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 题: 在民族主义、社会主义和自由主义之间困惑的中国现代知识分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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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见如故 (Mon Dec 25 10:46:57 2006), 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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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自由知识分子的投诚是双重悲剧,对他们个人和国家民族都造成严重的后果。从他们自身的命运来说,他们向新政权完全放弃自己的思想自由、学术独立,甚至于个人尊严,本意是要换取新政权的赏识。但是,他们在铺天盖地的集体大检讨中往往过甚其词的自贬,在对他们本来了解不多的新政权和其他国人的面前构建起自私卑琐的丑陋形象,为打击自由主义、严密控制知识分子的国家行为和体制推波助澜,使他们陷于悲惨的境地。[xxiii]
从国家民族的命运来说,当自由知识分子放弃了原来的立场而完全成为体制的一部分,思想文化的一统天下便大功告成,整个国家民族就再也没有独立思考和批判体制的声音,诸如个人崇拜、集体狂热、思想专制、共产原教旨育主义等毒素便再也没有任何抗体、畅通无阻地弥漫于整个社会、吞噬整个社会。1956—1957年间的“百花齐放”运动,在有限的意义上可以被视为自由主义在中国死灭之前的回光返照。当时的知识界甚至于党内被诱发出来的批判声音,虽然不无自由主义的冲动,矛头却只是指向某些有限的现象而不是社会制度和党国体制。在紧接着的反右运动中,有五十万人被定为“右派分子”,但他们都只是“假右派”而非“真右派”,因为他们并不是站在自由主义的立场上来批判当时的社会制度和党国体制,而是衷心地拥护党的领导和“社会主义”制度。这也是为什么他们在当时遭到批判时从未理直气壮地站在自由主义的立场上为自己的自由权利辩护,甚至于几乎没有人回想起宪政原则、依据刚刚通过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为自己的权利辩护。与此相反,他们一再重复在“思想改造”运动中形成歪例的自贬自损自我作贱,无情地批判自由主义的种种观念和表现,满怀冤屈地表白对党和“社会主义”的无限忠诚。这也是为什么
很多右派在80年代得到平反后满怀激情地歌颂党的英明,比其他人还要积极地捍卫50年代所形成的党国体制和“社会主义”理念。
这是整整一代自由知识分子独立思想和独立批判精神的丧失,有人将这种现象称为“失落自我”。[xxiv]实际上,当这些知识分子放弃自己的学术独立、思想自由、言论自由等权利,无条件地接受国家意识形态,他们确实已再难担当“自由知识分子”这一称号了。
人们在回顾这段历史时不禁会追问:这一代人何以会如此?最便当的解释当然是“当时的客观环境和时势所迫”。不过,知识分子完全丧失独立的生活资源,在经济上完全依附于国家体制,那是1956年“社会主义改造”完成之后的事。中国知识分子们在思想上和政治上对新政权的依附关系,在此之前便已建立起来了,在一定程度上是自觉自愿的。从思想史上的角度说,这种自觉自愿的降心相从,其主观上的思想根源更值得后人深思。本文所特别关注的是这些知识分子的意识形态结构。也就是说,在他们的意识形态结构中,民族主义居于最主要的地位,其次为社会主义,最后才是自由主义。因而,他们在关键时刻作出抉择时,便会轻易地舍弃自由主义而保留民族主义和社会主义。
