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隆基:清季民族主义与黄帝崇拜之发明

3 views
Skip to first unread message

wanghx

unread,
Apr 2, 2008, 10:59:56 AM4/2/08
to salon-...@googlegroups.com, lih...@googlegroups.com
发信人: xcvbnm (xx), 信区: history
标 题: 孙隆基:清季民族主义与黄帝崇拜之发明
发信站: 一见如故 (Wed Apr 2 20:48:57 2008), 本站(yjrg.net)

提要 历史是一个共同回忆,其组成有一个系谱学之线索可寻。有关现代国家起源
的民族史系谱,往往是近代的发明。中国人好称"黄帝子孙",此种概念在中国自称
"天下"的大一统时代是不可能形成的。明清之际的王夫之提倡严夷夏之防,曾奉黄
帝为华夏域之奠立者,清季的汉民族主义分子遂将黄帝转化为民族始祖。黄帝崇拜
的叙事,由古代、现代、本土、外来的因素编织而成,表面上首尾一贯,其实是一
个混合语,而且一首一尾都是舶来品。

  现代国家都有对国史上年代悠久的史迹之纪念,但它们往往是晚近产品。英国
历史学家霍斯邦恩(Eric Hobsbawn)说: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前的三四十年期间,欧
美各国建立近代民族国家的活动频密,为国民共同礼拜的对象之诞生亦多半集中于
此时期。法国的巴士底日并非大革命元年(1789年)巴黎群众攻打巴士底狱后自然而
然成为周年节庆,而是第三共和国于1880年设立的官方节日,即今天的法国国庆
日。大革命到了第三共和国才获全面肯定,但它一直是一个造成社会分裂的记忆,
把其中任何阶段的领袖挑选出来当"开国元勋"都不妥当,只能尊崇一些泛泛之符
号,例如:三色旗与巴士底日之类。美国的花旗虽然设计于独立战争,但学校里对
国旗的周日敬礼仪式是在19世纪80年代始普遍流行,目的是把新移民塑造成"美国
人 "[注解:Eric Hobsbawn,"MassProducing Traditions:Europe,1870-1914",in
Eric Hob sbawn and Terence Ranger,eds.,The Invention fo
Tradition(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3),pp.271-273,280.]。
但这类后起的"发明"之效果,却具自古至今一脉相承之印象,此印象并谱成天衣无
缝的国史话语。
  霍斯邦恩所谓"传统之被发明",并无凭空捏造之意,乃指某一历史场合为其自
身需要而对过去的挑选与重新叙述。在"民族国家"未形成之前,甚至连所谓的共同
记忆都不会有,而透过选择与剔除过程塑造的"共同过去",正是民族国家形成的混
凝土。这个塑造并非一劳永逸。19世纪下叶,西方民族国家多不将犹太人包括在
内,他们对共同过去的贡献反被设想成是祸害;至于占人口一半的妇女,在共同回
忆里也不会有份。但今日撰写的"国史"里已不能把这些成员剔除。
  这里顺带解释:欧洲许多国家虽有悠久之"国史",但其"建国"则在19世纪下
叶。它指的是由国民共同参与的民族国家,而非原先的王朝邦国,因此,最邃古的
"民族起源"反而是国民生活最晚近发展之产品。欧美诸国在19世纪70年代始陆续进
入男子全民普选的"现代"。德国和意大利连国家统一都至1871年才完成。在某种意
义上,清代中国的现代化,即19世纪60年代初开始的洋务运动,起步并不算晚,它
比日本明治维新早了几年,而当时的俄国才开始取消农奴制,美国正在进行废除黑
奴制的南北统一战争。
  日本"万世一系"的天皇崇拜,也是明治维新的一个发明。在幕府时代,天皇并
非封建国家最重要的机构,一般老百姓对他也很隔膜。1868年倒幕后,明治天皇第
一次东巡江户(东京),江户一带的民众误把他当成民间传说的神明圣德太子。新政
府派往民间宣扬爱国与崇敬天皇的宣传队,在三河地区被误认为基督教传教士,导
致暴动。这类宣传已具现代政权动员民众的特色。明治政府的其他新生事物计有:
在1873年开始设立公众假期,首批假日包括日本开国的神武天皇之登基日,以及明
治天皇的生日[注解:Takashi Fujitani,"I
nventing,Forgetting,Remembering:Toward a Historical Ethnography of the
NationS tate",in Harumi Befu,ed.,Cultural Nationalism in East
Asia:Representation an d Identity(Institute of East Asian
Studies:University of California,Berkeley,1993),pp.85-86,88,91.]。前者是
神话故事,后者日期确切,但两者都成为官定的全国假期则是一个新发明。
  中华这个五千年文明古国由黄帝开国、中国人都是"黄帝子孙"的说法,则是20
世纪的产品,至战后的台湾与香港仍载于中小学教科书中,至今仍有中年以上的人
奉为事实。从时间上说,春秋以前的文献如《诗经》《书经》所载最古之帝王皆止于
禹,不曾提及黄帝、尧、舜,《论语》、《墨子》、《孟子》等书则上溯至尧、舜而不及
黄帝,后者传说之大盛在战国时代[注解:杨宽:《中国上古史导论》,顾颉刚等编
《古史辨》7册上编,香港太平书局,1963年,189- 209页。]。黄帝后来成为《史记·
五帝本纪》之首,乃是帝系之始,而非"民族国家"的奠基者。法国汉学家格兰藕把
