里经过一次又一次的弹奏后,还会走调。
沾沾自喜以为走遍千山万水,原来还未绕出自家院子,上帝啊!在祢深奥的智慧里,重复错误的意义是甚么?原地踏步的意义是甚么?旷野绕路的意义又是甚么?
外面的路好像很宽,为甚么夫人在里面,却好像裹着小脚走路的阿婆,缓慢,动作拙,偶而还疼?
她蜷缩在床角,气着,怨着,羞愧着,又刚硬着,不肯被储藏在理性里所有的道理说服,包括那些劝过其他妈妈的箴言。
更糟的是,她还偷偷下定决心,待会儿走出去后,一定打死都不会承认自己认识躲在这个房间里的女人。
*
时间对一切情绪低落的人,从来就不屑一顾,要低头,永远是那个心情不好的人。
当然,如果房门打开时,外头出现一幅图画,是大弟子拎着小师弟,后面跟着二弟子,三人满脸期待地等着表达歉意,这一个低谷,就在蝴蝶纷飞的结语中走过了。
但事实是---门外空荡。
夫人再度走入教室时,小师弟正趴在弟上边哼歌,边玩得不亦乐乎,二弟子还穿着睡衣,正频频回头皱眉,粗暴地叫弟弟闭嘴,而大弟子一看见夫人进门,就满脸怨气地质问:「上课时间,你到那里去了?」
灰烬,焦味。
「弟弟玩了一早上,吵得我头疼。」二弟子跟上,背景是满书桌杯盘狼藉。而私塾开学第一天,夫人就宣布过不准在书桌吃早餐。
「他们都在对我生气,整个早上!」小师弟也不干示弱:「没人要教我数学!」他的桌上摆着习题本,今天第一个科目,第一页,空白。
「你根本不专心我怎么教你?!」大姊姊又开炮。
「妈妈来了,你等着被处罚吧!」二姊姊浇冷水。
啊!这不是灰姑娘的童话,南瓜还是南瓜,老鼠不是马车夫,夫人望着眼前这一切粗糙的现实,她想要破口大骂,想要夺门而出,想要,想要……..
想要从自己的人生纪录里,删掉这些无奈,无力,无从收拾的乱象。
她多么希望在努力认真,付出辛苦代价之后,上帝可以保证一个亮晶晶的生命,是今天就可以感受到比昨天更好,而不是天天期待着明天会更好的生命。
但,私塾就是这样一个地方,希望和失望搅和在一块儿,崭新和陈旧搅和在一块儿,经常,昨天今天明天也全搅和在一块儿。
而里面的人,必须生命贴紧生命,学着和各种搅和出来的气味和颜色共处,学着在各种搅和出来的氛围中生存。
找不到借口,才有真实学习经历的可能。
于是,她一次又一次,从那个比想像中更软弱,更刚愎,更幼稚的自己里爬出来,与上帝的宽容相遇后,夫人也对弟子,对周遭的人,有了更宽厚的眼光和对待。
*
「想不想有个弟弟?」午餐时,夫人看着常常挤不进姊姊当中的老三问。
他看着夫人,用力点头。
「你确定?」小姊姊一听,立刻惊呼:「哦,不,你不会想要有个弟弟的,你根本不知道有个弟弟会发生甚么事。」
「你想要有个人老是睡到半夜,偷偷爬上你的床,抢走你的棉被,让你冷死吗?」大姊姊问。
「你想在吃波霸时去上个厕所,回来少了好几口吗?」二姊姊把脸凑到弟弟前面说。
「你想在看最好看的电影的时候,有人在旁边一直吵着说好无聊,叫你陪他玩球吗?」
老三的眼睛瞪大,到快要爆破,嘴唇微颤地抖出一个小小的声音:「我喜欢看电影,不喜欢玩球。」
「但是他还小,妈妈说他看不懂!」大姊姊盯着他的眼,厉害地答:「而且他特别喜欢玩你的玩具,说那是他的,不给他玩他会一直叫,叫到你烦死。」
这时,老三的头已经摇到快要掉下来,两个姊姊脸上露出了非常满意的微笑。
「是啊!你们想要当妈妈吗?」夫人若无其事地接口。
「我是男生,不能当妈妈。」弟弟马上还嘴,两个姊姊正在转眼球。
「你们想要有人自己功课作不完,还对你发脾气,你好心要教他,还被她凶吗?」
两个小女生都低头认真扒饭。
「你们想要花很多时间做饭,却被挑说这个不好吃,那个味道很奇怪吗?」
老三一脸猜不到谜底的疑惑:「味道很奇怪,这个鸡肉吗?好像有一点。」
两个埋头苦干的姊姊双肩上下抖动。
「你们想要很快的变老,变丑,讲话变得很大声吗?」夫人不放弃地问:「怎么样?要不要当妈妈?」
老二终于抬头:「我们还小,以后再说吧!」
「而且,」老大露出微笑的大门牙:「既然你已经战胜了那些困难,表示你很有弹性,很有潜力,干得好,就让你继续下去吧!」
是啊!弹性,潜力。
生命,是这样被拓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