“第三势力”在抗日民族战争中走近、倒向中国共产党,这本身就具有象征意义。中国自由知识分子强烈的民族主义思想和情感,是他们最终倒向共产党的最主要的思想根源。当蒋介石国民党投身于抗日战争的时候,他们同样热情地拥护和支持国民政府。但是,相比之下,蒋介石国民党对帝国主义侵略的抵制和抵抗,远没有中国共产党来得坚决和彻底,至少在“第三势力”的眼中是如此。这样一种事实或判断,使自由知识分子的情感天平迅速地向中共倾斜。中国共产党能够迅速在打败国民党之后能够迅速实现全国的安定,并向全世界公布“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在广大知识分子看来,中国从鸦片战争的来所蒙受的民族屈辱从此得到了昭雪,建立一个独立、统一、富强的中国的梦想,终于在中国共产党人的手里化成了现实。光是这一点,就使这些知识分子对中国感激不尽、五体投地。更何况,中国的胜利也结束了长期战争破坏所造成的经济破产和生活动荡,给知识分子们带来了基本安定的生活。知识分子们在1949年底、1950年初的报纸上发表了数不清的公开信,感谢中国共产党和毛泽东主席“解放”中华民族的丰功伟绩,表示对中国共产党和毛泽东主席的无限敬佩和效忠。[xxv]在这种充满民族主义激情的感恩戴德心态中,向新政权要求个人的自由权利已变得卑微琐屑、难以启齿。
还应该指出,自由主义的退隐和民族主义的上扬,还使自由知识分子舍弃社会民主主义,而拥抱国家社会主义。中国大部分自由知识分子在国共两党之间选择了共产党,既因为共产党的民族主义立场更为坚定,也因为共产党和自由知识分子共享的社会主义信仰。不过,我们在上文就已提及,中共的旗帜是国家社会主义,而自由知识分子原本信仰的是社会民主主义。以具有典型意义的“民盟”为例,“民盟”1945年10月全国临时代表大会所通过的政纲,与欧洲典型的社会民主主义政党英国工党的政纲几乎雷同。在政治上目标是保障人权、厉行法治、多党竞争的民主宪政;经济上要求以渐进方式实行土地国有、银行交通等事关全局的行业实行公营,并推行企业管理的员工参与和民主化;在方分配上要求平均财富、共同富裕;在社会政策方面要求医疗卫生和劳工福利等方面的全面社会保障。[xxvi]作为从最发达的资本主义国家自然地成长起来、因而也是有更高权威性的社会主义分支,社会民主主义不是排斥、而是仰赖于自由主义;不是废弃、而是改良私有制和私营经济;不是消灭、而是保护和发展市场;不是敌视民主宪政、而是以民主宪政为必不可少的前提和题中应有之义。
然而,“第三势力”和自由知识分子们在为民族主义而牺牲自由主义的同时,也迅速地从社会民主主义转向国家社会主义。根本的标志是他们放弃了社会改良和民主宪政的追求,转向接受“革命”和“专政”的理论,接受中国共产党人的“人民民主专政”(实为中国共产党的一党统治)及其论证逻辑。我们知道,当“第三势力”追求欧美式的“十足道地”的民主的时候,毛泽东就一再表明,中国共产党人所要的不是“旧的、过了时的、欧美式的资产阶级专政所谓民主政治……那种旧式的民主,在我国实行过,现在已经没落,变成反动的东西了。这种反动的东西,我们万万不能要。”[xxvii]毛泽东这种有关“旧式的民主”和“新民主”的思想,源自列宁。1918年11月,“十月革命”恰好一周年的时候,列宁发表了《无产阶级革命和叛徒考茨基》的小册子,提出以阶级为基础的民主理念。他宣称:只要阶级还存在,就不存在“一般民主”,而只存在“阶级民主”;谈论“一般民主”,就会掩盖“现代民主即资本主义民主的资产阶级实质”;而“资产阶级民主”只能是“狭隘的、残缺不全的、虚伪的、骗人的民主”。