它和西汉流行的五行学说联系起来:汉武帝于公元前104年改正朔,定服色为黄,
史官司马谈、司马迁父子编纂《史记》遂置黄帝于帝系之首,按五德终始论推断历
史,至汉而完成一循环[注解: Marcel Granet,trans.b y Kathleen E.Innes &
Mabel R.Brailsford,Chinese Civilization(London:Routledge & Kegan paul
Ltd.,1950),p.46.]。在信仰系统方面,中华自汉武帝以后崇儒,而儒家祖述尧
舜。汉初之道家曾黄老并称,黄帝至后来演变成方术的守护神,和世上人口最众的
民族之始祖身分大相悬殊。
  在中华文明被纳入西方中心的邦国秩序之前,根本不会有"民族肇始者"的构
想。甚至有人说:中国其实是一个文明屈居一个"国家"之下。作为孔教文明,它的
中心人物只可能是孔子,而不可能是什么黄帝,乃毋庸争辩之事实。中华这个"天
下"演变成西方式"国家",在符号学层次上由19世纪90年代戊戌维新开其端。
孔教天下主义的终场曲
  1894年,郑观应发表《盛世危言》,在首篇《道器》中写道:"今西人由外而归
中,正所谓由博返约,五方俱入中土,斯即同轨、同文、同伦之见端也。" 郑庆贺
光绪帝生奉其会:"恭维我皇上天秉聪明,宅中驭外......抚辑列邦,总揽政教之
权衡,博采泰西之技艺。"自强的目的并不是建国,而是为了一统天下:"由强企
霸,由霸图王,四海归仁,万物得所,于以拓车书大一统之宏规而无难矣。"[注
解:《盛世危言》,夏东元编《郑观应集》上册,上海人民出版社, 1982年,243
页。]这类天下主义修辞实在令人感到惊异。它发表于甲午战争之年,南京条约后
52年,而比中国开国要晚的日本已经颁布宪法、开国会、出现反对党。郑观应并非
顽固派,他先在上海外国企业中任买办,后转入洋务运动的织布、轮船、电报、炼
钢、铁路等建设事业,乃中国第一代技术官僚。他的天下主义修辞当为逢迎士大夫
阶层而作,但足以反映当时中国思想意识变化之缓慢。
  其实,在1860年英法联军之役后,清廷已不得不承认"天下万国"共存之局,因
此有总理衙门这个半现代式的外交部之成立。至90年代戊戌维新之前夜,外交官
吏、通商口岸的记者和买办对世界应有一般的常识。但广大的士大夫阶层的世界知
识却不敢恭维,这一点从维新运动的 "先锋"身上就可看出。根据康有为自编的年
谱,他直到1874年才"始见《瀛环志略》、地球图,知万国之故,地球之理"[注解:
《康南海自订年谱》,台北文海出版社,1975年,7页。]。梁启超则于1890年从京师
"下第归,道上海,从坊间购得《瀛环志略》读之,始知有五大洲各国"[注解:《三十
自述》,《饮冰室合集·文集之十一》,中华书局,1989年,16页。]。两人该时都恰
巧是17岁。至于都是读了《瀛环志略》,或非巧合,当时中国有关世界知识的书本来
就寥寥可数。这里暴露了当时教育制度之落伍,以及康梁诸人处于权力和资讯之边
缘地位。
  天朝残剩的自满自得心理,在甲午战争败绩后,已荡然无存。它所产生的危机
感促使康有为及其追随者在一个扩大了的世界重新放置中国。但他们仍透过儒家的
天下主义去理解现代国际局势。他们设定的最高目标乃是"平天下"而不是建国。他
们重新诠释儒教,以便包容新兴的达尔文主义。康在1885年至1887年间已从公羊学
说中衍生出单线进步的"三世" 说。他把斯宾塞的"进化论"嫁接到他那个土产的图
式上头,使公羊学说和维多利亚式社会进化论产生共鸣。
  在康未更动以前,公羊学说原是一个空想的"平天下"议程,经由三个阶段展
现:据乱世、升平世、太平世,每一阶段有它相应的制度。太平或大同成分升级的
时序,也表现为此成分在空间里作同心圆涟漪式的扩散,直至取消"内外有别"为
止。第一阶段是"内其国而外诸夏",第二阶段是"内诸夏而外夷狄"。最高阶段是连
夷狄也能包含在儒家的世界秩序里,达到"远近大小若一,天下为一家,中国为一
人"[注解:孙春在:《清末的公羊思想》,台北商务印书馆,1985年, 13、163
页。]。在新的公羊学里,从前列于蛮夷的欧美等国,已被视为在社会进化的阶段
上超出中国:民主的美国在内政上已趋"太平世",而君主专制的中国则仍处于"升
平世"的初级阶段。虽然在全球范围来说,人类仍处于战国状态的"据乱世"[注解:
梁启超:《论君政民政相嬗之理》,《饮冰室合集·文集之二》,7-11页。]。
  康派的文明观与当时西方流行的单线进化论合拍,只不过把"白种人的负担"转
移到孔子的肩上而已。地球既然仍处于"据乱世",中国的使命就是与各国合作,共
同致天下于太平。中国作为这个"大同"纲领的诞生地,仍不失其世界之"中"的地
位。梁启超1897年的一段话,把此意图表达得最清楚:"孔子之作《春秋》,治天下
也,非治一国也,治万世也,非治一时也,故首张三世之义。"[注解:《〈春秋中
国夷狄辨〉序》,《饮冰室合集·文集之二》,48页。]这个天下主义思想体系的中心
人物自然是孔子,而不是什么"黄帝"。这个在1900年以后大红特红的偶像在维新时
代的文献中绝少出现。
  在百日维新失败,梁启超逃抵日本后,连天下主义的余烬也趋于熄灭。梁在
1899年写道:"我支那人,非无爱国之性质也。其不知爱国者,由不自知其为国
也。中国自古一统,环列皆小蛮夷,无有文物,无有政体,不成其为国,吾民亦不
以平等之国视之。故吾国数千年来,常处于独立之势,吾民之称禹域也,谓之为天
下,而不谓之为国。既无国矣,何爱之可云?"[注解:《爱国论》,《饮冰室合集·文
集之三》,66页。]既无民族国家观念,也就说不上有民族始祖。
  民族主义从天下主义分娩出来的阵痛非儒教文明独有。欧洲近代民族主义的胚
胎亦先在基督教世界之腹内妊娠,后又寄于启蒙运动世俗化的普遍主义理念中。后
者最具代表性者莫如康德的"永恒和平"。如果康有为的"太平"是靠情感关切的普及