列宁还要人们相信“专政”和“民主”是同义词,“资产阶级民主”就是“资产阶级专政”,“无产阶级专政”也就是“无产阶级民主”;而且,“无产阶级革命专政是由无产阶级资产阶级采用暴力手段来获得和维持的政权,是不受任何法律约束的政权”。当布尔什维克消灭了政治反对派、集会结社自由等等“资产阶级民主”的表现形式,从而建立起“无产阶级专政”的时候,列宁高呼“无产阶级民主比任何资产阶级民主要民主百万信”、“苏维埃政权这一无产阶级专政形式比最民主的资产阶级共和国要民主百万信”。[xxviii]我们现在已经清楚地知道,在苏联、中国、罗马尼亚、柬埔寨等所有奉行列宁主义的共产党国家、“无产阶级专政”所意味的是怎样一种“民主”。其实,就在毛泽东高唱“新民主主义”的赞歌的时候,中共创始人陈独秀就已以一位阅尽沧桑而迷途知返的孤独智者身份昭示世人:现代民主是整个人类以七百年血的代价换取的文明成果,万万不可轻薄地将其视为伪善骗人的“资产阶级统治”;根本就不存在在内容上与“资产阶级民主”不同的“无产阶级民主”;没有包括“政治反对派的自由”(即多党政治)在内的种种具体内容,“无产阶级民主”就一钱不值,而且只会出现“史大林式的官僚政权,残暴、贪污、虚伪、欺骗、腐化、堕落,决不能创造甚么社会主义”。[xxix]
展望自由主义和社会民主主义在中国的复兴
自由主义和社会民主主义在当代中国的复兴,体现着这两大思潮无法彻底扼杀的顽强生命力,也体现着中国思想界知识界的新觉醒。据称,自由主义在沉没了50年之后重新浮出水面,是20世纪来中国知识界最有意义的事件之一。[xxx]为自由主义的再现鸣锣开道的公认标志,是李慎之发表于1998年的一篇短序。李慎之这位亲身体验了革命的喜悦、折腾、痛苦和绝望的老人在这篇序言中语重心长地指出:“世界经过工业化两三百年的比较和选择,中国尤其经过了一百多年来的人类历史上最大规模的试验,已经有足够的理由证明,自由主义是最好的、最具善遍性的价值。发轫于北京大学的自由主义传统在今天的复兴,一定会把一个自由的中国带入一个全球化的世界,而且为世界造福争光!”[xxxi]可以说,当这些自由主义宣告自由主义在中国复兴的时候,一支由不同年龄段的知识分子、政府官员或其他人组成的自由主义者队伍已颇为壮观,尽管他们并没有全部浮出水平、思想深度也参差不齐。
其实,中国自由主义在50年代被埋葬,湮没无闻20多年之后,70年代末便又死灰复燃。植根于对“文化大革命期间”史无前例的政治专制和思想专制的痛切体会,一些思想先驱者们的自由意识的苏醒和对基本自由权利的渴望具有特别重要的思想和理论意义。[xxxii]80年代中期发表于《青年论坛》等刊物上的许多有关自由主义的文章,就颇有勇气或魄力。[xxxiii]
1998年中国自由主义的再度登场,有多方面的原固。人们可以列出市场化经济改革所创造的社会资源和氛围、亚洲金融危机所造成的刺激与冲击、中国政府签字加盟国际人权公约等举动所带来的鼓舞、期待和幻想等。而从思想学术史的角度来说,自由主义是作为对“新左派”的回应而登场的。这正好体现着中国现实和思想状况的高度复杂性。当中国人迷途知返、从新回到现代化的道路上迈出几步,现代化化和现代理性又受到来自左翼的严重挑战。
“新左派”并不是一个严密的思想派别,而是由至少三部分人组成:民族主义者、民粹主义者和后现代主义者(新马克思主义者)。他们在反对以西方为榜样的现代化、反对以自由主义为核心的现代性、反对西方主导的全球化等旗帜下形成联盟。民族主义者又可粗略分为排外主义者和国家主义者两个部分。排斥主义者既遵从义和团式的传统排外斥主义逻辑,也从当代西方借用后殖民批评、依附理论等新的思想武器,猛烈抨击西方商品、资本和价值观对中国的侵略,并将这些侵略视为中国社会种种弊端的根源。[xxxiv]国家主义者的努力方向则是维护“国家能力”和中央集权,他们一方面担忧,中国经济对“资本主世界经济体系”日益增长的依赖正在侵蚀着中国的国家主权;同时也担忧中国对外开放和地方分权的交互作用,正在削弱着中央政府的能力和权力,甚至于威胁着中国的统一。[xxxv]