于天下来实现,康德的策略则在树立一个超越的权利或法律理念[注解: Robert
Caponigri,Introduction to I mmanuel Kant,Perpetual Peace:A
Philosophical Essay(New York:The Liberal Arts Press,1948),p.xi.康德的
Zum ewigen Frieden发表于1795年。]。在拿破仑入侵德国期间,德国的知识分
子仍处于这种理性的普遍主义影响下,甚至连歌德与黑格尔也视拿破仑为"太平君
主"(prince of peace),乃"在一个新的理性基础上重建西方文明的统一者"〖Z W
(〗Hans Kohn,Prelude to NationStates:The French and German Experienc
e,1789-1815(Princeton,N.J.:D.Van Nostrand Company,Inc.,1967),149.参阅同
作者The Mind of Germany:The Education of a Nation(New York:Harper and
Row,Publishers,1960),pp.36,58,72-73。]。康德的徒弟费希特至1806年已开始反
拿破仑,但他的"祖国并无自主的存在,它只是世界性理念的一个实现场所而已"
[注解:Kohn,Prelude to Nation States,p.233.]这句评语,也适用于戊戌年
代公羊思想里"中国"此符号所具之性质。
戊戌年代的种族思想
  公羊学世界观乃康梁一系的宗派性观点,并非为当时全体维新分子所服膺。要
发动这些人,就必须诉诸较一般性、能为大家接纳的纲领。康派于1898年4月在北
京成立的具准政党形式的保国会,即提出"保国、保种、保教"的口号。保国会章程
以此为"保全国地、国民、国教"之同义词,把保国定义为"保全国家之政权土地
",把保种定义为"保人民种类之自立"[注解:《保国会章程》,汤志钧编《康有为政
论集》上册,中华书局,1981年,233页。]。这里把国与民分开来说,其所谓的"国
"仍相当于英语中的state或c ountry,而不是指民族国家的nation。
  在"三保"口号中,惟"保教"引起的争议最大,盖其有暗中走私公羊学说、让康
自命为教主的嫌疑。因此同年6月严复发表《有如三保》、《保教余义》,强调达尔文
主义的"保种",认为"保教" 乃无稽之谈。视康为妖言惑众的张之洞则出版《劝学
篇》,针锋相对地说:"舍保国之外,安有所谓保教保种之术哉?"[注解:《劝学
篇》,台北文海出版社影印,日期不详,15页。]张之洞历来被视为反动派,其实在
当时也主张改革,但不走康有为的路子。他反对康的"保教",却提倡以"中学为体"
的保国思想,其中华中心意识实逊于康梁诸人的天下主义。张缺乏他们的救世情
怀,只想把"中学"作为一种抗拒西方的本土意识形态。相形之下,公羊派则想和已
成为现代世界秩序之中心的西方争夺文化霸权。
  "三保"口号中与本文有关的是当时的"种类"观念。从英国回来的严复于1895年
已敲起"亡国灭种"的警钟 [注解:《论世变化之亟》,《严复集》1卷,中华书局,
1986年,4页。]。同年,康有为亦警告:"西人最严种族,仇视非类",并以法属越
南和英属印度为例,指出原住民在殖民地主义治下已沦为社会底层,故"吾神明之
种族"必须及早为计,免蹈覆辙[注解:《京师强学会序》,《康有为政论集》上册,
165- 166页。]。种族主义的复苏,可以针对外敌,但也可把矛头指向内敌。从解
构学角度看,一个名词没有先天的含义,它之指称对象视其处于"差异性系统"
(system of difference)内之位置而定。"种族"一词如用来界定满汉之别,就会引
申出光复汉族的结论。1897年梁启超、谭嗣同、唐才常等人主持湖南时务学堂期
间,即"窃印《明夷待访录》、《扬州十日记》等书,加以案语,秘密分布。"[注解:
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饮冰室合集·专集之三十四》,62 页。]晚明抗清志士
的著作被重新发现,成为后来排满种族革命思想的一个源泉。
  明清之际倡种族思想者莫过于王夫之。他于1656年完成《黄书》,提出"畛"之观
念:"人不自畛以绝物,则天维裂矣。华夏不自畛以绝夷,则地维裂矣。 "[注解:
《黄书》,船山全书编辑委员会:《船山全书》12册,岳麓书社,1992年,501页。]王
夫之是根据《史记·五帝本纪》的帝系,视黄帝时代为华夏畛域之界定者:"昔者轩辕
之帝也......建万国,树侯王,君其国,子其民",但同时却"乘其合,稍其离,早
为之所,而无夸大同"。在王夫之心目中,黄帝一系虽成为天下的共主,但对其他
族系只"讲其婚姻,缔其盟会......甥舅相若,死丧相闻,水旱相周,兵戎相
卫......名系一统,实存四国。"[注解:《黄书》,534页。]懂得统一之道并不够,
也该懂得分离之道:"是故合者圣人之德也,离者贤人之功也。"[注解:《黄书》,
536页。] 其实秦汉以来的大一统不见得是好事,它使黄帝的"家法沦堕"。种类不
分的恶果,至晋代终"延非族以召祸乱",到了宋代则中土尽亡于异族,"生民以来
未有之祸,秦开之而宋成之也。"[注解:《黄书》,504、505、 507页。]王夫之不
能明说的是他身逢其会的明清交替,而此奇祸之重演,仍归咎于中土人士丧失了种
类意识,变得连蚂蚁都不如,因为蚂蚁对其它昆虫之"窥其门者,必部其族以噬杀
之,终远其垤,无相干杂。"[注解:《黄书》,504页。]
  这个"无夸大同"、"名系一统实存四国"的设想,与公羊学的取消内外有别,憧
憬"远近大小若一,天下为一家,中国为一人"的境界,是两个基本不同的话语。康