民粹主义者本是一个历史名词,特指那些同情农民的疾苦、推崇农村社区的质朴并力图以农村社区为依托追求非资本主义发展道路的人们,其本质是反对资本主义市场经济。这里借用民粹主义者这一名称,泛指当今中国那些主要从道德角度反对市场化改革和“资本主义现代性”的人们。他们抨击市场经济所造成的“社会不公”、“两极分化”、“道法跨坡”和“精神堕落”,并自作多情地扮演穷人的代言人,不断炫耀他们对富人及其“帮闲”的义愤。这一派以继承民国时期左翼文化传统的文艺界人士最为突出。[xxxvi]
新马克思主义者(或后现代主义者)是新左派中最具理论色彩、因而也最能迷惑人的一部分。他们广泛供用西方的新马克思主义、后现代主义和后殖民批评,利用阶级分析和世界体系的话语,抓住贫富不均和分配不公等问题,批判全球(西方)资本的世界霸权、富人对穷人的剥削、强者对弱者的压迫等现象,并把这些现象归结为启蒙理性、资本主义现代性和全球化的逻辑结果。他们实际上是要否定以自由主义价值和科学理性为核心的现代性和现代化,反对中国走西方的现代化道路。与此同时,他们倾向于将毛泽东主义的发展模式以及第三世界的一些其他发展模式视为更加可取的“现代性”。[xxxvii]表面上看来,中国的新马克思主义者(或后现代主义者)以其对当代西方理论的熟稔、对现实的尖锐批判、以及对新的现代化道路的探索,显示出非凡的“理论深度”。其实,在中国或其他发展中国家的历史上,这种以左的资态出现、要以现代化的膺品或其他替代物来排斥形成于西方的现代性和现代化道路的意图和尝试,可谓司空见惯。从情感上说,本土特色、另辟蹊径、超越西方、发明创新等待,无疑会很有魅力。问题在于,就人类的经验事实而言,不发达国家的实践不断地向我们昭示,试图抛弃西方现成的成功范例和现代化道路而盲目折腾,结果只能是干扰或阻挡正常的现代化。
简而言之,自由主义者与“新左派”之间的论战围绕着三个主题来展开。第一,对资本主义的批判是否已成为中国知识分子的当务之急;第二,中国是否应该追求西方模式的现代性;第三,是否应将“经济民主”置于个人自由更为优先的地位。[xxxviii]中国自由主义者在回应“新左派”挑起的论争中进一步阐明了他们的观点。自由主义者们认为,在当前的中国不能将批判的主要矛头头指向资本主义,因为造成中国贫穷、落后、不公正等等弊端的主要原因,不是资本主义经济,而是原有的体制和市场经济的不充分发展;不是“看不见的手”,而是“看得见的脚”;中国的前途正是在于由西方发达国家所体现的市场经济、自由民主制度和这些制度所赖以生存发展的个人自由、公平交易、平等法治等普世价值;目前的全球化浪潮正是中国与国际接轨、实现全面现代化的黄金机会,中国绝不能以抵制经济侵略或西方霸权为借口来自毁前程。[xxxix]朱学勤对当代中国自由主义的理论主张作了很精炼的概括:它在哲学上反对先验主义,主张实验主义;它的历史观反对任何历史决定论,主张以试错过程序为基础的进化论;它在发展战略上反对激进主义,主张循序渐进;它在经济上反对指令性计划经济,赞成市场经济;它在政治上既反对以“公意”名义进行的多数专制,也反对个人或寡头独裁,主张代议民主和宪政;它在伦理上崇奉个人主义的价值观,要求维护个人的自由权利,认为社会个体既不能再行分解,也不能为任何抽象的目标而牺牲。[xl]