有为的天下思想,后来演变为《大同书》中"去种界"的构想,亦即在全球范围让黄种
人与北温带的白人混同,消灭不易改良的黑色人种。如把康的观点和同代的种族主
义者张伯伦(Houston Stewart Chamberlain)做一比较,颇有助于说明。张伯伦认
为北欧人种最优秀的观点与康同,但当某良种(例如条顿民族)一旦成形后,张伯伦
的主张是必须尽量保持其纯粹性,反对任何的杂种化。这与康的"去种界"恰好相
反。张伯伦对"天下主义"之评语如下:"罗马帝国晚期的无人种、无民族的浑沌乃
是一个有害的、致命的状态,乃违反自然之罪恶。只有一线光明照耀在此堕落的世
界之上——它来自北方。"[注解:Houston Stewart Chamberlai n,trans .by John
Lees,The Foundations of the Nineteenth Century(London & New
York:J.Lane Company,1911),Vol.1,p.320.]这个逻辑基本上与王夫之的相同:"故
圣人先号万姓而示之以独贵,保其所贵,匡其终乱,施于孙子,须于后圣,可禅可
继可革而不可使夷类间之。"[注解:《黄书》,503页。]
  《黄书》之独特,在异于儒家话语之言必宗尧舜与三代,而以孔子为圣道之集大
成者。儒家思想里固然也有严"夷夏之防"的春秋大义,但黄帝从来不是攘夷的典
范。黄帝剿灭蚩尤并不被理解为种族战争,而被解做平定作乱的诸侯,肇文明之始
基。如果强调文明教化,其中心人物自然是孔子,在康有为之流手里,就会把他变
成教主,其言教既能推之四海放之万世,势必演为大同之义。但在《黄书》里孔孟都
没有地位,王夫之要树立的不是一位教主而是一个种类始祖,并以之为奠立" 中国
"畛界之起点。湖南时务学堂时代的维新派仍未把黄帝与汉族扯上关系。他们重刊
南明志士的禁书,是把明清之际当做重温满汉矛盾的集体回忆之场址。在当时改良
主义的总前提下,维新派的种族革命思想也不可能彻底。从戊戌政变至1900年自立
军事件,维新志士把"满洲全族"比做德川幕府,自比日本幕末的勤王之师,亦即把
光绪帝比做明治天皇[注解:陈长年:《庚子勤王运动的几个问题》,《近代史研究》
总82期(1994年),101页。]。章太炎在1899年提出过后来令自己汗颜的保留异族的
光绪为"客帝"之主张[注解:《客帝论》,汤志钧编《章太炎政论选集》上册,中华书
局,1977年,84-90页。]。
大亚洲主义与黄祸论
  当时谈种族问题,除了对满之外,还得考虑对洋与对日。"种族"一词既可用来
树立满汉矛盾,也可用来突出黄白对立,后一种划界就不单把满人,甚至连日本人
也算在自己人一方。 19世纪90年代后半期,中国知识界有把整个亚洲与黄色人种
等同的共识,显示当时的"种族"概念仍至为模糊。连赴英受训练的严复也简单地把
黄种与亚洲等同,把白种与欧洲等同[注解:《保种余义》,《严复集》1卷,86-87
页。]。章太炎则说:"天地以五大洲别生分类......故自唐尧以来,以里海乌拉岭
为戎索,以绝亚、欧,以区黄人、白人。"[注解:《论亚洲宜自为唇齿》,《章太炎
政论选集》上册,5页。]在1898年发表的《劝学篇》里,张之洞亦以为"西人分五大洲
之民为五种",而亚洲之人"同为黄种,皆三皇五帝声教之所及,神明胄裔种族之所
分。"[注解:《劝学篇》,37-38页。]既然把地理单位与人种单位混为一谈,又把人
种与教化混淆,"民族国家"观念显然还未成形。
  1897年末,有鉴于西方列强在东亚的扩张步伐加剧,危及自身,日本遂急于与
中国修好,以释甲午战争前嫌。日本在华的公共关系活动,在官吏间争取到张之洞
等人,也引起湖南维新分子的积极反应[注解: Douglas
R.Reynolds,China,1898-1912:The Xinzheng Revolution and
Japan(Cambridge,MA:Harvard East Asian Monographs,1993),pp.19-20.]。后者
早已受黄遵宪《日本国志》之影响,以明治勤王志士为刻意模仿对象。围绕着光绪的
帝党在外交路线上也有联日倾向,以和慈禧与李鸿章等人的联俄政策对抗。1897年
底,德国强占胶州湾,俄国占据旅大,在维新派和日本之间引发唇亡齿寒之共鸣。
  在此期间,维新派提倡的不是民族主义而是黄色种族主义。梁启超于1897年6
月写道:"彼夫印度之不昌,限于种也。凡黑色、红色、棕色之种人,其血管中之
微生物,与其脑之角度,皆视白人相去悬殊。惟黄之与白,殆不甚远。故白人所能
之事,黄人无不能者。日本之规肖西法,其明效也。日本之种,本出于我国。 "
[注解:《论中国之将强》,《饮冰室合集·文集之二》,13页。]章太炎亦于同年11月
说:"呜呼!天特使日本盛衰兴替之际,前于今三四十祀,其亦哀夫黄种之不足以自
立,而故留弹丸黑子以存其类也。"[注解:《读日本国志》,《章太炎政论选集》上
册,49页。]
  在戊戌年,日本首相大隈重信发表"保支论",谓日本为报答濡汉化之恩,有义
务招架住西方,以便让"支那"有充分的时间自强[注解:Marius Jensen,Japan
and China:From War to Peace,1894-1972(Chicago:Rand McNally College
Publishi ng Company,1970),p.136.]。百日维新期间一份很重要的文献是康有为
进呈光绪帝的《日本变政考》,康并建议光绪用诏告天下方式为维新运动序幕,而其
内容则几乎全部抄自明治维新的纲领——由明治天皇于1868年颁布的"五条誓约"[注
解:〔日〕村田雄二郎:《康有为的日本研究及其特点—— 〈日本变政考〉〈日本书
目志〉管见》,《近代史研究》总73期(1993年),27-40页。]。伊藤博文在百日维新
末期访问京师,甚至有人提议聘请他当中国的首相。在宫廷政变发生后,康梁等人
的逃亡亦获日本当局协助。
  日本政界与思想界此时盛行大亚洲主义。在梁启超等人逃抵日本的前一年,孙
中山已获日本大亚洲主义圈子的支持。1898年1月,日本贵族院(上议院)议长、东
亚同文会创立人近卫笃NFDC9发表全球范围爆发种族战争的预想,催促日本与同
种结成联盟,致力研究中国问题,为黄白人种大对决做准备[注解: Marius
Jansen,"Konoe Atsumaro",in Akir a Iriye ,ed.,The Chinese and the
Japanese:Essays in Political and Cultural Interaction
s(Princeton,NJ: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80),p.113.]。梁启超于该年抵
达日本,并于12月在横滨出版《清议报》,其宗旨内列入"发明东亚学术以保存亚粹"
一条[注解:《〈清议报〉叙例》《饮冰室合集·文集三》,31页。],在首期即提倡种
战论:"自此以往,百年之中,实黄种与白种人玄黄血战之时也。然则吾之所愿望
者,又岂惟平满汉之界而已,直当凡我黄种人之界而悉平之......以与白色种人相
驰驱于九万里周径之战场,是则二十世纪之所当有事也。"[注解:《变法通义》之
《论变法必自平满汉之界始》一节,《饮冰室合集·文集之一》,83页。]因1900年"自
立军事件"殉难的唐才常也认为"今则 NFDD1NFDD1欧种与亚种争之势"[注解:
《各国种类考自叙》,《觉颠冥斋内言》,台北成文出版社,1968年,468页。]。康梁
派的大同思想似乎有减退之势,连康有为也说:"夫我中国非可以国名也,不过黄
帝相传之一族,所谓神明之裔者,凡我黄种皆是也。"而其成立保皇会之宗旨也写
作"以变法救中国救黄种为主"[注解:《保救大清皇帝公司序例》,上海市文物保管
委员会编《康有为与保皇会》,上海人民出版社,1982年,244、258 页。]。
  这里已开始把黄帝与黄种扯上关系。康有为由孔子而黄帝,乃因当时西方学术
界有人提倡中国人始祖黄帝来自巴比仑之说(详后)。中国思想界进入对西方亦步亦
趋时期,始于19世纪20世纪之交,至今未竭。当时西方盛行的正是达尔文主义的种
族理论。唐才常乃有"黄白智,红黑愚;黄白主,红黑奴;黄白萃,红黑散 "之
说,并认为根据进化论"由贱种进良种之为顺天,由顽种沦非种,由非种至亡种之
为逆天。"[注解:《觉颠冥斋内言》,466- 467页。]他因而主张黄白通婚的"通种说
"。黄白通婚、淘汰黑种的构思后来被康有为纳入《大同书》中,通种的前提是两个
种族地位对等,因此亦暗含黄、白两大人种在全球范围分庭抗礼之意。中国被打掉
了的孔教天下主义,终于经由公羊学派之手,修订为黄白二色人种的"共同中心"主
宰新"天下"的构想。
  在当时,西方着眼于太平洋地区者,亦在预测全球范围的黄白大决战。1895
年,德皇威廉二世制一图,用日耳曼神话里的战婢(Valkyries)象征欧洲各国,与
背负佛陀的一条中国龙作战,以捍卫基督教的西方[注解:Richard Austin
Thompson,The Yellow Peril,1890-1924(New York:Arno Press,1978),p.1.]。
1900年之义和团事件无疑强化了西方人的黄祸论心理。在美国,排斥东亚移民的情
绪由来已久,至1904年,作家杰克·伦敦(J ack London )发表一文于旧金山市报
刊,散布对"日本人的组织和统治能力"与"庞大的中国人口之巨大劳动能力"结合的
恐惧[注解:Richard Hofstadter,Social Darwinism in Ame rican
Thought,1860-1915(Philadelphia:University of Pennsylvan ia
Press,1945),p.163.]。1905年,日本重创俄国,令威廉二世又重新敲起黄祸论的
警钟。1907年,美国老罗斯福总统号令全部油白漆的 "大白色舰队"(the Great
White Fleet)环绕全球,以展示美国的实力,他特别指示舰队司令进入远东地区时
进入警戒状态。同年,英国作家威尔斯(H.G.W ells)发表科幻小说《空战》(War in
The Air),描写在未来的一场美国与德国战争中,由中日两国组成的"亚洲邦联"已
经掌握了优越的航空科技,遂对作战的双方进行空中偷袭[注解: Thompson前引
书,pp.422-426。]。
  中国积弱已久,如今居然能在白人眼里构成威胁,也是一种荣幸。梁启超在
1899年应用新名词"人种",满怀乐观地说:"他日于二十世纪,我中国人必为世界
上最有势力之人种。"他列举中国人种的优点:"一曰富于自治之力也"、"二曰有冒
险独立之性质也"、"三曰长于学问,思想易发达也"、"四曰民人众多,物产沃衍,
善经商而工价廉,将握全世界商工之大权也"[注解:《论中国人种之将来》,《饮冰
室合集·文集之三》,48-54页。]。人口庞大、资源丰富、移民海外、善于经营、劳
工低廉正是当时黄祸论者描绘的中国威胁。梁的新理论又一次证明了中国思想界已
成西方思潮的回响。
民族国家观念的形成
  "大亚洲主义"也是时鲜货。当时,同类的超民族主义论风行于世界各地,如 "
大日耳曼主义"、"大斯拉夫主义"、"英美主义"(AngloAmericanism)、"大土耳其
主义"(PanTuranism)。但梁启超很快就从超民族主义的诱惑中觉醒,看透日本提
倡大亚洲主义乃其大陆政策的烟幕。他于1902年说自己曾经是保国、保种、保教"
三色旗帜"下的一名小卒,但" 窃以为我辈自今以往,所当努力者,惟保国而