还值得一提的是中共的党内自由派。与前苏联和东欧共产党内部自由派比较起来,中共内部的自由派似乎微不足道。但是,存在着这样一个思想派别,却也是事实。他们大概由两部分人组成。一是具有某些自由思想和价值观并在不同程度上试图参照自由主义的理论和价值来改革政治体制。中共两任总书记,胡耀邦和赵紫阳,是因为犯“资产阶级自由化的错误”而被解除职务;刘宾雁、王若望、王若水、方励之等人是因为“资产阶级自由化思想”被开除出党,天安门事件中因为“资产阶级自由化”的思想和行动而被清算和整肃的各级党政干部则更多。不过,这些人并不但没有彻底摆脱马列主义的框架,没有放弃他们的马克思主义信仰而改宗自由主义,他们所要求的只是“体制内改革”。王若水醉心于人道主义和异化理论,对传统马克思主义进行系统的批判与清算,可算是在这部人中间在理论上走得最远的人,但他终其一生都没有皈依自由主义,而是以更好的马克思主义者自观。李锐不断地清算毛泽东晚年的错误,无懈地要求系统和实质性的政治体制改革,以实现“党的民主化”和“国家民主化”,但他依旧坚持马克思主义的指导作用和中国共产党的领导地位。[xli]
另一部分是改宗自由主义的共产党人,以李慎之为代表。中国共产党人迈出这一步至为艰难,李慎之等人算是异数。李慎之本是共产主义的狂热信徒,背叛殷实的家庭、弃置燕京大学所学之经济专业,投奔当时的“革命圣地”延安。他的革命生涯实可称少年得志,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时未届而立之年的李慎之便官至新华社国际部副主任,分管编辑供最高领导层阅读的《参考资料》(大参考)和供普通党员干部消费的《参考消息》,还作为国际问题的高参策士、经常陪周恩来总理出国访问。后来,苏共二十大所揭露出来的斯大林问题和1956年的波、匈事件引发他对共产党政权体制的思考,得出苏联东欧出问题的总根源原因是没有在革命胜利后建立起民主制度。并且,他还受到内部传出的毛泽东批评新中国的“愚民政策”和“专制主义”的激发,遂在1956年的鸣放运动中倡议“大民主”,要求“建立宪法法院”、“还政于民”、“开放新闻自由”等。结果因言罹祸,在反右运动中被开除党籍、下放劳动。不过,与千千万万具有相同经历的同胞们一样,李慎之并没有因此而迁怒于党和毛泽东,而是深挖自己的思想毒根,认为自己确有过失,冤枉之处只是党没有充分体察自己的一份好意和一番苦心,而且处罚太重。
直到1989年他在副部级的中国社会科学院副院长职上第二次罹难,遭撤职查办之灾,再加上苏联动欧剧变等一系列事件,才使他对共产主义制度真正怀疑起来,达到对专制主义的大彻大悟。他的思考从现实延伸到历史,并在历史观上彻底摆脱马克思主义的经济决定论和人类社会五个发展阶段论,认定中国最迟从秦始皇统一中国时起便积进入“皇权专制主义”社会。在这种社会形态中,不时经济决定政治和意识形态,而是专制注意的政治制度和意识形态决定经济制度,特别是长期有效地封杀新的经济因素和新的理念的成长。更有甚者,长期的“皇权专制主义”统治使中国形成了根深蒂固的专制主义文化传统,“深到不易认识清楚,深到不能真的触动的程度”,因而即使形式上的帝制被葬进了历史的坟墓,专制主义的传统仍然变相延续下来。[xlii]这样一来,李慎之自由主义思想的特色便完全凸现出来了,它既是诚心诚意地移植起源于西方的自由主义,也是深深地植根于中国的历史和革命经历。
自由主义在中国的“新生”,并非往日历史的简单重复,而是体现着新的发展。可资论列的至少有如下几点。第一,对自由主义政治理念有了更加深刻、成熟的理解。这种自由理念的进展,特别受惠于中国国家社会主义实践的经验教训。个人专制和暴民专政交相为害给中国所带来的奇灾异难,使当代中国自由主义者深切地领悟到了“法治”的意义,因而特别强调“法治”和“宪政”。