已......彼所云保种者,保黄种乎?保华种乎?其界限颇不分明。若云保黄种也,彼
日本亦黄种,今且勃然兴矣,岂其待我保之!"[注解:《保教非所以尊孔论》,《饮冰
室合集·文集之九》,50页。]此时梁口中之"国",已经不是保国会时期的country,
而是地地道道的nation,即民族国家。
  梁启超思想进入民族国家阶段,也与当时西方流行的国民心理学有关。对此学
派另有专著,此不赘述 [注解:详Lungkee Sun,"Social Psychology in the
Late Qing P eriod",Modern China18∶3(July 1922),pp.235-262。]。在这里
只需指出:国民心理学比人种说更能解释民族国家的性质。英与德都是条顿民族,
英与美同为英语国家,中与日夸称同文同种,但却各自建立不同的国家。因此,人
种本身并不足以界定民族国家。国民心理学的看法是:民族国家必具由共同历史背
景形成的集体心理,它是吕邦 (Gustav Le Bon)所谓的具共同感情之"心理的品种"
而不是生物的品种。当时的民族国家话语尤其借助"天然民族"与"历史民族"的二分
法。维尔康特(Alfred Vierkandt)于1896年发表的Naturvolker und
Kulturvolker是这方面的重要著作。在日本,加腾弘之在1893年已经指出在有文
字记载的历史时期,"天然民族"存在的可能性很小[注解: Winston Davis,The
Mora l and P olitical Naturalism of Baron Kato
Hiroyuki(Berkeley:Institute of East Asian St udies,University of
California,Berkeley,1996),p.40.]。
  1902年春,康有为用天然民族来替满汉同种论辩护,章太炎于翌年借助"历史
民族"提出驳斥:"近世种族之辨,以历史民族为界,不以天然民族为界限。 "假设
纯种是不存在的,满族既已进入中国,理应为中国"历史民族"的大熔炉所化,但章
的说法是满族非但拒绝同化,甚至歧视汉人,"如奥之抚匈牙利、土之御东罗马"
[注解:《驳康有为论革命书》,《章太炎政论选集》上册, 195、199页。康的论点见
《答南北美洲诸华侨论中国只可行立宪不可行革命书》。]。章既掌握最新的社会科
学概念,其排满论就比邹容的《革命军》 (1903年)来得有说服力。邹容试图根据生
理学的人种分类,把日本人算在"中国人种"内,反把满族排斥到"西伯利亚人种"里
头[注解:《革命军》,中华书局,1958年,25-26页。]。该书的立论前提,仍然是"
天演界中""两不相下"的"黄白二种"之抗衡说,但它把日本人算在自己人一方,却
把满人排挤在外,已使此说走入理论的死巷。
  后来较具说服力的排满论都得从"历史民族"观点出发。汪精卫于1905年写道:
"社会学者尝言:凡民族必严种界使常清而不杂者,其种将日弱而驯致于不足自
存,广进异种者,其社会将日即于盛强。"[注解:精卫:《民族的国民》,《民报》1
号(1905年11 月),4页。]因此满人的问题不出在异种,而是拒绝同化于"神明之胄
"的汉族,身为"犬羊贱种"反冀图吸收被征服的多数民族。至于康有为,他继续用
生理学意义的种族构思之结果,终无法过渡到民族国家思维,而是越走越远,走入
和民族建国离题万丈的黄白混同、淘汰黑种的新大同主义空想中去。
  在这方面,梁启超不再追随他的老师。但新的国民心理学说却令梁的思想陷入
困境。先前,梁从人种论出发,在西方黄祸论者眼中发现"中国人种"的优点,又有
同种的日本成功之先例,因此对中国人种性做出很乐观的评价。但改从国民心理学
出发,则达到中国人共同感情仍未形成、一盘散沙之结论。从1902年起,梁遂有针
砭国民性的《新民说》长篇著作。这个悲观论调和他政治上趋向保守、反对革命并
行。另一方面,在梁提倡大亚洲主义、构想全体黄色人种"合种"的时代,可以轻描
淡写地把排满问题化解掉:"黄种之人,支那居其七八焉。故言合种必自支那始。"
[注解:《论变法必自平满汉之界始》,《民报》1号(1905年 11 月),83页。]但如今
从"历史民族"观点立论,就势难避免复兴汉族之结论。梁在政治上既已趋保守,该
结论虽呼之欲出,却又不敢苟同。
  公羊学的宗旨是摈弃一切界限。康有为早期思想里已经有"合国、合种、合
教,一统地球"的构想[注解:《康南海自订年谱》,14页。]。在百日维新期间,面
临列强瓜分的危机,维新派曾提出与建立民族国家背道而驰的"合邦"论,亦即"联
合中国、日本、美国及英国为合邦"的天真想法[注解:孔祥吉:《康有为变法奏议
研究》,辽宁教育出版社,1988年,414-415页。]。在大亚洲主义支配的时代,梁
启超等人则主张"直当凡我黄种人之界而悉平之",仍有公羊学合种、合邦思想的遗
味,虽然其范围已从"一统地球"狭窄化为平黄色种界,为最后的黄白决战做准备。
此时,国民心理学话语占上风,疆界的划分就进一步狭窄化为满汉矛盾。
  满汉矛盾固然潜在,但上升为主要矛盾当在百日维新失败之后。甚至连"满族
"、汉族"这类名词也是很现代的。历史上异族入主中国是亡天下而非亡国,种族矛
盾纵使有,亦必透过其他符号表达。蒙古灭宋后制造的并非蒙汉对立,而是把中国
人划分为"北人"、"南人",前者是辽、金等朝的臣民,历时已数百年,已成不同的
国家。清灭明,王夫之将"种类"提升为主要思考范畴,仍乏满汉之分类。王不便直
接指涉清朝,因此他用的尽是"夷类"、"非族 "一类的暗号,但当时缺乏"汉族"概
念也是事实,因此王仍用"华夏"、"中国"、"三、五、汉、唐之区宇"等名称。至清
末,满人已经被同化,清代其实是历代最崇儒的王朝,因此,清末满汉"种族矛盾"
之冒现乃是基于政治考虑的新生事物。