这与本来在民国时期就已功成名就的自由知识分子们在50年代的奇怪表现形成鲜明的对照。
第二方面是当代中国自由主义者对市场经济和私人产权的强调。刘军宁直截了当地指出,近现代中国自由主义者的一个显著特色和缺陷就是对自由市场经济的排斥。[xliii]的确,民国时期的自由主义关注哲学和政治上的自由主义,但在经济上几乎是清一色的赞成计划经济的社会主义者。即使是象胡适那样的自由主义典范,也还羡慕苏联的“社会主义计划经济”。中国当代自由主义者无保留地赞同自由经济的核心价值,诸如个人产权、自由竞争、公平交易以及在资源合理配置和财富公平分配方面对市场的信任。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他们无条件地支持中国当前的私有化实践。相反,他们对依靠政治权力化公为私的“权贵私有化”颇有微词。[xliv]
第三个方面是当代中国自由主义者对民族主义和自由主义关系的新认识。他们已经开始自觉抛弃以国家的富强为核心目标的民族主义道路,并代之以个人主义、普世主义和全球主义的道路。由于政权合法性的需要和由国家传媒舆论导向所造成的信息倾斜、民族主义可以说当前中国最重要的意识形态。当代中国的自由主义者明确地将“国家利益”视为低于个人价值的次要的工具性的价值,开始直接地批判民族主义思想和情感的危害性,特别是在妨害个人自由、妨害健康的国际交往,以及妨害经济现代化和政治民主化等方面的危害性。他们将自由民主价值视为“理性民族主义”的前提条件,不承认存在于民族个体成员的利益之外、不经民主程序确认的所谓“民族利益”。而且,他们还将人类和平、个人尊严、个人自由权利、个人理性等普世价值视为高于民族主义的价值,并要求国人及中国政府在与世人的交往中尊从这些普世价值。[xlv]考虑到国家主义的传统曾经支配几千年以来中国读书人的心灵,而且19世纪以来几代自由知识分子都掉入民族主义的陷阱而悲剧性地牺牲了他们的自由主义信念,当代中国自由主义者勇敢地将民族主义拉下神圣的祭坛,甚至于理性地向民族主义告别,这是19世纪以来、同时也是春秋战国时期以来中国一次深刻的思想飞跃。
还应进一步指出的是,社会民主主义同自由主义一起复兴,一些自由主义者同时也是社会民主主义者,尽管他们不是那种信仰公有制和计划经济的传统社会民主主义者。在秦晖看来,中国还处在“自由秩序”尚未确立起来的历史发展阶段,自由主义和社会民主主义面对专制主义、民粹主义等共同的敌人,都要维护基本人权、个人自由和程序公正等这些“共同的底线”,因而社会民主主义与自由主义两者之间的差别还不足以构成问题,更谈不上相互对立。相反,自由主义与社会民主主义的共同底线和共识为基础互相支持,齐头并进。[xlvi]
不过,社会民主主义的旗帜还没有正式公开地亮出来,而且更多地是表现为含蓄的或不自觉的提倡。社会民主主义的复兴至少有两种表现形式。第一,对社会民主主义的批判已基本转变为对社会民主主义的介绍与传播。1989-1991年间国内外意外的重大变故,曾使国人将社会民主主义作为祸害、有组织地大张挞伐。但是,不出几年,大批判的文字便为较为客观的评述所代替。[xlvii]还有一个更为重要的标志,是人们开始打破禁区、相对冷静客观地探讨苏联东欧的历史剧变。那些具有理论勇气的人们不再满足于将“苏东剧变”简单地归结为西方的和平演变和戈尔巴乔夫等人倒向社会民主主义的“叛卖行经”,而是认真地探讨导致国家社会主义在那些地区崩溃的“深层原因”:阻碍社会进步、从而失去人心的政治体制、经济体制和文化体制。[xlviii]
第二,官方与民间以各种方式采纳和宣传社会民主主义思想和政纲。一些对社会民主主义素有研究的学者,郑重地将社会民主主义或民主社会主义当成“社会主义的分支”来借鉴。[xlix]更多的兴趣则集中于欧美走红的“第三条道路”,而且大都正确地将其视为社会民主主义的最新表现状态。[l]
官方不久以前提出的“三个代表”理论,其弦外之音是,因为社会结构及外部环境等方面的变化,中国共产党必须“与时俱进”,通过自我改造、扩大社会基础来求得生存和发展;为达到这一目的,采纳“全民党”等一些本来属于社会民主主义的政纲也在所不惜。
结论
在近现代中国历史上,作为现代性的基础和核心的自由主义事业一再被毁于民族主义和社会主义。没有自由主义这一基础和核心,民族主义便只能表现为非理性的民族狂热和排外主义,而无法发展为理性的、稳健的民族主义;没有自由主义这一基础和核心,真正的社会主义也无从谈起。当今中国已在一定程度上实现了他的“强国梦”,整个社会的进一步发展越来越仰赖于自由主义的新发展,仰赖于市场化、全球化和民主化三大潮流的同步进展。值得忧虑的是朝野上下过于强盛的民族主义思想和情感,是否会再次毁坏自由主义的健康发展。
正像其他国家一样,民族主义和自由主义在中国也曾相辅相成。正是强烈的爱国主义情感激发一代又一代中国知识分子热烈拥抱自由观念和制度去争取国家民族的富强;也正是民族地位平等、主权在民、公民权利等这些自由主义因素将现代理性的民族主义与传统的民族主义及非理性的民族主义区别开来,自由主义成为民族主义理性化的前提。
不过,归根结底,自由主义和民族主义是性质不同的意识形态,它们有不同的出发点,遵从不同的逻辑,走向不同的归宿。自由主义以人类个体为出发点,遵从“普世主义”的逻辑,目标是人类所有个体的自由幸福;民族主义则以民族群体为出发点,遵从与“他者”不同或敌对的“特殊主义”的逻辑,对同类的关爱有着鲜明的边界,目标是本族本群的优势。
中国现代民族主义是在西方帝国主义侵略中发展起来的。西方列强(包括从东方加入这一队伍的日本)给中华民族带来了百年屈辱,为了捍卫自己的尊严和洗雪民族的耻辱,中国人进行了拼死的抵抗。因而可以理解,中国现代民族主义充满着对西方的疑忌与仇恨。在很多情形下,被强烈的民族主义蒙住眼睛的中国人甚至没有将西方的帝国主义侵略政策同西方的自由主义价值观区别开来,荒唐地将两者才等量齐观,将自由主义连帝国主义一起来抵制和打击。其实,自由主义不仅是推动近代以来西方社会以高于别处的速度向前发展的基本因素,同时也正是形成“民族国家”最重要的因素。正是因为落实了主权在民的自由主义原则,才造就了西方现代公民以及公民们对民族和国家的自觉认同。
中国的自由主义素来被认为是“先天不足,后来失调”。因为没有坚实的中产阶级这一社会基础,也没有深厚的个人主义传统的道德支撑,所以中国自由主义来到世间时便“先天不足”;而“后天失调”则是因为中国自由主义在出世后长期处于社会政治高度动荡,甚至于战乱频繁的恶劣环境中,得不到基本的养分与生长机会。自严复、康有为、梁启超等一第一代开始,中国绝大多数的自由主义者都将属于民族主义范畴的“国家富强”作为政治目标,他们对自由民主的追求反成了实现这一目标的手段。
即便是在黄金般的“五四时期”,中国“启蒙运动”也没有成功地将国人奴性十足的臣民心理或子民心理转变为独立自由的公民意识。中国启蒙运动基本上完成了将个人从传统的家底中解放出来的任务,却没有将个人从对国家的依附中解放出来。“五四时期”攻击的重点是传统家族制度和儒家伦理,而不是国家对个人权利的剥夺与压迫。对“儒法互补”的国家专制主义及“法道互补”的犬儒主义这些更为凶险的敌人,反而网开一面。结果,对儒家家族伦理的颠覆,反而强化了个人对国家民族的依附心理。中国的自由主义和社会民主主义越过民族主义和国家社会主义的樊篱重现风采,当然很有意义。但是,它们要彻底走出民族主义和国家主义的阴影而健康发展,仍然任重道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