  1904年,一位政治评论员把满汉之分归咎于光绪初年南北两派廷臣的派系斗
争:"而南北之分一变而为满汉之分,再变而为帝后之分,于是推之外交,而有
(亲)俄(亲)日之分,措之于政见,而有新(政)旧(政)之分。"[注解:光绪三十七年
七月三十日至八月初六日《时报》之《论南北之成见所起》,转载于《东方杂志》10期
(1904年12月1日),233-240 页。〖Z K )〗]可见在湖南时务学堂时代维新分子虽
然已在搞"满汉之分",但当时必须把它置于众多矛盾之中。待1900年以后保皇与革
命之争起,满汉矛盾乃上升为主要矛盾,但"汉族"这个概念却仍有待重新发明。有
鉴于今日西方"认同政治"之流行,其手段都凭制造人为界限来树立己身之认同,对
待他体的态度则是抵抗,可以想像当时欲发明"汉族"这个主体,也得靠重建中国历
史上一连串抵抗"异族"之叙事。
  梁启超为了建立取代王朝史学的国民史学,于1902 年发表《新史学》。但他写
作的一系列文章里树立的学习模范尽是一些外国人:哥伦布、克伦威尔、华盛顿、
罗兰夫人、纳尔逊、俾斯麦、葛苏士、意大利建国三杰,以及日本明治勤王的志
士。但1904年,在梁结束动摇,肯定保皇立场以后,反而颇不可解地发表了《明季
第一重要人物袁崇焕传》,于1906年又在其编辑的《新民丛报》上发表蒋观云的《中国
人崇拜岳飞的心理》,大树特树爱国主义的典范。在一份与种族革命论打对台的刊
物上,出现歌颂抗清与抗女真英雄的文章,实在耐人寻味。
  根据当时的国民心理学,国民共同感情的形成,必待透过模仿本民族杰出人物
并与其认同。梁启超树立的一些外国模范,对鼓吹他早一时期的自由主义思想或许
有用,但对抵抗外敌与建国的借鉴则最多是侧面的,至于把匈牙利抗奥地利志士葛
苏士说成是"黄种之光"[注解:《匈牙利爱国者葛苏士传》,《饮冰室合集·专集之
十》,1页。],则仍有大亚洲主义遗味。中国当时面临列强交侵,亟需树立抵抗异
族的爱国英雄,梁对此并非无知觉,但既不便谈明末抗清的历史,遂只能涉及古代
史中抗匈奴的典范,于1902年写了张骞与班超合传后,又于1903年发表《黄帝以后
第一伟人赵武灵王传》。梁后来不得不把注意力转向较晚近的历史,乃为革命阵营
之凌厉宣传攻势所逼。
民族始祖的发明:黄帝
  梁既自诩为新国民史学的奠基人,如果多偏重外国史例,将会失去听众。况
且,湖南时务学堂时代的梁曾宣传晚明抗清之史实,可谓开风气之先,后来由革命
阵营将其发扬光大。梁的这一方面虽为乃师康有为所压抑,却一直都潜在。但在革
命与改良已经两极分化的情形下,梁的《新民丛报》也开始歌颂岳飞和袁崇焕,只会
助长种族革命的气焰。
   1902年,章太炎等在日本横滨举行"支那亡国二百四十二年纪念会",亮出鲜
明的反清旗帜。章用公共回忆的方式来重新想像汉族团体,把明清的改朝换代说成
是"亡国",但却把日本称呼中国的"支那"当本国名称,透露"民族国家"的确是一个
外来观念。章在会上颂扬南明抗清志士,并呼吁江浙人士模仿他们[注解:《中夏亡
国二百四十年纪念会书》,《章太炎全集》4册,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189页。
显然,章后来把文章编集时将原标题内的"支那"改为"中夏 ",当发现前一词之不
妥。]。章在维新派时代曾筹"兴浙会",呈现同类倾向。在"亡国纪念会"后,留日
学生界以省份命名的反清刊物如雨后春笋,如《江苏》、《浙江潮》、《湖北学生界》等。
  1903年初,来自浙江的鲁迅剪掉了象征满族统治的辫子,并拍了一张"断发照
",送给同乡好友许寿裳,相片后提了一首诗,有著名的"我以我血荐轩辕" 之句
[注解:鲍昌、邱文治:《鲁迅年谱,1881-1936》上卷,天津人民出版社,1979年,
37 页。]。此时,各地之汉民族主义者有树立黄帝为共祖之运动。革命党机关报
《民报》第一期刊首印有黄帝像,图下说明"世界第一之民族主义大伟人黄帝"。为了
把"民族国家"的起源推得比明代更远,上溯至近五千年前的黄帝,他们遂用黄帝纪
年来取代光绪纪年和耶稣纪元,但计算的方式并不统一。于1904年创刊的《黄帝魂》
将该年定为黄帝纪元4614年,而《国民报汇编》则把同年推算为4395年,《二十世纪
之支那》、《民报》、《洞庭波》、《汉帜》则用同一系统,分别把创刊年1905、1906、
1907年改为黄帝纪元4603、4604、4605年。在符号学意义上,清朝260年的"异族统
治"遂被5000 年的"黄统"所排挤。
  反讽之处是:以抗"异族"体现汉民族精神的历史英雄们被供上新建的众神殿之
同时,汉族的始祖黄帝却被说成是外来的征服者。一位美国学者指出:当时这股 "
黄帝热"来得有点突然,因为早几年黄帝还寂寂无闻,因此多半与拉库伯里
(Terrien de Lacouperie)的学说之传入日本有关[注解:Martin Bernal,"Liu
Shihpei and National Essence ",in Charlotte Furth,ed.,The Limits of
Change:Essays on Conservative Alternat ives in Repub lican
China(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76),p p.96-97.]。这位法国
学者是泛巴比仑说的提倡者,认为黄帝是两河流域的君主尼科黄特(Nakhunte),他
率领巴克(Bak)民族东徙,途经昆仑山,辗转来到中土定居,"巴克"亦即"百姓",
乃汉民族之前身。此说被章太炎、黄节、蒋观云、宋教仁等人采纳,而梁启超、刘
师培等人亦因而相信黄帝与中国民族起自昆仑山。至1915年袁世凯政府制定国歌,
仍按此说,因此有"华胄从来昆仑巅"的歌词[注解:唐文权、罗福惠:《章太炎思想
研究》,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86年,55-56页。]。
  拉库伯里以黄帝为中国文明奠基者,当本于《史记·五帝本纪》的帝系,与王夫
之所据同。王氏所倡黄帝界定中国"种类"畛域之说,在晚清已成汉民族主义者之共
识。革命派的黄节说:"衡阳王氏,当有明鼎革,抱种族之痛,发愤著书,乃取轩
辕肇纪,推所自出,以一吾族而统吾国。"[注解:《黄史》,《国粹学报》 1905年2
月,9页。]改良派的梁启超也以轩辕为本民族肇纪:"黄帝以后,我族滋乳渐多,
分布于中原,而其势不相统合......逮嬴秦兴,而中国始统于一......群学公例,
惟内力充实,乃能宣泄于外,亦惟外兢剧烈,而内力乃以益充。"[注解:《黄帝以
后第一伟人赵武灵王传》,《饮冰室合集·专集之六》,1页。]
  但王夫之时代并无人种分黄、白、黑之概念。他建议"述古继天而王者,本轩
辕之治,建黄中,拒间气殊类之灾,扶长中夏以尽其材,治道该矣"[注解:《黄
书》,538页。]。这个"黄中"是一种抽象的帝德。应劭《风俗通》卷一"五帝"条下释
黄帝曰:"黄者,光也,厚也,中和之色,德施四季,与地同功......"[注解:载
《传世藏书》1册,海南国际新闻出版中心, 1995年,3页。]晚清的汉民族主义者,
既经现代西方种族主义洗礼,势不免扯上人种关系。蒋观云认为"夫我人种,自移
居中国后,固划然自为一种族,然以大种族而言,固为东洋之黄种"[注解:《中国
人种考》,《新民丛报》55号(1904年10月23日),49页。]。这里既可与大亚洲主义相
呼应,又能划清中国这个历史民族的畛域,以别于其他亚洲民族。
  此时的中国思想界面对西方总不免有点自卑感,"中国民族西来说"可以补偿这
个心理,也有助于黄白二色人种共同主宰世界之构想。为了迎合当时的达尔文主义
"优胜劣败"原理,中国民族必须是外来征服者而不是原住民,有如入主印度的雅里
安人、征服英格兰的诺曼人、建立美国的英裔,以及来自东北亚的大和民族。康有
为的一段话最能透露此种心理:"我南省原皆猫、、NFDD7、NFDA9之地方,今
已为我黄帝子孙逼处,猫、、NFDD7、 NFDA9亦将绝矣",因此,面临"今白种
将遍地球"之局,中国人该力求避免同一命运[注解:《保救大清皇帝公司序例》,
《康有为与保皇会》,251 页。]。
  中华帝国历来是一个多民族的世界帝国,在清末强被纳入"民族国家"这件紧身
衣。因当时满汉矛盾的环境,汉族中心思想势不免成为此转化之机制。这个偏失,
在民国成立后曾用"五族共和"的公式去补救。但黄帝崇拜至今犹存,而"中华民族
都是黄帝子孙"和"汉族是黄帝子孙"这两个命题是否可以混为一谈,也鲜有引起疑问。
结语
  "民族国家"是一件进口货,因此当天朝中心的天下主义被现代民族主义取代之
时,中国亦在符号学意义上被"非中心化"。在适应现代而新发明的国史叙事里,其
源始(archia)与目的 (telos),即一首一尾,都变成了外来之物。轩辕黄帝是来自
巴比仑的"尼科黄特",作为现代国家称呼的"支那"一词却是日文。中国本来是一个
"天下 ",只有朝代之名而无国号。清末第一代民族主义者急于否定"大清",无意
识地捡起了日本人称呼中国的"支那"。在明治维新之前,日本一般是沿用"中国"一
词,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战败后亦恢复这个用法。但在中间这段时期,尤其是甲午战
争爆发后,日本人偏好用含贬义的"支那"一名,"表示中国是保守不能自拔的扰乱
之区,与作为现代亚洲国家的日本形成鲜明对照。"[注解:Stephan
Tanaka,Japans Orient:Rendering Pasts into History(Berkele 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93),pp.3-4.]至1930年,"支那"一词的侮辱性已十分明
显,导致南京政府向东京提出正名的抗议,但日本的大众沿用如故[注解:〔日〕
实藤惠秀著《中国人留学日本史》,谭汝谦、林启彦译,三联书店,1983年,190-
191页。]。
  本文重在介绍新方法,它点明历史是一个共同回忆,其组成有一个系谱学之线
索可寻,这个系谱是一连串的叙事,而叙事往往是混合语(hybrid)。黄帝崇拜的叙
事即由古代的、现代的、本土的、外来的因素编织而成,但既然都为叙事所由产生
之环境服务,这些因子的身分是同等的。事实上,不论是西汉的《史记》或南明的
《黄书》,一旦被编织进清季民族主义叙事里,就成为共时性因素,换言之,都成为
20世纪初期的史迹。在同一语境中,法国学者之学说其实也变成了中国的因素。举
另一例说:在中国革命史叙事里出现法国大革命和俄国十月革命的指涉,谓这两大
革命影响中国革命固无不可,但此提法比较陈旧,也流于机械。能导向新研究方向
之提法是:法俄两大革命已经成为中国革命叙事之一部分。
  在这个意义下,每一次对史迹的重新叙述都是一次新"发明"。这类"发明"并非
对原史迹的扭曲,而毋宁是它的生命还没终止的表示,它是一个还没有完成的认识
对象。我们甚至不能说后起的叙事是原史迹的副本,因为在现场发生的还不是历
史,当它变成历史时已经是一种透过符号媒介的想像,换言之,即使是最早的一次
叙事已经是一个副本。
《历史研究》2000年第03期

--
※ 来源:.一见如故 http://yjrg.net [FROM: 122.156.0.0]
全文链接: http://yjrg.net/HT/con_79_M.1207140537.A.htm

Reply all
Reply to author
Forward
0 new messages